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白安珩人在合县生死不明,众人有些话就是想说想问也不大敢开口,这会儿倒都借着这个由头说了起来。
韩筃虽还不知白安珩人如今到了哪儿、可有吃过什么苦头,可到底知道他们没事儿,也有白安玙的人接应着了,这才总算放了些心,提起精神同她们说起话儿来。
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去处,顺哥儿他们自有长公主府上的几个金孙带着一处玩儿,母亲们全都凑在这处随意聊着,偶尔听一耳朵台子上的戏。
说了会儿话,韩筃觉着有些内急,便起身事带着丫头去方便更衣,同大嫂王氏打了声招呼,便悄悄离席。
歇息片刻,又换过衣裳,这才再走了出来,随意看着公主府上的景致。
今儿个来时她带着是夏萤,出嫁前她也曾跟着自己来过几回公主府,只没在里头逛过。指着几处景致,韩筃同她道:“这儿动过了,原本种着一片石榴树,这会儿竟换成了奇石…这二年没在京中,也不知道驸马是何时给长公主换上的。”
夏萤两眼发亮左看右看:“以前奴婢们只跟着主子们去过主楼那里,再没在里头逛过的,如今一见,这长公主府还真跟戏里头说的那仙境似的,那边儿还养着仙鹤呢!”
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韩筃亦笑着点了点头:“小时来过长公主府后,回去还跟父亲说呢,想叫家里也养一只,结果被父亲板着脸数落了半天。”
夏萤疑道:“为何?”
韩筃再笑了一笑:“这些东西养在家里,也太过张扬了。”
韩 朴是一步一步慢慢爬上来的,人在京中根基不算深,多少只眼睛盯着?又不是皇亲国戚的,真在家里养这个,叫御史参上一本可就好看了。只那会儿自己小,气得还 哭了一大报,跟母亲闹了半天的脾气,还是二哥从外头也不知是哪儿弄了几只大白鹅回来,想糊弄自己,被母亲气得罚他抄了半个月的书…
微微出神之时,从侧面路上转过一群人来,韩筃站定,见是敬王爷家的二儿媳妇,两边忙问好相见,因见其也是回玲珑阁的,便顺道同行。
敬王爷府上原本跟长公主这里就不大相亲,只每年这时也不好不出面,以前偶尔敬王妃还会过来一回半回的,带着她家的几个女儿们。
如今赵茹岚嫁出去后,敬王妃也渐渐不大走动了。如今再有什么事情,也就只有二儿媳妇跟三儿媳妇出来转转。长公主家这里的花卉,连世子妃也是不会过来的。
莫说是敬王妃了,连大皇子妃那里,听说这二年也再没到过长公主府上。
韩筃客气的请常氏先行半步,自己微微靠后半步跟着,原本二人就不相熟,这会儿自然不必太过亲近。
可她不想亲近,那常氏却笑挽着她的胳膊,同跟一路走一路聊着:“听说你们家白二爷可是有消息了?这可真是福气呢。”
“这都是皇上的洪福,才保得外子平安。”
“这也是你们家的福气了呢…听说这消息来前,你同白太太刚从白鹤寺上香回来?这么说,那家的香火果然灵通?”
见常氏睁大眼睛好奇看着自己,韩筃含笑点头,这位常氏本家在外省,刚过门几年,她对这些京中传言有兴致倒也自然:“那家香火确实灵验,只也要心诚才好。你若有意,不妨哪日去看看,咱们京里面儿女眷们若是平日呆得烦闷了,多爱去那拜拜。”
常氏叹了一声:“我自嫁进京中,还只去过秋露庵呢,我家婆母这二年身子不好,我不大离得,待哪日也去白鹤寺替她老人家上一柱香。”
韩筃一时出神,又想起赵茹岚出嫁前那回同自己在白鹤寺上遇上的事情了,如今韶华已去,上次去县主府上时,她身上原本的那副张扬早已不见,再不是那肆意随性的女儿了…
常氏又说了些什么,韩筃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二人转过了前面那道弯儿,进了一处狭窄些的回廊,这回廊细窄一些,只够两人并行,丫鬟们只得错后一二步的跟着。
忽听常氏低声疑道:“那日去太傅家中做客时,隐约听了一耳朵,似乎说什么皇上要立太子了…你可曾听说?”
韩筃愣了愣,随即含笑看向她:“我并没听说过,我自回京后,因婆婆卧病在床,便一直没怎么出过府,后来又着急我家爷的事儿,也没大走去的。怎么,这事莫非是真的不成?”
那常氏笑摇着手中的扇子:“不过听了那么一耳朵,回去同婆婆说起时,她也并没听说呢…”
“那怕就不实了,我们这二年虽在外头,可出京前就时不时的听上一耳朵,什么今儿个哪位大人上本子、明儿个哪位大人在殿上提起来…说句不当说的话,这虽是国事,可也是万岁爷的家事,他老人家不公示天下,只怕咱们这些妇道人家猜破头也未必能猜出来呢!”
常氏忙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么?我还是头回听说这事个儿呢,才当了个新鲜的拿来问你,若叫别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我?”
二人上了楼,这才分开,韩筃便直回了王氏身边儿。
王氏朝另一边儿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对韩筃道:“你怎么跟她一处回来?”
“刚才回来时遇上的,拉着我走了一道。”韩筃看向戏台子,亦含笑同王氏道,“这位…怎么?”
“也并没什么。”王氏也朝戏台子上看了过去,“别看她说起话来爽朗得很,却是个有心的,套起话来半点儿也不含糊。上回听三皇子妃抱怨,她一时嘴快,就叫她知道了那小秋香有半个月没进三皇子府的事儿了…这倒也没什么,可之后众人就都堤防起她来了。”
韩筃挑了挑眉毛:“那小秋香…三皇子还捧着他呢?”
“谁知道呢,都说他入了三皇子的眼,能长久伺候着…三皇子妃也从不避讳。”
拿眼角儿左右打量了一下,见没人看自己这边儿,韩筃方低声道:“刚才她问我皇上立太子的事儿。”
王氏去拿茶的手顿了一顿,疑道:“太子?”
“嫂子也没听说?”
“自然没有,她这话…什么意思?”
韩筃也想不通,微微摇头,拿着扇子点着台子上正唱着的小生:“我也觉着怪,只说不知道,可总觉着…她这话必有缘故。”
“等回府问问母亲吧。”台上一出戏正好唱完,王氏叫小丫头过来,扶着她起身也下楼换衣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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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个慢点儿走吧,歇息一晚,等明儿再进城。”
狄冉无奈的看看身边儿半躺在车中的姜哲,又看看车帘子外头一脸无语的护卫,低声对他道:“这都能看见城门口儿了,为何还要再耗一日?”
姜哲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这一回京,哪儿都不能去、连家都不能回的就得先去皇宫么?要去也是去驿站,要是皇上催的急,澡都不能洗一个的就得先进宫。赶了这么久的路,腰都快散架了,还不兴爷先歇上一夜再回去的?”
前 面狄冉问话的声音尚低,外头跟车的护卫还没听清楚,可后头姜哲的话却是故意嚷嚷给他们听的,只得换来外头几人一阵苦笑——这位爷可真难伺候,偏偏万岁还就 喜欢他、纵着他,就算这位姜爷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万岁也给他兜着,让他们几人一路上有苦难言…下回要再赶上这差事,谁爱去谁去,反正自己能躲必定是要 躲的!
狄冉自然熟知他的性子,叹了一声,低声凑到他耳边道:“你就不怕你晚回去一天,皇上再把立太子的旨意公布下下?”
姜哲这才眉毛抽了抽,黑着脸高声道:“进城!”
外头众护卫这才松了一口气——还是狄爷有法子啊,不服不行!

第142章

纵马扬鞭,赶车的护卫生怕里头那位爷再忽然变了主意又不想进城了——之前一路上这种事情又没少遇过?总之,得趁着这位爷变主意前先好歹进了城。
只要进了城了,在面圣之前除了驿站这位就哪儿也不能去了。
车子又颠腾起来了,姜哲黑着张脸,脸上带着隐隐怒气,要不是皇帝老爷子偶尔太不着调,他也不至于这么急急忙忙的往回赶。所幸,他老人家给自己的密旨中只说准备立太子云云,还要算吉时、同大臣们商讨,并没立时就要拍板定下。这才有缓转的机会。
京中有白、韩二位在,又有余下几位大臣心里也都是有数儿的,不至于让皇上随着性子乱来,又有黄大人一干的——没人出头就装死,有人出头就附和的老滑头在,皇上那诏书且得磨呢。
并不是说太子立不得。太子自然该立,可你早干嘛去了?趁着众皇子年岁还都小的时候立了,没谁会说什么,不过就是为了长、幼、嫡、庶打打口水仗罢了。可如今两位皇子都在三旬左右,羽翼丰满、且各自势力遍布朝中,这时立,不是擎等着下头造反么?
姜哲被颠簸的一路黑着脸,腹中不住腹诽着。这位皇上大事上都好,国事、政事、军事事事通,可唯独对自家那点子破事儿顺不清。早年自己就曾说过,他若是寻常官宦世家中的老爷子,这么做,没什么错。
可错就错在他是皇上!
他既不能因父子之情,就久久拖着几个儿子,拖得众人觉着靠老子没用,要自己挣才能挣出一条活路来。
他也不可因一时之气,就不顾形势的负气下旨立太子,这是把五皇子往风口浪尖儿上推,也是把大皇子往弑父杀弟的路上逼。
“唉,逼就逼吧。”反正那个脑子不清不楚的浑人,没人逼他他也会自己四处瞎蹦达。可自己要的是五皇子名正言顺的登上大位,那可就不能由着皇上这会儿乱出招儿了。
车子一路行到了宫门口儿,姜哲下车换了小轿进皇宫。
一路行到了西阁间儿外,这会儿正好身边无人的皇上便直接传他进来。
“瞧 着你面色倒好,哪里像是逃了那些日子命的?”见了姜哲,皇上脸上不禁带起一丝笑意来,这孩子生得好,又会说话儿,脾气性子也投自己的缘,就算被他损上几句 自己也生不起气来。真是可惜啊…自己的公主年岁都不合适,不然招他当个女婿也是极好的——反正他也不爱那些政事,当驸马就当驸马了。
皇上想的什么,姜哲自然不知,顺着他的话儿笑道:“白家妹夫倒是瘦了,人也黑了,可见我是天生的命好,连日头都不舍得把我晒黑了。”
皇上“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串儿咳嗽,李公公一面给皇上顺气儿一面奉承道:“还得说是姜大人的嘴巧,皇上这都多少日子没笑过了?这会儿一见,一句话就把皇上给逗乐了。”
姜哲翘翘嘴角,没应声儿,就听上头皇上总算不再咳嗽了,对自己道:“这一路来得可急?还没回过家吧?”
姜哲一躬身子:“自然,皇上召见,臣回来时路过肃州时都没回去看上一眼,也算得一过家门而不入了。”
“唉,你也不小了,你家祖父、父母想必也为你忧心不少…这回回来,朕再给你些天假,回去看个好媳妇儿,把家给成了吧。”
李公公眼皮跳了几跳,只觉着这大热天的,屋里竟冒起了寒气。他早就知道这位姜大人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皇上也是知道的,以前偶尔拿这个逗过他几句,都被他生生噎回来了,这会儿怎么又…
姜哲半垂着头,脸上的笑意也没了,倒没跟以往似的直接拿话堵回去,只叹了一声:“唉,臣久不成家,自是有缘故的。”
“哦?什么缘故?”
“臣只怕,儿女不孝、不顺。亦怕臣自己太过能干、能为。”
皇上一愣:“儿女不孝顺自有家法在,又和你能干能为有什么干系?”
“臣 若能干、能为,必能为儿女挣下一大份家业。可若有儿女多了,难保会有家产分不均匀之虑,臣若还在时倒好办,一个孝字压下来,谁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什么。可 臣若哪日一闭眼,就算是臣活着时定下的规矩,为了他们个自小家小业的也必要分家,指不定兄弟们为此还要起些冲突,倒叫臣在地下不安。因此,还不如干脆不娶 妻结亲、生儿育女来得自在。”
屋中上至皇上,下到扫地端水的小太监全都愣住了,就因为这个,就不成家了?这也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吧?
“你这也太过多虑了,且开枝散叶,本就是家族兴旺之端,就算有一二不消子女,也无伤大雅。”
姜哲又作一揖,笑道:“自然,臣的家业再大,于皇上来说也还是小家。就是臣真有了孩子,他们闹的太凶再厉害,都不会打到朝堂上来,更动不了国本、伤不了朝廷基业,果然是臣多虑了。”
皇上半悬在空的手忽然顿住了,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昏君,只是某些个事儿上总有些转不过来。姜哲的话一开始说时,他还没往那边想,可这会儿听出来了,自然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眼见着皇上的脸僵住了,李公公连忙偷偷挥手,叫小太监们溜边儿退了出去,自己也朝门口方向退了几步,只等皇上挥手命自己出去便立时蹭出去。
定定看着下头的姜哲,他依旧半垂着脸,可他身上却没半分平日里在其他大臣身上看到过的卑躬屈膝。自己以前就是爱这孩子的这股子傲气,可这会儿,加上他那话,却让皇上隐隐冒出一股怒气来。
随手抓起一只杯子来,朝着下头就丢了过去。姜哲不避不闪,任那杯子摔到自己个儿身上。李公公这会儿干脆蹭到了门外,只小心听着里头的动静。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皇上一面说着,一面气冲冲的站了起来,背着手左右在桌子后头走了两圈儿,再转过头来,见姜哲还是那样立着,衣摆上、裤子上被刚才的茶水泼湿了一大块儿。
“你…你这是诽君!你个、你个胆大妄为目无君上之徒!”一面说着,一面要抬手去掀面前的桌子,奈何,桌子木料太过实诚,皇上又上了年岁,再加上最近病弱,连桌脚儿都没翘起来。
再一气,便直接去推桌上的东西。
一时,砚台纸笔、奏折文书,统统被皇上推到地上去了。外头的几个小太监、护卫,只听得里头先是大骂,后又是稀里哗啦一通响,就再没动静了。
李公公心惊胆战的往门里张望了一眼,还好还好,皇上似是力气用没了,这会儿又坐回椅子上面直喘大气,人倒没事。
再往下面看看,那位姜爷,竟还是那个姿势、还站在那个地方儿,连桌上的东西滚到他身边儿,都没动半丝地方。
让李公公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也就是这位爷,连气人都气得那么理直气壮的。
好半天,皇上方慢慢缓了过来,盯着下面立着的姜哲,见他还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就跟平素一样,纹丝不动。再看看他身上,除了之前的茶水外,连鞋上都被掉下去的墨给溅上了不少墨汁子。
脸上也与刚刚一出无二,就好像自己从没丢过他茶碗,亦没朝他发过脾气似的。
心中的怒气忽的就无影无踪了,从心底冒出了一股无力感,缓缓合上眼睛。
他不是昏君,也不想做昏君。可要做明君,就算再不想理会、也要听下面臣子的直言进谏,哪怕那些自己再不喜欢听、再不爱听。又或是自己明知不可为的,却也要支着一双耳朵,然后再一一辩驳回去。
他喜欢姜哲这孩子,就是因为他虽嘴巴坏些,可说出来的话就算难听,却也是实打实的——都是大实话。
他说的,自己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不愿去想啊。
“你是说,老大会弑父?”
姜哲微微躬了躬身子:“臣没说。”
皇上瞪起眼睛来,“嗯?”了一声。
“臣没说过有哪位皇子‘会’对皇上不忠不孝,臣只是‘怕’,有哪位皇子会对皇上不忠不孝。”
皇上愣了愣,好半晌,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的主意是什么?”
姜哲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皇上:“请皇上缓些日子。”
“缓?要反,缓再些日子该反的还是会反…”心里头一下一下揪得难过,虽说出话来时外人听不出来,可他确实心疼、疼的恨不能当初坐了这皇位的人不是自己。
姜哲又抱拳道:“皇上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还请皇上等吴大人他们回朝,又或有了部署后再行此事。若有人心怀不轨,要么逼宫、要么弑杀兄弟,方能得手。皇上,此时我朝重军都在西北,您万不可意气用事。”
直直的看了姜哲半晌,皇上咳嗽了两声,方轻声问道:“就是为了立太子之事,你才急匆匆从合县赶回来的?”
姜哲一撩衣摆,原地跪下:“臣,是为五皇子。亦——为皇上!”

第143章

皇上的脸色晦暗不明,姜哲在下面直直跪了将近一刻钟,方沉声道了一声:“讲。”
姜哲是老五的人,从自己初次见到他时,便已经知道了。毕竟,这孩子可是老五光明正大的带在身边儿进的宫,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偏爱他,跟偏爱白家那两个孩子没什么两样儿,都是好孩子,跟老五走的近又如何?他是自己心目中的储君,他身边多些这般的能臣自然是好事。
可如今,老大那边的事情让自己伤透了心,伤心之余,也难免连带着对老五也有一二分生分起来了。
他是合适,人也平和,朝中颇有美誉。可他会不会也跟他大哥似的,心中恨不得自己早些去死、好给他腾位子呢?
因此,自己才格外思念这几个一片赤诚、敢说敢做的孩子。奈何,白家老大要带兵西征,还是自己前不久刚刚叫他过去的。白家老二人在合县,任期没到不说,且还身处险境。倒是这个姜哲,打着出游的幌子,暗中奉自己之命,去合险帮衬白安珩,倒是能叫回来给自己解解闷。
可心里也怕,他们有了明日之君,待自己可还会如前一般?
姜哲跪在地上,也没起身,他从入朝之后,除了平时上朝、或是刚刚觐见皇上必须行礼之时,还从来没有如此恭敬过。
地上又是茶水、又是墨汁,还有些打碎瓷器的碎渣滓散落在他身边儿。他却跟毫无知觉一般,直挺挺的原地跪着。
一条条、一句句,把自己所想、所计一一禀告皇上。全都说完之后,又原地磕了一个头,方收尾道:“这便是臣的主意。”再没有以往跟别人说话时那转十个八个圈儿的架式。
许久,上面才传来一声幽幽叹息之声,皇上再咳嗽了两声,轻叹道:“起来吧,地上湿,别给跪坏了。”
姜哲这才勉强起身,站直。
看着他膝盖一片潮湿,黑漆漆的,都是墨汁子跟茶水混到一处染的,不由得又让皇上叹了一声,再看着这个倔得让人只余叹息之力的年轻人。
他把他的私心全都摊开了说了出来,跟自己摆明言道,他就是老五的人、这计、这策,也都是为了老五找想。
可他亦言明,五皇乃上皇上之子,唯有名正言顺的受封继位,才是皇上的英明之策。
且如今大皇子到底有没有不臣之心,尚不清楚,按他的计策行事,若大皇子心无他想,便能不伤父子之情,让五皇子顺当接位。若真有不臣之心,又可一举擒拿,让天下人再说不出二话来。
眼中有些发浊,看看下面坦然而立的姜哲,皇上忽然笑了起来:“行了,朕知道了,这大老远的,你也该回去歇息歇息。给你三日的假,也有功夫拜访亲友,三日过后,再回来当值。”
比起那些个心中盘算着利益,面上却做出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的人,姜哲这坦荡荡“真小人”的嘴脸,倒更招他稀罕。
见姜哲退下,李公公才敢带着小太监又蹭了进来,跪在地上拿帕子收拾那一地的东西。
正收拾着,便听上头皇上忽道:“叫老五进来吧,这几日没见,倒怪想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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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最近热得很,隐约觉着,似乎比往年要更热些?
韩筃又往冰盆儿偏凑了凑,心中正琢磨着,外头夏叶儿端着刚从井里拜过的果子走了进来,见了笑道:“二奶奶可别再贪凉了,要是叫妈妈们看见了,奴婢们可就又要挨骂了。”
韩筃笑道:“今年夏天比往年觉着更热了些,你们也别太忙了,得空都歇歇。”
夏叶放下盘子忙道:“可不是么!怎么就这么热?且外头的蝉鸣也比往年大些?问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她们竟都不觉着!”
二人正说着,那边夏蝉听了哭笑不得的道:“奶奶怎么忘了?咱们这二年都是在合县过的夏日,那儿草长天远的,哪有京中这么热?”说罢,又瞪了夏叶一眼,“那些小丫头都是原本就在京中的,哪知道合县夏日是什么模样的?”
韩筃这才恍然,拿着帕子捂嘴笑了起来:“可不是么,怎么竟就忘了?”说着,点着夏叶道,“我年岁大了,忘了,怎么你小小年纪的也不记得这事了?”
夏叶皱皱鼻子:“奶奶,哪能说自己年岁大?分明是奴婢太小了!”
说着,三人在屋里都笑了起来。
外头忽有人道:“二奶奶这里这么热闹,可是说笑话呢?”
帘子打开,见来的是甘氏身边儿的刘妈妈,韩筃连忙让坐,又叫丫鬟们倒茶来。
“老奴是来跑腿儿讨个巧儿的。”说着,笑盈盈的拿出一封信来,“姜三爷这两日回京了,这是他们府上刚送过来的,是咱们二爷亲手写的家书呢!”
韩筃一惊,连伸过去接信的手都是抖的,接过那信,看着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心中忽然有些发苦发酸,正想打开看,忽然想起甘氏来,连忙问道:“母亲那里可看过了?”
刘妈妈笑道:“姜哲送来了三封,老爷夫人那里自是有的,这是特特给二奶奶的。”
“快把前儿母亲送来的那匹料子拿来。”说着,韩筃向刘妈妈道,“那是前些天我娘家母亲送过来的,料子极轻薄,在夏日里做衣裳最好。早前给母亲送了几匹过去,那日再看时,还有这么一匹颜色深些,我穿着有些沉了,压不住,您老可别嫌弃,拿回去做几件衣裳也是好的。”
“我说这是巧宗,果然就叫我说着了。”刘妈妈忙笑着起身谢过,也不推辞,“上回您给太太送去的时候我正在呢,听说是宫里出来的,连咱们家都并没有呢,倒是占了二奶奶的便宜了。”
夏叶喜气洋洋的抱了一大匹宝蓝的料子过来:“我叫两个小丫头跟着您老!给您送回家去。”
“瞧你机灵的。”笑着说了一句,刘妈妈自然知道韩筃急着看信,也不久留,带着两个小丫头便回了正房去自去回话儿。
双手抖颤的撕开信封,里面一行行、一字字,都是出自心上人之手。这信写得急些,似是姜哲忽然急着回京,白安珩才忙忙的写了几封,想想除了自己这封外,还有给父亲母亲他们的。虽只有短短两页纸,韩筃到底心满意足了。
相思之情有之,不过短短几句。问候儿女之语有之,也不过略长一些。问家里人好、自己娘家人好的言语亦有之。可唯独,说起合县早先凶险形势之语,不过匆匆一带,只两字“平安”,便完了。
抽了抽鼻子,反复把那信看了三四回,韩筃把信放回信封,却并不收起,还要等顺哥儿晚上回来再同他说一回,也让他看看父亲的书信。
拿过帕子擦了擦眼睛,这些日子,虽听说他人在,没出什么事情,可到底没见着他亲笔书信,自己自然依旧担忧不已。
如今,见信如见人,心,到底算是安下来了。
“对了,表哥劳累了这一路,又有早先的战事,想来定也吃了不少苦。叫厨房的收拾几样他平素爱吃的小菜、点心什么的给他送过去。再看看他那儿的衣裳料子可缺什么,若不凑手,让咱们的绣娘给他添置些。”知道姜哲这一回来必事情繁忙,光五皇子跟宫中的事情就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