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袭寒走到床榻前,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将药碗递了过来。
暮残声一口把药闷了,又沉默片刻,开口道:“这里是重玄宫吗?”
“准确地说,重玄宫三元阁。”不等他继续问,凤袭寒继续道,“你已经昏睡了七天,此番新伤旧创并发,又激发了噬元藤的凶性,我差点保不住你的命。”
提起噬元藤,暮残声就想起了凤云歌,他垂下眉眼,问道:“凤阁主他……”
“祖父殉道而亡,我亲手为他收尸敛骨,不日就送他老人家回东沧族地。”凤袭寒低头看着他,“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房间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暮残声不自觉地发力,将药碗捏出了细密的裂纹后才回过神,他抬头对上凤袭寒的眼睛,哑声道:“对不起。”
“你杀了他。”凤袭寒沉默一阵后,慢慢地道,“在我看到祖父胸前的致命伤时,我恨不得将你也一剑穿心。”
暮残声没有说话。
“我是祖父看着长大的,他是我最亲最敬的人。”凤袭寒的眼中浮现血丝,“他是回天圣手,是医道第一人,我从不相信他会死,而你用事实告诉我……终医者一生,救人不能救己。”
暮残声能够听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杀意如流星转瞬即逝,尽管只有一瞬间,可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真想杀了自己。
“你本可以不救我。”
“是,我可以。”凤袭寒嘲讽地勾了下嘴角,“可我也是个医者。”
他说完这句话,就退到桌椅旁坐下,一言不发。
暮残声能够听到他喉间压抑的呜咽,哪怕仅仅泄露出一声,他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有出声。
良久,凤袭寒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是道:“谢谢你。”
暮残声诧异地抬起头,凤袭寒道:“祖父虽然死在你手中,却是他自己的选择,北斗师兄已经把事情始末都告诉我了,我……”
他说到这里便无法继续,有些事情理智上可以明白,情感却无法接受,因为无论什么都无法承载这种痛苦。
最终,凤袭寒略过了这件事,道:“昙谷之劫已经消弭,吞邪渊被玄武法印镇回地下,里面的幸存者都得到了妥善安排,只可惜让非天尊走脱,恐后患无穷。”
魔族卷土重来,身为归墟大帝的非天尊亦再现人间,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哪怕消息还在封锁中,玄罗五境四族的高层大能都接到了重玄宫的传信,各自警惕起来。
“昙谷那边尚有许多后续待处理,你昏死之后,幽瞑阁主让我们带着伤者们尽快返回重玄宫,一路上也遇到了几波魔族截杀,好在有司天阁主随行,有惊无险。”
暮残声皱了皱眉:“司天阁主……”
凤袭寒道:“便是那日力战双魔的大能。”
他不认得司星移,却对那天的神魔之斗印象深刻,非天尊也曾当众称其“道衍神君”,眼下司星移这话一出,隐约让暮残声察觉到了端倪。
凤袭寒没有在这件事上多提,他看着暮残声现在的样子,又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想问吗?”
暮残声看了他一眼,反问:“什么?”
“那些魔族,还有那个鬼修!”凤袭寒握紧拳,“早先在密林里,我们就看出你跟那鬼修关系匪浅,后来又出了那个叫‘琴遗音’的魔物……暮残声,你还记得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
暮残声的确是记不大清了,他那个时候重伤濒危,撑着最后一把力气完成对凤云歌的承诺,意识已近沉沦,此时听到凤袭寒提起琴遗音,心里蓦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
“我当时不在场,可是看到这一幕的人太多……”凤袭寒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他拥抱你,给你遮风挡雨,然后毫不反抗地被我们押回了重玄宫,唯一的要求是在这一路上跟你在一起。”
——那个赌,我输了,我对你束手就擒。
断裂的记忆接轨合缝,此言犹闻在耳,暮残声怔了一下,才恍惚想起这不是自己昏迷前的错听。
“萧傲笙托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凤袭寒不错眼地看着他,“早先在昙谷,你说过自己与那魔物有过交易,可厉阁主又说你破坏了什么重要的阵法,才导致了吞邪渊上浮之势加剧,在你跟那魔胎坠入归墟之后究竟……”
“是我做的。”暮残声打断了他的话,“我认罪不讳,并不后悔。”
凤袭寒怔了怔,旋即握紧了拳:“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己做的事,比谁都清楚。”暮残声低声道,“至于我为什么这样做,你们现在怕也心知肚明。”
凤袭寒没了声。
“我犯的罪责,一一认下,可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暮残声勾了勾嘴唇,“有些事情总得要有人明知故犯。”
“你……”
凤袭寒想说什么,大抵是觉得事到如今,再多言语也都没了意义,他长叹一口气,拿起空药碗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又顿住脚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再次道:“谢谢你。”
暮残声愣了一下,凤袭寒却已经推门出去了。
这间屋子四处都被刻上了符箓,如同一个隐形囚牢,隔绝内部对外界的探查,因此暮残声并不知道他们刚才说的话,门外的人其实都听见了。
萧傲笙背负玄微剑,垂在身侧的双手十指紧扣,嘴唇抿得没了血色。
凤袭寒随手将药碗化去,站在萧傲笙面前,道:“他什么都不肯说。”
“我……不相信他真的勾结魔族。”萧傲笙的声音低哑,“他也许只是有苦衷。”
“并没有。”凤袭寒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他只是无话可说罢了。”
萧傲笙皱起眉:“你难道也听进了那些话?”
凤袭寒冷笑一声:“我若是听进去了,他现在就该在遗魂殿里待着。”
萧傲笙一时语塞。
五日前他们回到重玄宫,净思亲自动手将琴遗音关进了遗魂殿,那是重玄宫禁牢所在,里面关押的无一不是罪恶滔天的邪魔大能,由明正阁掌管,位于天净沙正下方,算是当世第一囚牢,但凡是被关进去的,几乎是至死都不能重见天日。
“厉阁主从他手里接过了化魂符,他自己承认了破坏归墟下的癸水阴雷阵,又与魔族几度纠缠,关系匪浅……”凤袭寒漠然道,“他还杀了我的祖父。”
“凤阁主他——”萧傲笙想要反驳什么,可是对上凤袭寒的眼睛,又无法将那些话说出口。
“我知道祖父在那之前已经成魔,他散尽太素真气泽被众人,他求仁得仁,而暮残声如果没有动手,也许祖父会变成非天尊的工具,自此万劫不复。”凤袭寒握紧拳,“可那是我的祖父,我的亲人!”
“……”萧傲笙张了张口,最终叹息。
半晌,他才道:“可是当日在坤德殿议事的时候,是你驳回了厉阁主要把他关进遗魂殿的提议,才能让他被禁在三元阁好生休养,等待后审发落……无论如何,多谢你。”
凤云歌殉道而亡,却是功德无量,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怕是净思也要给凤袭寒一些优待,更何况暮残声尚未真正定罪,一切都还有余地。
凤袭寒的话不好听,可他知道对方说得对。
在昙谷里挣扎过的他们都相信暮残声不会勾结魔族,哪怕是幽瞑在当日议事时也为此与厉殊争锋相对,可他们的信任源于心而没有证据,反而是暮残声与魔族非比寻常的交往有着诸多佐证。
暮残声现在还能在三元阁养伤,一是有凤袭寒不计恩仇的力保,二是三宝师如今皆在天净沙护法,而他身份特殊须得通知西绝妖皇共同商议,三是他曾为众人出生入死,其功过都以热血浇铸,容不得人忽视。
“谢我没有意义,正如我们相信他没有任何用处。”凤袭寒嗤笑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萧傲笙站在原地,一边是凤袭寒渐行渐远,一边是暮残声在门后默然无声,不知是哪里的风吹拂过来,让他觉得寒入骨髓。
房间里,暮残声倚在门上,他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可他就是莫名笃定门外有人在透过重重禁制看着自己。
他安静地站着,无声红了眼眶。
注:出自《老子》
第一百零一章 遗魂
久违的小剧场—— 琴遗音:好气,真的好想说MMP 暮残声:谢天谢地谢师爹保佑 萧夙:……我他娘的在棺材里也能中枪?
云气飞散,风光泯灭。
净思垂袖立于虹桥上,多时在外的静观也得讯回转,此时正坐在她脚边晃荡着两条小腿,他们的神情姿态虽大相庭径,手上指诀却无片刻松懈,黑白两色华光化为游鱼般在二人身后盘旋,正是太极两仪之相,牵动虹桥下的日月池水也随之流转,阳炎与阴云在水面下纠缠交融,从中间或有众生百态浮现,却是转瞬即逝,旋即无踪。
道衍神君闭关的问道台,就在这潭日月池最深处。
比起坐拥整座浮空仙山的重玄宫,位于其上的天净沙占地面积实在过于微小,然而世说须弥芥子是为巨细相容,这里虽是方寸一隅,内中却容纳有一方净土,可这净土乃神明居处,纵然是三宝师,也唯有天法师常念可以涉足其中。
静观不止一次地想象,日月池下是否有一个小世界,因天净沙本就位于重玄宫之上,可他无数次仰望穹空,都不能窥见这里的分毫玄妙。
相较于他那孩童般强烈的天真好奇,净思就要无趣太多,同样是在这里护法,他已经伸长脖子往水下看了无数次,几乎算是望眼欲穿,这个女人还跟石像一样纹丝不动。静观撇了撇嘴,忽然问道:“我听说司星移这回伤得不轻?”
“死不了。”
“那就好,毕竟天灵之体千年难遇,他若是身死道消,我们还得费心寻找下一个神降者。”静观眼中精光微动,“不过,此番有尊上神降亲至,折损尚且如此厉害,看来昙谷一战里还有颇多陷阱呢。”
净思不言不语,静观饶有兴致地追问:“倘若不是尊上发现了心魔踪迹,临时改变了主意,你们当真会见死不救吗?”
“此事已成定局,空想无益。”
“你是嫌我话多了。”静观故作哀怨,“我只是看你好像心情不好,没话找话逗你多说两句开开怀罢了……不过,这次司星移伤及根基,凤云歌殉道而亡,更别说折损其中的诸多弟子,你这一宫之主为此愠怒也是理所应当了。”
净思忽然勾起嘴角,声音极冷:“凤云歌死在昙谷是他求仁得仁,他若是以那般邪魔面目生还,我也会予他万古长眠!”
“这话外人听着了,他们还不知道会有多么心寒,毕竟凤云歌这些年来救死扶伤不亏道行,为重玄宫也是尽心尽力,你如此态度可是会招人诟病的。”静观话锋一转,“不过,听你这意思,你是不觉得那西绝妖狐杀了凤云歌有过错?”
“在凤云歌耗尽太素真气之后,留在世上的就只是一个魔物,莫说是他,但凡在场任何玄门弟子,诛魔正法皆不为过。”净思漠然道,“凤云歌之死,魔族设计谋害首当领罪,我作为重玄宫主亦可担责,而他行应尽之事无可置喙,东沧凤氏若有诘问,任与我分说计较便是。”
静观嘴角微翘:“那么,暮残声涉嫌勾结魔族之事,你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净思垂目看向下方池水,淡淡道:“自然是审查分明,功过同算。”
“这可就有些难办了。”静观鼓了鼓腮帮子,“早先心魔逃出雷池封印,妙法遁去不知处,我们为了捉拿他发布破魔令,不惜以法印为悬赏,此事已经通传五境。现在,心魔终于落网成囚,却并非败于我等之手,而是因为这只妖狐束手就擒,按理来说,他当居首功,我们也要应诺赐予他接受白虎法印传承的机会。”
顿了顿,静观的眉头微微皱起:“然而,暮残声擅自破除昙谷镇魔井和归墟符阵,虽是为救危情事急从权,到底是犯了无赦之罪,何况他与心魔交往甚密,同那勾结魔族的异数鬼修亦有牵连……倘若证明他真是魔族细作,先前种种功绩也不过是处心积虑下的铺垫,我们不仅不能拿出法印,还要将他正法典刑以儆效尤。如此诸般想来,对他的处置委实作难。”
静观难得正经地说尽诸般,净思的神情却始终冷淡,仿佛谈论对象不是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弟子,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哪怕是与她同源共修的静观也不能察觉出分毫异样。
“静观,你忘了一件事。”她道,“重玄宫是玄门道首不假,可暮残声乃是西绝妖族出身,我们能够定他的功过是非,却不能越俎代庖直接处置他,否则将与妖皇生出龃龉。”
静观嗤笑:“玄凛若是知道自己精心选择的破魔令执掌者,竟然勾结了魔族,恐怕他比任何人都急于抹掉这个污点,哪里会记恨我们?”
“那也是西绝妖族的处置。”净思终于侧头给了他一个眼神,“重玄宫可以是五境道宗,不能是四族之首,有些事情我们应该管,也有些事我们不能做。”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静观移开了视线,笑得愈发畅快:“净思,我可是服了你,谁能想到千年时间能让你变得这般厉害,若是当初萧夙……”
他言至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头微不可察地一顿,出口就变成了喟叹:“若是当初萧夙能想到你有今日,他也该放心了。”
净思漠然而立,置若罔闻。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不再说话,全心运转法力稳住结界,直到原本融合在一起的日月池水重新分开,阳炎阴云各归圆缺之位,常念才从中踏波而出,点水不沾衣。
两人刚才的谈话没有任何遮掩,在这天净沙里也没有谁能够瞒过道衍神君和天法师的神识,静观刚才问出这些话,就是故意要净思表明看法,以此试探常念的态度。然而,常念的神情一如寻常那般平淡乏味,就连那双眼眸也是古井无波,叫他暗暗撇了撇嘴,猜不透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净思开口问道:“尊上现已无恙否?”
道衍神君最初是从支撑元初天界的承天神木中化形而出,身具清净奥妙之气,证一线生机之道,祂久居问道台也是因为法躯不可与世间污浊微尘共处,连选择神降的肉身也必须是至纯至净的天灵之体。然而,天灵之体虽可作为神降者,仍不能与神魔之躯相提并论,顶多只能发挥出道衍神君的六成神力,偏偏此番大战面对的是两位撼天大魔,纵然是祂也不能全身而退。
更严重的是,非天尊这次似是早有准备,与琴遗音联手为战,将归墟魔气和三毒恶灵融为一气,不仅重创了神降肉身,连道衍神君的元神也被这邪力入侵,必须尽快解决。
“尊上已经神灵归位,疗愈伤势易如反掌,归墟魔气已经被拔除,只是那三毒恶灵乃玄冥木上众生执相结成,短时间内难以炼化。”常念平静地道,“你们继续为尊上护法,我去一趟遗魂殿。”
……
遗魂殿。
这里又称遗魂牢,因其乃是重玄宫关押邪魔大能所在,从它建立至今,尚无一罪者能从中走出来。
因此,除了奉命看守此地的护卫弟子和困在其中的阶下囚,外人都不知道这里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作为一个宫殿,它虽无殿堂楼阁,却有雕栏画栋与庭院台榭,极尽精细之美,尽管那些雕痕都是镇魔符纹,连地砖都是净灵石打造,令关押在此的邪魔无时无刻不觉得生不如死。
遗魂殿不被日月照耀,它的正上空是天净沙所在,中间隔了一层真武荡魔阵,故而置身此间者仰望穹空,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幽暗星天,在这个地方呆久了难免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到最后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忘。
护卫弟子们每巡过一处紧闭房门,里面都会响起一道沉重的撞击声,门扉纹丝不动,那声音也随之微弱下去,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这些个罪恶滔天的邪祟魔修,在被关进去的那一刻起,哪怕有千般不甘也只能至死方休了。
可是,纵使他们心志坚定,现在也无一胆敢踏足中央庭院,只能沿着长廊巡视四周,连半分目光都不曾斜视,仿佛那不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庭院,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院子正中有一棵大树,据说它是从承天神木上截下的一条枝子,本无法在下界存活,被天法师亲手种下后也不见生长,直到千年前受了一场莫名雨沐,在一夕间变作岑天之高,成为了整个遗魂殿的镇魔法柱。
琴遗音阖目枕臂倚在树下,一身水蓝衣袍在雾气里氤氲出几分飘渺,他本就生得一张不逊仙神的无双皮相,现在收敛了全身魔气,更显得风华绝代如画中仙人。
作为他化自在心魔,琴遗音本身无心无情,却能够假他人七情六欲为喜怒哀乐,故而他不怕加诸己身的任何桎梏酷刑,不觉痛苦磨难,只要灵识不灭,就能穿梭于三界六道自在游戏。因此,当初道衍神君才会以雷池为牢将他囚困其中,借天雷浩荡之力使其千年不得脱困,现在雷池已破,遗魂殿凭借这棵妙木能镇他一时,却不能禁其长久,只能等待道衍神君出关。
然而,琴遗音对自己的处境似乎并不在意,以至于在这个群邪哀嚎恸哭之地,他不仅睡了一个好觉,还正在做一场美梦。
“闻……音……”
“闻音……”
最初打扰他休憩的,就是这一声接一声的呼唤。
遗魂殿的诸多禁魔法阵自然不是摆设,哪怕琴遗音精通神念之道,能够在不触动三宝师和道衍神君的前提下,操纵寄体在外行动自如已经是目前极限,要想主动侵入他人元神之境虽然可以做到,却得不偿失,比起那一丁点乐趣,他更乐意睡个好觉。
因此,这道突然在脑海里响起的声音,是凭借一种连主人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强烈渴望,才能传递到他这里。
闻音,多么熟悉的一个名字,它最初属于眠春山里一个微如蝼蚁的盲眼琴师,在对方自愿与心魔交易之后就成了琴遗音的一个身份,最后这两个字变为那只狐狸心尖上最深的疤。
他如此眷恋的人,也是他立誓要正邪不两立的魔头,多么讽刺又美妙的故事。
呼唤从模糊到清晰,间歇却越来越长,声音也变得逐渐低落衰微,琴遗音放任神识顺着这道声音飞跃过去,以前所未有的顺利过程走入对方的梦境。
然后,他难得怔了怔。
在琴遗音的记忆里,暮残声的灵魂是如血如火那般灼烈,哪怕是在冰天雪地的幻境中,他也能用热血消融一片霜寒,带给琴遗音有如烧冰作酒般冷冽又滚烫的快意。
可是现在,他所置身的这个梦境太过阴冷,仿佛封闭多年的墓穴,带有骨肉腐烂成泥后的枯朽气息,仅有的一团火光盘踞在黑暗深处,映照着困在此处的人。
幽幽琴声不绝,却不见抚琴之人,暮残声抱膝坐在那团火光后面,目光有些空洞,显示出在外界从未见过的脆弱与孤僻。
琴遗音没有贸然靠近,他屏息静听了一会儿,将一曲一调都在脑子里过了遍,才记起这是当初雪夜里自己奏过的那首《容夭》。
暮残声从小野惯了,他并不懂什么高雅音律,这首曲子平生仅闻一次,当时又喝得醉醺醺,琴遗音本没指望他把曲子记住,现在细细听来才知他那个时候人虽然醉了,心还清醒,把每个声韵都铭记如刻,过后又不知道回想了多少遍,才能在做梦时还能将其还原。
少年轻狂不识爱恨,才知一时心动最情深。
“闻音……”
“闻音……”
暮残声的嘴唇没有动,这些声音源自他内心深处,也只有被呼唤的对象才能入耳,可琴遗音已经站在他面前,他还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琴遗音有些想笑,却发现自己这回没有笑出来。
“暮残声,看着我。”他蹲下身,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犹豫了片刻,琴遗音没有变幻形相,继续呼唤他的名字,不厌其烦地叫了百十来遍,大抵是暮残声终于嫌他烦了,琴声倏然止息,赤红双目冷冷盯着他。
“你来做什么?”暮残声漠然道,“做了阶下囚,还不肯安分吗?”
琴遗音用手指蹭了蹭他眼角,微笑道:“我想你现在需要人陪,就过来了。”
“为什么……”
琴遗音怔了怔:“怎么?”
“为什么……每当我如此狼狈的时候,都是你来陪我?”
琴遗音把他这句话回味了一遍,听不出自嘲或者失落,只感觉平静得过分,细细咀嚼又觉得下方暗流疾涌。
他抿唇轻勾:“因为世事多磨难,人间待你太苛刻,只有我对你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暮残声嗤笑了一声,“凭你也配对我说‘别无所求’?魔物,你当我身在梦里,就是睡糊涂了吗?”
“你就是清醒的时候太多,才难得糊涂。”琴遗音捧起他的脸,“那么,你想知道我所求为何吗?”
暮残声眉头微皱。
“你所愿者,是为道不虚行。”魔物微凉的手掌从脸庞顺着修长脖颈缓缓下滑,指腹摩挲过鲜活跳动的颈脉,在微凸的硬结上调皮地打了个旋儿,“而我所求,是你快活自在,无拘无束。”
手掌没入衣襟,掠过线条分明的锁骨,在抵达心口之前被暮残声一把抓住。
目光一厉,他顺势旋身,用力将琴遗音掼倒在地上,一手卡住魔物的颈骨,背脊弓起如捕获猎物的凶兽,正要张开利齿啃噬血肉。
暮残声语气冰冷:“你想引我入魔道。”
“不。”
琴遗音的双手如蛇般环上他的背,按住后颈和腰窝,然后猛地发力将暮残声反压在地,原本披散如瀑的墨发滑落下来,遮蔽了大半火光,映得暮残声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张脸庞。
他一笑,黑夜点星都在眼中交错,仙神之姿折堕成魔,带给人直抵灵魂深处的惊艳与战栗。
“我想与你共沉沦,渎三光,极尽欢喜,万劫不复。”
暮残声的瞳仁骤然紧缩,琴遗音低下头,咬住了那片滚烫的唇瓣,将未能出口的拒绝直接吞入,在空荡肋骨下啮噬如心跳重启的声音。
“唔——”
黑白纠缠的长发砸落在火堆里,火光没有灼烧掉一根发丝,而是在这明暗交织的幕布上肆意舞动,扭曲成一道婀娜如天魔女的影子。
魔女在黑夜篝火旁扭腰摆肢,魅惑天成。
被死死按住的那只手,漫上了淡淡霞色。
就在这一刻,伴随着裂帛声响,原本漆黑如墨的梦境空间如倒塌布幔般碎开,琴遗音眉头微皱,再睁眼时,一片树叶正好随风落在他脸上。
幽暗星光明灭不定,映得不远处长廊下的那个老人仿佛一截枯木,了无生趣。
天法师常念踏入庭院的刹那,阵法自动变转,惊醒了琴遗音。
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却让他觉得遗憾极了。
“老不死,真是扰人清梦。”琴遗音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满脸不悦。
第一百零二章 始动
星天黯淡,北斗七星都隐没难见,云雾如翻卷的碎絮徐徐流动,构成了一个盘旋在上的巨大漩涡,似乎能吞噬仰望者的魂魄。
“……你生而叛道,本性极恶,千年前假借优昙尊身份,惑乱万修自毁道基,造下业障无数。尊上将你镇压于雷池下,是让你静思己过,可你擅自逃离封印,不仅自甘堕落跟归墟魔族再续因果,更与非天尊联手陷害尊上,故技重施坏我玄门修者道心,数罪并罚无可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