叶春好被他逗笑了,笑过之后,又问:“你吃了午饭没有?”
雷督理犹豫
了一下:“在外面吃过了。”
叶春好并没有追问,只道:“那好,我让厨房开一个人的饭。我下午要去演讲,中午吃得饱一点,才有力气。”
“演讲?”
“到女子中学去演讲,讲的都是女学生的事情,你不懂的。”
“那我过去旁听一次,不就懂了?”
叶春好又戳了他一指头:“好意思说!女学生的事情,你要懂来做什么?我要去吃午饭了,别挡我的路。”
雷督理笑眯眯的跟着她出了卧室往楼下走——太太不但年轻貌美,而且会当家,会管账,会演讲,还会织毛衣,隔三差五的还要上报纸。被这样才貌双全的太太戳一指头骂一句,也是一件美事。
不知不觉的,他又拿她当个宝贝了。
雷督理自认是个专情的人,心中一时只能装一个宝贝。他既对叶春好爱火复燃,就没有心思再去温暖小公馆里的林胜男了。
他不知道,林胜男很想他。
天气越来越暖了,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坠得她腰肢沉痛,行走坐卧,没有一刻是舒服的,想要勉强自己多吃一点,可是腹中胎儿挤压了她的五脏六腑,肠胃的消化全出了问题,她吃都吃得痛苦。
她终日的头晕头痛,身体的养分与血液像是全被那胎儿吸收走了,可要说具体的病症,她又没有。因为这个,她不敢再总给雷督理打电话,怕雷督理以为她是在撒谎装病,可她不打电话,雷督理便真的不
来。
她实在是太想他了。
林子枫依然是天天过来瞧她一次。这一天,他进门时,她刚要从梦中惊醒,满脸都是眼泪。林子枫一见她哭成了这个样子,以为她是做了噩梦,连忙要来安慰她,然而她哽咽着摇头:“我没做噩梦,我是梦见宇霆了。”
“梦见他了?”林子枫俯身问道:“梦里,他欺负你了?”
“不是的。”她没有力气伸手去拿手帕,索性扭头在枕巾上蹭了蹭眼泪:“我梦见他回来了,不走了,又对我像原来那样好了,陪我捉迷藏,给我梳头发,带我去跳舞……”
“男子多有这个喜新厌旧的劣性。”他拿过手帕给妹妹擦了眼泪:“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不要伤心,好好的保养身体,等到小孩子生下来了,他自然还会回到你身边。他纵是不想你,难道还能不爱他的亲儿子吗?”
林胜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泪眼婆娑的去看林子枫:“哥,我这一阵子没不听话,我也没惹他生气,是他自己不肯来。”
林子枫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是,哥哥知道,不怪你。”
“哥,你再去找他一次吧,我给他打电话,都没用。”
林子枫忽然站了起来:“好,我去找他。”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只不过是半年多的工夫,妹妹竟从个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变成了个孤独可怜的小妇人,再不走的话,他也要哭了。
林子枫在俱乐部的公事
房里找到了雷督理,用婉转恳切的言辞,转达了妹妹的意思。他想雷督理听了这一番话,即便是不动心,至少也会过去露上一面。哪知雷督理听到最后,却是不以为然:“她身子弱,养着就是了,我一不是医生,二不能替她怀孩子,去了又有什么用?”
林子枫答道:“您过去看看她,对她来讲,便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这比吃什么补药都强啊。”
雷督理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兄妹的心思,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妹妹,当然是会负责到底。不过你若是因为得了我这句话,就要对我管东管西,那可是妄想。”说到这里,他起身把白雪峰叫了进来,一边让白雪峰伺候自己穿外衣,一边又道:“我看胜男没什么病,要说现在身体不舒服,那也是正常的情况,怀孩子嘛,哪有舒服的?你让她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我有时间了,就去看她。”
林子枫急了:“大帅,您今天过去,哪怕坐半个小时也行。胜男她——”
他这话没能说完,因为雷督理忽然对他一瞪眼睛:“子枫!”
林子枫被他这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吓了一跳,而雷督理随即一甩袖子,一边向外走,一边牢牢骚骚的嘀咕出两个字:“啰嗦!”
林子枫听了这两个字,没再追他,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背靠墙壁,仰头向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时光易逝,天气渐暖。林胜男脱了夹袍,换了单衣。
在她穿夹袍的这段时间里,雷督理拢共只来看过她一次。如今她换了单衣,身体依然是细瘦的,中间赫然隆起一只圆滚滚的大肚皮,瞧着简直有些骇人。
林老太太体衰多病,所以被一双儿女蒙在了鼓里,还以为女儿依然在小公馆里做那荣华富贵的小太太。林胜男有了心事,没法子对妈讲,也没有姐姐妹妹可以商量,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硬扛。
她日夜思念着丈夫,可是没有力气去恨叶春好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都被她存在体内,留给了孩子。有好些个事情道理,好些个前因后果,她都还不很明白,不过她知道只要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人生就又有希望了,就能成功胜利了。
她爱雷督理——没爱过别人,刚稍微懂得“爱”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就懵懵懂懂的到了雷督理身边、被哥哥指挥着去爱了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她呆呆的往窗外望,心想等到了自己生小孩子的时候,他总不能不来吧?他不来看自己,也要来看小孩子呀!
她又想:我变得这么丑,脸上长了这么多斑,一定会生个儿子出来。等我生了儿子,他就会对我好起来了。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微微的有一点高兴,觉得自己这是在卧薪尝胆,将来终会过上好日子的。
第一百零五章 这厢那厢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雷督理从外面回了来,还没进门就脱了外头的军装上衣。叶春好见了,便是问道:“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热成了这样?”
雷督理掏出手帕擦汗:“刚送了老卢上火车,今天这个温度,算是夏天了吧?”
所谓“老卢”者,便是和他竞争过三省巡阅使的山东卢督理。卢督理竞争失败之后,跑回山东蛰伏了一阵子,然后接受了现实,同雷督理讲了和。而张嘉田早在年前,就把韩伯信司令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释放了回去——韩二韩三这两位少爷平日吃喝嫖赌,熬得身体瘦弱,宛如两条营养不良的带鱼。而他们的父亲绑架雷督理不成、连累得他们成了人质囚徒,被张嘉田的部下关押进了一所小院子里,成天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终日只能坐在房内吃干饭读闲书,结果竟是养得元气饱满,由刀鱼变成了胖头鱼,甚至还多认识了不少字,谈吐都斯文了许多。
韩伯信见了这两条胖头鱼儿子,惊讶至极,恨不得把余下三个儿子也送去张嘉田那里住上半年。而他既有着这样的心思,对外自然也就不再攻击雷一鸣和雷一鸣的走狗张嘉田。于是去年的一场大战,至此才算是正式结束了。
此刻,雷督理一边说热,一边又打量着叶春好:“你不怕热?”
叶春好一扯自己那薄薄的喇叭袖子:“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再看看你穿
的是什么?”说着她走上前去,为他解那青缎子马甲的纽扣:“你这种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法,不热才怪。”
雷督理由着她摆布自己,忽然又道:“天气这么热,我们出城玩玩,如何?”
“又去西山?”叶春好问他:“春天去过两次了,还去?”
“那就走得再远一点。”
“再远一点,又能远到哪里去?去北戴河的话,有点太早,还不够热。去天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她抬眼冲着他一笑,眉目弯弯,睫毛忽闪忽闪的:“你说,我们能到哪里去?”
雷督理看了她这个喜眉笑眼的模样,便也跟着她笑了:“我还真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雷督理和叶春好进行了一番谈话,而这谈话的结果,便是翌日中午,两人在副官卫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专列。而在两人离家不久,一辆汽车缓缓停到了雷府大门口,车门开处,先跳下来了一名大脚老妈子,老妈子落地之后转了身,又从汽车内搀出了林胜男。
林胜男穿着一身水绿衫子,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嘴唇上还涂了一点口红。一手扶着老妈子的胳膊,她抬头看了看那高大的门楼,然后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守门的卫兵立刻吆喝了一声:“站住!什么人?”
林胜男吓得一哆嗦,还是老妈子替她发了话:“吵吵什么?吓着了太太你们负责得起吗?”
大门两侧的卫兵面面相觑,因为知道大帅在
外头确实还有一位太太,便不敢贸然行事。而林胜男定了定神,用她的小细嗓子尽量的大声说道:“我来找大帅,大帅在吗?”
卫兵们继续面面相觑,还是不知道这话应该如何回答。于是林胜男进退不得的站在门口,一时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林胜男若不是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是不会这样找上门来的。
雷督理又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来看望她,她的肚皮大极了,皮肤都绷出了花纹,自己瞧着都害怕。这些天她又添了新的痛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猛的犯起心慌,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满头满脸的出冷汗,气都喘不过来。医生过来给她瞧过了,认为这是她天生体质虚弱所致,给她开了许多补药。她乖乖的把药吃了,然而毫无效果,心里便不信任了那医生,只想去向亲人求援,偏偏林子枫前天因公去了天津,一去不复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今天她清早起床,又狠狠的犯了一阵心慌病,那种痛苦的程度,简直无法言喻。等那股子难受劲过去了之后,她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况,还不如原来在家读书上学时快乐自由——起码,那时候还有妈妈和哥哥两个人疼爱着自己,自己出门有同学朋友,回家有亲人骨肉,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忧伤呢?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擦擦眼泪,她把心一横,决定不靠哥哥,亲
自去把丈夫找回来。丈夫终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想自己这样挺着大肚皮去找他,他不会不理睬自己的。
正好也让叶春好瞧瞧自己的肚子,让她别太得意!
把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清楚了,她梳头洗脸,带着个老妈子乘坐汽车来了这里,却没想到看门的大兵们竟然如此凶恶。幸而,这时门内走出了一个熟人,她一见了他,立刻唤了一声:“白大哥。”
白雪峰见了林胜男,先是一怔,听了她这一声呼唤之后,连忙笑着迎了上来:“太太,您别这么叫我,这我可实在是不敢当。”然后他抬头看看汽车与老妈子,又问林胜男道:“您怎么来这儿了?找大帅有事?有事的话,您派个人过来传话不就成了,这大热天的,出门多受罪啊!”
他这人长得就和善,又总是笑呵呵的,语气也亲切,林胜男见了他,真和见了半个亲大哥是一样的:“我……”她一转念,随口扯了个谎:“我在家里呆得太憋闷了,坐汽车出来兜兜风也好,顺便来找大帅。我这些天总犯心慌病,家里的医生,我觉得看得不大准,所以想让大帅再给我换个医生瞧瞧。”
白雪峰当即点了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这可不是林胜男想要的回答,于是她执着的又问:“大帅呢?我想见见大帅。”
白雪峰这回像是为难了:“大帅啊……”
他拖着长音,沉吟了一下,末了
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太太,实不相瞒,您来晚了一步。大帅刚上火车,去青岛了。”
“去青岛?他去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又是一阵犹豫,从人情的角度出发,他想自己应该扯个谎,免得这位小太太伤心,可自己这这一片好意,小太太能领情吗?万一这个谎言露了馅,她会不会还以为自己是站在叶春好那一边的、和叶春好合起伙来骗她呢?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可太冤了,一腔好心办坏事,得罪了小太太倒也罢了,万一再把老林也得罪了,那可是犯不上。
想到这里,白雪峰决定抛弃人情,只讲道理:“太太,大帅是到青岛玩去了。但是不会玩得太久,毕竟这边军务繁重,也离不开他。”
林胜男听了这话,一张脸刷白的,就只剩了嘴唇上那一点口红的颜色:“那……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叶春好,也跟着他去了?”
白雪峰这回只一点头。
林胜男再没多问,转身就往汽车里走。白雪峰对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又低声道:“我白天得留这儿看家,晚上,最迟明天,就带医生过去。”
老妈子答应一声,双手扶着林胜男上了汽车。白雪峰站在门口,神情诚恳的目送那汽车驶出了胡同。等汽车一拐弯,他的诚恳神情消失无踪,一边面无表情的打了个哈欠,一边转身回去了。
林胜男早上已经哭了一场,此刻回了家里,她关门上床,
捂着脸又哭了起来。而在她痛哭之时,雷督理正坐在列车的车窗旁,凝神看着那急速倒退的风景。叶春好坐在他的对面,端了一杯冰镇果子露慢慢的喝。
雷督理完全没有想起林胜男来——她有吃有喝的在家里养胎,他没事想她干什么?有什么可想的?
倒是叶春好先开了口:“发什么呆呢?”
他如梦初醒,转向叶春好,微微一笑:“多少年没去过青岛了,这回我好好的玩几天。”
“瞧你高兴的。”叶春好把喝剩下的半杯果子露推到他面前:“真是为了玩而高兴吗?还是想着自己要当父亲了,才高兴的?”
雷督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小心眼儿,不会是要在这火车上和我算旧账吧?”
叶春好抿嘴笑着往车窗外望:“怕了?不说了不说了,喝你的吧!”
雷督理一口一口的喝光了果子露,然后继续看风景。“父亲”一词,对他来讲,和督理或者巡阅使的意义差不多,不当是不行的,不当的话,他就觉着人生不圆满,他就要隔三差五的闹脾气;但是当上了,也照样还是那么活着,并没有因此上天入地成了神仙,或者披毛戴角变了妖怪。
为了传宗接代,为了自己的家业有人继承,为了许多许多原因,他必须要有一个孩子,对于孩子本人,他倒是没什么兴趣——有就行了,男孩最好,女孩也无妨,大不了将来招个上门女婿。
对于孩子没兴趣,对于孩子的妈,他也是同样的没兴趣。林胜男刚来的时候,轻手利脚的,夜里陪着他睡,白天跟着他玩,两人总还算是有点共同的爱好;现在她大着肚子,碰也碰不得、玩也玩不得,两人差着将近二十岁,也不可能坐在一起谈心,就这,林子枫还不识相的总让他过去——他过去干什么?看着她的大肚皮发呆吗?
想到林家兄妹,他皱了皱眉头,又去看叶春好。叶春好手里拿着个小粉镜,正在左照右照,他觉得她这个搔首弄姿的样子也挺美,便看个不休,叶春好察觉到了,但是只做不知,单是对着镜子一笑。
她暗暗算过月份,知道林胜男腹中的孩子快要出世,但是她对此不置一词,一句不问。对待雷督理,她抱定宗旨,是爱一天算一天,横竖此刻他是陪在她身边的,她看着他,眼睛欢喜,心也欢喜,欢喜一天是一天,欢喜一刻是一刻。
没办法,对着这位阴晴不定的丈夫,她没有办法去做天长地久的计划。至于那位几个月以来一直孤独度日的林二小姐,她毫无同情之意,单是冷眼旁观,倒要看看这位母以子贵的姨太太,将来能够贵到哪里去。
第一百零六章 十万火急
林胜男回到家之后,两只眼睛就没干过。
在林子枫这几个月的教诲影响之下,她哭都不敢公开的哭,因为觉得丈夫这样冷落自己,正说明了自己没本事、没出息。惭愧都要惭愧死了,还有脸嚎啕?
搀着她出门去雷府的老妈子——因为自家女儿也就是她这么大——所以对她分外的心疼一点,看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搭讪着端了汤汤水水进来,劝着她多少吃喝一点。她依言吃了喝了,也不说什么,等夜里人散尽了,她才蒙着棉被,窸窸窣窣的吸鼻子流眼泪。
第二天下午,白雪峰带着一名德国医生过来了,德国医生给林胜男检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问题来,至于林胜男所感觉到的种种痛苦,也都是妊娠期常见的反应。白雪峰一听这话,放了心,脸上就带了一点笑意出来。可林胜男见了他的笑容,就像被人抽了个嘴巴子似的,兜头彻脸的红了起来。
她以为白雪峰是在笑话自己装病。
丈夫带着老狐狸精去青岛玩去了,她这没人爱的还不老实,不是出门去吃闭门羹,就是回家装病又被戳穿,自己怎么这么不识相?怎么这么不要脸?强撑着熬到白雪峰带着医生离去了,她终于是再也支持不住,一扭头跑回屋,关起门就大哭了起来。
几个老妈子合力,硬把房门撞了开,七手八脚的给她擦眼泪,哄孩子似的哄她。她颤抖着坐在地上,
拼命的只是摇头,含含糊糊的哭喊:“我要回家,送我回家,妈啊,妈啊……”
她哭喊了几声“妈”之后,忽然一低头,上气不接下气的呕吐起来。老妈子们扶着她的手臂,就觉着她那胳膊瘦得皮包骨头,柴禾棒似的一点肉都没有,心里不禁也替她难受。有人说了话:“这么着可不成,要不然,咱们还是把副官长找回来吧!”
此言一出,外头站着的大丫头立刻转身跑去打电话,而不出片刻的工夫,白雪峰过了来,见林胜男半昏迷似的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便也没了主意:“你们好好守着太太,我这就去给秘书长和大帅发电报。太太的情形忽然变得这样糟,这个责任,我也承担不起。”
众丫头老妈子纷纷答应了,白雪峰又把那家在附近的王大夫叫了来,让他留在这里待命。自己匆匆的跑了出去,他是一刻没耽误,立刻就往青岛和天津两地发去了电报。
电报发出去了,但不一定会及时的被人收到,纵是及时的收到了,那人也不能长了翅膀即刻飞回来。林胜男下午昏睡了片刻,晚上醒过来,就觉着头晕目眩,一阵阵心慌得喘不过气,周身的汗水又冷又黏,难受得简直躺不住,便挣扎着坐起身,气喘吁吁的说道:“我想洗个澡。”
老妈子惊道:“这时候洗什么澡?”
她垂了头,喃喃的答道:“我身上全是汗,头发也好几天
没洗了,难受。洗洗还能清爽些。”
老妈子摸了摸她的脑袋,也觉着热烘烘的有些油,再顺着她的后衣领伸进去摸后背,也确实是摸了满手汗,便答道:“那好,就洗一洗。您等着,我让厨房预备热水去。”
厨房的炉子是昼夜不熄火的,上头永远坐着大水壶。虽说现在已经进了初夏,但老妈子是谨慎的,还是嘱咐厨房里的杂役多烧了一大壶水,把那洗澡水兑得热气腾腾。
然后她扶着林胜男进了浴室,林胜男脱了衣服,坐进那满满一缸的热水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老妈子弯腰捡起那些潮漉漉的衣物,又道:“太太啊,你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出来乘乘凉,我再让厨房给你预备几个清淡的小菜,喝上一碗粥。人活一辈子,那沟沟坎坎多着呢,您肚里揣着大帅的胖儿子,一生一世都有依靠,怕什么?要哭也是那边那个太太哭,别看大帅今天带着她出去玩,兴许明天就不搭理她了呢!”
林胜男点点头:“嗯,我知道。”
然后她对老妈子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慢慢的洗。”
老妈子答应一声,把干净衣服给她放到了旁边的浴巾架子上,随即退了出去。林胜男独自坐在水中,无情无绪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肚皮——肚皮呈了淡淡的青色,隐约透出紫色的血管筋脉,像看不懂了似的,她忽然诧异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变成了
这个模样。
肚子坠痛了一下,这痛是近些天来常有的,也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所以她不怕,俯身往头上撩了热水,她很细致的洗起了自己的长发,洗了一遍,又洗一遍。
慢吞吞的洗了个澡,她叫了老妈子进来,帮着自己擦了身体穿了衣服。清粥小菜她吃不下去,只喝了一杯热可可,然后便上了床。老妈子倒是愿意让她多睡觉,便给她悄悄的关了门窗,让她静静的休息。
林胜男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睡到午夜,自动的又醒了。
她似乎是疼醒的,然而又不很确定,因为清醒之后她自己摸着肚子,并不认为此刻的腹痛算是严重,而且疼得断断续续,疼的时候她能忍受,不疼的时候则是完全不疼。
在时有时无的隐痛中,她不睡了,睁了眼睛想心事,直到疼痛渐渐变得清晰,让她有点忍无可忍。提起一口气,她对外喊道:“张妈!”
这么一喊,她才发现自己底气不足,声音细得像猫叫,绝对喊不醒隔壁的张妈,于是转而又喊:“春兰啊!”
春兰是个大丫头,睡觉比张妈轻一点,而且夜里就在外间搭了一张铺,和她只有一门之隔。然而她连着喊了几声,春兰也没动静。
她不是急性子的人,可疼痛却是自顾自的紧急起来了,东抓西拽的扯着床帐坐起来,她一手捧着大肚皮,一手扶着床头下了地,连拖鞋都顾不得穿,踉踉跄跄的弯
着腰向外走:“春兰!”
外间的春兰猛的醒了,直接从铺上跳了下来:“太太?”
黑暗中,她听太太带着哭腔答道:“我肚子疼。”
春兰连忙跑去打开了电灯,然后伸手要来搀扶林胜男,可是未等走到林胜男跟前去,她忽然瞪圆了眼睛:“哎呀!”
她指着林胜男那鲜血淋漓的睡裤裤裆,又叫了一声:“哎呀!”
然后她一边搀扶了林胜男,一边扯了嗓子对外喊:“张妈!张妈!别睡了,快来呀!”
林胜男莫名其妙的一低头,在看到了那已经蔓延到裤管的血迹之后,登时两腿一软,坐了下去。
小公馆里彻底乱了套。
白雪峰是在一个小时之后赶过来的,赶来的时候,林胜男已经疼得开始呻吟出声。他一个未婚的年轻男人,这时也没了主意,王大夫倒是还在,然而王大夫又并不擅长接生。
“这不对吧?”白雪峰随手抓了个老妈子问:“不说是夏天生吗?”
老妈子一拍巴掌:“是啊!怎么着也得过了六月啊!”
“那这是……”白雪峰花了一点时间,从脑子里搜罗出了个适当的词:“早产?”
老妈子又一拍大腿:“可不就是早产?早了将近两个月,这就危险了呀!”
白雪峰一听这话,终于彻底慌神——雷督理是留他在北京看家的,家有两处,哪一处出了乱子,他都难逃其咎。六神无主的原地兜了几个圈子,他忽然一拍脑袋:“你们
等着,我找产婆去!”
凌晨时分,白雪峰用汽车拉回了一位日本产婆,以及两名看护妇。
仅从诊金的价格而论,这位产婆可以算作是绝顶的昂贵,她若不是足够贵,白雪峰也不找她。产婆和看护妇全都穿着雪白的衣服,下了汽车之后便急急的往院子里走。这时林胜男已经由呻吟转为呼号——说是呼号,其实没有声音,就只看见她紧闭双眼直了脖子,张大嘴巴做呼号的姿态,偶尔能从喉咙里挤出几缕嘶哑的细声。春兰把她那满头长发胡乱挽到了头顶,披散下来的碎头发全被汗水打湿了,丝丝缕缕的黏在额上脸上。眼看产婆进了卧室,白雪峰稍稍的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打了一个激灵,他吩咐手下的跟班道:“去,再去给秘书长和大帅打电报,就说太太早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