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不自在地拽了拽宽大飘逸的袖口,看到白夭坐在大青石上盯着自己看,俯身吹干她发上水汽,随手摘了几根柔韧的草茎给她盘了两个手艺稀松的发髻,大概是觉得实在难看,加了两朵淡黄色小花聊作补救。
好在暮残声盘发的手艺不行,白夭的五官底子委实不错,虽然瘦弱了些,可当她洗干净了脏污,穿上淡绿色的裙子便显得玉雪可爱,眼下无师自通地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比发上花朵更娇美。
暮残声牵着她回了小院,青木已经不在这里,唯有清风吹拂屋檐下的木风铃,发出清悦的响声。
白夭很黏他,暮残声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按在了木床上,自己坐在桌边倒了杯茶,屋子里一时寂静下来。
现在还不到亥时,他自己也无睡意,只不过身处这偏僻之地,难免觉得冷清,身边虽有一个小丫头陪伴,却是个不会说话的。
他这样想着,冷不丁袖摆被人拽了拽,白夭不知何时小跑过来,奋力往他腿上爬。
暮残声将她放在桌沿坐好,问道:“睡不着?”
白夭指指床铺,又指了指他。
“我不困。”暮残声摸摸她的脑袋,“你去睡吧。”
白夭使劲摇了摇脑袋,又摸摸肚子。
“你饿了?”暮残声一愣又回过神,白夭乃是魔胎,食欲本就需求颇大,非生灵不食,现在是该饿了。
他原本打算以灵力喂养她,可以在让她饱腹的同时逐渐化去凶性,可现在自己被缚灵锁束缚,这就有些不好办了。
魔胎饥饿时会发狂,眼下白夭坐在他面前,只知道眼巴巴地看过来,却没有袭击他的意图。
暮残声叹了口气,咬破手指抵到她唇边,白夭本能地就要张嘴,紧接着双眼瞪大,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差点扫落了茶具。
“不许挑食,不准浪费。”暮残声一把将她薅过来,“三口,敢喝多了我灌你去喝洗澡水。”
白夭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在血快要滴落时才张开嘴,含住他的指头吸吮,眼圈却有些红,像是要哭。
三口之后,白夭像小狗一样用舌头舔了舔他的伤口,却不再黏着他,抽抽噎噎地爬上床榻,拿棉被将自己卷成个球,蜷在内侧跟蜗牛一样蠕动。
暮残声深深地叹气,只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明明吃亏的是自己,搞得还跟虐待了她一样,根本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小丫头哪怕没到这境界,心思也不比那洗澡的水潭浅。
他这样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按照凤袭寒的吩咐服药运气,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灵力在经脉间流淌,所过之处无不通泰。
暮残声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药物作用下终于渐渐松缓,将最后一口内息沉入气海后,他已经觉得倦意袭来,难得打了个呵欠,见裹着白夭的棉被已经不再动了,也不去打扰她,直接躺在外侧和衣而眠。
清风弄木铃,落叶染清辉,这一方小院如同入了画卷,安逸静好。
除却那些昏迷的时光,暮残声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这是他难得的安眠,很快就迷迷糊糊了。
因此,他并没有发现原本紧闭的窗扉无声敞开了一道缝隙,轻柔的夜风卷入一片枯叶,落在床榻下。
屋子里一片寂静,暮残声侧躺着,双手叠在脸侧,两腿也微屈,他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隐约闻到了一点香味,浓郁如酒,又带着霜雪白梅才有的清寒冷香。
又一阵香气吹来,他觉得有些冷了,意识却越来越浑噩沉重,他翻身搂住了那团被子,似乎找到了一点温暖,终于不动了。
他看不到自己背后,丝丝缕缕的黑烟从那片枯叶上升起,凝成一个身量颀长的黑影立在床边,冰冷的青铜面具下,那双诡异空洞的眸子正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月华如水洒落进来,才照出这个黑影其实穿着一身广袖蓝袍,四道穿骨锁链拖拽在地,如瀑墨发却几乎与其等长,映得漏出衣袖的手格外苍白。
那双如同死水一样的眼眸微微闪动,面具人伸手将背对着自己的暮残声转过来,动作有些粗鲁,却没有将其惊醒。
他居高临下地用目光逡巡这个人,手指沿着暮残声的眉心一点点往下滑,经鼻尖过唇角,在喉结处停留了一会儿,慢慢侵入有些松散的衣襟,像是暧昧至极的轻抚,又似乎在寻找什么。
暮残声在梦里微微皱眉,他感觉那种冷意越来越重,无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了一个东西覆在身上,将脸庞埋在一片微凉的丝滑中。
面具人压住了他一只手腕,另一手撑在他脸畔,倾身如牢将他禁锢住,长长的锁链和黑发一同垂落在榻上,而他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僵硬了半晌,缓缓低下头去。
眼看那张冰冷的面具就要贴上暮残声,冷不丁一股大力从旁侧袭来,直接拍得他脑袋一歪,紧接着腰腹一重,面具人被踹下了床。
锁链无声在空中一转,他动作灵巧地落在地上,冰冷双眸已经尽化黑色,看不到一丝眼白,森然看向那个掀开被卷站起身来的小丫头。
“劳驾,别把我也当个破棉被行吗?”
身材娇小的女孩粲然一笑,黑亮双眸里泛起猩红血光,择人欲噬。
她慢条斯理地把暮残声衣襟拉拢,再将被子也盖上去,这才一撑床板翻身落地,明明身量还不足对方腰高,却有无形的恐怖压力霎时迫去,原本安静如画的房间顷刻鬼气森森。
白夭看着这个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笑靥如花:“没脸皮的,刚才你是用哪只手碰他?”
第一百一十章 枯叶
对,你们没错,有两个心魔,此处涉及到世界主线不便剧透,不过最近出来的这个新欢是暂时性的,而且他很疯,请你们相信已经结下一百章革命友谊的旧爱~
这座小院虽然地处偏远,到底是在重玄宫内,风吹草动虽不足一提,可一旦闹出了大动静,便无异于直接暴露在三宝师的眼下。
因此白夭一出手就是杀招,她撕破了先前懵懂无知的假面,右手搓掌成刀在跃起刹那直斩对方头颅,面具人脚下一旋,侧头躲过的同时一掌击向她面门。
白夭将身一折,单手在桌面上一拍,几乎是从面具人掌下错过,口中一道猩红气芒凝为实质爆射而出,直袭面具人咽喉。转眼间,两人已交手数个回合,白夭双手十指连弹,沛然魔力压制分化成千丝万缕,顷刻结成天罗地网,纠缠住面具人的身躯将对方拉拽至半空,随着她手指合拢,罗网倏然收缩绞杀,被缚其中的人霎时溃散成烟。
“叮——”
铁链碰撞的声音在背后蓦然响起,面具人如鬼魅般欺近,一手横过勒住了白夭的脖颈,尚未长开的骨骼发出一声怪响,白夭反手一掌拍回去,虽是扑了个空,扣在颈上的手也消失了。
面具人又站在床榻边,一手伸了过去,白夭身形一晃错掌架住他的手,二者在暮残声身前僵持,作为风波中心的他还半点不觉。
刺骨阴寒扑面而来,饶是白夭这具魔胎之身也骇然,须知白夭模样虽然幼小,躯壳之内却蕴藏琴遗音分神,纵观重玄宫上下,非阁主之尊不可与其争锋,可她现在打出的每一道魔力都如泥牛入海,得不到分毫回应。
她毫不犹豫地催动魔力,倚仗肉身之利欲引出对方体内精血,魔胎本就嗜血吞灵而生,又有她元神加持,遇上千万生灵皆是不败之地,可是当她的魔力化成血光笼罩过去,只听得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面具人身影消失,唯留一片枯叶在血光中寸寸湮灭。
白夭瞳仁骤缩,她下意识地转身,一股大力登时袭来,卡住她的脖颈狠狠掼在墙壁上,与此同时,她体内精血魔力都沸腾起来,不由自主地向着这只手涌去!
面具人本来苍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浮上一层淡淡血色,手背上已隐现筋脉纹路,白夭的脸色却越来越差,她死死扣住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却如蚍蜉撼树,不可抑制的怒火在脑中燃烧,几乎要化为实质将眼前人焚成灰烬。
无名之辈,妄为如斯!
她猛地闭上眼,玄冥木的影子在墙壁上一闪即逝,连同对峙中的两道人影一并带走,只留下暮残声还在床榻上沉睡。
婆娑天内,千万株玄冥木盘根错节,连成重围壁障,面具人被白夭拉入其中,二者拳掌相撞便各自飞退,隔着漫天落花冷然对视。
树上悬挂的无数人面齐声高呼,白夭旋身立在一截花枝上,寒声道:“你是谁?”
面具人不答,他只是抬起头,用唯一能够示人的眼睛直直盯着白夭。
他有一双令她无比熟悉的白瞳黑眸,里面却包含着她不曾拥有过的复杂情绪,譬如惊惧、偏执和恐怖,再细看一会儿,还能从眸底深处揪出一把千丝万缕的怨毒与疯狂,胜过这千万株玄冥木上悬挂的诸般恶相,仿佛深埋腐土下的枯骨,哪怕重见天日也洗不净朽烂味道,见之无欢喜,只能从皮冷到心。
琴遗音本体无心,白夭这具肉身却是有的,因此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微微发抖,同时又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她想要撕下这张面具,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白夭脸上的笑意完全褪去了,无数流弦在重重树牢间纵横密布,其中七根的末端与她手指相连,随着她举手抬足,弦网变阵,五音奏成。
“最后一次,你是谁?”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具人,“或者,我将你碎尸万段,自己来看!”
一掌落下,扯动千丝错响,婆娑天内风云变色,诸般恶相飞离树木,汇成一张巨大的白色人面,如日轮般悬浮在白夭身前,如盾如刃,不可摧折。
人面张开巨口,里面没有白夭或玄冥木,唯见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无论什么东西被卷入其中,都会被这集众生恶念而成的阴暗面吞噬干净。
在黑暗笼罩下来的瞬间,面具人终于动了,他于无尽黑暗中勾住了一根弦,屈指一剔,铮响破鸣!
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水疯狂翻涌,几成血海,无数白骨在其中浮沉,肆意撕扯着这片黑暗,白净无暇的人面上逐渐浮现出裂纹,仿佛上好的瓷盘被打破,随时要支离破碎!
与此同时,被困遗魂殿内的琴遗音睁开眼,他眼前明明是幽静庭院,瞳仁中映出却是巨大人面无声裂开的场景,脑中有一根弦倏然断了,牵动他全身魔力翻滚,大脑疼痛欲裂。
白夭败了,亦或者说,他输了。
那个不知来历的鬼祟之辈镇压了白夭意识,便是将琴遗音一道分神禁锢在婆娑天内,他本可以直接把这道神念抹杀,却只是将其压制后夺取了那具肉身。
他想做什么呢?
眼底涌起森寒血光,琴遗音起身踏出一步,从镇法妙木上投射下来的光影立刻化牢拔起,原本安分的藤蔓也蠢蠢欲动起来。
在这一刻,琴遗音抬手就想将这些阻挠自己的东西碾碎,可是他又很快冷静下来——还不到时候。
与非天尊的计划才刚开始,如果他现在离开遗魂殿,立刻就会惊动三宝师,届时必将变故连连,不仅前功尽弃,还会把他和非天尊一网打尽。
琴遗音凝视了光牢半晌,终是缓缓坐了回去,在背脊靠上树干的刹那,他蓦然明白了——那个面具人,就是在等他亲自过去。
暮残声是被一股寒意冻醒的。
他睁开眼时,发现身上盖着被子,白夭侧躺在旁边,用她细瘦的胳膊搂着他,看起来不似依偎,倒像是禁锢。
那股刺骨寒意就是从她身上传来的,暮残声吓了一跳,连忙推了几下,白夭没有醒,手臂倒是松开了,他立刻起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得冰凉一片,气息也紊乱得很。
“白夭,白夭!”暮残声连声唤她都不得回应,狠心一指凝力刺上女孩后脑,这下子白夭倒是睁开了眼,却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的眼瞳太黑,看似空无一物,实则在那两团黑暗里浸透了无数东西,他背脊一寒,本能地并指如刀抵在白夭喉间,然而她在那一眼之后又重新阖目,那股寒意和惊惧感也随之消失,整个房间都恢复了平静。
疯狂叫嚣的警觉平静下来,暮残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白夭看起来只是做了个噩梦,现在已经安然睡去,可他再也没有困意了。
暮残声从未见过白夭这样的眼神。
在他的记忆里,白夭的眸光始终清透懵懂,偶尔带上小狼似的凶狠,却都是简单易懂的神色,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她还未学得,自然也不该拥有,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鲜血和白骨的影子。
暮残声一手点在白夭眉心,将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输入进去,谨慎地检查过她体内肺腑百脉,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好似刚才那一下只是噩梦反应,亦或者他这段日子太过紧张而产生了错觉。
他体内的药劲确实还没下去,被半夜惊醒后更是头疼欲裂,暮残声揉了揉额角,却已经不打算再睡,看到清冷月光从窗扉透进来,索性决定出门吸取月华修炼。
重玄宫建立在北极之巅上,可以说是整个玄罗最接近天空的位置,日月星辰都仿佛探手可摘,对于修士来说无疑是大大有利,因此暮残声找了个离小院不远的空地盘膝坐下,呼吸吐纳,运气三周天,心神便都沉静下来,眼看就要入定。
就在这时,从地下蓦然伸出了一只手,猝不及防抓住了他脚踝,竟是直接将他拖了下去,破开的地面旋即覆土无痕,半点看不出刚才还有人在这里。
暮残声心头猛跳,他只觉得自己如堕地狱,土石特有的沉重之气压得他格外难受,直到抓住他的那只手陡然松开,周遭土层无声分开,形成一个三丈见方的空间,隔绝了所有来自外界的窥视。
白光微动,将这个地下空间照得亮亮堂堂,暮残声心有所感地转身,看到一尘不染的白衣女子从泥土中走出,正是净思。
在坤德殿上,她不曾给予他多一分目光,现在四下无人,她注视暮残声的眼中依旧没有丝毫柔和,冷硬胜过天下所有的寒铁顽石。
正如净思要求他不可将两人师徒关系宣告出去,暮残声也从小就觉得她待自己不像师父,更似一个锻造工具的匠人,无论眼神还是态度里都透着严苛和考量,就是没有师徒应有的温情。
她对暮残声冷冷道:“过来。”
暮残声上前一步,低头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在白光映照下,他脸上那道红纹实在浓艳刺目,净思伸出手,暮残声本能地避了避,她便将手收了回去,沉声道:“你在怨我。”
暮残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弟子罪有应得。”
“认罪不认错,一贯是你的脾性。”净思看着他,“五百年,仍不知悔改。”
暮残声反问:“倘若弟子屈膝认错,师尊就会满意吗?”
“对错罪责都是你为自己的选择而要承担的后果,我的态度不能改变你已经做下的事实,那就没有任何意义。”净思面无表情地道,“常念已经见过了你,此剑便可以交还了。”
她袍袖微动,一把冷白细剑滑落手中,正是当日暮残声为求援送出的骨剑,可惜他直到九死一生也未能等来净思的援手,只有险些湮灭了整个昙谷的落星阵。
饮雪乃是暮残声以骨剑入戟才得大成,他曾尝试召回骨剑始终不得回应,只当是被净思扣下,现在才知对方是料想到他会见到常念,三宝师同修多年,常念又最善于观察气息,难保不会被他发现端倪。
暮残声沉默地接过骨剑,那东西一到他手里就微微颤动,如冬眠苏醒的蛇一样“呲溜”没入他体内,背后顿时传来一股冰冷刺骨的锋锐灵力,在脸上红纹闪动之后,转瞬又隐没下去。
他轻声道:“师尊需要弟子接下来做什么?”
净思看了他一眼,目光渐沉:“你怎么看这次魔修滥杀之事?”
暮残声毫不犹豫地道:“借刀杀人、声东击西,此法并不高明,却是针对重玄宫的阳谋。”
他向来是机敏的,净思目光微敛,此时恰逢常念与静观都在天净沙为道衍神君护法,炼化三毒恶灵不容有失,而她虽镇守重玄宫内,却要留大半心力给遗魂殿里的琴遗音,倘若有人此时袭山,纵使早有预料,也难保不会有纰漏。
她忽然道:“元徽为你借走了白虎法印。”
暮残声微怔:“为我?白虎法印?”
“当初我们发下破魔令,不惜以法印为赏是为抓捕琴遗音,眼下他因你成擒,按理说这白虎法印就该是你的。”净思淡淡道,“然而你三番两次破坏镇魔关键,与魔族中人关系勾连,就算最后证明你并非细作,重玄宫也不能将法印传给有瑕之辈。因此,元徽想出了折中之法,法印虽不能赐给你,却可以借你参悟一次,明日他就会在藏经阁找你。”
五境法印乃玄罗本源精髓所化,内含玄机妙法无穷,别说是参悟,能触碰到它都是莫大机缘,因此破魔令才会令五境中人趋之若鹜,试问谁不想要一步登天呢?
这当是一件莫大的喜事,可暮残声眉头皱起,问道:“弟子与元徽阁主无亲无故,他为何如此厚待于我?”
“自以为是,不过如此。”
净思的声音已经平静淡漠,暮残声却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一丝讥讽,那位传言里温和中庸、与人为善的老阁主,似乎并不得重玄宫主的意。
他眼中微闪:“看来这不是机缘,倒可能成祸事。”
“不,二者皆是。”净思道,“我不会干涉你这次的选择,也不会在事后对你有任何偏颇,即使你会因此身死道消,也是你自己的造化。”
暮残声默然半晌,忽然缓缓向净思跪下,低声道:“无论生死祸福,弟子无怨无悔,但是师尊……我有一件事,想要向您求个答案。”
净思定定地看着他:“说。”
“您当初……究竟为什么要收我为徒呢?”
暮残声用了近五百年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却不得其解,现在他终于提起,却在迎上对方冷漠目光的刹那,神使鬼差地自问自答道:“是为了让我做到师尊所不能做的事吗?”
净思双眸微深:“你果然在剑冢第十八层看到了什么。”
“杀神虚余铸剑证道之景,还有……灵涯真人刻在墙上的《三神剑铸法》。”暮残声笼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先前在归墟之下,魔将明光也曾说我与师尊之间没有巧合缘分,只有谋定后动。”
顿了下,他终是没忍住抬头去看净思的脸,借力隐藏着自己的心绪涌动,涩声道:“我……是师尊铸下的剑吗?”
净思虽未教暮残声习剑,却用《百战诀》引他入武道,以《浩虚功》助他修心神,传授雷法正元锻体,不惜将脊骨抽出为他续脉……如此苦心孤诣,却将他拒于师门之外,放逐于五境山河任凭打磨,任由他陷入绝境或走上风口浪尖,她始终冷眼旁观,评估着他每一次的进境与疏漏。
暮残声曾经不懂这样的眼神,现在才知她一如站在剑炉前的虚余,在尽一切心血锻造剑胚之后,等待兵器从水火中出锋现世。
他手中虽不执剑,从皮到骨乃至魂灵都被她如铸剑一般锻造,明知刚过易折,仍要宁折不弯,只因剑锋本是向前,除非断折永不转圜。
假如她真是将他视若铸剑,那么只要暮残声软弱认输,他毫不怀疑自己这把废品会被她亲手销毁。他心里跟明镜一样,偏在这一刻不愿意这样想下去,执拗地望着这个教导自己走上今天的女子。
净思的手掌落在他脸上,难得给了他一个微笑,声音却寒凉无比:“为师不喜虚情假意,你既然知道了,也不要再做自欺的懦者。”
“……弟子,明白。”
暮残声垂下眼长出了一口气,不觉如释重负,反而是将体内仅有的温度也都抽离出去,从里到外地觉得冷。
白光泯灭,净思的身影消失,当他再抬起头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地面上,凄清月光映出了行单只影。
他对着月亮怔然半晌,才缓缓扯了扯嘴角,笑得很难看,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小院里,木然坐在床边。
“暮……”
一个沙哑的音节响起,暮残声终于被惊醒,看到白夭坐了起来,正仰头盯着他看,先前令他惊惧的气息和眼神俱都消失,又变成了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
暮残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夭……你,在叫我?”
白夭只是不会说话,却并非傻子或哑巴,她跟在暮残声身边时也好,同北斗回来的这一路也罢,听人说得最多也就是暮残声的名字,现在不知怎么地开了口,极其缓慢地往外吐字。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听到她艰难地唤道:“暮……残……声。”
仅这三个字出口,她就没有再说了,张开双臂搂住了暮残声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肩窝里。暮残声下意识地环住她的背脊,最开始有些无措和茫然,渐渐就在这样的拥抱里平复了呼吸与心跳,空洞的目光也慢慢回神。
是了,左右五百年都没拥有过的东西,他还在妄想什么呢?净思从来没有给予过这些虚伪的温情,只是他未曾得到而不甘于心,现在终于认清了事实。
“白夭……”
他回抱着女孩,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再叫我一声吧。”
搂着他的女孩身体颤了颤,半晌才哑声道:“暮……残声。”
“……”暮残声将头埋进她瘦弱的肩膀上,“我在。”
他就像是困在绝壁上的旅人,抱住唯一的同伴,用沙哑呼唤和点滴温暖证明彼此依然存在,尽管这些都薄弱不堪,却是身边仅剩的宝物。
他如此珍惜自己怀中的所有,却没有看到在自己肩头,女孩缓缓睁开眼,露出一双诡异的白瞳,黑眸之中血丝结网,禁锢着无尽深渊。
她的手掌放在暮残声后心,在这个他罕见没有防备的时候,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挖出整颗鲜活的心脏,然后填入胸腔,便能永远拥有他,再也不怕失去。
哦,对了,还有他的一身热血和硬骨,甚至于一根发丝,都不该错漏,全都属于自己。
那双眼里汹涌着绝望和疯狂,带着刻骨的偏执和占有欲,她微微侧头,唇间隐露的牙齿眼看就要贴上微微跳动的颈部脉搏。
“住嘴!”
就在这一刻,脑中突然传来一声冷喝,刹那直抵灵魂深处,充斥在婆娑天内的无尽血海如被神针翻搅,血水卷着白骨排浪退潮,露出一片狼藉的荒野大地,倒伏折腰的玄冥木悉数拔起,万千人面纷飞四散,将那些血水白骨通通啃噬!
黑暗之中,仅剩半块的白色人面彻底破碎,一道白光从中冲出,立刻回归肉身,凭借从本体传来的庞大魔力一举将侵占躯壳的不速之客驱赶出去。
暮残声只觉得怀中的人猛地一颤,紧接着颈侧传来一片湿热,他吓了一跳松开手,发现是白夭舔了自己一口。
“你做什么?”
暮残声浑然不知自己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刚才那点温暖情谊灰飞烟灭,他木着脸看对面舔嘴唇的女孩:“又饿了?”
白夭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又朝他扑过来,暮残声还以为她会咬自己一口,却没想到这妮子抱住他就不再动了,很快闭着眼睛睡得死沉。
暮残声无可奈何,只好又叹了一口气,拥着她重新躺下,额头相抵,渐渐地竟是入眠了。
远处遗魂殿内,琴遗音再度睁开眼,一道殷红血线从嘴角溢出,很快被他抬袖拭去。
“笨死你个蠢狐狸……算了,安心睡吧。”他喃喃自语,抬手时指尖拈着一片染血的枯叶,适才他控制婆娑天魔力爆发,连摧七株玄冥木才让白夭那道分神脱困,及时抢回肉身救下暮残声,却着实让自己不大好受。
可令他不悦的并非伤势,而是那个来历莫测的面具人仅凭一道枯叶化形,就差点夺舍了他精心寻找的一具肉身,不仅令他诸多打算险些毁于一旦,还敢于明目张胆地动他圈养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