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只畜生陡然停下,身子晃了晃,缩了下头,大大的眼睛也闭了一下,仿佛受到惊吓,竟然齐齐呜咽一声,夹着尾巴扭头就跑,转眼没了踪影。
薛柏桥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简直不会喘气了。
厉王身边的银甲侍卫,其中一个身材壮硕,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这时才来得及一张手臂,把厉王牢牢护在身后。
好半晌,整个山上只剩下瑟瑟风声。
厉王猛地看向红尘,目光闪烁,多少带了几分郑重,只是天色已经昏暗,他怕是看不见红尘脸上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怖表情。
“难道是做梦?”
薛柏桥回过神,揉了揉眼睛,嘴里嘟嘟囔囔,一下子打断了厉王的惊讶,他是完全不肯相信,这里还会有老虎和豹子同时出现,明明都到了山边上,不是深山老林。
“你就当做梦吧,别多想。”
红尘笑了笑,随手塞了块儿自己做的磨牙饼干给他,让他嚼着慢慢吃,有事做便不那么害怕,才略略一转身,拂了拂衣袖,领着这一行人继续向山下走。
接下来,再没有遇见什么,可这下子,连那些银甲的侍卫们也都感觉危机重重,所有人刀剑都没离手。
有那么两次,红尘甚至不得不把自己的青锋握在手中,才阻止了蠢蠢欲动的东西出来作怪。
终究还是安全了。
到了山脚下,薛柏桥和被狗咬了屁股似的,撒丫子就跑,顺便还拉着红尘。
这小子的心眼不少,他自己装害怕把小丫头带走,既不会让厉王和小姑娘多接触,还没显得是小女孩儿怕了厉王。
他在京里,经常听有关这位王爷的传言,传说他对女人荤素不忌,却并不上心,王府里被他收用过的美人车载斗量,大部分也就几天的新鲜度,转头就把人抛在脑后不记得。
若不是皇帝宠他,每次他花钱,都是直接走内库,王府也是内府帮忙管着,不会苛待府里的人,美人们没了宠爱,好歹能享荣华,恐怕京中的女子见了王爷就被吓得直接去死一死。
即便是有富贵,但以厉王的脾气,身边包括亲随在内所有宫女宫人,除了有数几个从小和他一块儿长大的,更新换代都快得很。
红尘这样的姿色模样,谁也不能说差。
小侯爷忍不住担心,万一厉王连小女孩儿也下得去嘴,万一他跑到穷乡僻壤呆久了,春心欲动怎办?
不是都说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
眼前漂漂亮亮的小美人,总比母猪有吸引力。
“阿尘,你可仔细些,这阵子真别乱出去瞎逛,等把祖宗送走,你在街上骑马狂奔也没人管。”
薛柏桥唉声叹气,他真是后悔啊,有病不是?非跟姓林的跑一趟,害得自己正好撞上煞星。
红尘都不得不领情,决定下次他再来吃饭,不随便拿剩下的敷衍了。
不过,厉王看样子挺忙,应该不至于太关注一个黄毛丫头。
此事就算过了,她也没放在心上。
四月天,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适宜喝茶。
茶馆在杞县扬名,不少读书人都爱来,若不是地处偏远,需得长途跋涉,很是耽误时间,并非所有读书人都能有闲暇日日过来,恐怕地方再大,再宽广,都有些不够用。
红尘觉得眼下的情况正好,生意红火又没过度,有小猫和小狸两个人,再加上雇佣的几个临时帮闲的农妇,足足够用,用不着她费一点儿心思,每日就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
她最近开始学画画。
玉珏空间里有好为人师的愿意教导,她又新得了几本关于3D立体画的书籍。
她对画画挺感兴趣的,学起来简直入了迷。
当年她去夏家,在一众多才多艺,擅长琴棋书画歌舞声乐的千金中,就和掉到天鹅群里的野鸭子差不多,只有那张脸够漂亮,别的样样不成,拼了命地努力,学习,甚至彻夜秉烛读书,也只是读了些书,书画琴艺方面,仅仅学会了皮毛,难有大成就。
还是后来被鬼谷先生调教了两年,才渐渐有了点儿真正的本事,心胸也豁达许多。
可惜啊,她沉溺于凡尘俗世,过了十多年,临死之前才真正领会到鬼谷先生传给她的精神,懂得了那种豁然大气,那种秉持一颗精诚透彻心的生活态度,懂得什么才是真正应该看重的东西。
能一朝重生,上苍保佑,她可不能浪费了恩赐,上辈子没时间,没精力,没机会,此生此世,顺了自己的心,学自己所有想学的东西,不要浪费一分一秒,总能做到。
“哎,上哪儿能听首好听的曲子,也好散散心。”
红尘扭头看了眼在那儿跳舞,可却像疯魔的茉莉花,鼓了鼓脸,
每每忆起旧事,她就有点儿想林旭,主要是想听他弹琴,记得当年心情抑郁了,只要一听那人的曲子,便畅快的很。
“真的假的?在咱们杞县搞活祭,那个什么厉王…”
“少废话,快去告诉小姐。”
听见外面小猫调高的音调,红尘站起身,推开窗户:“怎么了?”
“小姐,厉王决定杀三十个少女,说是要祭龙王,好让他死难兄弟们的魂能回到京城去。”
小猫一脸的不可思议,像他这样都惨到自卖自身的,也想象不出随便杀人活祭是怎么个情形。
“听说主持活祭的,竟然还是普济寺的三嗔大师,他可是和尚,出家人!”


第四十二章 君子小人

和尚?
这可是新鲜事。
主持祭祀活动,寺庙的大师们不是不行,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由朝廷供奉的灵师主祭。
要是和尚主持祭祀,轻易不会是活祭,出家人慈悲为怀,杀生是大忌讳。
红尘听自家两个小厮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又说厉王会举行多大盛大的祭祀活动,杞县大部分有头有脸有名望的人都要去参加,心中就察觉出一丝违和感。
厉王那人的确不靠谱,任性妄为,时常做点儿让名宿大儒们气得恨不得撞死在宣政殿的事情,但他也是个聪明人,不是真的疯子!
像眼下这种事情,若真只是为了死难的亡魂,祭品可用活的牲畜,何必用人?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缘由,干脆只当厉王是个神经病,自污也手段狠辣…要不然就是她想多了,厉王这次确实损失惨重,恨那些黄莽乱贼入骨,等不及回京献俘,先找借口杀了。
薛公公过来喝茶时,也因为这事儿唠叨好久。
红尘心里多少也有点儿惦记,“薛爷爷,您说活祭是真还是假?闹得这么大,您就没想管管。”
按说这位公公在宫里地位很高,离了宫门,也该能在那些龙子凤孙那儿说得上话。
薛公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老人家看样子挺相信红尘,连一些私密话,也不避着她,“我和厉王不熟,也不想熟!”
瞧小姑娘盯着他看,一脸迷糊,敲了敲桌子,笑道:“我在宫里能活得长久,最大的能耐不是揣摩上意,是相人。”
红尘笑了笑,连忙让小猫奉茶。
她也爱听薛公公说话,像他这种在宫里混迹多年,揣了一肚子故事,见多识广的老公公说出口的话,只言片语,也颇有意思。
“什么人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什么人是小人,要避而远之,还不能得罪,都要清清楚楚才好,我只愿意和聪明有脑子的君子深交,和君子交往密些,偶尔帮个忙,哪怕君子失败,也绝不会牵连朋友,所以我在万岁爷面前就永远是不涉及任何党争,一心只为陛下的忠心奴才。”
红尘:“…”
“现在离了宫门,真是自在多了,憋了几十年,还是如今痛快。”薛公公笑眯眯地喝了口茶,“厉王那人不是小人,可也不是君子,是最麻烦的一类,和他做敌人,一准晚上天天做噩梦,可和他做朋友…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有朋友!就是偶尔接触两次,我回去还得偷偷摸摸烧点儿柚子水洗洗澡。”
红尘:“…”
薛公公都说到这份上,恐怕是真指望不上了。
她心里难受,虽然厉王发下话,用作祭品的是黄莽逆贼,即便不用活祭,回京也是个死字,那位任性妄为,一向听从本心,怕是不会觉得用犯人当祭品,会对龙王不敬。
可她还是不自在,说是逆贼,十五六岁,风华正好的少女,又能有多大的罪过?当真个个手上都沾着血腥不成?
红尘记得,这些女孩子也不都是反贼的女儿亲属,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被劫掠走的贵女千金,就是从贼了,也只是想活着,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还是没经过风雨的娇花。
薛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心肠却还没冷到底,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好些女孩子都是好人家的,若是家里肯有人来接,说是被抢了去,愿意认回孩子,虽然可能还是活罪难逃,至少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就…可惜,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红尘闭了闭眼。
是啊,黄莽逆贼当初攻破陈州,掠走的好些都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那些人似乎就是喜欢名门贵女,毕竟娇养出来的千金,那才是貌美如花,和天生地养的苦命人不同。
既然是世家大族,家族声誉重若千钧,谁又肯为可怜的女孩儿想想,怕是在孩子们的亲人长辈心中,她们就该自尽全节,才对得起养了她们很多年的家族。
红尘几日睡不好,心里琢磨,她便是怕厉王,还是该想个办法尽尽心,哪怕最终救不了人,也是天命如此,人力难及,事后不至于后悔了。
把这事儿拿去玉珏空间里商量了下,有些大能不当一回事儿,也有人大为惊讶,直言厉王简直是野蛮人,奈何只能通过小小一枚玉珏联络,大能们,多是有心无力。
然后——红尘就发现,她怕是没有退缩的余地。
四月末,芳菲尽,夏家嫡长子夏世杰冲撞厉王,让打断了两条腿,还被关了起来,要在祭典当日处置。
消息没封锁,不多时就传得沸沸扬扬,谁让这位夏世杰夏公子太嚣张,竟然到人家厉王下榻的行营大吵大闹,看见的人多得是,自然第一时间人尽皆知。
夏家公子这回是撞铁板了。
换了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军中将领,都不会不给,也不敢不给夏家三分薄面,他闹得再凶也无所谓。
偏偏得罪的是厉王。
谁不知道厉王那就是个混不吝,几年前还一言不合,就在宣政殿上拔刀,差点儿把夏安给宰了,若不是夏安有点儿功夫,见势不妙,一头扎进文武百官群里溜之大吉,说不定还真得挨一刀。
当爹的都敢砍,还动不了儿子!
听小猫绘声绘色地把夏世杰指着厉王的鼻子,大骂他不是人,是个畜生的故事,描述得详详细细,宛如亲眼所见,红尘顿时哭笑不得。
厉王是畜生,厉王的爹,皇帝陛下又是什么!
这位便宜哥,好大的狗胆!
其实吧,她对救夏世杰的生死不感兴趣,但她不冲动,如果她如今什么努力也不做,诚然也没什么,一个村姑民女,怎么敢在厉王面前说话?
但她总有点儿不甘心,有时候她在梦中,梦到过回夏家的情形,她终究还是有个影影绰绰的念想,要成为夏家真正重视的人,到时候她接不接受这种重视再另说。
她还是希望,夏世杰有朝一日会仰望她,她会像上辈子的夏世杰一样,也轻描淡写,客客气气地说那句话——抱歉,我不认识你!
可这些小心思,总要夏世杰活着才好实现,她要救了此人,若真有一日回到夏家,身份便不只是遗留在外的一个女儿,更是夏家的恩人,也不至于太被动。
“看来,祭祀大典不但要去,还得占个前排的好位置。”
此事拜托薛公公正好。


第四十三章 迁怒

漓溪水畔,芳草萋萋。
杞县人多靠它吃水,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也会祭奠龙王,溪边就有一座小小龙王庙,哪怕灾年,也有香火供奉。
今日的漓溪,却更热闹些,人烟滚滚,似乎一整座县城的人都齐聚而来。
这条溪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水,哪怕略长些,也偶有断流,好些人怕是连它的名字也未曾听说过,只是一条无名小溪。
之所以叫漓溪,怕是因为传说它其实和从边南绵延而至的漓江同宗同源,也就取了同样的名字。
即便是漓江,也鲜为人知,现在小溪能有如今的热闹,若是溪水有灵,恐怕会挺高兴的。
红尘坐薛公公的马车,很低调地靠了过去,随着他老人家下车上了高台,俯瞰全景。
这台子搭建也就半日,却是高且宽,用的都是上好木料,周围还摆放许多不知哪家奉上的鲜花,都非凡品。
连红尘自己种的兰花也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看样子养得极好,也亏得薛公公舍得。
“阿弥陀佛!薛公有礼。”
刚找到位置坐下,三嗔大师便一身袈裟,手持法杖,缓步上来,走到薛公公身边。
两个人显然相熟,只是眼下的场合太让人难受,薛公公一见他皱眉:“你怎么也…干这个?”
像这种谄媚之事,高僧都不屑为之,难道便不怕让天下人耻笑?
三嗔大师闻言便叹了口气:“我不做,难道还让癫师兄得罪厉王不成?”
他是一年多前,被普济寺的癫和尚救回来,养病期间竟发现这个死了八成的中年男人深谙佛理,他又苦苦恳求,说是与俗世再无瓜葛,只希望皈依佛门。
癫和尚就动了恻隐之心,也有怜才之意,代师将他收归门下,让他当了这普济寺的和尚。
仅仅一年时光,这位三嗔大师就比癫和尚更受欢迎了,毕竟他相貌好,风度佳,又不像癫和尚那么疯疯癫癫的,自然更容易让信众们信服。
“哎,厉王找上门,总要有人为他做。”
三嗔和尚苦笑,“就是佛祖,也不能事事顺意,何况我虽然身在佛门,毕竟成不了佛,这凡尘俗世,总有能影响到我们的地方,到是…薛公何苦带着如此灵秀佳人卷进这一摊子浑水中来,合该躲一躲才是。”
薛公公瞪了红尘一眼,没吭气,他总不能说,他一个老头子,歪缠不过一个小姑娘,被忽悠着答应带这孩子过来搅局?他也有点儿怕好不好,厉王不是个好招惹的。
“你也不容易!”
他听出来,三嗔和尚这是为了报恩,出家人便是五蕴皆空,可身在世间,就很难不被情谊所累,为了普济寺,为了寺中上下,他就绝对不可能看着癫和尚拒绝厉王。
两人面面相觑,唏嘘不已,红尘却盯着三嗔大师看了半天。
“我记得北燕雷音寺有一种秘术,能捕捉濒死的猛兽魂魄,炼制成灵仆,只是魂魄易碎,有伤天和,后来让大周的大宗师廖先生打上门去,烧毁了所有有关的典籍,这才失传,前些日子小女在苍青山就遇见过一虎,一豹,虽像生灵,却无活气,不知道是不是雷音寺的某位大师莅临?”
三嗔一愣,半晌才捋了捋他那雪白的胡须。
“雷音寺早就毁于战火,和尚们也死得死,散得散,就是有残余,也不可能来大周!”
“也是。”
红尘笑了笑,耳边忽然听到马蹄声,就转过头去看向台下。
厉王殿下已经到了。
四下张望,小侯爷薛柏桥坐在不远处,嘴里叼着串葡萄,却是半吃不吃的,脸上有些忧愁。
红尘仔细找了找,不觉有一点儿失望,林旭师兄居然没来,她很想念他,每次看见他,心就安定。
“救命…放开我…”
耳边隐约传来一声声的嘶喊,声音干涩,嘶哑难听,像是半个月没喝水。
红尘饶有兴致地探下头去,这才看见厉王身边一侍从,马背上倒吊着只粽子。
正是夏世杰。
他人到没被绑得多么结实,可身上的衣服又黑又乱,披头散发,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
厉王没给他一个眼色,身边的侍卫,随手就把他甩到地上。
好些人大是惊奇,忍不住指指点点。
夏世杰一下子就僵硬住,闭上嘴,气得瑟瑟发抖。
红尘到觉得,这人要是死了,也许不是让折磨死的,或许会羞死。
他可是夏家的嫡长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
大概当真是面对这么多的人,他再也忍受不了,破罐子破摔,也不求情,高声呼喊:“厉王,你身为皇子,竟然折辱那些少女,淑芬姑娘只有十四岁,她有什么罪过?你还有没有半点儿皇家的尊严?哼,有你这样的将领,想必你的镇北军也都是禽兽之流,朝廷之大不幸!”
厉王本来没理他,此时忽然转头冷笑,声音不高不低,却充满了嘲讽。
“大不幸?这些年你们京城的贵公子,走马章台,肆意风流,为了青楼名妓,一掷千金,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你知不知道,这些好日子是怎么换回来的?是我们将士浴血拼杀,战死沙场换来的,至于你说的无辜,我只看见她们身上揣着兵器杀我将士,她们锦衣玉食,身上戴的首饰连我的王妃都没有,怎么?我为了将士们的英魂能回乡,杀几个本就罪大恶极,该死的俘虏,就算残暴?那我今天剁了你,是不是就是毫无人性了?”
夏世杰气得脸色通红:“你强词夺理!”
“我到觉得,你这种公子哥儿,死上十个八个,也无所谓。”厉王轻笑。
话音未落,他旁边一侍卫,手里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把斧头,朝着夏世杰的脑袋就砍过去。
一瞬间,这位贵公子甚至能说一句‘花容失色’。
红尘弹了弹青锋。
一道剑气,伴随轻鸣,居然让那侍卫晕了下,手里的斧头就移了位,擦着夏世杰的脑袋滑到地上去。
厉王也扭头,就看见那位曾为他引路的少女,大大方方地走下来。
“厉王殿下所言不错,夏世杰死不足惜,可夏家并不仅仅是你口中的权贵,永平三年,北燕趁我大周内乱之机,侵袭北境,厉王率众将士迎敌,却遭受北燕大宗师黎涛所阻,诸位将军皆陷入危局,是夏家大长老领十三位最杰出的弟子,赶往北疆,众弟子以身投入炉火之中,炼制出了能克制大宗师的箭枝,这才迫退了他…”


第四十四章 不祥

夏世杰本来闭目等死,身体冷的紧,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害怕,这会儿听见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睁眼一看,瞧见脑袋边的斧头,顿时汗水浸润额头,渗入眼睛。
挤了挤眼,大口大口喘了两口粗气,他还是心有余悸,勉强抬头便看见了红尘。
那少女只是穿了很寻常的衣裙,料子不算差,却是家中的丫鬟们也不会穿的东西,但她竟然在厉王面前,竟能侃侃而谈。
夏世杰不想承认,其实他怕得厉害,虽因为实在不忍心看淑芬姑娘惨死,奋力一搏,其实他根本不敢直视厉王的眼神。
那人就像修罗地狱里出来的恶鬼,看一眼便让人浑身发寒,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敢在他面前找死!
红尘站在那儿,气势上竟足以匹敌。
有一瞬间,夏世杰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光,这女孩子如此光芒万丈,让他都心神动荡。
回过神,不免暗自叹息,他忽然想起阿婵来。
小时候他领着阿婵出门,阿婵因为一只头花,和一个小姑娘争执起来,直掉眼泪,哭得眼睛都肿了,他一时心疼,就冲动了些,推得那小姑娘摔倒,却不曾想,随意在街上遇见个小女孩儿,居然是当今皇帝的五公主,他因此被大发雷霆的爹爹,打了十板子,还罚跪祠堂三天。
阿婵哭得好凶啊,现在想起,他还是忍不住心疼。
那孩子从小就娇气,刺绣扎了手指会哭,跳舞扭到脚会难过,性情更是柔弱,在夏家所有的女孩儿中,她是最娇,最软的一个。
这样的阿婵…
这样的红尘姑娘…
夏世杰不知道,爹娘会更疼爱哪一个,红尘姑娘若是回了夏家,以她的能力,恐怕一定会受重视,到时候人人都知是阿婵替了她的位置十多年,会有怎样的反应?
最重要的,红尘姑娘会不会痛恨阿婵?
她会不会一气之下,伤害阿婵?
夏世杰自己其实很清楚,如果换了他,父母亲人被旁人占据十数年,一定会气得恨不得将对方给生吞活剥。
红尘可不知道,这个白痴在眼下的紧要关头,还能东想西想,满脑子都是他的阿婵。
真知道的话,指不定红尘扭头就走,呃,也不至于,不管这货,还有别的事儿要做。
不过,这会儿无论是她,还是厉王,显然都没把夏世杰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来,夏家的弟子,年年折损,却从无退缩,厉王要承认,他们于国有大功,好歹也该可以荫庇子孙。”
“夏世杰乃是族长的嫡长子,深受宠爱,他自己不算什么,但为了那些他家中疼爱他的长辈们,您要是觉得,他不是非死不可,不如就留一条命吧。”
厉王的怒气略略收敛了些。
红尘多活了一辈子,好歹了解这个人的心思。
他当了皇帝后,不知多少人天天琢磨要揣摩他,观察他,红尘也是其中一个。
这时候,若她当面说些别的大道理,厉王听都不会听,可说起永平三年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这人绝不会忘记。
那一次,夏家损失的都是最杰出的弟子,即便底子厚,但到现在也没完全缓过来。
厉王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这人同样不喜欢矫情,并没因为红尘当众说话,似乎扫了他的颜面,就心有芥蒂,看了看夏世杰,就冷笑道:“罢了,我劳心费力收拾他,夏家也不会领情。”
话音落下,他的侍卫就过去拎起夏世杰扔到后头,看样子打算完了事儿打发他走。
这位公子哥儿也不是个傻的,此时没再出言挑衅,受了这番惊吓,估计怜香惜玉的小心思也没了。
朝阳初升。
三嗔大师身披袈裟,领着童男童女各二十人,一跪一叩首,向着河边走去。
祭祀要开始了,三嗔大师口中吟诵经文,每念一句,居然大地震动,旁边山道草丛里嘶嘶声一片。
好些有很多蛇出没。
春天里有蛇,似乎很正常,厉王这边都没大在意。
围观的群众到有一点儿躁动,觉得腥气扑鼻,犯了些恶心。
红尘忽然道:“万蛇乱舞,不吉之兆,今日杀生不详,不宜见血光!”
厉王一眯眼,侧了侧头。
“怎么,小姐今日还想再阻我一次?”
看见他的目光,红尘心里苦笑,哎,要是没夏世杰这桩事儿就好了。
估计眼下王爷有点儿生气。
厉王也是人,人多有一种习性,一天之内,被同一个人阻止两次,大部分都会不高兴,所以,阻止他第二次,会比第一次困难,尤其是双方地位完全不平等。
人家是王爷,红尘只是一介民女。
若不是就在此时,她那玉珏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极力催促她接下拯救美少女的任务,她恐怕再难受,也会动摇。
“云杉。”
厉王喊了一声。
云杉就带着身边侍卫手举斧头,上前走到溪水边上一字排开,捆着的少女也踉踉跄跄被带了过来,都按着跪下。
这些少女,有痛哭流涕的,有大声高呼的,也有萎靡不振认命的,个个形容憔悴。
厉王再没看红尘,披着披风,缓步走上前。
薛公公一伸手没拉住,红尘也过去了。
“我想旁观学习一下,三嗔大师的经文念得极好,听一次也不容易。”
她果真没去厉王那儿,径直走到三嗔大师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就是三嗔走一步,她也前行一步,步伐轻盈,落地却极重,竟似踏着鼓点。
三嗔的身体却忽然一僵,脚步一下子就乱了,连吟诵经文的节奏也错乱了些。
刚才还威严肃穆,此时就显得有几分狼狈。
“我看那些灵蛇凶戾异常,真要是作乱,恐怕会死人的,而且你的操控手段也不高明,万一失控,第一个死的是你。”
红尘的声音细微得很。
三嗔皱眉:“与姑娘何干?”
“这什么话?我可在这儿呢,你那灵蛇阵要是发动起来,顺利还算好,万一失控反噬,你死了倒霉的还不是我?”
三嗔一噎。
大和尚听这位的口气,就好像自己一定不能成事儿似的,只是他偏偏还反驳不了,就这小姑娘每一脚都踏在节点上,已经扰乱他施法的步骤,他本来就受了伤,不过勉力为之,如今就更无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