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私语声终于渐渐小了。
希夷夫人一杖抵着暮残声,看他的眼神如看一滩烂泥,然后又抬头道:“今年出了这些祸事,老身作为山长难辞其咎,现在……我儿媳自尽而亡,一尸两命,化成厉鬼杀害两名仙门修士,老身作为她的婆婆,没有早日治好她的疯病,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你们,待此事过去之后,山长之位……就重新选择,老身会长跪观中,为大家祈福。”
“希夷……”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老爷子终是不忍,“这事怪不得你。”
“不必说了,老身心意已决。”希夷夫人摇摇头,“仙人们入城之时,老身眼看过他们的玉符令牌,确认都是出自重玄宫的修士,如今两人身死,剩下二位不知所踪,重玄宫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只要守好仙人尸身静等他们到来,尽力配合就好。”
先前开口的男子犹豫道:“可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啊,昨天晚上山长您家的老宅又有动静,噼里啪啦好一阵,我们都不敢出门看,只瞅得那宅子上空一片红,可吓人了……您说这北极境那么远,咱们能等到仙人们再来吗?”
“此事我一定会设法解决,必不让城中任何一位无辜百姓受难,大家先回去吧。”顿了顿,希夷夫人又看向暮残声,“你,跟老身进来,在神像前跪下磕头认错!”
人群这才陆续散了,暮残声被两名黄冠毫不留情地拉拽起来,推搡着跟在希夷夫人身后,进入了一元观。
往日香火鼎盛的正殿,现在只有洒扫道士,希夷夫人屏退了旁人,只把暮残声留在里面,然后将房门关上,大殿里的光线就暗沉下来。
她没有说话,暮残声跟痞子似地往柱子上一靠,抬眼打量那尊道衍神君像,然后愣了一下。
比起当初在眠春山见到的山神像,眼前这尊金身有些老旧,好在铸造打磨无不精细,至今没有什么残损。它约有人高,盘膝而坐,双手放置膝上,是五心朝天的打坐姿势,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这尊神像低眉垂目,双眼紧闭如在冥想,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暮残声心头“咯噔”了一下。
天下僧道千万,世间庙观无数,其中也不乏闭眼神像,可这不包括道衍神君。传说他是三界仅存的上古神明,代天观世,故而双目长开不闭,映射八方信仰之地,从而明是非、知祸福,方能赐福于善者,降灾于恶辈。
虽然传说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被人嗤之以鼻,但是作为神像工匠决不会忽略这些细节,可眼前这尊神像脸上没有丝毫修补痕迹,显然是故意铸造成这样。
在无数人口中传颂的神赐之地,竟然是一尊闭眼神像?
希夷夫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小子,你看神君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
暮残声回头看她,老妇人脸上的怒色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重复的问道:“睁着,还是闭着?”
“……闭着。”
“闭着啊……”希夷夫人喃喃道,“那么,她是真的没有说谎,神像是闭眼的……”
暮残声皱着眉头,就听见希夷夫人絮絮叨叨:“这尊神像是一千年前由辛氏先祖亲手雕刻的,一直流传到今天,让昙谷的人世代参拜。一千年了,昙谷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哪怕是嘴上不说的人心里也承认了神恩庇佑,然而……我的儿媳在身怀六甲后再来拜神求福,却对我说‘阿娘,神像的眼睛怎么闭上了’?”
“……”
“我斥她胡言乱语,让她不许胡说,如果神像的眼睛闭着,缘何能庇佑昙谷千年?后来谷中开始死人,她又说看到很多奇怪的影子,说天空是红的,我也都觉得她癔症了……”
暮残声的眉宇已经拧成了疙瘩。
“于是,她用香火请来了重玄宫的四位仙人,他们在山谷里找了三天也无发现,于是大家都说我儿媳真疯了,连我也这么觉得……然后,她就死了。”
“她……”暮残声凝视着希夷夫人的侧脸,“她是自尽的?”
“我发现的时候,大家都围在老宅院门前,只能看到她吊在老槐树上,脚下飘着一纸绝命书,是她的手笔。”希夷夫人用近乎麻木的语气说道,“她在信中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愤恨,诅咒四位仙长和谷中所有人,而先祖定下了规矩说不能让自尽之人安葬,我身为山长不能带头破坏规矩,只能让她和我未出世的小孙子曝尸庭院,准备等到回魂夜后找人暗自收殓。”
顿了顿,希夷夫人转头看向他:“结果在那天夜里,她的尸体从院子里消失了,变成恶鬼袭击了仙长们落脚之处,两人死了,两人不见踪影,而她也消失了……可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昙谷,回来杀光这里所有未曾信过她的人。”
暮残声默然无声。
“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她真的没有说谎?可我问遍了来此的每一个信徒,他们都说神像是睁着眼的。”希夷夫人忽然勾起嘴角,“除了她,就只有你这样说,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信道衍神君。”暮残声缓缓开口,“我不求神恩不信天命,对神明无求无欲,而她虽是信徒,腹中却孕有新生灵,那小胎儿有形无魂,自然也不信。”
希夷夫人道:“那你看这里是什么样的呢?”
“血光当空,煞气弥漫,屋舍街巷虽鳞次栉比,百姓却身染死气,形容枯槁。”他盯着希夷夫人的眼睛,“尤其是你,没有呼吸和心跳,就像个死人。”
希夷夫人不怒反笑,只是这笑声听着悲凉:“可是在我眼里,昙谷如今日朗风清,大家虽然受了惊吓面有疲惫,精气神却都很好,就连我自己……早上对镜束发时,还觉得皱纹少了两条呢。”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看在他们眼中竟然截然相反了。
信徒得见桃源,不信之人却见到了苦狱。蓦然间,暮残声想到阿灵转述的一些事——那些今年在昙谷里暴毙的人,除了最后三名找不到尸骨的孩童,九名老者和六名青壮生前都毫无预兆,死后尸身却都呈现枯槁消瘦之相,与他今天见到的这些人十分相似。
他终于明白了。
辛陆氏怀疑自己得了癔症或是昙谷中人被邪物迷眼,实际上她第二个猜测对了,但那不是邪物,而是笼罩住整个山谷的幻术。
昙谷至少置身在三重阵法里,一重空间转换,一重蚕食血魂,一重迷惑心智五感。那些早先死去的人其实都被阵法抽干了血肉精魄,死后没了幻象遮掩才会变回本来面目,落在同样被幻术欺骗的城民眼里就只能被解释为怪病,自己其实也在一步步走上这样无知无觉的死路,而幻术的阵眼恐怕就是这尊闭眼神像。
辛陆氏本来也是其中一员,可随着她孕育胎儿月份越大,胎儿成形蕴灵,影响到了母体的五感,于是她才能看到部分幻术下的真实,可惜她找来的阿灵等人本就是重玄宫修士,对道衍神君信奉无比,一入此间便堕入了幻术中,到最后导致本来就不信她的人们愈加觉得她疯了,落得惨死下场,何其可怜?
幕后黑手利用人们根深蒂固的信仰和认知做下这种事情,又何其城府与残忍?
“老身肉骨凡胎,但是祖上传有一些修行法术,故而能认出您身上的灵气,这才借着话口将您请进来,若有冒犯处,还请仙长包涵。”希夷夫人颤颤巍巍地向他行礼,声音微哑,“但是,辛氏千年传承至今,却在我手里断了香火续脉,两位仙长也因此罹难,还请仙长救救昙谷,也救救我可怜的儿媳,让她安息吧!”
暮残声看着她:“你想让我帮你解开幻术?”
希夷夫人不语默认。
“我不擅阵法,只能毁掉这个金身,可一旦解开幻术,谷中所有人都能看到真实场景,到时候惶恐会如同瘟疫一样迅速爆发蔓延,你能够控制得住?”
“辛氏守护昙谷一千年,老身虽然年迈,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她低声道,“就算不能……至少,要死得明白。”
“……好。”暮残声定定看了她很久,终于踏出一步。
刹那间,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变成身形颀长的白发青年,他右手屈爪,指尖流窜起雷火,然后抬手就向神像挥了过去。
希夷夫人屏住了呼吸,然后瞪大眼,看着那只锁住自己咽喉的手,耳边静悄悄的,没有传来神像破碎倒塌的声音。
暮残声刚才那一招只是虚晃,回手就掐住了她,手臂一翻,直接将这老妇人掼了下去,地板顿时龟裂开来!
“你说得是真好,我都要信了,但是……你不该试图动摇我做决定。”暮残声那双赤红的眼睛微亮,嘴角却嚼着冷笑,“姬轻澜,水牢里那顿打,你还没有学乖吗?”
第六十七章 饮雪
小剧场—— 大狐狸:师兄你这个时候来……仿佛走错了片场啊。 小姬:QAQ 心魔:干得漂亮,喝一杯 萧师兄:??? 心魔:姓姬的你是不是准备阴我? 小姬:没有呀(缩头)这里又不只我一个人姓姬,要不你问问她? 姬幽:??? 大狐狸:你为何突然怂了,怼他啊 小姬:我忽然想起了以前得罪他的人的下场,那是…… 萧师兄:简明扼要,谢谢 小姬:昔有勇士叼如斯,如今坟头碧草莹! 众人:…… 心魔:呵呵。
离开客栈之前,暮残声就对萧傲笙推断过,辛陆氏的死必与她亲近之人脱不了干系,而在昙谷之中与她关系最亲密的莫过于希夷夫人,而在昨天的城池中,他们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在她还没出现之前,暮残声就已经有了怀疑,可他想不通一个年迈的老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唯一的血脉传承者狠下杀手,甚至让对方一尸两命,死后化为走尸魔胎。直到昨晚在辛家老宅的遭遇,他确定了在这对母子身后还有操纵者,而那人甚至掌握了自己的行踪,若非是阿灵和萧傲笙那边出了纰漏,就该是对方有某种手段暗中窥探城池各处。
当他见到这个希夷夫人,浓浓的违和感从对方身上溢散出来。这个老妇人形容枯槁,又遭遇至亲积怨惨死的变故,就算身为修士不至于一病不起,也不会在眼中留有近乎漠然的冷光,仿佛对这些生死祸福都轻蔑以待。
最后让他确定对方身份的是两点——辛氏历代山长侍奉神像,就算察觉有异,希夷夫人也不可能将此事托付给来历不明还对神明出言不逊的家伙,而这神殿里除了烟熏缭绕的香火气,还夹杂着一股淡到几不可闻的槐花香,与他昨晚在辛家宅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我一直在想希夷夫人为何会杀死自己仅剩至亲,想来想去,最合理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在那之前已经被人夺舍操纵。”暮残声五指收紧,目光冷冽,“善用气味施展咒法,对我的行踪身份了如指掌,又与魔族有关,还喜欢通过鬼蜮手段干扰别人的选择,把一切都看成盘中棋子……这种人,我只认识你一个。”
掌下的身体颤了颤,当那张脸庞再仰起时,已经不复苍老的模样,变回姬轻澜的本来面目。
他感受着喉间铁箍般的力道,似有些委屈:“残声,我可没有想过要害你,那女人和这老太婆都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所杀,也与你脱不了干系。”暮残声丝毫不为所动,“姬轻澜,敢做要敢当,别拿这种事不关己的谎话遮羞,只会让我厌恶你。”
“你说得没错。”姬轻澜近乎呢喃地说道,“可是这世上,最容不下你这种人。”
暮残声嗤笑一声:“容不下又如何,我自安身立命,凭谁施舍过活?”
姬轻澜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吹了一口气,暮残声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胸腹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狼狈地退了开来,再睁眼时周围已经不是香火萦绕的神殿,变得烟雾朦胧,看不到任何事物,就连他一爪挥出去,也在半途变成青烟四散开来。
灵域!暮残声眉头紧锁,这是鬼修大能才可施展的手段,将自身灵魂炼化为元神之域,能把敌人拉入其中,以意念操控此间万物,仿佛神明碾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我不想与你为敌,但是这一次……”
姬轻澜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数道烟雾萦绕盘旋,变化出一道身形来,暮残声抬眼看去,却是愣住了。
灵域是鬼修的元神之域,自然会呈现出主人最原本的模样,也就是对方死时的样子,可如今呈现在暮残声面前的,却是一个婴儿。
那个能够凭借一炷香火突破梦魂幻境,以一盏灯笼安魂万千的红衣男子,在死的时候竟然还未长大成人,苍白孱弱的小小身躯上布满暗红纹路,仿佛根根血管都浮现出来,四肢蜷缩着,只有几根稀疏胎发的脑袋上钉了一根铁钉,身上残留着斑斑血迹,好像出生不久。
暮残声的喉头突然哽住了,一股莫名的愤怒从他心底升起,几乎要压过刚才的怒火。
婴儿抬起头,眸中一片血色,唯有声音不变:“残声,去毁了那尊神像,我发誓不会伤你分毫。”
“你只是不伤我而已。”暮残声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正轨,“那尊神像到底有什么意义?”
姬轻澜道:“我已经说过了,它是造成昙谷幻术的祸物,神像一日不毁,这里的人就一日不可能看破真实。”
“你在撒谎!”暮残声冷冷道,“若真如你所说,多少来往昙谷的行人客商都要发现这点缺漏,怎么可能安然至今?神像闭眼确有端倪,但看破真实不可能如此简单,而你坚持要求我来动手,说明破坏这尊神像的条件与我有关,或者说破坏它这件事本身另有意义。”
姬轻澜叹了口气,却是道:“既然你不愿意,那么……”
话音未落,原本平静的烟雾突然如海面生涛般汹涌起来,数道青烟从婴儿身后爆射而出,迅速凝成尖锐长刀,分别刺向暮残声周身空门,他腾身就要往后飞去,原本轻盈的身体却在此刻变得沉重无比,仅仅片刻的迟滞间,青烟已经逼至身前,唯有凭借武道步法堪堪避开要害,格挡在前的左手仍被长刀穿过。
暮残声眉头一皱,竟是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地提步加速,生生把那刀锋从伤口里撕了出来,粘稠的血液立刻浸透衣袖,刀锋却化为烟雾消散了。
灵域把他变成了一个凡夫俗子。
“这是第一刀。”姬轻澜沉声道,“此间无论过多久,外面都只是转瞬一刻,我有耐心等你改变主意,只希望那不要太慢,毕竟我总是不忍看你吃苦头的。”
暮残声舔了舔小臂上的伤口,这是他第一次与鬼修大能交手,而姬轻澜的灵域之强超乎他预料,侧面证明了对方现在的实力在自己之上。
可他反而笑了出来。
“看来我猜对了。”暮残声嘴角还有血迹,笑容有些凌厉,“不管你所图为何,那尊神像的存在就是绊脚石,至于不惜消耗元神动用灵域也要我出手……”
他顿了顿,自忖没什么上苍独厚的根骨天资,那么值得对方图谋的也就只剩下一个东西了。
“破魔印。”暮残声盯着那形容可怖的婴儿,“唯有破魔印能够打碎那尊神像,那么与它息息相关的只可能是魔物,结合昙谷的来历……在这个地方,优昙尊留下过什么东西吗?”
姬轻澜沉默了很久,空间里一时间死寂得可怕。
“阿灵是你故意放跑的,连逃亡的路线都正好与我们撞上,恐怕自打我从寒魄城离开,你一直通过某种手段监视我的行踪,但是这样一来就跟昙谷出事的时间有所差异,再加上你说辛陆氏和希夷夫人并非你亲手所杀,所以昙谷里肯定还有你的同伙。既然如此,你们不可能全把计划压在我身上,那么……”暮残声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抹掉血迹,“道衍神君的香火无以计数,可是神像闭目,昙谷香火传信就不可能抵达司天阁,想来是你做了手脚,目的该是北极境的破魔印执掌者。然而重玄宫行事谨慎,此番只派来几个弟子先行探查,所以你们扣下身份最重要的北斗作为诱饵,放跑脚程最快的阿灵去通风报信,如果她没有遇到我们,十有八九会请来司天阁少主,也就是你们另一个的目标。若我没有猜错,虽然阿灵现在回了昙谷,但该送去北极境的消息也在路上了吧。”
顿了顿,他目光变得凛冽:“你作为外来者,哪怕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掌握整个昙谷,说明跟你同谋之人……很可能是这里真正的掌事者,对吗?”
“……”
姬轻澜一直都知道这只狐狸敏锐狡猾,从未小看过对方,可是在如今这样迷雾重重的情况下,能仅凭自己几句话推断到这个地步,说明他仍是低估了暮残声,或者说他自以为是的了解,也仅仅存在于某些方面罢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明明是婴儿模样,却比老人还要沧桑萧索:“暮残声,你在逼我下狠手。”
“你我已然为敌,我不需要你手下留情。”暮残声双眸生杀,“有些事既然做了,就别说什么迫不得已或另有苦衷的鬼话,莫让我看不起你。”
刹那间,一道青烟化为长枪,直接向他胸膛洞穿过去,暮残声侧身躲过,没想到长枪倏然兜转回来,转化为一道荆棘盘向脖颈,哪怕他双手交错将它撕裂开来,掌心仍被割出血痕!
“我成全你。”姬轻澜闭上眼,声音变得冷淡,如同他对待这世上其他人那般,视若蝼蚁戏子般漠然到残酷。
暮残声笑容嗜血:“早该如此!”
话音未落,他脚下一蹬,竟然直接扑入爆射如万箭齐发的青烟之中!
灵域虽然厉害,却有两个致命弱点,一是它的力量取决于主人的灵魂强弱,一旦被拉进来的敌人拥有更加强大坚硬的魂魄,灵域就会被暴涨的力量撕裂;二就是它的运转全然依靠主人元神操控,假如元神本相受到重创,或者灵域所需的力量超出元神负荷,这里也会崩溃。
暮残声没打算在明知对方强过自己的情况下跟他硬碰,就只能选择跟他耗,看是姬轻澜的元神之力够多,还是他的命更硬!
在他脑中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全身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四肢百骸一同战栗,眼看万箭就要穿过身躯,暮残声瞳孔微缩,整个空间似乎都在这片刻凝滞了。
紧接着,背脊中有什么东西如蛇般直往上窜,后颈大椎传来一股刺痛,暮残声下意识地反手一摸,碰到了一个穿刺出来的硬物。
他将它从脊骨中抽离出来,落在掌心的竟然是一把短剑,细如尖刺,长约一尺,通体森白若骨,连剑格也没有,唯见一道狭长红纹斑驳于刃,似凝固的血痕。
暮残声愣了一下,在这生死关头忽然想起了净思在离开前对自己说的话——
“世上不缺听天由命的人,但少人定胜天之辈,而在你脊骨之上,承有这山川大地,它宁折不屈。”
那时候他以为是净思告诫自己不要因为连番打击心生惧意,直到现在才明白这其中含义。
随着这根骨剑抽出,原本被灵域压制的真元恢复运转,暮残声左手一翻,由自己肋骨炼成的长戟出现在掌心,然后他将剑戟一合,剑柄竟然如有生命般融入戟杆,顶端月牙尖流窜起森然寒芒,尾部剑尖垂落血色。
福至心灵般,暮残声对这把兵器说出了它的名字:“饮雪。”
如饮冰雪入肝胆,敢问热血尚有无?
话音刚落,原本停滞的空间恢复正常,青烟所化的万道箭矢铺天盖地般爆射而来,暮残声脚下一错,饮雪随身动而旋斩,刹那间卷起一道风漩,疯狂地吸纳扑过来的烟雾,雷光火焰都从中燃起,被风势助长之后几乎化成一道巨大的火龙,张开巨口向被烟雾包裹的姬轻澜咬了过去!
那双血红的眼睛陡然睁大,张口又吐出一道青烟,竟是化成一双巨大无比的手掌,生生抓住了龙头,然后用力将它从中撕开!
与此同时,一点寒芒从龙口之中顿显,转瞬在姬轻澜眼中放大,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过头,戟尖擦着他眼角刺了过去,暮残声的身影却在他背后出现,五指成爪罩住那小小的头颅。
姬轻澜本来还想反击,却在察觉到头顶那颗钉子被触碰时,全身都僵住了,然后如同被触到逆鳞一般,嘴里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尖啸,整个灵域空间都动荡起来!
暮残声被突然暴涨的力量震开,召回饮雪在身周划下一道危如累卵的屏障,原本还有的些许怒容却变得复杂起来。
那是一颗咒魂钉,源于中天境姬氏皇朝的秘传邪法,在姬氏灭亡之后被御斯年下令废除,只因此法有伤天道人伦——选取未出世的胎儿,以腥邪之物喂食母体,胎儿未出世便会自动吸纳周遭死魂阴气,通过母体转换为自身能量,成长快于寻常,然后施术者在他成形后剖开母体,取出胎儿楔入咒魂钉,把想要咒杀之人的血肉或毛发与符纸一同烧成灰烬,和孩子一同丢入放入尸瓮里喂养,三日后鬼婴出瓮便是难以降服的怨灵,将缠着被咒之人和他的子孙后代,至死不休。
可是暮残声没有从咒魂钉上感受到他人的味道,只有与姬轻澜同出一脉的血气。
“你……”
不等暮残声说完,整个灵域空间里所有的烟雾轰然炸开,顷刻化为一片火海,焦黑的骨爪从熊熊火焰里争先恐后地探出来,疯狂抓扯着此间唯一的活物,无论妖力还是真元一旦被它们触碰,都令恶鬼们欣喜若狂,饥渴地塞入口中咀嚼起来。
暮残声看得清清楚楚,那一个个面目全非的恶鬼都穿着褴褛不堪的衣服,从一些锦绣边角还能依稀窥见昔日精致的华服。
姬轻澜大半个身体已经融入烟雾中,暮残声眉头微凝,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对方继续发疯,他将掌心余血在刃上一抹,嘴里念动雷法咒,紫色的雷光顺着长戟暴涨数倍,当他高高跃起时,如同擎住了一条闪电。
下一刻,闪电向着姬轻澜当头而落!
血色双眸里映出璀璨雷光,姬轻澜被咒魂钉影响的神智陡然清醒过来,看到闪电已经离自己不到三尺!
不能死在这里!
他本能地反击,一道青烟从背后爆射而出,变成一把毒龙枪刺向暮残声,转瞬后枪戟擦肩而过,他的头颅却没有被一分为二。
雷光散尽,姬轻澜睁大了眼,看到暮残声左手死死抓住了长枪,枪尖堪堪从颈侧擦了过去。
他那只原本执戟的左手,此时却空无一物,轻轻落在了姬轻澜的头上,将最精纯柔和的真元灌入咒魂钉,压下被它引乱的元神灵力。
“嘛,真是的,我最讨厌小孩子哭,打你一下跟欺负你似的,下次再分你死我活吧……”暮残声额头上满是冷汗,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好歹你都长大了,也别总活在过去啊。”
就像那时候一样……
“师……”姬轻澜的眼眶一热,两行血泪差点就滚了出来,他喉头一哽,在此时近乎魔怔地伸出稚嫩细瘦的手,想要去摸暮残声的手。
“邪祟安敢?!”
一声断喝突然传来,因为主人愣怔而失去操控的灵域空间被人从外界劈开,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刹那,白虹将灰蒙蒙的空间撕开长缝,一道人影携带凌厉无双的剑气从中突入!
姬轻澜浑身一惊,本来茫然的眼神回归清明,变指为掌狠狠拍在暮残声身上,将他震退的同时化为一道青烟,在灵域崩裂的刹那向外界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