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随着耳边乱声不绝,山体颤动幅度加剧,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猝然崩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整座北极之巅在轰然大镇之后猛地下坠!
自古上清下浊,北极之巅作为浮空仙山,乃清正灵气汇聚之所,此间修士守心持正,又有阵法维持运转,其中但凡有灵之物皆不受浊气沾染,可是眼下有恶木丛生,无数修士被其蛊惑,从他们心底生出的魔障将清气尽化污浊,仿佛给浮在水面上的一艘楼船猝然加载了数倍重力,迫使整座山都往下沉去!
修士们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御空飞起,如此正合罗迦尊之意,只见魔龙张开巨口咬向这些自投罗网的鲜活猎物,眼看就要将十几个修士吞吃入腹,净思一脚踹在他头上,淌着毒水的龙口与修士们擦身而过,不慎沾染到的皮肉立刻被腐蚀见骨!
趁此机会,罗迦尊拼着生受净思一戟,巨大的龙头悍然撞向结界,刚被逃窜修士们从内部冲开的空隙尚未来得及弥补,就被裹挟无匹魔力的龙身生生从薄弱处撞开,几乎就在结界破碎的刹那,魔龙庞然身影陡然消失,化回人形遁入一片乱象中,竟是一眼难见了。
“他进了重玄宫,怕是要去救遗魂殿里那个魔物!”幽瞑眉头紧皱,他全力运转阵法试图将山体稳住,奈何满山恶木催生出无尽阴暗与秽气,被阵法带起的清气很快就被污染,根本不能止住高山倾覆。
重玄宫里都是可以飞天遁地的修士,哪怕山体当真砸落在地,他们也能毫发无损,然而北极之巅坠落凡尘,下面十五座城池将无一幸免!
纵有力拔山阿之能,却无扭转人心之法。
幽瞑从未感受到如此的绝望与愤怒。
就在他想要孤注一掷将全部灵力灌入阵眼的时候,幽瞑突然感觉山体下坠之势猛然一顿,无数细碎的白光从下方升起,形成一道道白色锁链挂在云天上,堪堪阻住北极之巅下落。
“这是……宫主!”
地法师化去长戟,俯身落在了山体之下,浑身灵力猛然暴涨,身躯化作了百丈巨人,整座高山被她用双手擎住,离地不过十来丈,给下方城池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随着重玄宫里乱象加剧,净思能够感受到手中山体愈加沉重,除此之外,不断从下方传来的阴暗引力也在牵扯北极之巅继续坠落,如此两相夹击,若她不是地法师,这座高山已经砸落在地!
只要净思现在一松手,北极之巅就会立刻坠毁,她心知这是对方拖延自己的手段,将人法师和地法师都引出重玄宫,才好继续接下来的事情。
这是她和静观不得不上当的阳谋。
“非天尊……”
遗魂殿内,倚树而眠的琴遗音睁开双眼。
满山草木皆被伊兰魔气变为恶木,唯有他身后这棵镇法妙木屹立不倒,然而这棵妙木与阵法相连,当重玄宫众修士都被伊兰所惑,清气尽化污浊,阵法聚集来的就不再是清正灵力,而是将无数阴秽的魔气灌入树身,使得这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从根部开始窜起黑气,自内部开始腐蚀它。
他知道这是非天尊发出的讯号,是时候了。
护卫在此的弟子皆是明正阁里的好手,一时间不受恶木影响,发觉异变之后立刻封锁遗魂殿,然而镇压群邪的符箓只亮起刹那,就很快黯淡了下去。
整座遗魂殿内阴风呼号,那些被囚禁了无数岁月的妖魔鬼怪无不欢欣鼓舞,拼命冲撞着房门,迫不及待想要重见天日。
终于,第一个邪祟破开了桎梏,它浑身干瘪如枯骨,肚腹大如孕者,生有双头四臂,甫一脱身便扑向离此最近的护卫弟子,躯体比神兵利器更锋锐,眨眼间绞杀猎物,获得了经年以来的第一口新鲜血食。
第二个、第三个……
它们踏过了满地血滟,争先恐后地窜出遗魂殿,很快就有混乱的厮杀声从四处传来,整个重玄宫已然大乱。
琴遗音缓缓站了起来,禁锢他多日的锁链被他随手拂落叶般扯下,刻画在周围的法阵在他脚下践踏如碎纸,可他没有走,而是双手环臂倚在庭院石柱上,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昙谷一战,魔族虽败,重玄宫也没有赢,因为这场阴谋才刚刚开始——琴遗音甘愿被囚遗魂殿,不惜以身犯险,是为跟非天尊里应外合,先以三毒恶灵牵制了道衍神君,再抛出暮残声的杀星天命吸引常念,让对方将心力用于此道,为非天尊的暗中行动提供了便利,然后他们用魔修屠戮引走半数精英弟子,使重玄宫留守战力削减,只要能够暂时拖住净思和静观,他们的计划就已经成功大半了。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倾向魔族,琴遗音所等的人也终于来了。
常念踏过满地狼藉的长廊,如他上次来时那般站在琴遗音面前,连神色也未变,依旧古井无波。
“天法师不是能推演天数吗?”琴遗音嗤笑,“我以为你能早点来,至少能救几条性命。”
常念淡淡道:“命数如此,死得其所。”
“若有一天你算得自己死到临头,也是这种说法吗?”
“众生如一,我亦如是。”常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劝过你,不要与归墟魔族同流合污,可你仍与他们勾结合谋,屡犯大错,罪无可恕。”
“对错在我,你不配论。”
“你留在这里,是想要杀我。”
“老不死,你已经苟活了一千年,是时候瞑目了。”琴遗音似笑非笑,“我只是没想到,你当真会乖乖过来送死。”
他话音刚落,镇法妙木终于枯死,高大的树木从中折断,颓然地砸在地面上,中间已经被腐蚀成空,一如繁华外表下的满目疮痍。
玄冥木在庭院中拔地而起,强横魔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无数人面从枝叶间如花绽放,吸走常念护体的真气,转化为壮大自身的养料。
常念从未感受到身躯如此沉重,在失去了灵力之后,天法师也不过与肉骨凡胎无异。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他身上没有外伤,胸腹内腔里却好似生出了数张嘴,细细品尝着他每一块内脏和柔软骨肉,挂在树上的那些人面也随之开合口齿,两方节奏完美重叠,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常念的内脏肢体能够再生,腹腔里的嘴也有源源不断的食物,琴遗音想要看他露出痛色,然而天法师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
琴遗音的耐性终于告罄,他随手取下一张人面,在掌心化为利刃,一步步逼近了常念,刀尖对准了对方胸腔。
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会把常念的心挖出来,帮她看一看是长什么样子的。
步伐陡然虚化,琴遗音转眼便欺近常念,刀刃直入胸腔,穿肉断骨,顺着他手势下落,就要剖开这面枯瘦单薄的胸膛!
“琴遗音,这次的确是我失算了。” 千钧一发之际,常念握住琴遗音持刀的手腕,“不过,你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眼中一凛,琴遗音当机立断地一掌拍出,借力抽身后退,只听得一声刀刃断裂之音,常念身上最后一丝灵力也散去,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那样枯瘦难看的白发老人,竟然是一个眉目清冷的男子,乍看只有三十出头,细看好似更年轻些,偏偏气质冷淡隐含沧桑,如同一壶清茶,色香气都蕴于内,虽不令人心折,却更值品味。
他的胸膛几乎被琴遗音剖开,露出白骨红肉和一颗……死寂的心。
那颗心脏颜色鲜活,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跳动过,仿佛只是在骨肉间多了一块肉瘤。
他比琴遗音更像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要来……”常念轻声道,“原因,和你一样。”
你欲杀我,我亦如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去留
心魔和狐狸的矛盾爆发是必然的。 三观,立场,处事方式,他们都差太远了。 狐狸有自己的坚持,心魔有自己的执着,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还不够成熟。
整座北极之巅已经被秽气污染,无数修士心生魔障,地脉受重浊所压坠往凡尘,正是天光晦暗、灵气衰弱的大好时机,此间正法修士纵使神智尚存,在秽气荡尽之前也不能从外界获取灵力补元,一旦他们耗尽自身法力,就与刀俎下的鱼肉无异。
琴遗音为了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常念居于三宝师之首,是因为他生而与天相应,虽有长生之躯,却无咒法之强,一旦被剥夺了傍身灵力,隔断他与天道的感应,他就是一个位于九天的凡夫俗子。
琴遗音的玄冥木吸收了魔罗优昙花,他便能同时掌握虚实幻法,在决定提前行动之后,他立刻帮非天尊解开了伊兰恶相的天生禁制,将伊兰体内那个包罗三界恶欲的小天地拖拽出来,直接与整座北极之巅所在空间暂时合二为一,里面积藏了无数岁月的归墟魔气借助草木生机,迅速覆盖了北极之巅的清正灵气,让这里的大半修士心智沉沦,将玄门圣地变作了人间地狱。
在伊兰恶相崩溃之前,无人能逃出北极之巅,天光也不能照耀进来,这对于天法师来说是最大的压制。
世事如琴遗音所料,常念已经被剥夺了全身灵力,连身躯自主修复的天赋也受到影响,暴露出隐藏多年的本来面目,只等他再补上一刀,三界就不会再有什么三宝师。
可是琴遗音动不了。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沉重或者压制,而是在某一瞬间失去了对自我的感知和控制,明明他就在这里,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你还不肯勘破自我?”常念轻声道,“琴遗音,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庭院里的玄冥木静止如画,琴遗音抬手想要一刀刺向常念咽喉,阻止他继续说话,可是这个念头刚起,他才发现自己连手臂是否存在也感知不到了。
“十方星盘上没有你的命数,三界转轮中不见你的名字,你是天地间不该出现的异端,无论你做过什么,都会成为虚幻之相,寂灭皆空。”
随着常念徐徐道来,他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愈合无痕,连破碎的衣衫都变得光洁如新。
与常念相反,琴遗音的肢体从双脚开始崩解,那些血肉皮骨和衣衫毛发都从他身上消逝,整个人变成了一道站立着的影子,连轮廓都开始缓慢塌落。
他立刻调动魔力,躯体崩溃之势陡然一滞,旋即肢体再现,偏又在血肉重生前莫名消散,如此周而复始,他虽然没有化为虚无,却也不能变回道体。
“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你为天道所不容,它不承认你的一切。”常念走到近前,他那双眼睛里蕴藏了一片星空,里面包罗万象,独独没有琴遗音的影子。
“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他化自在心魔生而叛道,因不容于天地法则而超越轮回,拥有不死不灭之身,可是这也代表琴遗音无来处也无归宿,除了心海中一片婆娑天,他什么都没有。
“我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想要修正这个错误终不得法,直到如今才明白一个道理。”常念轻轻地道,“正如破镜不能重圆,已经出现的错误就算修正也会留下印记,因此无论斩杀还是封印都不能让你消失,唯一的办法就是……”
把错误所在的这一页,彻底从书上撕去。
这一刹那,琴遗音终于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他剥夺了常念的灵力意图动杀,而对方在此之前就预见了死劫将至。常念观测命轨,也不会为私欲篡改自己的命数,因此他没有选择避难,而是亲手推动死劫发展。
《奇门天演册》有一至高法名为“星宫入命”,即众生万灵皆有命星位于天上,星如命,生循迹,在世间的一切发展都与命星走过的轨迹相合,故而每个生灵都有两次命数,身死尚可重来,星陨才是无力回天。
因此常念在来到遗魂殿之前,亲手杀了自己,胸膛下的心脏才会变得死寂。他放弃了自我,利用轨迹引命星入体,变成了真正的“天法师”,无根无凭,又无处不在。
琴遗音蓦地想起刚才那番对话,他质问常念若算到自己死到临头,是否仍能平淡视之,而常念已经给了他答案。
可是现在的情况对他太不利——星宫入命之后,常念终于能够把琴遗音这棵毒木从世界森林里摘除,放逐到无穷无尽的天外洪流里,彻底排斥出三界五行,再也回不到此世之间。
琴遗音想明白了这点,又意识到了什么:“你既然看到了自己的死劫,必能推测重玄宫大难降临,你没有告诉净思,你……你默许了这一场浩劫!”
常念道:“天生万物盛极必衰,若想要气数绵长,必得有所取舍。”
庭院里的玄冥木从根系开始枯萎,琴遗音本欲遁去婆娑之海,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常念忽而被道衍神君取代,下一刻又变成了非天尊,就连倒伏在身边的枯木都变成了暮残声的样子。
长满玄冥木的无界荒野从他脑海中远去了。
琴遗音就像一颗孽果,而常念要将他从树上打落,他虽然不死不灭,世上却不会有人记得他。
他的存在将与消亡无异。
琴遗音那双诡美的眸子忽然凝滞了,变得无比空洞,就在最后一丝光也要黯淡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琴遗音!”
声音的主人似乎在遥远彼方,又好像只一墙之隔,琴遗音本来涣散的意识如闻惊雷,他猛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眼声音来处,不料脑海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有一只手从黑暗深处伸出来,强行压下了他的意识。
常念枯寂无波的双眸突然睁大,他看到琴遗音已经崩解的身躯在这一瞬重新还原,手里握着一截玄冥木枝,在电光火石间没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低下头,看着那截树枝消失在心口,本已死寂的心脏怦然一动,牵动百骸俱震,近乎虚无的感知重新归位,蕴藏在脑海中的那颗星辰蓦地黯淡下来。
天法师不以灵力咒法为强,心外无物方能与天合一,因此他才会亲自杀死自己的心,摒弃三毒五蕴,成就了星宫入命的境界。
在这样的境界下,常念的意识就是天意,纵万死犹长存,可他没有算到琴遗音竟放弃了最后搏命的机会,选择唤醒了他的心。
常念看着琴遗音,他已经跪了下来,头颅还顽强地昂起,冷冷地与自己对视,在这一瞬间,他蓦地觉得这个魔物变了。
可惜他不能再留在这里。
常念化为一道星光直冲云天,在他消失刹那,整座遗魂殿里那种空灵虚无的气息也归于原始,琴遗音身形踉跄地跪在地上,从他眼中淌下的血斑驳了半张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脚步声由远至近,刚才在最后关头唤出他名字的人终于来了。
暮残声觉得自己大抵是脑子有病,才会在这种混乱危险的情况下,跑来遗魂殿。
恶木疯长带来的影响十分可怕,清圣之地被疯狂和血腥笼罩,厉殊甚至都顾不上关注他,率领弟子前往各处镇压乱象。然而,在魔龙现身、北极之巅下坠刹那,局面已经彻底失控,不知多少修士被猝不及防的山崩险些震飞出去,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队伍也被打散,暮残声独自脱离出来,一时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直到他看到一些形貌狰狞、修为高深的邪魔在大肆屠杀重玄宫弟子,掠夺一切可以得到的血肉精魄,才蓦地明白过来——魔龙虽然冲开了护山大阵,可是幽瞑已经及时修补了结界,净思又托住了山体,在他们倒下之前,不会有什么邪魔外道能够再有机会冲入重玄宫,那这些祸害必是出于内部。
暮残声很快想到了它们的来处,在斩杀数个邪祟救下一些弟子后,他折身赶往遗魂殿,远远就看见大门被冲破,屋舍墙壁坍塌了半数,门前只有满目血泊和残尸,看不到一个活物。
神使鬼差地,他喊出了琴遗音的名字。
暮残声不知道那个诡谲狡猾的心魔有没有趁乱逃走,也不知道这场大乱是否有他暗中参与,可是在看到遗魂殿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匆忙赶来这里,不为明知已晚的亡羊补牢,只想看他一眼。
然而,暮残声没想到琴遗音真的还在这里。
“你……”暮残声握着饮雪的手紧了紧,不知道自己应该拉他起来,还是将兵刃抵在他颈侧。
没等他犹豫,琴遗音已经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他,抓住了他一只手。
暮残声无端觉得他这个眼神有些陌生又熟悉,手掌被他牵着贴在那张容色摄人的脸上,血水淌了满手。
他正欲抽回,却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混进血液里,灼烫了他的掌心。
“暮残声……”
琴遗音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嘶哑声音唤他的名字,说得极慢且重,像是吟诵墓碑上的铭文。
暮残声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从琴遗音眼中滑落的那滴血泪,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对方就如同镜花水月一样在眼前消失了。
血泪砸进泥土,远处的大火和厮杀还在继续。
他见他的这一面,似梦非梦。
暮残声站在原地怔了片刻,才勉强回过神来,无论琴遗音是否为参与了此次劫祸,既然对方已经退走,他就该搁置杂念,专心应对危急局面。
眼下重玄宫有内忧外患,联系之前魔修在昙谷附近大开杀戒的事情,暮残声已能断定这是场蓄谋已久的袭击,幕后黑手必为归墟魔族,可他想不到对方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仅凭这些被魔气蛊惑心智的修士,还有从遗魂殿里逃出的群邪,虽然能给重玄宫带来不小的麻烦,却无法真正动摇到它的千年基业, 到头来难免得不偿失。
这时,头顶晦暗的天空突然一亮,伴随着唱咒声起,苍穹风云密布,竟是开始下雨了。
雨丝最初细如牛毛,转眼间大如珠串,淅淅沥沥地落向群山,雨水无孔不入,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渗入到山脉深处,勃然生长的无数恶木在雨幕中战栗低伏,整座北极之巅微微颤抖起来,刚刚亮起的天空再度暗了下去,聚集了滚滚乌云。
“这是……”
暮残声本以为是司星移贸然动用了玄武法印,可是放眼不见龟蛇法相,仰头任雨水劈头盖脸地落下,水灵之气纯净无比,却不似昙谷时那般饱含真武荡魔之力,反而是在他身躯被雨水浇上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渗入体内,仿佛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将他锁定,却无法回溯来处。
“诸位同道,今日邪魔犯我重玄,吾辈玄门正宗素以诛邪伏魔为己任,不畏生死卫道义,秉承邪不胜正之法旨。我司星移忝为司天阁之主,现降雨为阵以分神识万千,助各位攻守进退,我等生死与共,道不独行。”
伴随着司星移的声音响起,所有尚存清明的修士们神智都为之一醒,他们下意识地放松了大脑防御,潜藏在雨水中的神识便随之渗入脑海,越来越多的人听见了司星移的声音,原本混乱的各自为战渐渐有了秩序,大大减轻了厉殊和幽瞑等人的压力。
与此同时,满山恶木之下长出了无数细草,它们稚嫩脆弱,却迎风而长、沐雨而生,新生的绿意如同浪潮一般向四面八方席卷开去,哪怕是砖石缝隙里也有小草茁壮生长,从这些细碎叶片里散发出淡淡绿芒,饱含甲木真气特有的清正生机,同漫天雨幕上下呼应,形成水木相生之态,反向克制满身魔气的恶木,双方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的厮杀。
凤袭寒与司星移联手了。
眼下司天阁主在北,三元阁少主在东,千机阁主在西,明正阁主在南,形成四方据点结成战阵,由司星移以雨为目观测全局,把握所有战线发展状况,调动人手进退,在极短时间内控制住了原本混乱无比的局面。
在今日之前,重玄宫许多人只知司星移有天灵之体,从而有幸承接神降,直到如今他以负伤之身担起危局,曾经小觑过他的人才知当代司天阁主并非虚名之辈。
然而,暮残声感受着雨水里分化如丝的神识,渐渐皱起了眉头。
雨势虽大却绵长不绝,地面流水同雨幕交织成天罗地网,其中万物皆化影像投射在施术者脑中,司星移的意识也如同雨丝般分化无数,蔓延到北极之巅的每一处角落,哪怕是藏在泥土中的植物根须,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司星移不止观测战局众人,他还在急迫地寻找着什么,为此不惜耗费元神之力,连已经空荡下来的遗魂殿也不放过。
暮残声心念急转,很快想到了他寻找的目标——罗迦尊!
护山大阵虽已被幽瞑修补,魔龙遁入山门却已是不争事实,然而罗迦尊入内之后潜踪不见,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这比直面魔龙之威更加危险,好似他从巨龙变成了一条毒蛇,谁都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张开毒牙咬上一口。
罗迦尊在哪里?他蛰伏至今是想要做什么?
雨势越来越大,浇得暮残声透骨生寒,他随手抹了把雨水,动作忽然僵住了。
心念急转间,一个念头似惊雷在脑中炸开,他蓦地看向这场大雨,乱麻般的思绪终于清晰!
归墟魔族想要的是玄武法印!
他们知道这一战必败,因此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打垮重玄宫,而是想要夺得玄武法印!
昙谷一战后,道衍神君再度闭关,琴遗音束手就擒被囚遗魂殿,以自己为饵引走天法师的注意力,归墟魔族再借南荒魔修造势,分走半数精英,使得重玄宫处于千载难逢的内虚状态,然后趁乱起事,先后调离静观和净思,让整座北极之巅里再无能够真正与他们抗衡的大能,然而此法是与时间相斗,一旦三宝师抽出空手,他们的计划就会宣告失败。
因此罗迦尊故意现身,在众目睽睽下撞开山门,却在进入重玄宫之后隐匿起来,就是为了逼迫司星移主动去找他。
司星移虽然掌管玄武法印,却因为里面封存了一道吞邪渊业力而不敢擅动,为了找到罗迦尊,他只能耗费自己的元神灵力,如此一来虽能观测全局,自身却成为了最薄弱的那一点!
暮残声脸色骤变,他立刻动身向北赶去,结果刚一冲出遗魂殿大门,未及化光就看到一道熟悉的矮小人影正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
白夭现在的样子糟糕透顶。
她本来就瘦弱,这一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连漫天大雨都洗不净她满身血色,与其说是在跑,其实更像拖着一副破破烂烂的身躯艰难挪动。
白夭就像是一棵还没长大就要枯死的小草,直到她透过绵密雨幕看到了暮残声,眼里才骤然迸发出微光。
“白夭!”
暮残声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小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了这里,眼见小丫头马上就要扑倒在泥水中,身形一晃便闪至她面前,一把将她抱起后撤回遗魂殿长廊。
这里的符箓阵法已经被破坏,同普通的屋舍没有两样,哪怕白夭置身在此也不会受到压制,然而暮残声感觉到怀里的女孩一直在抖,他尝试着渡去一道灵力,却发现她体内气息紊乱不堪,根本不能接受他的帮助。
“你怎么了?”他捧起她的脸,急切地问道。
白夭没有回答他,这次不是她装傻作哑,而是真的不能说话了。
这具身体的根骨底子虽好,到底是太稚嫩了,根本不能承载来自本体的强大魔力,在寻找暮残声的这一路上又连番遇到了重玄宫弟子,无论是被恶木蛊惑的疯子,还是那些忙于镇乱的修士,见到她这个小魔物都没有不杀之理,而她为了节省时间尽快找到这只狐狸,一路且杀且行,身体随着魔力运转而加快崩溃速度,在琴遗音与常念一战失利之后,她也受到了波及。
现在,白夭不仅外表狼狈,五脏六腑都已经开始溃烂,身体处在崩溃边缘,她如果再不回归墟,这具来之不易的肉身就会从内而外地腐烂。
可她必须阻止暮残声去救司星移,带他一起离开北极之巅。
暮残声冷不丁被白夭抓住了手,女孩铆足了力气将他往外拖,可那个方向与他的目的地南辕北辙,他赶紧挣脱开来,皱着眉头:“白夭,你要带我去哪儿?”
白夭一声不吭,执着地来拉他,暮残声心里记挂玄武法印,根本无暇与她拖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未料这一退引来了白夭步步紧逼,无论他如何闪避,白夭都如影随形,以暮残声的身法速度竟然不能将她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