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次,与从前的千百次都不同。
车子开过两个红绿灯口,陶鹿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叶深歪头看了看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陶鹿面色冰冷,“我不觉得什么,但是我不喜欢。”
“哦。”
陶鹿忍了忍,又道:“你是要我道歉对不对?”
“道歉?”
“三年前,我离开之前没跟你说一声,是很没礼貌…”
“礼貌?”叶深忍俊不禁。
陶鹿受不了自己良心的拷问了,瞪着叶深,“你到底要干嘛?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干脆给我个痛快。”
叶深看着女孩急躁不安的样子,叹了口气,轻声道:“要求别人遵守誓言之前,自己应当是早已决意遵守的才对。”他看着陶鹿,无奈一笑,“跟一个小骗子谈诚信,是我强人所难了么?”
陶鹿张口结舌,来了来了,要翻旧账了!
果然,叶深在红灯前停稳了车子,单臂架在方向盘上,俯视着她,又道:“三年前,你要我答应,只要你在全国锦标赛的名次不低于TK战队的联赛名次,就跟你在一起。这种话,在说出之前,你难道不该先定下心要自己遵守么?”
陶鹿完全不占理,索性扭头看向窗外,过了片刻,直到车子再动起来,才淡淡道:“我那时候不懂事,胡说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
叶深平静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面色沉了沉,淡声道:“你现在的胡说八道,又要同谁讲?”
“什么?”
“温医师?还是你的楚涵师兄?”
陶鹿蹙眉,道:“我现在不会胡说八道了。”她顿了顿,认真道:“我只想一个人和花滑好好过。”
叶深舒了口气,面色和缓了些,又问道:“那从前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了?”
陶鹿一瞬怔忪,眼看着车子开上了熟悉的柏油马路,路两旁的白杨树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树叶摇曳,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酷无情,“不作数了。”
叶深“哦”了一声。
陶鹿叹息道:“从来不曾作数过。”
叶深停稳了车子,静默片刻,问道:“所以你的喜欢,也是浮光掠影一般,转瞬即逝的么?”
“是的。”陶鹿解开安全带,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纽带断了,她自嘲道:“如果我还有喜欢。”
她推开车门,“谢谢你送我一程。”
“不客气。”身后,叶深的声音比初春的风更料峭。
陶鹿鼻腔一酸,“再见。”她没有回头。
她快步走过大门,等踏上通往白楼的台阶时,眼里那点潮意已经退去。
陶鹿眨眨眼睛,恢复了冷漠。
大厅里的工作人员认出陶鹿,笑着迎接,“陶鹿!您怎么自己来了?我马上给董主教练打电话——她正带着孩子们在冰场训练呢!孩子们听说您下午要来,个个都很激动,盼着跟您见一面…”
陶鹿道:“不用通知,我自己过去冰场就好。”
工作人员不放心,一路把她送过去。
冰场上,新一批的国家队队员围在观众席上,正在学习场上的表演。
场上的女孩一身紫色考斯藤,正结束一个干净的两周跳,落地亮相,琼鼻妙目,竟然是齐珊珊。
齐珊珊结束了表演,擦着汗水往场外滑去,正准备给师弟师妹们讲解,却见人群呼啦啦往门口涌去。齐珊珊心头一黯——不是说陶鹿下午才来的么?怎么刚过中午就来了。
一瞬间,刚刚还被队员们围着喊师姐的齐珊珊变得无人问津。
她咬紧了嘴唇,冷眼看着被人群簇拥着的陶鹿。
今年的亚冬会,她发挥失误,以第四名的成绩,无缘奖牌。而陶鹿却摘得金牌,出尽风头。永远是这样,有陶鹿的地方,再没有人能看得到她齐珊珊。
齐珊珊眼中流露出恨意来,她披上运动服外套,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冰场——无人过问。
陶鹿跟师弟师妹们见完,又跟董主教练聊了一会儿,就开始了她每日的训练。花样滑冰,一天都不能懈怠。直到晚上九点,Andy打来电话,说是他已经落地北京,正在来接她的路上,预计半小时后到冬管中心。
陶鹿这才换下运动衣,冲了个澡,换回来时的黑色小礼裙,仰望着满天繁星,慢慢走出了冬管中心。
笔直的白杨树之间,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黑色的越野车静静卧在大门旁,像静夜里温柔的野兽。
陶鹿愣住。
叶深推开副驾侧的车门,带着淡淡的倦意,轻声道:“上车。”
陶鹿想她大约是太震惊了,竟然真的听从了他的话。
坐在车上,陶鹿瞪着叶深,“你一直在这里等?”
叶深轻笑道:“我倒是也想找个网咖玩,算着时间再出来等。可惜这附近没有网咖。”
“所以你真的就一直在这里等?”陶鹿语气激动了一些。
叶深帮她拉着安全带,随意“嗯”了一声。
没想到陶鹿完全爆炸了。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陶鹿身上的刺直直竖起来,每一根都对准了叶深。
叶深垂眸看她一眼,忽然伸手,覆住了她捏得紧紧的小拳头。
陶鹿浑身一颤。
叶深轻声道:“你要知道,我跟你不同。我答应你的时候,是作数的。”他抚开了女孩的拳头,与她五指相扣,温柔而坚定,“当我牵起你的手,我想的是一辈子。”


第65章 桃花带雾浓(十六)
他说什么?
她的戏言, 对他而言却是一生的誓言么?
陶鹿神色一瞬冻结。
男人的手指插在她指间,是种生疏的刺激。
她猛地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抱臂胸前, 嗤笑道:“这种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三流言情剧么?”她并不想听叶深的回答,执拗地盯着车窗外一片漆黑中映着月光的白杨树叶。
誓言, 承诺,一辈子。
这些玩意儿她压根不信。
叶深收敛神色, 坐直了身子仔细端详着她。
陶鹿讽刺道:“你的话说完了?”
“你不信我?”
“我不信一辈子这回事儿。”
“哦。”叶深垂下睫毛, 安静发动车子。
陶鹿顿了顿, 道:“所以…就这样吧。”
“没关系。”叶深侧头望着她,一笑温柔,“我相信就够了。”
陶鹿嗤笑一声, 歪头望着车窗外的夜色,眸中却透出几分怔忪。
叶深送她回了清荷园的家。
陶鹿一言不发下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段路,与三年前并没有太多不同。
但是两个人的身份已经与三年前大为不同。
是夜, 网上就有照片流出。
是在冬管中心训练花滑的小姑娘,进出大门的时候,认出了车里的叶深。她是TK战队的迷妹, 追过许多场比赛,对TK战队的幕后大boss叶深,更是痴迷。夜色里,她拍了几张不算清晰但足够辨认是谁的照片, 从叶深独自在车里等,直到陶鹿上车,再到叶深握住陶鹿的手。
她没有冒然把照片发到公众平台,只在混的电竞迷妹群和花滑迷妹群小范围分享了一下,两个群瞬间炸了。
电竞迷妹群的反应是:
卧槽,千年铁树开花!
哪个小妖精这么能耐!
等等!这个女生有点面熟!
Word妈!不是花滑女王陶鹿么?
给嫂子跪了!
低调守护恋情,禁止扩散!
花滑迷妹群的反应是:
卧槽,我家女王大人也会动凡心!
哪个小白脸这么能耐!
等等!这个男人有点面熟!
Word妈!不是TK战队幕后大boss叶深么?
给王夫跪了!
低调守护恋情,禁止扩散!
于是两班人马达成共识,照片禁止扩散,低调守护恋情,静待花开!
陶鹿浑然不知自己和叶深被拍的事情。
她独自回了清荷园的家,空旷的房子更衬叫她心烦意乱。
是的,心烦意乱。
陶鹿讨厌这种情绪。
她站在窗边,望着黑黢黢的夜色,喝着微甜的果酒。酒精发挥作用,头脑晕晕然,身体快活起来。她扣着窗沿,发烫的脸贴在窗框上,理着自己的心情。
三年来,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远离激烈的情绪。
喜欢,憎恶,都是太过激烈的感情。
感情激烈了,总是危险。
与其危险,宁可不要。
所以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她越来越淡定了。
Andy说过,跟她比起来,他简直像是个话痨侄子。
陶鹿眼皮沉了沉,一颗冰封的心,也是一颗安全的心。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陶鹿迟缓地接起来,却是温瑞生拨来的视讯电话。
“你自己在家?”温瑞生坐在酒店窗边,还穿着那身西服,看起来是宴会刚散,“你还好么?”
陶鹿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一开口,酒精作用下笑嘻嘻的,“好啊。好极了。”
温瑞生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眸光温和,“你喝酒了?”
陶鹿晃着酒杯笑,道:“祝阿姨生日快乐啊!”
“我想,”温瑞生叹了口气,温和道:“叶深送你离开之后,你可能需要找个人抒发一下心情。”
“抒发心情?不需要的。”陶鹿仍是笑着,眼神有点凉,“为什么他送我离开,我就需要抒发心情?”
温瑞生又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温和,轻声道:“因为叶深一定会对你很好,而你一定很怕他这样对你好。”
陶鹿愣住,半醉道:“我为什么会怕?”
“因为你太需要这份温暖了。”
“我?”陶鹿像是听了个笑话。
“是。可是你们两个人成长环境完全不同,他相信的价值体系,你是完全不信的。所以他因为想对你好所说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很可笑。”温瑞生看着屏幕里女孩发茫的眼神,知道她并没有听进去,只是叹了口气,温和道:“我只是想确认你没事——然后告诉你,至少要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一试。你一直都很勇敢。我想,你会想明白的。但愿不要太晚才想明白,世间太多错过了。”
后来温瑞生还说了什么,陶鹿完全记不得了,第二天按着发痛的额角起床,她决定不能再自己回清荷园住了。
她和大学室友之前一起在校外租了套房子,小区隐私安保都很好,只是少有人住。姜暖在外拍戏,苏果在校上课,乔沐尔则是待嫁,陶鹿更不用说、常年国外比赛。但是四个人的住所,总是更有人气。
微信群里,姜暖邀请大家去她家包饺子一起吃饭。
苏果和乔沐尔都说没时间,姜暖似乎有些失望。
陶鹿想起三年前,自己还因为姜暖是叶深的邻居吃过醋,不禁好笑。周末没有活动出席,大赛过后也要休息放松一下。她想了想,回复姜暖会去。
信息发过去,陶鹿忽然扯了扯嘴角,要是按照温瑞生那套理论,说不定又是她潜意识里想去看看叶深小时候的成长环境。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陶鹿的心思很快就被白天纷至沓来的工作填满了。
但是内心深处,那种情绪被搅动后的不安烦躁,始终都在。
姜暖的家中,只有姜妈妈一个人在,姜爸爸是个飞行员,一年里倒有三百天都不在家的。姜妈妈很热情,教陶鹿怎么给饺子填馅儿。姜暖在一旁拍照。
陶鹿一面心不在焉学着,一面想着,果然婚姻这种东西反人性,要么就像她爸妈那样落个鸡飞狗跳的下场,要么只有姜暖爸妈这种丧偶式的婚姻才能维持表面的虚假繁荣。
“哎呀,妈,醋没了。我跟陶鹿去对面阿姨家借点来用。”姜暖说着,不等姜妈妈回话,就拉着陶鹿出了门。
陶鹿抄手走在姜暖身后,心道,果然名校家属楼就是不同,还保留着上世纪的作风——跟邻居借醋,多朴实。现在拿起手机,app点个外卖,别说是醋,剥好的葱姜蒜都能送来。她打量着略显老旧的筒子楼,不知道叶深家住在哪一层——他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么?每天早上听着大学生的晨读声,没事儿还能去楼前湖边喂喂鸭子飞鸟。难怪他身上有种迥别于浮躁现代人的沉静气质。
陶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低头跟着姜暖进了对面人家屋里。
“阿姨,我们家做饺子,来跟您借点醋…”
陶鹿抬头,对上热情笑着迎上来的中年女士,才露出个礼貌的笑容,忽然又愣住——有点眼熟。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再抬头,只见客厅高书桌旁,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正手持毛笔写着对联,而在旁压着镇纸的人正定定望着她。
那人目光中似有惊涛骇浪,却在她目光扫来那一瞬化为无波静水。
这竟然就是叶深的家!
陶鹿定在原地,心跳如雷,回过神来却看姜暖,却见后者低头神秘偷笑。
陶鹿一瞬间明白过来,拔腿就要往外撤。
不妨叶妈妈恰在此时走上来,拉住了她的手,细细打量着,笑问道:“这是暖暖的同学么?我怎么看着面熟——以前来家里玩过么?”
陶鹿还没想出托词,叶妈妈却已经认出了她。
“你是——”叶妈妈的话戛然而止,仓促而惊讶地看向自己儿子,“这是…”
叶深长腿阔步走过来,从叶妈妈手中牵过陶鹿的手,柔声道:“是我不好,忘了去接你的点。”
陶鹿已经不知道这是要怎么神展开了。昨天她可以肆无忌惮甩开叶深的手,这会儿当着叶妈妈和叶爸爸的面,她只在叶深掌心不安地动了动,没敢再有大的动作,索性垂着睫毛沉默了。
姜暖早拿了醋溜了。
叶妈妈看出情况不对,招呼叶爸爸,“老叶,老叶,别写你的字儿了——跟我去卧室找件衣服…”
“什么衣服?”叶爸爸不明所以,就被老婆扯走了。
客厅里只剩了叶深和陶鹿两个人。
叶深垂眸看着陶鹿,许久不曾见女孩这样乖顺的模样,他握着女孩的手收紧了些。
陶鹿回过神来,“松手!”她低斥道,挣开了叶深的手,“这是怎么回事儿?”
叶深笑道:“我请你舍友帮了个小忙。”他一直记得陶鹿介意的事情,连称呼都不是姜暖,改成了她的舍友。
陶鹿冷笑道:“你们俩倒是会通气儿。”说着转身就要开门走人,“你们一起吃饺子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就是有股气出不来。
叶深无奈,从后面攥住她手腕,抵着门关上,柔声道:“费了这么大劲儿,就是为了跟你一起吃饺子。爸妈还在里面,虽然人不在,肯定支着耳朵听呢——回头咱们细说,先跟我见爸妈,好不好?”
想到叶爸爸和叶妈妈就在一墙之隔,陶鹿也知道掰扯下去不妥,但是怎么…好端端就变成见爸妈了?她轻轻“呸”了一声,小声道:“我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就走。”总还是要有基本礼貌的…
虽然,这礼貌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叶深听她别别扭扭应下来,便知道她的心意不曾变过,心花怒放,温柔笑容里透着甜意。
叶妈妈从卧室出来,就见自己儿子一会儿功夫笑得像个大傻子——这还是自己看了近三十年的高冷儿子么?
而陶鹿原本“打个招呼就走”的设想,也在叶妈妈“来都来了”的大杀招下,变成了四个人的一顿热闹晚饭。
温馨的席间,陶鹿偶尔举杯停箸,望着叶妈妈和叶爸爸失神。他们的感情看起来是真的亲厚,举手投足之间,本人都察觉不到的肢体语言里,那种自然流露的情意,不像年轻恋人那样激情四射,却别有一份厚重深沉。
这顿饭,陶鹿吃得心情复杂。
生平第一次,她了解到这世间真的有幸福的家庭。饭桌上不是剑拔弩张的战场,而是言笑晏晏的家。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叶深,才会把现代人都嗤之以鼻的誓言,当做是一辈子的事吧。
临别时刻,叶爸爸写了一幅字送给陶鹿。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陶鹿盯着这行并不陌生的诗句,眼睛里有晶莹闪动。
原来昨晚叶深说的话,并不是什么三流言情剧里的烂俗台词,而是千年前就镌刻在诗文里的誓言。
只是现在的人们都忘了。离婚,小三,出轨,劈腿,包养…鳞次栉比的新鲜词儿,越来越常态化的社会现象。到了如今,忠于感情的人,反而成了奇怪的人。
叶深送陶鹿下楼。
一级级台阶走下去,陶鹿心情忽明忽暗。
她为什么会答应姜暖来包饺子?
又为什么还要顾及跟叶爸爸叶妈妈见面的礼貌?
如果只是做了姜暖的同学,径直走掉也没什么不可以。
归根结底,她的心里是在意的,是想要靠近的,是期待着某种可能的。
她又想起温瑞生的话。
她是个自私自利又毛病多多的人。
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优点,如果倔强不能算优点,大概就只剩勇气这一点了
要不要,鼓起勇气…
叶深陪她走在湖边,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陶鹿没有挣开,她轻声道:“当初我不告而别,你就一点都不生气么?”
叶深牵着她的手,温柔道:“我为什么要生气?你有你的梦想要去追寻。”
“可是我什么都没对你说。”
叶深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她。
陶鹿怔怔抬眸,月色真好,映得他俊美无铸。
“你是怕我不会等你。”叶深捧着她的脸,拇指怜惜地抚着她的脸颊,“你真傻——我怎么会不等你?”
他的声音有魔力。
陶鹿只觉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她仍是信不及,奇怪道:“你怎么会等我?”
叶深静静凝望着她。
陶鹿又道:“你为什么会等我?”
叶深认真道:“为什么不会?”
陶鹿脸上流露出挣扎之色,终究是勇气发挥了作用,脸上的挣扎化为了难为情,她低声道:“当初在滑冰场,我偷亲你之后——你不是…很不喜欢么?”
叶深愣住,旋即恍然,轻叹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陶鹿觉得难堪到了极点,勇气也耗光,在他手心垂下脸去,“就…到此为止吧。”
叶深叹道:“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好不好?”
“什么改正的机会?”眼睛里已经泛起潮意,陶鹿望着湖面上粼粼月光,不敢抬头,却被叶深一寸一寸抬高了下巴。
温热柔软的唇印了下来,染着淡淡的薄荷香。
陶鹿的整个世界都犯了晕眩。
星空四角温柔垂坠向大地,冬夜的湖水冰面发出轻微的裂开声。
叶深的声音在她唇间响起,似一道清磐,“这样的…改正机会…”唇瓣间的轻颤一路传到陶鹿心底去。
陶鹿睫毛颤得发慌,眼底的潮意化作了畅快的泪水。羽绒服下,胸口位置揣着叶爸爸送的书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她多么想要相信的美丽誓言呐!


第66章 桃花带雾浓(十七)
桃花带雾浓(十七)
那晚, 叶深将她送至楼下,含笑道:“下次跟我一起,再见一次我爸妈——正式的, 嗯?”
陶鹿没有应声, 低声道别,转身离开, 直到阖上门,背倚在门板上, 如雷的心跳声才缓过来。她看到迎面的长镜中, 那女孩抚上了嫣红的唇。
这算是…和好了么?
她准备好了么?
这夜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陶鹿醒来的时候,心情很好,拉开窗帘望着冬日湛蓝的天空, 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
陶鹿看了一眼来电——卢碧华?
她的手机联系人都直接存的名字。
看到母亲的名字,陶鹿心里猛地一沉。这三年来,卢碧华几乎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不是几乎,是没有。只有真的有事的时候, 母亲才会给她发短信,比如姥姥病了能不能帮忙安排好的医院这种事情。像这样直接打电话过来,多半是出事儿了。
陶鹿皱着眉头接起电话。
母亲发颤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鹿鹿, 你爸晕过去了,才送了医院…”
陶鹿握着电话的手顿住。
陶振华是爬楼梯的时候晕倒的,被送到医院后,诊断出是心梗, 理论上是要马上做手术的,然而却找不到可以签字的亲属。后来还是陶鹿的姑姑出现帮忙签字,好在陶振华醒过来之后,药物稳定住病情。他拒绝了手术。
等卢碧华知道情况,再通知陶鹿,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陶振华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陶鹿并不了解,只是听了卢碧华带着哭腔的通知,以为陶振华命悬一线了,忙赶到医院。她照着卢碧华给的病房号找去,里面却没人,绕出来才要打电话问,却见陶振华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正在医生办公室左顾右盼走出来。
陶鹿与父亲已经三年未见,乍然看见,陶振华不复记忆中的暴戾孔武。也许是这身病号服衬的,陶振华显得有几分苍老疲惫。陶鹿定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却见陶振华翻着那本厚书,却是在给身后的主治医师看,“医生,你看,我这前降肢堵了,但是不影响主要的——其实不做手术也能行吧?”问得有点小心翼翼,堆着讨好殷勤的笑容。
年富力强的主治医师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不耐烦道:“你这堵了都百分之九十五了,谁来看都是要立刻做手术。不做,万一再心梗一次,就没这次这么幸运了。”
“嗐,我再看看,我再看看…”陶振华不敢直接反驳,笑着送医师去忙。
陶鹿隔着一间病房的距离看着,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来,鼻腔里发酸。
陶振华看着,可是比从前瘦多了。
奇怪的是,这一刹那,从前陶振华打过她的场面并没有在脑海中浮现。陶鹿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五味陈杂。
下一瞬间,陶振华合上那本厚厚的医学书,抬头对上了陶鹿的视线。他愣住了,回过神来,露出个略带激动的笑容,“鹿鹿,你怎么来了?”
陶鹿压下嗓子眼里不清不楚的肿块,平静道:“妈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
“没什么大事儿。”陶振华往病房走,笑道:“你怎么还来了?”语气里有惊喜,还有几分不敢置信,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
陶鹿鼻腔又发酸,她顿了顿,岔开话题,道:“你爬楼梯晕倒了?”
“唉,唉。”
“齐阿姨人呢?”
陶振华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他有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陶鹿的面色,笑道:“嗐,她陪女儿在外面比赛呢。”
陶鹿没有像三年前那样,因为提到父亲的另一个家就一蹦三丈高,只把手插在口袋里,倚在门框上又道:“你不做手术?”
“唉,那医生是说叫做。”陶振华摆弄着那本厚厚的医书,“你想那支架放到心脏里,人肯定跟从前不一样。做了手术,一辈子都要吃那些药,吃得人都能得忧郁症。再说了,做了以后也不是就不堵了。当初你奶奶也是心血管堵塞,做了搭桥手术,也不过就是三年,就没了…”
陶鹿想起奶奶慈爱的面容,心里揪了一下,又道:“那不做,你再像这次一样——爬楼梯晕倒了怎么办?怎么不坐电梯去爬楼梯?”
“唉唉,我也是这阵子觉得身上没有力气,想着顺便锻炼锻炼…”陶振华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你冬运会结束就出国了,没想到还在国内呢——这次能在国内呆多久啊?训练累不累?”
“不一定,也许待到明年冬奥会结束吧。”
“哟,那有一年了。”陶振华坐在病床上,双手推着膝头,“那挺好,那挺好,回来看看从前的队员。我那天还看到你拍的那个广告了,跟原来你那个师兄楚涵一块的,果冻广告。你妈还买了两袋那个牌子的果冻给你弟弟吃…”他忽然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