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困在秘境里时,除了掌握特殊通信渠道的银牙和魔族,连暮残声、萧傲笙和御飞虹都做不到与外界联系,哪怕白石九死一生逃了出去,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也只够通过柳素云向妖皇宫紧急传讯,根本无法找来三宝师,更别说净思和静观不仅来得快,还在到达之时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除非在白石逃出之前,已经有人将里面的情况传了过去。
暮残声醒来之后,曾问过净思这个问题,答案如他所想。
苏虞在寒魄城里留下不少桩子,至今不曾暴露人前,与他之间的情报联络自然不能以常理推断,也许受暗桩耳目见闻所限,他不知内情全貌,但以九尾狐的心机城府,足够凭借这些内容在千里之外顺势铺开密局。
要想掌握寒魄城,银牙必须死,但不能死在妖皇宫手里,反而要让妖皇宫成为压阵扫尾的强援,因此他让暮残声作为使者,却又派了柳素云在后,就等着银牙变为魔族弃子,然后扯动外局。
“你不会因小失大,但会凭力借势。”暮残声取出怀中的暖玉阁钥匙,当着苏虞的面捏得粉碎,“然而我虽不喜欢怨天尤人,也不是任人揉捏算计的傻子……狐王殿下,事到如今我只要你一句明白话——暮残声究竟何处与你结怨,这到底是为什么?”
四目相对,寸步不让,漫天飞雪似乎都在这刹那凝固在空中,只有凛冽如刀的狂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良久,苏虞勾起的嘴角回落,他凝视着暮残声的眼睛,道:“本王只是在试探一个猜想,然后弥补一个过错。”
“与我有关?”
“当然有……”苏虞轻轻吐出一口气,慵懒多情的双目在此刻变得冷冽,“你的确与本王无怨仇,可本王早该杀了你。”
暮残声的瞳孔先是扩大,然后又紧缩,拉成两道锋利的细线。
“千年前那场破魔之战,你想来是已经有所了解,但你未亲身经历,不过窥见腥风血雨后的只言片语罢了。西绝群妖在那场战役里大伤元气,我狐族大能更是死伤殆尽,独留本王以九尾之身立足,又依附陛下使族群不至沦为下等卑贱之流,按理说你修行五百载已是这等境界,该当我后继狐王,然而天意弄人啊……”苏虞眯了眯眼,笼在袖中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你不该碰那雷池禁忌,不该去万鸦谷和朝阙城,更不该……”
暮残声屏住呼吸,心跳得极快,他无端想起心魔劫说过的话,又忆起姬轻澜怪异的言行,一时间背后发凉,直觉自己会从苏虞口中获悉什么惊天内幕一解心里谜团,又莫名有些恐惧。
然而他失望了,苏虞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在即将吐出什么字眼的前一刻他猛地脸色变了,开启的唇齿倏然紧闭,喉头耸动了几下,似乎将什么东西咽了下去,不多时便见一线血迹顺着苏虞嘴角流了出来。
与此同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有一道惊雷炸响,虽然没有劈下来,却震得山川战栗,风云变色。
暮残声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望了眼天空,上面除了流云飞雪再无其他,可是他莫名有种被气机锁定的压迫感,仿佛云端之上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此处。
“……罢了。”苏虞深吸一口气,擦去嘴角血迹,对暮残声重新挂起温柔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都没有发生过。
暮残声在这一瞬看到从他唇间一闪而过的舌尖,血迹下隐约可见一点金光亮了亮,仿佛被触动的符文。
苏虞的声音哑了不少:“本王为自己之前的算计向你道歉,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纵倾全境之力也会为你达成。”
“全境之力……也就是说,殿下的这些做法,陛下哪怕没有参与,也是知情的了。”暮残声看着他灰败不少的脸色,“如果我什么也不要,只想求个明白呢?”
“这个答案,旁人都给不了你。”苏虞一只手指点在自己唇角,“想知道,就只能自己去找。”
暮残声沉默不语。
苏虞看了看天空,嗤笑一声,手掌一翻取出一个玉盒递给他,道:“本王来时,陛下让我将此物交给你。”
暮残声开启一看,竟是加盖妖皇玉玺的授官文书和寒魄城主印信,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寒魄城不可群龙无首。”苏虞道,“此处群妖多为青鳞妖皇旧部,素来对陛下阳奉阴违,但是如今银牙已死,城中握有话语权的长老也都衰弱,是时候要来一场洗牌……陛下需要一个能在此立足又与妖皇宫重新建立联系的臣子,寒魄城也需要一个新主,你很合适。”
暮残声出身西绝狐族,天赋异禀,修为高深,却非不夜妖都各氏族正统,此番以使者之身来到寒魄城后,先是助他们查出银牙之死的真相与魔族阴谋,后寻回寡宿王不至与中天境交恶,还力抗魔龙元神使寒魄城得以支撑到脱困而出,与白石等不少城中大妖交好,同萧傲笙、御飞虹都有生死患难之情,本身又无太多恩怨挂碍与族系牵绊。比起在相互角力的大妖里擢出新主,亦或者直接从妖皇宫调来人员,暮残声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他对这些弯弯绕绕心知肚明,然而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玉盒抛回了苏虞手中。
“陛下圣眷,暮残声不胜荣幸,奈何心不在此,恕无法谢恩。”
苏虞深深地看着他:“你可要想好了,若做了寒魄城的主人便是西绝一方霸王,而妖族向来是强者为尊、权者为大,你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有了。”
暮残声知道这些东西放出去是多么能够令人疯狂,他也并不是无动于衷,事实上他刚到寒魄城就对这里的一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感觉无端无由,却跟雾霭一般蒙在他心上,以至于当看到两只陌生猿妖的尸身时他会愤怒,看到城池陷入绝境时他会想要将它挡在身后,仿佛这些东西都已经在梦里演绎了成千上万次,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仍保留着本能。
在看到城主印信的那一刻,暮残声本能地想将其拿起,可是当手指触及冰冷的玉章,耳中如闻黄钟大吕,猛然惊醒过来。
“……错过就让它过去,既然往者不可追,我只要往前走就够了。”
说到最后,他吐出口气,仿佛将长久以来压在心上的犹疑沉郁都吐了干净,回头望一眼银装素裹的冰雪城池,唇角轻挑如月,眸底的光澄澈柔和得一如冬日暖阳。
暮残声有种直觉,在自己说完这句话后,仿佛冥冥中有一根线从中绷断,一半跌落深渊,一半朝着未知的方向延伸出去。
也许他从此焕发新生,也许他从此一去不回。
苏虞看着他的身影,眼神微微涣散了片刻,然后带起些许复杂的光,将玉盒收了起来。
“好吧,你既然拒绝,本王就只能尽力满足你的第一个要求。” 苏虞垂下眼,“此番魔族现世,虽图谋不成却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你既然是西绝破魔令的执法者,便正好与萧少主同去重玄宫走上一遭,共商对策。”
净思和静观没有在寒魄城久留,暮残声醒来当天,两位法师就启程回了北极境,倒是本该跟他们同去的萧傲笙暂且留下,想等到她被中天境来人接走再动身。
御飞虹身为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法者,此番来西绝就是为了魔族之事,没想到中途出了意外,现在丹田尽毁不再算修行中人,咒印留在她身上没了用处,已被静观在治疗时一并收走,准备回去后再择人选。如此一来,这些道魔之争再与她无关,等待她的将是御天皇朝内部接踵而来的麻烦。因此萧傲笙执意要等到中天境来人,就是存了在这些耳目面前给她撑腰的意思,借此给那些想要趁着御飞虹修为尽丧对她下手的人一个警告,哪怕此后相隔千里,总也聊胜于无。
暮残声心下微动,便颔首道:“我晓得了,寡宿王在秘境里助我良多,我也该与她当面道别。”
苏虞见他明了,也不再多话,那些事情虽然不可言说,但到底已经被挑出,曾经顾惜晚辈的安好假象不复存在,两人嘴上不提,可谁都不会真当一切都未发生过。
他转身向山下走去,直到彻底离开暮残声的感知范围,才扶住一棵雪松,慢慢坐了下来。
血从他的七窍涌出,虽然不多,却极为骇人,哪怕苏虞很快就将它们抹去,盘膝稳住内息,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灰败之色,仿佛一树繁花刹那枯萎,随时可能从枝头凋零。
“呵,老天啊……”他望着头顶青冥,眼中不甘与怨愤之色再不掩饰,“你是当真睁着眼睛,看着这芸芸众生挣扎如蝼蚁吗?”
一根黑色的猫毛从苏虞袖边夹层里飘下,落地化为一个身着黑色冠冕华服的男人,他气质冷峻,容貌端正,却有一双猫儿似的杏仁眼,柔化了几分硬朗,显得有些许可爱。
妖皇自然不可能擅离宫廷,出现在此的只是一具带有玄凛神识烙印的分身,可是当苏虞对上那双杏仁眼,鼻子便是一酸,眼眶顿时红了。
“陛下……”
“小虞,你不该窥探我的脑识。”玄凛环住他的肩膀,不只是责怪还是安慰,“那份传讯的内容,不是你应该看的。”
“我本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您损坏根基,却没料到……”苏虞苦笑一声,却是捧起玄凛的脸,吻了上去。
唇齿相碰,舌尖上的禁制咒纹微微刺痛,让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滚落下来。
苏虞喃喃道:“陛下,我真该杀了他,如果他死了,至少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不会再……”
他眼中再度浮现厉色,可话没说完,被玄凛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一身黑衣的妖皇难得微笑,摇了摇头,将苏虞揽进怀里,用下巴轻蹭他的发顶,一如对方当日在偏殿里那般安慰道:“你为我考量已足够多,也足够累了,现在先睡一觉吧,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第五十九章 琴书
注:出自王国维《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 过渡章结束,明日开启新副本《天净沙》。 小剧场—— 大狐狸:爱上一个骗身骗心的渣男,心好累,感觉不会爱了。 心魔:首先讲良心话,我对你是认真的;其次,我还没骗身,别扣锅。 御飞虹:你俩这发展不是迟早的事吗(手动蜡烛) 萧傲笙:……(不明觉厉+手动蜡烛) 大狐狸:说实话你最后那句让我很方,你下次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心魔:你猜呀? 大狐狸:……我师父那样?!(狐脸惊恐) 净思:……(对方不想跟你说话,并扔出一个灵涯真人) 心魔;……这局你赢了。
暮残声去找御飞虹的时候,她正在弹奏琵琶。
女子卸下轻甲武服,着一身鹅黄色流云广袖,裹了白毛滚边的水蓝提花披风,满头乌发用一只白玉梅花梳挽了个松垮的堕马髻,正坐在长廊下的软垫上。她伤势未愈,脸上还带着病色,葱白五指上贴了玳瑁甲片,一手按颈,一手压弦,显露出属于女儿家的柔情风姿来,恍如画卷。
暮残声脚下微顿,环着胳膊倚在门上,没有打扰她难得的消遣。
下一刻,指弹弦动,徐徐铺开流水之音。
纵然高居王位,御飞虹也是正经的皇家长公主出身,如琴棋书画这些贵女技艺不精却博。此刻她似乎是随兴弹奏,并无什么固定的曲谱,音调柔长得近乎缱绻,似溪水吻山石,又若飞蝶点花萼,随着指法变换让曲波轻轻荡开,声声如呢语,让人渐渐听得连骨头缝里都泛出慵懒劲儿。
暮残声不禁打了个呵欠,头顶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抖了抖,有些想要困觉了。
就在这刹那,御飞虹变指双弹,琵琶声陡然拔高,似藏锋利剑铿锵出鞘,转瞬后弦拨急挑,破音如狂风摧木竹,惊得人耳膜一痛,暮残声立刻睁开眼睛,只见一点寒芒倏然放大,转瞬间已逼近他左眼!
他本能地后仰下腰,冰冷剑刃几乎擦着他鼻尖掠过去,来人剑如雷霆疾走,身法快如鬼影迷踪,一击不成便手腕斗转,剑锋下落之时似已将这冷风一分为二!
暮残声双手一撑雪地,腰身一折,一脚踢在剑刃上如碰磐石,人则借力翻转,险险在剑锋之上掠了过去,转身面对这不速之客。
萧傲笙轻挽一个剑花,对他笑道:“拿出兵器,不动真元,来一场论武如何?”
暮残声一挑眉:“赢了怎样,输又如何?”
萧傲笙向一旁树下的小炉子扬了扬头:“赢了的人可以喝好酒,输了的就要回答一个问题。”
“看来萧少主对自己很有信心了。”暮残声化出长戟负在身后,眉梢一挑,“我答应。”
后方弹琵琶的御飞虹唇角一弯,指下有条不紊,琵琶曲声催急,如有风起云涌,为即将开始的争锋点燃战歌。
一个是千年道行的灵族剑修,一个是力抗天劫的八尾妖狐,各自师承还多有纠葛,两者其实有不少交叠的共同点,眼下若以全力来计,当在伯仲之间,可要是单论武道胜负,那就只能真刀真枪打一场才知道了。
萧傲笙经历了换魂之祸,暮残声又遭天劫煅骨,两人都需要这样一场对战,重新找回对身体的熟悉度和掌控力。
四目相对一瞬之后,双方同时拔足动身,剑戟相交,撞出一片璀璨火花。
刹那间,两道人影在庭院中兔走鹘落,剑气纵横,戟影如风,掌掌势翻飞若蝶舞,拳脚相撞似金石。暮残声强攻不休、力压千钧,萧傲笙护罡无懈、借力打力,二者一动一静皆是武道高手,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剑之锋、戟之尖几乎把对方笼罩在彼此领域里,却又总是在咫尺之遥落了空隙。
剑风扑面,眼前一花,萧傲笙化成一道蓝影从暮残声身侧闪过,他当机立断将脚轻旋,身躯扭转,长戟倒回,但闻一声铿锵,剑尖恰好撞上戟身,两人一齐吐劲又同时卸力向后飞退,暮残声立于梅树之巅,萧傲笙飘落在屋檐一侧。
御飞虹的琵琶声未歇,曲调由高转低,手指轻拢慢捻,其音如呜咽,似倾诉,幽怨而缠绵,仿佛士卒埋骨疆场之后、家眷哭坟时的啜泣。
天上不见阴云,雪却变大了,那些飞舞的雪花、扬起的雪粒都被剑戟劲风一分为二,再分为四,变得无比细碎,被狂风席卷后肆意飞散,欲迷人眼。
萧傲笙握剑之手稳如磐石,目光落在暮残声身上,轻声道:“雁回首?”
暮残声目光微敛,他刚才用招正是出自《百战诀》第二十七式,名曰‘雁回首’,虽因武器和个人修行而有演变之异,却终是不离其宗,外行不会在意,内里人却是门清。
萧傲笙在天铸秘境里只是被魔种所惑,并非失忆,他那时就把暮残声的外修招式看在眼里。 他跟了萧夙百十年,知道师父除了自己再无弟子,但是《百战诀》的功法他不可能看错,虽因当时情势紧急没有刨根问底,现在才借着切磋来探究竟。
御飞虹指法再变,如泣如诉之声节节拔高,声声催急!
暮残声嘴角一翘,没答他的话,整个人却似箭矢破空而出,同时长戟抡转,寒光乍现,眨眼间飞上萧傲笙头顶,力劈山峦。
“铮——”一声锐响,萧傲笙挥掌拍开戟身,同时剑走偏锋,玄微如毒蛇吐信,自下而上直刺暮残声胸腹要害!
暮残声振臂画圆,将他的剑牢牢锁住,两人距离顺势拉近,各自空出一手一足相斗,快得几成幻影。
御飞虹丹田被破,眼力还在,看得出这两人的身法、招式在交手过程中渐渐同步至重叠。
萧傲笙连退七步,脚下连动踢飞七块瓦片,分别击向暮残声腿脚双膝,只这片刻迟滞间,他的身影就在乱瓦遮眼时消失了!
想也不想,暮残声不进反退,腾身后跃之时猛地将戟从腋下倒刺。果不其然,萧傲笙的身影在他背后显现,戟尖算好了他身法落处,眼看就要刺中他腹部,却见他也似早有预料般横剑格住戟尖猛然上举,同时下腰一滑,人就贴着戟身靠近了暮残声后背,恰好将长戟锁在两人身躯交错之间,而玄微在他掌中回旋而过横在暮残声颈前,形成挟持之势!
这一招给人的压迫感太过危险,暮残声几乎本能地想要反击,好在被自己生生压住真元,他化去手中长戟,伸指轻轻推开剑刃,转身向萧傲笙一拱手,笑道:“多谢萧少主赐教,是我输了。”
到底是千年前便已成名的剑阁少主,如今又已破执,境界更上一层楼,暮残声这身野路子拼命厉害,可要论道争锋可还不够看了。
他话音方落,御飞虹手指顿住,滑出三道清音后,琵琶声渐停。
交锋毕,一曲歇。
“承让。”萧傲笙抖落刃上飞雪,还剑入鞘,深深地看了暮残声一眼,坦直问道,“道友是否与家师结下因果?”
暮残声唇角微抿,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怅惘之色,道:“三百年前途径西绝境东南一座深山,偶入洞穴曰‘灵涯’,见残籍经卷七八篇,白骨居中无人收殓,便以黄土青木薄葬之。”
萧傲笙嘴唇微颤。
当年天铸秘境落成之后,他心有义愤难平,剑道自此卡入瓶颈,甚至在天净沙顶撞了天法师,被关在北极境千年,以至于自己这个做徒弟的都没能及时去找到师尊法躯好生供奉安葬,悔之不已。等到十年前他出了禁闭再去寻时,洞穴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着了。
千载春秋更迭,人间沧海桑田,哪怕高山都可能变作沟壑,何况一个山洞、一具骸骨呢?
“……多谢道友。”萧傲笙眼眶一热,本来还有很多话想问,现在却一句话都不再提了。他诚心诚意地向暮残声躬身行了一礼,后者似有所料,先一步侧身避开,同时伸手托住了他。
暮残声想起当时在净思注视下将那具枯骨擦洗、入殓的场景,心下唏嘘,道:“我受前辈功法之益,为他收殓送终是本分亦是缘分,只可惜当时不知那是灵涯真人遗骨,未能在他坟前浇酒祭长锋,一慰英豪先烈。”
两人对视良久,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各自击掌一应,双双落回庭院。
御飞虹已经放下琵琶,坐在小桌旁拿起炉上酒壶,斟好了两杯热酒,然后给暮残声倒了杯水。
暮残声呷了一口变苦了脸:“虽然说愿赌服输,可是寡宿王你给一杯白水是否太狠心了点?”
御飞虹满足地尝了尝口感清冽的梅花酒,闻言奇道:“你何曾听说过本王心慈手软?”
暮残声:“……”
萧傲笙顿时眉眼弯弯,这个小小玩笑彻底化去三人之间有些疏离的气氛,他们围桌而坐,对酌交谈,哪怕是在风雪之中也不觉半点寒凉。
然而,没有人主动提起这场九死一生的劫数,他们默契地避开彼此伤痛,闲聊一会儿后便把话题放在了今后打算上。
“我想去祭奠师父,然后回重玄宫待命。”萧傲笙放下酒杯,“静观师叔说得没错,眼下魔族欲卷土重来,剑阁不可一日无主,哪怕我如今还不如师父,却也不能一味推却重责,该是好生担当的时候了。”
他说完看向暮残声,后者会意一笑:“我身为西绝破魔令执法者,也该去重玄宫一趟,正好与萧少主同行。”
御飞虹摩挲着杯壁,道:“我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已失了坐镇一方的实力,必定要归朝请辞。”
萧傲笙微微皱眉:“你已失了丹田,若是连王位也卸去,岂不是更无还手之力?”
“萧少主此言差矣。”暮残声抬起眼,“值此风口浪尖,就算寡宿王安然无恙也必成朝内外的眼中钉,其政敌将趁机反咬,外患也要顺势乱起,她留在原位上腹背受敌,两头将失,倒不如以退为进,留下心腹亲兵藏入暗中,明面上用‘长公主’的身份重回皇城。如此一来,她仍是尊贵之身,又成为政敌眼中的‘废人’,有以往功业和底蕴在,只要防住暗箭,不会有人急于在明面上对她穷追猛打。”
御飞虹眼中精光微闪,她对暮残声一笑:“都说狐狸狡黠,诚不欺我咧。”
萧傲笙仍是眉头皱起,他虽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却了解御飞虹的傲气绝不会允许自己做一个明哲保身的“废人”。
“我在边疆驻守十年,不说耳目遍地,根基已经牢固,那些乱臣贼子想要在朝夕之间动我基业,是痴心妄想。”御飞虹轻抿了口酒水,眸里凶光顿显,“然而我离京十载,飞云虽年少登基,却是被一干权宦把持,长此以往纵使边关如铜墙铁壁,也挡不住大树中空,正好借这个机会把那些蛀虫钓出来。”
暮残声问道:“想法是好,但是强敌环饲之下如陷泥沼,你如今没了丹田,只怕很多事情有心无力。”
御飞虹反问:“难道因为有心无力,就要把这心也掐死吗?”
她一身钗裙,柔情似水,却在这一句话里如江水凝冰,冷冽而坚韧,依稀还是那戎装怒马的寡宿王。
暮残声本为她可惜,现在终觉得“可惜”二字也侮辱了她,便以白水代酒自罚三杯,将一张随身灵符拿出来,道:“他日若有机会,必去中都为卿道贺,愿心想事成。”
御飞虹不做客套地接下符纸,与他轻轻碰杯,人精同狐妖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说起来,我以为你会留在寒魄城。”
御飞虹挑了挑眉,这几天虽然是养伤,可她素来敏感,对寒魄城里的明流暗涌也知三两,便意有所指地说道:“此番大劫,你当居首功,城里上下都对你感官极好,若是有心,当有大作为哩。”
暮残声耸耸肩:“我都野惯了,享两天清福还好,要真是长留一处被条条框框压着,那可就不美了。”
说话间他对萧傲笙眨了眨眼,马上就要接任剑阁的萧少主无奈一笑,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既然有了决定,我也不多说了。”御飞虹的手掌覆在萧傲笙手背上,认真地看向暮残声,“这一次,多谢你缠住魔龙,否则我们……”
她没有再说下去,萧傲笙笑容一滞,反手握紧了她。
饶是劫后余生,那种在命运陷阱边缘走过一遭的战栗和恐惧仍烙印在她灵魂深处,以至于这些天她不止一次地做梦——如果暮残声没有在场,如果净思和静观没有赶到,秘境里只有这拔剑相对的自己和萧傲笙,那么一切会怎么样?
她的梦境越来越清晰真实,在昨天夜里她竟然梦到魔龙出逃,然后自己亲手用玄微剑杀了萧傲笙,然后在群邪出巢前脱身离开。
都说梦里是没有感觉的,可当御飞虹醒来时还能感觉到背后湿凉一片,一如梦中与自己换魂后的萧傲笙慢慢变得僵硬冰冷,她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过往,也失去天下唯一愿为她抛却生死的男人。
情感上她告诉自己这不可能,然而理智上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若真到了那般地步,难道她就做不出来吗?
想到这里,御飞虹心有余悸,借着低头掩去眼中寒意。
暮残声被她这句话勾起心魔劫里的回忆,他嘴角一勾,笑而不语。
萧傲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俩,直觉自己好像被隐瞒了什么,顿时有些不开心地撇撇嘴,把御飞虹的酒杯拿过来,也给她添了杯白水,温声道:“你伤未好,不可贪杯。”
御飞虹长这么大还没人敢从她手里抢过东西,目瞪口呆地看了这胆大包天的刁民一眼,终是拗不过他,一口把没滋没味的白水闷了,神情委顿下来。
冷不丁,一颗蜜枣被塞进她嘴里,萧傲笙不知打哪儿端出个小碟子推过去,笑道:“最多五颗,当心牙疼。”
暮残声:“……”
他转头看雪,哪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比眼前这两人来得赏心悦目。
萧傲笙看御飞虹端着盘子吃得眉开眼笑,心里终于舒畅了,便去与暮残声讲些武道招式,三人暂时抛开顾虑,偷了半日闲暇,对酌至夜深。
入夜后,两个男子自然不好久留御飞虹的院落,便一同告辞离开,萧傲笙喝得有些醉,临走却还记得把一壶未开封的梅花酒塞给暮残声,一步三晃地扶墙走了,看得暮残声都担心一代剑阁少主会不会半路掉冰沟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