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督理不再多说,只苦笑了一声。
林子枫告辞退出,自去办事。雷督理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就见窗外骄阳似火,令人一望便要焦躁,实在不是什么好风景。
自从见了那具头发指甲俱全的小尸体之后,他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若是打个比方来形容他的心情的话,那么大概像是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留下他拿着筷子张着嘴,连根鸭毛都没尝到。他失落,他空虚,他觉着自己是受了老天的骗,吃了天大的亏。
他憋气窝火,但又找不到可迁怒的对象,有心对着叶春好开火,然而叶春好这些天表现得无懈可击,不给他开火的机会。房门开了,白雪峰像个鬼似的飘进来,无声无息的给他换了一壶新茶,他回过头,看着白雪峰的脸,心中忽然一阵腻烦,然而未等他将一个“滚”字说出口,白雪峰已经训练有素的又飘出去了。
在他的心腹部下之中,白雪峰已经算是最合他心意的人,如果白雪峰都碍了他的眼,那么其余人等便足以让他持枪扫射一番了。此地的天气讨厌,此地的人也讨厌,他忽然想要远远的逃一逃——逃的时候,可以带上叶春好,连白雪峰都不要。
至于目的地,西山太近,而且此时山上避暑的人太多,不是首选,太远的地方也不敢去,他是一省的军政首脑,只要离开了势力范围,就有危险。
“唉……”这些天他叹出了成千上万声的“唉”,“唉”过之后,他走到电话机前,把电话一直打到了叶春好跟前:“太太。”
叶春好的声音响了起来,温暖亲切:“在一个家里呆着,怎么
有事还要打电话?说吧,你有什么消息急着告诉我?”
雷督理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我想带你出门玩玩。”
“去哪里玩?”
她对林家惨剧始终是不闻不问,仿佛与林家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雷督理早就看她有大将之风,现在越发认定她是个人才,真有理性,真绷得住。他这回没敢太任性的对她开火,也是因为看她冷静得骇人。她越是一字不多说,他越是有了一点顾虑。
况且,他也日益的离不得她了。他爱她,他可以确定这一点。
所以在逃离北京城的时候,他也一定要带上她:“去北戴河住几天吧!别墅都是现成的,我们去晒晒太阳,洗海水浴。”
听筒里传来了叶春好的笑声:“晒太阳我是不敢领教,我躲太阳还躲不过来呢!不过洗海水浴我很同意,我还没有到海滩上玩过。”
雷督理听着她的声音,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一点——只是“稍稍”而已。
“那好,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出发。”他告诉她。
放下电话,他站在原地,无缘无故的又出了神,直到房门开了,白雪峰轻轻的走进来,说道:“大帅,帮办来了。”
张嘉田现在对待雷督理,是很小心了。
他先前对雷督理也一直是加着小心的,不过小心和小心还不一样,先前张嘉田对他是真不敢惹,也真惹不起。他翻了脸,真能把张嘉田一撸到底、打回原形。
现在张嘉田也
还是怕他翻脸,因为雷督理终究是他名义上的上峰。双方若是闹掰了,那么如何收场?反正是不好真刀真枪的打一仗,那不成内讧了么?
既是如此,那张嘉田审时度势,就压下情绪,只讲实际。此刻进了门,他抬头对着雷督理一笑:“大帅。”
说完这话,他向前又走了几步:“您总这么着可不成,我瞧您好像比前几天又瘦了。”
雷督理侧身站在他的前方,面对着桌上那台乌黑的电话机,听了这话,他自己抬手摸了摸脸,说道:“我这是苦夏。”
张嘉田,以及其他的许多人,都是近来才得知督理的姨太太怀了身孕,好像刚知道还没几天,便又得到了小公馆里一尸两命的消息。雷督理所受的打击之大,是显而易见的,旁人想劝,可又不知从何处下嘴。张嘉田看着他,也觉得这安慰的话不好说。
“大帅怎么不出京玩玩?”他忽然提议道:“这几天又没什么要紧的公务,您哪怕去西山住两天呢,也比在家里憋着强啊!”
雷督理抬起右手,轻轻抚摸了那电话机的话筒。电话机是最新款的德国造,机身漆黑的,话筒也漆黑,有着修长流畅的线条。手指肚蹭去了话筒上的一处指纹,他收回手,扭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前几个月一直在躲着我,怕我质问你为何违抗军令,是不是?”
房外是骄阳似火的天地,房内却是阴凉幽暗。张嘉田抬
眼望向雷督理,发现他睁大了清炯炯的眼睛,正凝神注视着自己,便招架不住了似的,垂下眼去,微笑了一下。
雷督理又道:“你很久没有关心过我了,今天怎么长了胆子,主动上了我的门?”
张嘉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就只是垂了头微笑。
雷督理又问:“是为了我来的吗?还是另有别的事情?要钱?要枪?还是给你哪个部下要官?”
张嘉田的右腿一晃一晃,磕着旁边的桌子腿,桌子腿长,他的腿更长,人高马大的杵在那里,他站没站相。听了雷督理的问话,他终于抬了头,直视了对方的眼睛:“没别的事,也不要什么,就是过来瞧瞧您。”
雷督理一直看进了他的瞳孔里去:“真的?”
张嘉田没再回答,只哧哧的笑出了声音,又向上一举右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雷督理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转过了身,背对着他走向了写字台:“明天我和春好去北戴河,你若想去,就带你一个。”
张嘉田立刻答道:“我想去,把我带上吧!”
雷督理在写字台后坐了下去,忽然有些后悔,心想有春好陪着我,我带他干什么?
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于是他一转念,心想横竖已经带上一个无关人士了,索性再加一个子枫,子枫现在怪可怜的,自己应该给他一点特别优待。子枫和春好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倒也没关系,等到了北戴河,让嘉田和
子枫单住一间别墅,别和春好见面,也就是了。

第一百一十章 北戴河(一)
叶春好知道丈夫带上了张嘉田和林子枫,但是不闻不问,单是自顾自的收拾出了两只大皮箱的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和雷督理絮絮叨叨的说平常话:“要住一个礼拜呀?那我多给你装几件衬衫。”然后她又抬头指挥蹲在地上整理箱子的丫头:“记得把蚊香也带上。”
丫头是她从女子留养院里解救出来的姑娘,姓李,名叫小枝,不但识文断字,而且颇有一点才干,在女子留养院里,还是个班长。若不是因为她出类拔萃,叶春好也不救她——从留养院里强行领一个姑娘出来,也不是容易的,若那姑娘是个平庸的糊涂蛋,叶春好也就不为她费那个事了。
小枝耳朵听着,双手忙着,把两只皮箱理得条理分明、密不透风。白雪峰走了进来,向雷督理报告明日专列启程的时间,一边说话一边瞟着小枝,还是觉得这丫头长得不赖。
雷督理坐在沙发椅里,懒洋洋的,谁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偶尔向叶春好的方向扫上一眼——他想这女人有时候也真是一绝,自己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就真能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装得自自然然、无懈可击。
她也算是一种人才,怪不得从早到晚不闲着,到社会上四面八方的活动。真让她坐在家里只当太太,确实是屈了她的才。
想到这里,雷督理收回目光,有心冷笑一声,但又及时管住
了自己——春好现在对自己不坏,自己犯不上无缘无故的再招惹她。
一夜过后,雷督理一家人出了发。
他和春好登上列车,直接进了长官座车,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护法,正是白雪峰和小枝。叶春好笑微微的,小枝穿着一身新衣,也含着笑容,白雪峰戎装笔挺,非常的热,也非常的愉快。雷督理见这三张面孔都是喜气洋洋的,自己也不便继续唉声叹气,只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让白雪峰给自己拿威士忌和冰块。叶春好听了,问他道:“大上午的,就开始喝起酒来了?”
他扯开了衬衫领口,勉强笑道:“旅途长着呢,我就是喝醉了,也没关系。正好睡一觉醒了,火车也到站了。”
他对叶春好有顾忌,叶春好也不敢深劝他。就在这时,有人连跑带跳的也进了车厢,叶春好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张嘉田。张嘉田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亚麻西装,头上歪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气喘吁吁的站在车厢门口,他摘下草帽,对着雷督理和叶春好微微一躬身,笑出了满口白牙:“大帅,太太。”
雷督理看着他,没说话,叶春好站在沙发旁,一手搭着雷督理的肩膀,一手抬起来一指张嘉田的脑袋:“二哥,你这头发——”
张嘉田那满头短发翘成一团野草,没有一绺是平伏柔顺的。把草帽重新扣回脑袋上,他笑道:“早上起晚了,我怕赶不
上火车,头没梳脸没洗,直接就跑过来了。”
然后他又对雷督理说道:“大帅,秘书长也到了,我跟他上后头车厢坐着去!”
雷督理见他兴高采烈的,几乎有了一点天真相,便决定给他一点笑容:“好,去吧。”
张嘉田转身跑了,跑出了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雷督理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纯粹只是笑出了惯性,并不是受了他那天真假相的蒙蔽。
白雪峰把洋酒和冰块送了过来,叶春好则是带着小枝去了餐车喝汽水。火车开动了,车厢顶上开着天窗,清凉的风吹拂了白雪峰那汗津津的头顶,他笔直的站在车厢门口,等候督理大人的差遣,同时心里惦记着餐车里的小枝,很想也过去凑个热闹,弄瓶冰镇汽水喝喝。
如此想了半个多小时后,在雷督理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空当里,他终于找到机会、悄悄的溜了。
下午,专列抵达了北戴河火车站。
尤宝明先带着卫队下了火车,随即副官和勤务兵们也各司其职,车上车下的奔忙起来。张嘉田和林子枫站在月台上,经了半天的光阴,他那一头乱发已经被他用梳子和凉水制服,巴拿马草帽则是跑到了林子枫的头上去——林子枫一晒太阳就头疼,很需要一顶草帽的保护,而他不怕晒。
把西装袖子挽到了肘际,他汗津津的,还想将衣袖继续往上卷,然而衣服的尺寸太合身了,袖子经了
他这么一挽,已经紧绷绷的箍出了他那上臂肌肉的线条。倒是林子枫潇洒自如得多,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副衣架子,白色西装空落落的挂在他身上,有了中国长衫的效果。张嘉田打量着他,问道:“你不热啊?”
林子枫单手握着一支黑漆手杖,在草帽的阴影中一扶金丝眼镜:“不热。”
张嘉田随即扭了头往旁边望:“这周围也没海啊!”
林子枫答道:“这是火车站,我们还要从这里转乘一次火车,才能到达海滨。不过,不知道大帅今天是想直接去海滨玩一玩,还是先上联峰山别墅里住一夜。”
张嘉田拔腿便走:“大帅怎么还不下火车?我问问他去!”
然而他刚走了没两步,雷督理已经从车门中伸出了一条腿。张嘉田以为他这是要下火车了,便站住了等待,然而等了片刻,他前方依然只有那一条腿。
该腿穿着浅灰长裤和黑色皮鞋,乃是如假包换的督理之腿,然而督理大人再怎么伟大,也不至于四肢成精、可以分头行动。张嘉田没看明白这条腿是何用意,又料定腿的上头定然还连着督理大人的身与头,便快走几步上了前,堵着车门往内看。
这回他看见了雷督理的全貌——雷督理红着脸,一脚留在车厢里,一脚向下踩了钢梯,要下火车,然而不知怎的僵在了原地,两只手抓着车门门框,他慢慢的往下蹲,同时一言不发。
他不
发话,车下的副官们摸不清头脑,也不敢贸然上前搀扶。张嘉田莫名其妙的看着雷督理,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帅,您怎么了?”
雷督理不回答,并且终于蹲到尽头,一屁股坐下了。
这时,叶春好一边低头擦拭着小皮包上的口红渍,一边匆匆走到了车厢门口,见了雷督理的模样,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弯了腰伸手要拽他:“宇霆?”
张嘉田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同时嗅到了一股子酒气。白雪峰一手提着一只小皮箱,一手拎着雷督理的上衣,这时也赶了过来。叶春好回头埋怨道:“不让他喝,他还不听,结果现在醉成了这个样子。”
白雪峰陪笑叹息,不敢跟着太太批评大帅。而雷督理落地之后,倒是摇晃着站直了:“我没醉,我刚才是……迷糊了一下。”
然后他抬手往专列上指:“车……摩托车……我骑两圈玩玩……”
专列后头的车厢里还装了汽车和摩托车,专供雷督理一行人在北戴河使用。但此刻听了雷督理的话,张嘉田和白雪峰一拥而上,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把他架了走。叶春好站在后方,眼望着丈夫的背影,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随即一扭头,看见了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隔着一段距离,但足够他们互相清楚的对视。她心平气和的看着他,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短暂的对视之后,她似笑非笑的向他一颔首,他也
摘下草帽合在胸前,微微的一躬身。
然而二人各走各的路,一起往前方追雷督理去了。
雷督理住进了海滨别墅。
好睡了一夜过后,他正式开始了他的度假生活。在一片清静些的沙滩上,他在大遮阳伞下的躺椅上躺了,身上裹着一袭丝绸浴袍,浴袍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金龙。便装打扮的卫士在四周或站或走,一双手从天而降,将一副墨晶眼镜架上了他的鼻梁。
他没动,只说:“我这儿用不着你,你也玩去吧!”
身旁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是。大帅不下海游泳吗?”
“我再等等,现在太热。”
白雪峰又答了一声“是”,然后很轻快的往远处跑去了。雷督理想他平时对自己再怎么细致小心,终究还是个青年人,到了这时就露了真面目,还是喜欢热闹,喜欢玩。
其实他也喜欢热闹,也喜欢玩,眯着眼睛望向远方,他看见张嘉田正在海边晒那一身腱子肉,晒得黑里透红。晒够了,这小子爬起来往水里跑,一个猛子扎进海中,再被一个大浪卷上岸来——上岸之后猛的又退回了水里,同时高声大笑的吵闹叫骂,因为那浪不正经,把他的泳裤卷到了脚踝。几名同来的军官光着膀子,勾肩搭背的站了,随着张嘉田大笑,忽有一人穿着游泳短裤飞奔过去加入了他们,正是白雪峰。
雷督理越是看久了张嘉田,越是不好意思加入他们。他比
张嘉田年长了十几岁,比他老,比他矮,比他瘦,没他那一身黑里透红的腱子肉,也禁不住大太阳的晒。
他曾经险些活活淹死,所以他还怕水,顶多是在浅海里随便游游,绝受不了大浪的席卷。
把浴袍的前襟拢了拢,他闭了眼睛。然而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睡啦?”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连衣裙,雪白的肩膀手臂全露着,前胸也露了一大片,裙摆还没到膝盖,下头裸着两条腿,赤脚趿拉着高底拖鞋。眼看雷督理并没有睡,她直起腰,手搭凉棚转身往远眺望,雷督理向上一瞧——好家伙,后背也露了一半。
雷督理和玛丽冯夫妻一场,受了前妻的影响与改造,思想里很有一点西化的成分。他知道在海滨,西洋的女子们都是这么个打扮,所以尽管心里不大愿意,但在理智上,还是承认太太有权利这样大规模的露肉。而叶春好生平第一次穿这样露胳膊露腿的西洋式游泳衣,一方面觉着自己青春正盛,确实挺富有肉体美,另一方面也有点羞涩胆怯,所以在更衣完毕之后,先走到了丈夫身边。
“我们也去海边玩吧!”她远眺完毕之后,蹲下来对着雷督理笑道:“你看二哥他们,玩得多高兴啊!还有那边的一家子外国人,那家的小孩子挖了沙子堆城墙呢!”
雷督理听到了“二哥”两个字,忽然怀疑叶
春好暗地里也许会拿自己和张嘉田作比较。在黑色镜片之后斜眼瞥向了她,他发现她在东张西望了一圈之后,又面向了前方——前方的张嘉田双手抓着泳裤裤腰,又被大浪打上了岸,皮肤湿淋淋的反射了阳光,是个强健野蛮的黑小子。
“我不大舒服。”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玩不动了。”
叶春好扭过脸看他:“是不是因为昨天醉得太厉害?”
雷督理摇摇头:“不是,和那没关系。”
叶春好向前一指:“二哥来了。”
雷督理也看见张嘉田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周身的汗毛忽然一起直竖,张嘉田越是逼近,他越感觉自己是受了威胁。及至张嘉田走到了遮阳伞下,他不由自主的,也挺身坐了起来。
叶春好站起身,笑道:“二哥,你瞧你晒得,像是有七八成熟了。”
张嘉田龇牙咧嘴的做了个鬼脸:“我这是晒伤了,等晚上回去,我得疼死。”
“那你还不躲躲太阳?”
“我这不是难得来玩一趟嘛!疼也认了。”然后他蹲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帅,您总在这儿躺着有什么意思?您要是不乐意跟我们胡闹,那干脆找条小船,咱们出海去,怎么样?”
雷督理带着墨镜,张嘉田看不见他的眼睛,就只见他的两边嘴角往上一翘:“想坐船出海?那我带你到秦皇岛去,那边港口里有军舰。”
张嘉田立刻笑着摆了手:“那倒不用,就是玩玩而
已,哪用特意的上军舰?”
雷督理依然微笑着:“爱玩就去好好的玩,不必管我。等在海滨玩够了,我们再上山住几天,山里凉快。”
张嘉田觉得雷督理这个笑容有些阴,不过他态度堪称和蔼,所说的话也句句温柔,自己这要是还挑理,就太不对了。
张嘉田没能请动雷督理,便又跑回海边玩去了。叶春好陪着雷督理坐了一会儿,因为雷督理也一直催着她去找点乐子,她便也走向了海边——她的本意是趟趟海水,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几个西洋小孩和她搭上了话。三言两语之后,她和小孩子们一起砌起了沙子城墙——城墙砌到一半,穿着短衫和阔腿裤子的小枝踩着木屐走过去,也加入了她们的队伍。
沙滩上,人人都很快乐,除了雷督理。雷督理躺了回去,心想我跟你坐船出海?万一到了水深的地方你把我掀下去,我死了都没尸首!
然后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也知道自己这个念头过于夸张。张嘉田对自己意见再大,也不至于要下杀手。自己没有那么对不起他,他应该还不至于“恨”了自己。

第一百一十一章 北戴河(二)
雷督理在海滨别墅里住了三天,第四天上午,他离开海滨,上了联峰山。
和海滨相比,山中自然是更为清静凉快,而山中别墅也很宽敞,是三座小楼围成了个“品”字型。雷督理夫妇住在中间的楼里,张嘉田和林子枫合住侧面的一座小楼,余下的一座小楼,则供警卫人员和副官们居住。
雷督理白天在山中走了走,没觉出大的意趣来,走累了回到别墅里去,别墅里也没有他的知音。张嘉田还是在兴致勃勃的玩,东奔西跑的也不知道累。叶春好倒是安稳得多,可也不肯说几句体贴人心的话,只同雷督理谈些闲事。雷督理觉得她像是在和自己暗斗——自己越是想要什么,她越是不给什么。
可他疲惫得很,并没有和她斗争的力气,所以热汗涔涔的从外面走回来,他只对她说:“我睡一觉,晚饭叫我。”
叶春好的大腿被蚊子咬了个绝大的红包,痒痛不堪,这时因为忙着对付这包,便无暇抬头理他,只答:“好。”
雷督理看了她一眼,上楼睡觉去了。
他一觉睡到了入夜时分。睁开眼睛坐起身,他往窗外望,就见外头暮色沉沉,太阳已经落了山,连晚霞都要消失殆尽了。
无情无绪的下楼走去了餐厅,他见饭菜已经摆满了半桌,便在桌旁坐了下来。叶春好这时走了进来,见了他便笑道:“我正打算上楼去叫醒你呢!真是够能睡的,一觉
睡到了这个时候。现在把觉睡足了,看你晚上怎么办。”
雷督理笑了笑,问道:“雪峰呢?”
叶春好向着窗外一抬下巴:“他在那边楼里呢,这边有我管你,我就放他去和那两位吃晚饭去了。”说到这里,她转身从仆人手里接过碗筷,亲手摆到了雷督理面前:“还有一道汤,正煮着呢,我们不等了,现在就吃吧。”
雷督理点了点头,又说:“给我拿瓶酒吧。”
“还喝?”
雷督理有点不耐烦,向外挥了挥手,轻声催道:“去拿去拿。”
叶春好没了法子,只得回头对门口的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领命而去,果然马上送来了一瓶洋酒。叶春好接过来一瞧,“哟”了一声:“怎么是伏特加?这酒很烈的。”
雷督理心里烦躁,又懒怠说话,所以这回就只瞪了她一眼——这一眼瞪得力道十足,让她立刻就把酒瓶放到了他面前:“喝吧,醉了再睡。”
雷督理没吃什么,单是喝酒,一口气喝了小半瓶伏特加。
酒精开始在他体内缓缓的燃烧,热量顺着他的血管流向四肢百骸,让他渐渐的有了精神。此时四周无人,白雪峰也不在,就只有他和叶春好两个,他转过脸望向了她,忽然很想说几句话。
“你要不要也喝一点?”他问她。
叶春好用筷子尖挑了米饭往嘴里送,咀嚼咽下后摇了摇头:“我不要。酒这东西既不好喝,我也没什么心事要借它
消愁,喝它干嘛?”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然后垂头说道:“你也知道我有心事?”
叶春好放下了碗筷,转向他说道:“你真把我当傻子了?”
“那你怎么一句都不问我?”
叶春好听了这话,忽然有点生气:“我问什么?你想听我说什么话?恕我直言,你死了小老婆,我不幸灾乐祸就已经是厚道的了!”
“我不是说胜男,我是说那个孩子!”
“孩子也是小老婆养的孩子,与我何干?”
“难道我不是那孩子的父亲吗?还是你愿意看我断子绝孙?”
“你是他的父亲,我可不是他的母亲!我还没有那样博爱!”
说到这里,叶春好彻底饱了,嘴唇也有点颤抖——她还憋着好几句更狠的话呢,只不过是不说罢了!哪知道雷督理忽然又来了一句:“你自己不能生,还嫉妒别的女人给我生?”
叶春好一听这话,登时扭头瞪了他:“未见得我就不能生!况且这大半年来,我有没有做出过任何嫉妒的言行,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么能够这样罔顾事实、血口喷人?”
说完这话,她向一旁躲了躲,让仆人把一大碗茯苓老鸭汤送上了桌。等仆人走了,她正想盛一碗汤喝,哪知道雷督理又开了口:“你是没有嫉妒的言行,你干脆把我勾回了你身边!谁不知道你是个厉害的女人,凭你的手段,你会落人口实?”
叶春好听完了这一番话,就觉着胸中一股
怒气猛的向上一顶,让她一挺身站了起来:“我当你现在有了长进,多少通了一点人情道理,没想到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老样子!你在外头死了个私生子,自己心里不痛快,就想迁怒于旁人,回家对着我撒气?我告诉你,你若是有了别的苦恼,对着我发发脾气,我还可以同情忍耐,唯独这件事情,我是万万不能包容!你为了一个小老婆,打得我路都走不得,这件事情我也是永远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