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如今离了安土镇的总指挥部,亲自带兵上路,誓要一鼓作气,把张嘉田打入阎王殿里。如今听了陈运基的报告,他先是精神一振,随即又是一皱眉头:“石砾子山里的土匪,和张嘉田也有联系?”
陈运基思索着答道:“若说他们之间的联系,未必会有多么的密切,不过只要张嘉田肯拿出好处来,山上的土匪见钱眼开,和他串通一气也是可能的。”
雷一鸣又问:“石砾子山上,是不是就只有一个满山红?”
“对,就一个满山红。”
一想到满山红,雷一鸣的眉毛越发皱得要掉毛。对于这个野丫头,他简直没法子作出评价来。他对她也不是怕——不是怕,更无关爱恨,他纯粹只是想绕着她走。把满山红轻轻的从脑海中剔了出去,他重新又把张嘉田
三个字摆在了眼前。张嘉田往青余县城里一缩,宛如王八进了壳子,若是这王八蛋关了城门顽抗到底,那么这一仗也足够他打到过年去。更可怕的是那城里还有个洪霄九——这世上能压迫住他的人不多,洪霄九就是其中的一个。
雷一鸣不想把这一仗打到大年三十,所以脑筋一转,他忽然开了口:“我去趟石砾子山。”
陈运基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大帅,这种小事,让他们去就得了,不用您亲自出马。”
雷一鸣摇摇头:“我不是为了那点军火,我是要去见见满山红。要是能通过满山红,把张嘉田勾出来,我们岂不是可以省些事了?张嘉田若是死了,他的队伍一散,洪霄九单枪匹马,又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陈运基有些迟疑:“满山红可靠吗?”
雷一鸣再次摇头:“不可靠,但是可以试一试。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你也说了,她们这帮家伙见钱眼开,我给她足够的好处,她未必就一定不肯帮我这个忙。”
陈运基听到这里,当即出门为他调兵备马。雷一鸣也不耽搁,带上了一支五十人的卫队,他上马就直奔了石砾子山。
雷一鸣到达石砾子山时,山脚正热闹着。
团长确实是如愿找到了装载子弹的大骡子车,只可惜在他动手要抢之时,张嘉田和满山红也到了场。张嘉田是要靠着这几大车子弹活命的,无论如何不能把它拱手送
人,团长也是要靠着这几大车子弹立功的,无论如何也不许张嘉田把它带走。双方开了火,满山红等人没出声,预备着看这两方互相打死,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哪知拉车的骡子们精神脆弱,冷不丁的听了枪声,竟是一起乱了套,胡冲乱撞的拉起大车就跑了。
押车的士兵当场就被大车轱辘碾死一个,车夫们吓得也纷纷躲避。满山红带着老二老三上了树,远眺骡子们的逃跑路线,同时兴奋得叽叽嘎嘎大笑,并盼着骡子撞死或者摔死,自己好借机会吃几顿骡子肉。
满山红眼神好,眼看着骡子真往一处陡坡跑去了,她乐得当即回头要对老二说话,可话未出口,她的目光越过一片小树林和一座小山头,看见了一支灰扑扑的骑兵小队。
嘴巴登时张开了,眼睛也登时放了光,她看见那队伍为首一人系着灰呢子长披风,披风逆风高高扬起,露出了里面亮灿灿的绸缎里子。本地没有衣着这样讲究的人物,她不必看清他的脸,光从身形和服装上,就认出了他。
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未必再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了,万没想到相隔了没有多久,他便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中。很快乐的嘬唇打了一声口哨,她对着旁边树上的老二做了个手势,老二会意,立刻也回了头,同时扯着破锣嗓子说道:“这又是谁啊?”
满山红没来得及回答,因为那支队伍
在转过小山头之后,并没有往这边来,而是直接上了山去。她急得喊了一嗓子,随即溜下树去,也要往自己的山寨里跑。而她一跑,她的弟兄们二话不说,也跟着她跑了。
她说跑就跑,像见了鬼似的,张嘉田看在眼中,就觉得不对劲。眼看敌人人多势众,他一狠心一跺脚,转身也追着她跑了——不追她不行,因为石砾子山是个迷宫似的险峻所在,这样大冷的天,此刻又是下午时分,天说黑就黑,他要是在这山里迷了路,那可省了雷一鸣的事,他直接就冻死在这儿了。
他一走,团长大获全胜,虽然也不知道骡子们到底是把子弹拉到那里去了,但自觉着是把张嘉田打了个抱头鼠窜,这功劳已然不小,便率领人马,也班师回团部去了。
在这一步一绊的坎坷山林里,满山红能跑得比骏马更快。
她暂时把张嘉田忘到了脑后,单是一路跳跃腾挪着向前冲,风声在她耳畔呼呼作响,她跑过了一小段下坡路,速度快到了极致,自己都觉着自己是在腾云驾雾。最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依着山石建造的木头房屋——这,便是她的“山寨”了。
而在另一条小路上,马蹄声音急促传来,正是雷一鸣也到了。在山寨门口勒住了战马,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满山红,先是觉得这小子挺眼熟,然后才认出她是满山红来。
“哟。”他不自由自主的又皱了眉头:
“不当姑娘了?”
满山红在山寨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也是呼呼的喘,但还能说出话来:“你怎么来了?”
说完这话,她嘿嘿嘿的笑了起来。雷一鸣觉得她这不是好笑,有心给她一鞭子,把她的坏笑抽回去。双手抓着马鞭两端折了折,他最后把马鞭子往右手里一交,抬腿跳下了马:“那一夜,你怎么私自就走了?”
满山红站了起来:“不走还等着你留我住两天?”然后她向后看了看他所带的卫队,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胸膛:“行啊!又摆起你雷大帅的谱了啊!”
雷一鸣当即侧身一躲:“有伤!”
满山红一伸舌头,收回了手。雷一鸣看了她这个兴妖作怪的样子,真是无可奈何:“我这一趟来,是——”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满山红忽然一掀棉袄拔出腰间手枪,甩手瞄准了右方:“别动!我这儿不是你杀人的地方!”
雷一鸣扭头望去,看见了枯木林中站着的张嘉田——张嘉田举起手枪,正对着自己。
不假思索的也抽出手枪,他对着张嘉田就要扣动扳机,哪知满山红从腰里拽出了第二支手枪,一枪抵上了他的脑袋:“你也别动!”
雷一鸣当即把枪口也顶上她的额头:“你跟着捣什么乱?!”然后他立刻把枪口又转向了张嘉田,咬牙切齿的挤出了声音:“狗杂种,这回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张嘉田刚才猛的见了他,心
神一乱,满腔的黑血都翻上来了。此刻听他对自己说了话,他大踏步的走上前来:“你他妈的说谁是狗杂种?”
雷一鸣刚要扣扳机,脑袋就被满山红用手枪杵了一下:“停!我告诉你俩,你俩要打要杀,下山自己找地方去,别闹出人命了让我背黑锅!我满山红不趟你们的浑水!”
雷一鸣听了这话,气得吼道:“糊涂东西!有我在,谁敢让你背黑锅?再说我杀他是天经地义,我还怕人知道不成?”
张嘉田死盯着他:“雷一鸣,没那么多的天经地义。”
雷一鸣转向了张嘉田,冷笑了一声:“怎么?觉得我这话委屈了你?还想跟我讲讲道理?”
张嘉田不回答,倒是满山红先开了口:“我说雷大帅,你要是再敢叫我糊涂东西,别怪我扒你一层皮。”说到这里,她向山下望了望,又一撇嘴:“变天了,你俩晚上想吃点什么?提前告诉你们,我这儿可没什么好吃的,另外,吃饭得给钱,你们人太多,一顿我也供不起。”
雷一鸣和张嘉田一起抬了头去看天,这才发现天黑了——毫无预兆的,乌云密合,忽然就黑了。
天黑了,但并没有觉出很冷来,只是风声变得有些怪异,呜呜的宛如鬼哭。张嘉田不明所以,看了看满山红,又看了看雷一鸣。倒是雷一鸣沉了脸,问满山红道:“我现在下山的话,还来得及吗?”
满山红答道:“我不让你
下山。”
“我加快速度,应该能赶在大风雪到来之前下山。”
“我知道。”满山红对着他点了头:“可我就是不让你下山。”
“为什么?”
“要下山,你们两个一起下,都给我走得远远的。要是一个走一个留,走的那个非拉来大炮轰了我的山寨不可。反正你们就是想要对方的命,我们这些人死了活了,你们都不在乎。”说到这里,她像是不耐烦了:“反正我不管你们怎么打,连累了我们就不行!”
张嘉田听到这里,当即表态:“我不走,我等明早风雪停了再走。”
满山红回头对着山寨吼了一嗓子:“老六,晚上把驴牵进屋里去,腾出牲口棚子给这帮人过夜,再多预备点柴禾给他们烤火!”
然后她转向面前二人,收回了手枪:“别怕,我给你俩优待,你俩有房子住。”

第一百三十七章 聚义厅
满山红拎着一只大瓦壶,兴致勃勃的往屋子里走。这间屋子是间方方正正的草房,塌了都砸不死人,算是她的聚义厅。
“厅”内也有几把椅子,一张方桌,此刻隔着那张方桌,坐着雷一鸣和张嘉田。老六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手里攥着一把手枪,两只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那二位。满山红方才当众对他发了话:“哪个敢先动手闹事,你就开枪把哪个撂倒!”
有了她这句话,又有了角落里这个懒洋洋的老六,雷一鸣和张嘉田便不得已的坐住了。满山红进了来,把那只大瓦壶往桌上一放:“热茶,自己倒着喝吧!”
桌上原本就有一摞不干不净的碗,张嘉田转身拿下一只,提了瓦壶倒了一碗茶水,热汽腾腾的扑到他脸上,果然也带了一点茶香。把这碗茶往雷一鸣手边一推,他很自然的又去拿碗,然而手伸到了一半,他愣住了,雷一鸣扭头看着那碗茶,也是一怔。
随即,他的手半路拐弯,把雷一鸣眼前的那碗热茶又端了回来——在这人身边当久了奴才,他方才竟然忘了双方的关系已是今非昔比。雷一鸣的目光跟着他的手走,一路从桌面走到了他的脸上,末了明白过来,他转向前方,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
张嘉田双手捧着碗,喝粥似的喝热茶,喝得吸吸溜溜。满山红看着他们俩,心中有些惊讶——她觉着这俩人现在像小孩斗
气一样,非常的可笑。她自己从来没这么干过,对待自己的敌人,她向来是能杀就杀,不能杀就不杀,没有这么多欲语还休的弯弯绕绕。
“饭一会儿就好。”她先对张嘉田说了话:“少喝点儿吧,我这儿粮食还是有的,用不着你灌个水饱。”
然后她又转向了雷一鸣:“你也喝点儿呗,天气怪冷的。”
雷一鸣点了点头:“是冷。”
满山红看他没有动手的意思,索性走上前来,亲手给他倒了一碗热茶,然后转身出门去了厨房。雷一鸣这回端起茶碗,试探着喝了一小口。两人的枪都被满山红收走了,这屋子里就是没有狼狗似的老六,他也没法子毙了张嘉田。眼下的机会越是好,他越是抓心挠肝的遗憾,张嘉田这个混蛋——他横了混蛋一眼——此刻距他也就三尺之遥。
混蛋接收到了他那横过来的一眼,于是也转过脸来看了他:“哎,有个事儿想问你。”
雷一鸣转向了他:“说。”
“在北戴河,我无非是和你打了一架,我既没把你打坏,你对我也没少揍,事后你就是想报仇,那把我打一顿关几天也就是了,要是那么着不解恨,你再把我一撸到底撵回家当平头百姓去也行。可你怎么就铁了心的非要杀我呢?我有那么大的罪过吗?”
雷一鸣答道:“有。”
张嘉田歪着脑袋看着他,仿佛是饶有兴味:“为什么有?你给我讲讲。”
“你不
懂。”
“不懂才让你讲啊!”
雷一鸣看着他,见他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眼珠子亮晶晶的有神,真是一双年轻的好眼睛。
“我没有教导你的责任。”雷一鸣开了口:“等你年纪大了,自然会懂。”
然后他转向前方,向后一靠:“不过你未必有这个懂的机会了。”
张嘉田点了点头:“好,不说就不说,你不说,其实我也猜得到。那我再问问你,春好现在怎么样了?她把我放走了,你回去没轻饶了她吧?”
雷一鸣答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等到这次回了家,我应该和她见一面。”
张嘉田说道:“你对她好点儿,别总对她连打带骂的。万一将来哪天你落到了我手里,不是还得指望着她出面替你求情吗?她在我这儿说话是有分量的,她要是非让我留你一条命,我也许会同意让你多活几天。”
雷一鸣把身上的披风拢了拢:“你这番话,用意何在?”
“也没什么坏的用意,就是告诉你,春好她对你还是有用的。你要是把她打死了,我这边顶多是哭上几场,哭完就算,反正我也不能自杀陪她去。可是你呢,就少了一道后盾了。”
说完这话,他嗤嗤的笑了两声,是非常明显的笑里藏刀。
雷一鸣也笑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救她,可你这话说得很不高明,听着反倒像是激将法。”
“我年轻嘛,
当然没你会说话,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成。”
雷一鸣反问道:“你觉得,我很会说话?”
一边问,他一边扭头注视了张嘉田。张嘉田把一侧胳膊肘架在了桌子上,向他靠了靠:“你见人能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这本事就挺不赖的了。”
“那我见了你,又该说什么话?”
张嘉田轻轻的一摇头:“我们没话讲,什么都不用说了。”
说完这话,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雷一鸣的下文,斜眼望过去,他发现雷一鸣正呆呆的看着自己。他不怕他的看,雷一鸣敢看他,他便也直通通的回望了过去。自从离了雷一鸣,他没少糟心受罪,可是颠沛流离的吃了这么多苦头,他反倒变得更结实了,身体结实,心也结实,相形之下,他便瞧出了雷一鸣的憔悴——他从今年夏天就开始瘦,一直瘦到了现在,瘦得下巴有了尖。两只大眼睛空落落的陷在眼眶里,幸亏他是骨相生得好,不至于瘦得走了样。呢子披风裹着呢子军装,呢子军装里面还有贴身保暖的衣服。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大套,竟能被他穿得服服帖帖,仿佛身体不是身体,而是一副没有温度的衣架子,一条腿从披风中露出来,膝盖弯折出了布料的棱角,裤管塞进马靴的靴筒里,也是塞得轻松整齐、很有余地。
张嘉田把他这么从头到脚的看过了,不知怎的,想起了林燕侬缝纫的那条棉
裤——当时为了把自己那两条腿塞进棉裤裤管里,他忙出了满身满头的大汗。
忽然间的,他想这个人可能是要衰老了。起码和自己比,他是在走下坡路了。
这时,雷一鸣如梦初醒似的,猛的收回目光转向了前方。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他先是不言语,后来转身端起了手边的茶碗,然而茶碗里的茶水也已经没了热气。
他打了个冷战,放下茶碗,又伸手摸了摸那只大瓦壶。大瓦壶倒还是热着的,他把它挪到了自己面前,侧身把两只手贴在了壶身上取暖。张嘉田正打算再喝一碗热的,见状犹豫了一下,还是欠身出手,把那大瓦壶硬拎了起来。
把自己那只空碗倒满,他把大瓦壶送回了雷一鸣面前:“给你,继续搂着吧!”
雷一鸣重新抱住了那只大瓦壶,没理他。
张嘉田喝了几碗热茶水,嘴里肚里都舒服了许多。这时候满山红带着饭菜回了来,原来已经到了开晚饭的时候。
冬天此地是经常刮大风雪的,满山红听了房外那鬼哭狼嚎的风声,面不改色,只告诉他们道:“知道你们吃好的吃惯了,可我们这儿就只有这个,要不是你俩来了,平时我们连这个都舍不得常吃。”
张嘉田伸头看了看饭菜:“炖肉烙饼?挺好。”
满山红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又问:“咱们三个坐一桌吃顿饭,你俩没意见吧?”
张嘉田答道:“我没关系。我现在正饿着
呢,有的吃就成!哪怕你让我跟狗一起吃,我都没意见。”
满山红又问雷一鸣:“你呢?”
雷一鸣依然是没说什么。
张嘉田有些惊讶,因为雷一鸣不应该有这么好的脾气,要说是示弱,那也没必要,因为在这满山红的地盘上,他们哪个都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机会,况且就是真下了手,雷一鸣也是人多势众。
老六出了屋子去吃饭,余下三人围着这张桌子坐下了,张嘉田一手抄了筷子,一手抓了一张脸大的烙饼,张口就吃。满山红也拿起了一张烙饼,送到嘴里刚要咬,忽见雷一鸣没动筷子,便伸手一拍他:“哎,你别像个娇小姐似的行不行?现在不吃,夜里挨饿可活该啊!”
她这一巴掌拍下去,雷一鸣登时皱了眉头向旁一躲,满山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拍到他那带伤的左肩了。
连忙把手收了回来,她对着他一吐舌头:“我忘了,不是故意的。”
雷一鸣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而且她就是故意的,他现在也只能受着。勉强喝了几口汤,他胃里一阵阵的往上翻腾,并且没尝出汤里煮的是什么肉,只觉得腥膻。他这些天,身体就没有完全的健康舒服过,方才和张嘉田同处一室,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压迫一般,越发的感觉窒息。忍了又忍,熬到现在,他终于是忍无可忍,一转身一弯腰,干呕了一声。
满山红正和张嘉田连吃带喝,冷不丁的见了他的反应,张嘉田停了筷子,张大嘴巴又咬下一口烙饼,而满山红把饼和筷子都放下了,蹲下来去看他的脸:“你怎么啦?哪儿难受?”
雷一鸣摇了摇头——上一秒,他是反胃,这一秒,他的感觉又变了,胃袋像是被一只手紧攥住了,开始隐隐作痛。满山红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手,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这人是纸糊的?怎么又病了?”
张嘉田坐着没动,单是鼓着腮帮子大嚼。而满山红见雷一鸣一言不发,鬓角却是淌下了汗珠,便有些手足无措,抬头对张嘉田说道:“这怎么办?我这儿可没大夫。”
张嘉田又拿起了一张饼:“没大夫还没耗子吗?我跟你说,这人是个祸害,你弄点儿耗子药给他吃了,一了百了。”
满山红答道:“我这儿还真没耗子药。你瞧我这个地方,是会怕闹耗子的吗?有耗子反倒好了,证明我这儿有粮。”
张嘉田三口咬掉大半张饼,仿佛是吃得挺香,一句闲话也不想多说,可等到把饼咽下去后,他还是从嘴里咕噜出了一句话:“你给他弄点粥喝,肠胃不好的人,不是都喝粥吗?”
厨房里还真有粥。
没人乐意喝粥,都想吃干的,可粮食就那么多,晚上又是吃了就睡,所以这山寨里总有相当一部分级别较低的喽啰,晚上就只能得到一碗热粥果腹。满山红端来了一碗清汤寡水的所谓米粥,想要喂他。雷一鸣把手臂横撂在桌边上,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实在是吃不下,可满山红真心实意的关怀着他,一定要他吃。张嘉田越听越不耐烦,末了对满山红说道:“他少吃一顿也饿不死。”
满山红答道:“我知道啊!可他也不是今天第一次认识我,我和他也有一点交情。他闹肚子疼,我不能看着不管啊。”
张嘉田把最后一块烙饼塞进嘴里,然后挽起袖子站起来,走到了雷一鸣面前:“满山红,你放下碗,过去把他扶起来。老子亲自喂他,不信他不吃!”
满山红当真放下了碗,走到雷一鸣身后,把他硬搀扶了起来。张嘉田想他定然不肯合作,自己趁机泼他一身热粥,烫他一烫也是好的——他当初不是也烫过春好吗?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勺子热粥送出去,雷一鸣竟还真吃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以情(一)
雷一鸣咽下那一勺子热粥之后,垂眼不看人,低声嘀咕了一句:“你还肯管我?”
张嘉田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勺子,狐疑的看着他,看了几秒钟之后,才反问道:“什么意思?”
雷一鸣抬眼直视了他:“你不是恨我入骨吗?”
张嘉田一点头:“对啊!我是恨你,你要杀我,我还不恨你?”
说完这话,他又将一勺热粥送到了他嘴边。然而雷一鸣这回紧闭了嘴,不吃了。张嘉田用滚烫的勺子碰了碰他的嘴唇,见他完全没有张嘴的意思,便抬头去看满山红:“真的,你听我一句,给他弄点耗子药吃了得了。把他药死了,你也省心,我也省心。”
满山红瞪了眼睛:“我省你奶奶个腿儿的心!我跟他又没仇!另外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你俩好像是都够委屈的,到底哪个是先闹事的王八蛋啊?”
张嘉田总端着那一碗粥,烫得手疼,这时就把碗往桌上一放:“你看我俩谁比较像王八蛋?”不等满山红回答,他对着雷一鸣又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你爱病不病,爱吃不吃!现在不是过去那个时候了,老子不是你的奴才,没那个闲心哄娘们儿似的哄你了!”
雷一鸣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然后出了声:“你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足以证明我当时对你的判断没有错。你确实是变了,变心了。我纵是容忍你到底,你迟早也还是要造我的
反。”
张嘉田抬头去看满山红:“听见没有,千万别当他的兵,到他手下就跟嫁了他似的,他不但管你的人,还管你的心。”然后他把那碗粥重新端了起来:“我再喂你最后一次,你要是还不吃,那我就真不管了。”
说完这话,他成功的把一勺热粥喂进了雷一鸣嘴里。
雷一鸣吃了大半碗粥,摇摇头,不吃了。
张嘉田走回原位坐下来,从那温凉了的肉汤里捞出肉吃,满山红也回了座位,把雷一鸣吃剩的小半碗粥端起来,一口喝了个干净。抬袖子一抹嘴,她刚吃了个半饱,于是像和张嘉田竞赛似的,也重新狼吞虎咽起来。
三人中的二人,因为饭量太大,所以很是花了一些时间,才终于吃饱喝足。满山红站了起来,说道:“我这儿是天黑就睡,我不敢把你俩放在一起,说吧,谁留这儿睡?谁跟我走?”
张嘉田答道:“你说了算。我怎么着都行。”
满山红当即答道:“谁官儿大我带谁,剩下的就在这儿凑合一宿吧!一会儿给你端个大火盆进来,放心,冻不死你。”
张嘉田对此安排比较满意。雷一鸣则是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跟着满山红走出去了。
雷一鸣进了满山红的屋子。
房内生了炉子,正是热烘烘脏兮兮。满山红走到窗台前去,点亮了油灯,然后回头一瞧,就见雷一鸣坐在炕边,正低着头出神,便走到他面前,弯腰歪了脑袋
去看他的脸:“想什么呢?”
雷一鸣慢慢的转动眼珠,望向了她——望了片刻之后,他开了口:“没什么,我觉得好些了。”
满山红一听到“好些了”三个字,心中像是透进了一束光明一般,立刻就亮堂了许多:“好些了?那我就放心了!”她直起身来说道:“你要真是疼个没完,这儿没医没药的,我也只能让你忍着。”然后她又伸手,在他的左肩上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碰:“你这儿还没好吗?”
他扭过头,去看她落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你那一枪,让我回去缝了三针。”
满山红睁大了眼睛:“我那子弹也就是在你的肉里钻了个小眼儿,血都没流多少,哪还用缝针啊?”
雷一鸣笑了一下:“不信,你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