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近了,天色更晚,然而,火光下却感觉不到暮色,别院一片红光,尽在大火的烈焰下。院门早被大火吞噬,火舌伸展,似欲舔进整个天地。院墙、屋檐都在噼剥作响,不时有墙壁倒塌,梁柱折断,倒入火中,火舌更旺,灰烬满天。
阑珊弃了马,奔到火边,只觉炙热难耐。为什么这里会起火?里面可有人?阑珊心急如焚,却无法进入。她绕着别院寻找入口,同时仔细聆听。砖瓦、墙皮烧焦的爆裂声中,隐隐夹杂有人的哭声和叫嚷声。真的有人!阑珊亟欲冲进去,奈何被火舌所阻,进入不得。她绕着院墙,寻找火势较小的地方。
突然,前方一处墙壁摇晃,终于轰然倒地,火舌蔓了出来。同时,一条火墙上添了个缺口,虽然也有火势蔓延,但有瞬间的虚火。阑珊趁此跃入,跨过燃烧的红墙,冲入了院中。扑身的热浪烧得她呼吸困难,眼都睁不开,浓烟呛得她忍不住蹲下身剧烈咳嗽。地面的空气使她稍微清醒了些,好受了些,她强忍着炙火烟熏,勉力睁开双眼,视线艰难的穿过火舌烈焰,寻找路径与人的身影。
一棵几欲被烧成焦炭的树挟着大火呼呼倾斜,朝阑珊砸下。炭火扑面,阑珊以手撑地,倏的跃起避过,落向庭院更深处。落地后,阑珊发觉里面反倒要好受些,火势反没有外面大。似乎有人故意设计的,让大火包围外间,使外人无法进入,里面的人也无法逃脱,只能被活活烧死,并且,死之前还要经受一段时间的惶恐和折磨。
阑珊往一间间屋宇跑去,寻找遭灾的人们。里间火势虽没有院外猛烈,却也在熊熊燃烧着,没有一个屋子不被火焰吞吐,廊柱、屋梁也在根根砸下,每个房间都被烧得变了样。若是里面有人,怕是早遇难了!外面的人根本进不去。阑珊只能在每间屋外大喊:“有人么?”
一进进院落寻去,见不到一个人影。可是,她刚才分明听见有人!她不放弃的继续往深处找寻。她提着被火苗舔了不少零星小洞的裙裾慌乱奔跑,突然,脚下被绊了一下,她差点扑倒。回眼一看,发现是横卧在地的人。她急忙俯身探视,那人鼻息全无,脉搏早已停止了跳动,再细查看,原来是后颈被斩,整个头颅几欲断折。那人脑后的血液被火炙烤的早已干了,地上只是一片红褐色的土地。
阑珊放下那人,心情沉重的继续寻找。
不多久,她又看到一具尸体,不几步,又有,致命处均是脖颈被斩。阑珊迈过一具具尸体,继续穿越火舌。她有些怕了,怕看到更多的尸体,更怕……更怕易舒……
但她不能退缩,不能就此离去,越怕越要往里走!
稀薄的空气和浓烟让她有些头晕,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手脚已渐感无力。终于,她觉得再没有行走的力气,一跤跌在地上。她只觉头痛欲裂,脑中一片混沌。置身于整个火场,宛如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她倒在地上,昏昏沉沉。
噼啪的火声中,隐隐有叮叮的撞击声。进入她耳中,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本已近昏迷的她,不知怎么急欲从噩梦中脱离,就似有什么在召唤她!从地上爬起,她艰难的一步一步挪向响声传来的方向。绕过正燃烧的花圃,踏过滚烫的石径,推开虚掩的火苗窜出的木门,然后见到一个阔大的庭院。院里有两个身影正在恶斗。
一个白衣人,一个黑衣人。
这是场力量悬殊的搏斗,因为白衣人身上数处烧伤,精力不济,手中的剑挥不出全力,而黑衣人剑法精粹,招招凌厉。白衣上沾染了不少新鲜的血迹,每一次出剑,伤口都会被撕裂,新的鲜血就会再度涌出。
这个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易舒!
黑衣人数次试探了他的剑法后,便开始出杀招。如此一来,李易舒便坚持不了多久,所剩不多的精力已经躲不开黑衣人的猛烈进攻。李易舒也知无法坚持,便蕴了全力于剑上,主动出击,只凭一击,是成是败,只此一击!
他目光陡盛,集所有念力扬剑!
天崩地裂的一击!
黑衣人不敢怠慢,全力相迎,亦运起刚猛的内力击剑!
阑珊看的心口一窒,忍不住叫了出来。她这一叫,纷乱了狠斗中二人的心神。两声闷哼后,李易舒倒地,黑衣人连退数步。阑珊再也顾不得,飞身奔向李易舒,全不顾周围的危险。黑衣人捂着滴血的右臂,冷眼瞧着二人,缓缓走上前来。阑珊一门心思只在神识涣散的李易舒身上,根本察觉不到背后的危险。
黑衣人并指朝她击下!
江水无声的流淌,朝阳悄然升起。
巨大的江石后面被阳光罩下,阑珊抬起衣袖遮在眼上,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她眼中的是明净的蓝天和数朵朝云,这使她不自觉的生了笑意。然而很快,她感到自己全身无力,犹如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她扶着岩石坐起,突然就看到了倒在江边的李易舒。她心中一惊,蓦地站起,快步走了过去。
李易舒半边身子浸在水中,头发散乱,面容苍白,褴褛的白衣上血迹斑斑。阑珊把住他脉门,发现还有脉搏,一时喜极而泣。顾不得擦泪,阑珊把他移出了江水,使他不再泡在清晨冰冷的水中,然后掏出白帕,在江水中浸湿后便给李易舒擦脸。从他额头擦向双颊,阑珊看着这熟悉的面容,不禁出神。他的眉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多少年前,她曾给他擦过脸,而这一次,再次拂上他脸颊,两次之间隔了多少的岁月多少的沧桑?二人再也不是最初的双方!
收回思绪,阑珊开始查看他的伤口,他身上有烧伤也有剑伤,阑珊手执湿手帕,不知从何处着手。看着这些伤,不由生出无尽的怜惜。她轻轻擦拭伤口附近的血迹,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触伤口。
将伤口一一清理完后,阑珊坐到江边歇息,这时才想起该洗把脸了。对着沅江水,她的心思不在妆容上,这时得空,不禁开始思索起昨夜的事来。李易舒的别院为何会起火?与他打斗的是谁?自己和易舒怎么会在这江边?
昨夜的意识好像是在易舒倒地后她上前呼唤时中断的,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这是哪?”
阑珊听得身后的声音,心头的重石这才落了地,她立时停了思索,起身来到李易舒身边。
“阑珊?”李易舒见到她,不由吃惊。
阑珊蹲下身扶起他,使他靠在岩石上。李易舒一动,便觉得全身如虫噬。阑珊见他脸上的痛苦之色,心中也是难受,只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李易舒仰头靠着大石,重重的喘息。阑珊拿起手帕给他擦汗,轻声道:“这是江边。”
“我为什么会在这?”李易舒环顾江水与草地,询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
李易舒凝视着阑珊,“昨日你去了我府上?”
阑珊点头,“我见到大火,就去了,进去后看到院落的几具尸体,后来见到了你和一个黑衣人,你晕倒后我跑到你身边,然后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早醒来就在这里了。”
李易舒见她一身鲜衣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连忙道:“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阑珊担心道:“倒是你,全身是伤!”
李易舒见她没事,便放下心来。想起昨日的事,他眉宇间升起忧愤。阑珊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易舒不禁悲愤,“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谁纵的火!是谁杀的人!”
阑珊坐在一边,等他冷静下来。连易舒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就太蹊跷了。
“府中的人多数都来不及逃走!”李易舒仰靠岩石,闭目许久,“可怜他们,不明所以就做了大火的祭品……”
阑珊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坐着。
突然,李易舒睁开眼看着阑珊,“你不认识那黑衣人?”
“不认识。”
李易舒又道:“那就奇怪了!”
阑珊明白他的意思,替他说道:“奇怪那黑衣人没有伤我?”
李易舒点头。阑珊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也许昨夜没看清楚,那人一身黑衣,不好确认。会不会是那人送我们到江边的?”李易舒不置可否。过了会,他问阑珊:“你怎么会一个人来此?”
阑珊低头沉默了会儿,才回答他:“先生去九华山了,纪怀溪不见了,我本是来找怀溪的,不管找不找得到,我却是要去九华山的!”
“他去九华山做什么?”
“去救百医盟的宁公子。”
“那你去做什么?”
“我……”阑珊迟疑着道:“我怕他有危险!”
李易舒泛起苦涩的笑,心中五味历经,“他就是有危险,你去了又有什么用?”“总比我什么都不做的强!”
李易舒看着她坚定的神色,不由得羡慕起那人。“你最好不要去!”这句话却绝对不是因为心中不平才说的。阑珊不解道:“为什么?”“因为你去了也许会更危险!”
阑珊颓然的沉思,满面忧愁。李易舒不想看,却一切尽数落入他眼中。他撑着岩石企图站起,一用力,伤口裂开,血又渗了出来。阑珊阻他不住,着急道:“你不好好养伤,要做什么?”李易舒冷笑道:“养伤做什么?”阑珊不知他是怎么了,掏出白帕捂着他的伤口,李易舒一把把她推开。
阑珊不料他会如此,也不料他重伤之下竟还有这么大的臂力,竟被他推的立足不定,跌坐地上。李易舒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她,阑珊也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李易舒扭过头,艰难的缓步走开。地上的青草上散着零星的血滴,阑珊心中一阵阵难受,她从地上站起,追了上去。
“是我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了么?”她拉住李易舒手臂。
阵阵钻心的痛使得李易舒止住了脚步,他反拉住阑珊,握紧她的手,注视着她的双眸,“你心中只有他是不是?”突来的问话,使阑珊不知如何作答。李易舒不等她回答,又接连问道:“他心中只有你么?他待你如你待他么?他给你什么承诺了么?”阑珊怔在当地,眼中泛起泪花。李易舒狠下心再次问道:“你为何就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阑珊忍住泪,一字字道:“因为我爱他!”
这句话,如电般击中李易舒,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停了心跳,只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的提醒他:她爱他!她爱他!还需要什么理由么?这句话足够回答他所有的问题!因为她爱,所以可以不顾一切的得失!
他又岂是看不出来?只是听她亲口说出,他才能够确信,他才能够死心!虽然早就知道会是如此,他还是如坠万丈深渊,已经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他颓然的松开了她的手,仿若游魂的离去。身体上的伤,他再也感觉不到半分。本应心痛的,却也是感觉不到。也许,心已麻木,已死去!

莲山佛国迥诸天

雪霁不知从何处跑来,跑到正捂着脸坐在地上的主人身边。阑珊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到雪霁,便伸手抚着它的头。阑珊惊讶的发现,雪霁眼中竟也蕴满了泪水,她慌忙起身检视雪霁周身,看是否受伤,然而一番查视后,没有发现伤处。她抱着雪霁的脖子,眼眶再度湿润,“我的雪霁,你为什么哭泣呢?是因为我么?可我伤了易舒的心,又该怎么办?我不希望他难过伤心,却偏偏令他心碎!我该怎么办?”
雪霁只能以低鸣来回应主人。
雪霁载着阑珊连日赶路,路上再无耽搁,直达安徽青阳县。远看九华山峰高出云表,莲花般的九子山峰峦奇秀,神采奇异,阑珊不禁神往。九华峰上更有她牵挂之人,一别多时,可无恙否?听闻九华山清幽绝尘,自古便是宗教圣地,道教兴后佛教旺,九华一千寺,撒在云雾中。这处仙城佛国,请佑她与他平安重逢!
突然,阑珊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是否还在山上?会不会已经救走宁公子,往回川蜀了?不过既然她未在路上碰见他,想必就没有错过,况且,她有预感,他依然在九华之上!
此时天色已晚,等行到山下只怕山门已关。虽然长途跋涉几经波折后他们已是离得如此近了,但却不能立即相见,不免遗憾。她痴痴凝望着九华,他的身影会在何处?他可知道自己千里跋涉后的到来?她一直望到暮色四合,暮霭锁进峰峦,只剩灰青色模糊一片,这才收了视线,转了马头,往县中小镇投宿而去。
夜里的小镇很是宁静,在九华山诸佛的庇佑下,似乎格外祥和安宁,一切都沐浴着佛光,即使是夜里,人心也是安然的。阑珊找了客栈,定了客房,一夜之后,明日便可上山。想到此,她的心却是平静不下来。她就要见到他了!会是真的么?这么远的跋涉,她终于到了!她就要站在他面前了,会给他一个惊喜么?当他看到消瘦的她时,会作何感想呢?
阑珊走到客房桌上的铜镜面前,银光之下,她的双眼愈发明亮,淡淡的腮红衬着明眸善睐,她自己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对着铜镜,她拔了发钗,解了发髻,放下满头青丝,若是坐在椅中,便会垂到地上。这头发,跟了她多少年啊,她都不记得了。
她起身到窗前,推开小窗,外面的夜色扑面而来,夜的清凉,夜的色彩,夜的气息。她伏在窗台上,追寻夜的足迹。她自己是夜与烛火的分界点,不强烈不凌厉,只是温和的过渡,对于无边的幽暗夜色,她是引导者,引着夜进入她的眼瞳,引着夜过渡进光明。遑遑黑夜之中,九华山的轮廓似乎勾勒进了她眼中,浓浓的苍郁铺进她眸底,花草的芬芳透入她鼻端,佛堂的香烟飘进她肺腑,殿中的梵音鸣响在她心间,喃喃的经语传入她耳际,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在大愿地藏王的誓言里,包蕴了怎样的决心和慈悲?
阑珊想的有些入迷,忆起佛经中的句子。
佛告四天王:善哉善哉!吾今为汝及未来现在天人众等,广利益故,说地藏菩萨于娑婆世界,阎浮提内生死道中,慈哀救拔,度脱一切罪苦众生方便之事。
心中默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又如此近的观望地藏菩萨的道场,她的心渐渐静下来。
翌日,她早早就起来,退了客房,她牵着马进入到市集中。虽说一直都有着急切的心情上九华山,但此刻她却想缓一缓,做好准备后再上山。昨夜,她清点了暗器囊,擦亮了剑。如果他在九华之上遇到了麻烦,兴许她可以帮他。今天,她要去市集上买身衣服。总不能让他看到她一身风尘的样子吧?
在铺子里,她挑了件玫瑰红的衣裳,这是她向来喜欢的颜色,并且也是他所喜欢的,他曾无意中说过喜欢她穿红衫,于是之后,她的衣橱中便被娇艳的颜色霸占了天下。换上新衣后,店里人的目光一个个注到她身上。她赶紧离开。
出来后,雪霁不见了!四处都不见,询问店外的人,有人说那匹白马好像往集市东头去了。阑珊赶紧寻去。然而心中诧异,雪霁不可能离开自己乱跑的。
穿过长街,拐过一道墙后,她似乎见到一团白色一闪而过——是雪霁!她一面唤着一面加快脚步。就这样一直追出了市集,来到了郊外。荒草一片连着一片,有处草面有条披靡的痕迹,阑珊断定是雪霁留下的,便循着断折的草茎找去。她知道事有蹊跷,便格外小心。然而,当她走出了荒草,不仅看到雪霁安然无恙,而且,居然也看到了失踪许久她遍寻不着的纪怀溪!
她不由喜道:“怀溪!”
正抚摸着白马的纪怀溪抬起头看到阑珊,也很高兴,“阑珊姐姐!”
阑珊快步走过去,拉着纪怀溪的手,惊喜交集,“看到你没事,太好了!”“我能有什么事?”
“你一个人走了这么远?”阑珊见她也瘦了,不由怜惜。
纪怀溪摇着头,“我和爹爹在一起!”
“你爹爹也来了?”阑珊极为惊愕。因为纪夕棹一直都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定居泉州,少有外出,这次竟然也来了青阳县。
纪怀溪点头,她神色却不见得多喜悦,相反,竟有委屈的意思。泪水从她的黑瞳中沁出,她扑向阑珊的怀中,泣道:“怀溪一直都很想念姐姐,以前怀溪做了很多对不起姐姐的事,姐姐会责怪怀溪么?”
阑珊笑道:“怎么会呢!”
“怀溪无论做什么,姐姐都不会讨厌怀溪么?”
“姐姐永远都把怀溪当亲妹妹看,永远都不会讨厌怀溪的!”
“真的?”纪怀溪紧紧抱着阑珊,似一个胆怯的孩子在寻找着依靠和安慰。阑珊闻到淡淡的香气,笑着道:“当然是真的!”
“姐姐真好!”
阑珊听出她的语气有些奇异,却不知哪里不对。香气缭绕着,阑珊的思维渐渐迟钝,她想说什么,却在正要说出时忘了言语,她的思维跟不上了。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渐感无力,脑中混乱,意识开始模糊,很快她便失去知觉。
依九华山山势而建的化城寺,是全山寺庙的中心,这里为四山环绕,东有东崖,南有鞭蓉峰,西有神光岭,北有白云山。寺后一处幽深的禅房内,住持玄宿和尚正手拨念珠闭目打坐。这处禅房附近向来清幽,少有人走动,就是鸟雀也似乎避开了梵音不来打扰。
在如此寂静的地方,突然起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声从幽径一路传来,直奔禅房。虚掩的木门外,一个和尚气喘吁吁的对着房内急道:“师兄!大事不好!他、他动手了!”
禅房内念珠停在了玄宿掌中,他睁开苍老而矍铄的眼,半晌道:“慌什么!他早晚都会动手的。”
“那……那怎么办?”门外的人依然着急。
“他若闯过了万寿寺,就不要再阻拦。”
“可是、可是师兄你……?”
“我就在此等着他。你去吧!不要正面与他冲突。”
门外的人合十后告退。禅房内,执念珠的手起了微微的颤动。玄宿端坐着,僧衣被染上了汗水,冰冷的衣贴着脊背。他再度喃喃念着佛经,念珠一个接一个从拇指下滑过,一个一千零八十次,又一个一千零八十次,他背上的汗却一直不曾干。
盘垂到蒲团上的佛珠一粒粒数度经过玄宿的手后,一个小沙弥快步跑到禅房外,合十禀道:“师祖!那人已经过了万寿寺,正往化城寺而来!”
玄宿离了蒲团,开了荆扉,站在幽径中,他念了声佛号。而后便带着小沙弥离了这清幽的所在,径直来到寺前的广场上。广场上聚了不少和尚,见住持到来,纷纷合十行礼,然后秩序井然的列队站到玄宿身后。众人似乎在严阵以待那个进犯者。前山的无效阻拦节节败退后,一干僧侣不免心生忧虑,惊惧万状。当住持一身鲜红袈裟出现在放生池旁的广场上时,老和尚的镇定才使得僧众压下了恐慌。此刻,他们只有同住持一起等待。
等待,谁知道会等来什么呢?玄宿在心底默念佛号。
在广场前方的石阶上,在众人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一袭墨青的衣衫,当那身墨色完全展现在众僧侣眼中时,众人呼吸不禁为之一窒。山峰上起了阵微风,吹过苍绿,吹过东崖,吹过鞭蓉峰,吹过神光岭,吹过白云山,吹过山门,吹过石阶,吹到那人衣上。墨青的衣袖灌满山风在广场上飘动,宛如一方乌云压向天地。山风吹上玄宿的袈裟,继而吹上化城寺的匾额。
佛珠在玄宿胸前乱舞,他合十道:“阿弥陀佛!”
对面的人冷然道:“原来大师在九华之上,出家人也有打诳语的!”
玄宿道:“谢施主有所不知,老纳前几日确实不在九华!出家人不打诳语!”
谢斯寒神色依旧清冷,“大师让谢某在山下一等数日,迟迟不现身亦不让谢某上山,是何道理?”
“谢施主远道而来,不知晓本山的规矩,无妨!弟子们未曾向谢施主解说清楚,是老衲待客不周!上九华的香客,必得在山下斋禁数日方可上山。不想谢施主竟会向山中弟子动武,伤了不少我座下弟子!阿弥陀佛!”
谢斯寒冷笑道:“规矩?我谢某向来不认什么规矩,只是尊重九华山尊重大师才破例听了回规矩,在山下等待。大师以为谢某不是在斋禁么?这斋禁似乎没有了尽头,大师迟迟不发话,要留谢某到何时?伤到大师的弟子,非谢某本意!香客上山,竟会遇到阻拦,为了来见大师,谢某不得已才出手。即便是出手,谢某也没有重伤他们。大师不管教弟子,竟要来向我兴师问罪么?”
玄宿凛然道:“不管怎么说,谢施主打伤了人总是事实,佛门清净地,谢施主上山不为拜佛,却留下一地血污!此处是地藏菩萨的道场,谢施主即便不是佛门中人,也请在这佛域少些杀念,存几分礼佛之心!”
谢斯寒针锋相对,“谢某倒不曾想到这处佛地、九华山上竟也有武僧,不知是这九华训练出来的还是从别处借来的,如此处心积虑,还有人在大愿地藏王的佛光之下潜心修行么?”
“本山之事不便向谢施主尽数相告!我等在此修行真伪与否,自有佛祖评判!”
谢斯寒唇角浮起不屑的笑,冷眼瞧向庄严肃穆的化城寺,众僧侣虽在心中谴责此人的不敬,却无一敢与之对视。谢斯寒话锋一转:“据说百医盟主之子在九华上,可当真?”
玄宿拨了一下念珠,缓道:“不假!”
似乎没有想到玄宿会如此坦诚,谢斯寒直视着对面的住持,淡淡笑道:“可否让谢某一见?”
“请便!”
谢斯寒虽满腹狐疑,但还是跟随着玄宿穿过广场,经过放生池的绿波,穿过灵官殿、天王殿、大雄宝殿,绕过藏经楼,来到一处偏殿。玄宿推开殿门,便可见殿内的镀金佛像,以及佛前蒲苇上坐着仰视佛尊的白衣少年。
玄宿合十道:“宁公子,冷月庄的谢施主来看你了!”
单薄的少年全身起了一阵颤动,他一手撑着坐垫,蓦地回过头。殿外的谢斯寒瞧见这少年神色清郁,五官极似百医盟主宁吴越,应是宁溪亭不假。那白衣少年却不能确定门外之人是否就是冷月庄主,他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殿外,应是有过太多的欺骗和阴谋,使得这个少年不得不面对应付这世间的阴暗,怀疑一切。他半坐在蒲团上,周身布起怀疑和敌意的屏障。
谢斯寒抬起右手,他指间缠绕着红线,红线的下端坠着一块淡紫的翡翠,紫色光晕若隐若现,翡翠上有雕花祥云,祥云组成一个隶体的“医”字。宁溪亭见到那块自小便熟悉的紫罗兰,霍地从蒲垫上跃起。他惊喜交加,似哭似笑,跌跌撞撞的冲向门边。他目光死死盯着谢斯寒手中的翡翠,如同见到生身父母,目中泫然。谢斯寒将翡翠递给他。宁溪亭接过后,细细摩挲,多么亲切啊!那是他童年时数度从父亲大人处要来观摩的珍宝,年幼时父亲对他总是和蔼的,于是他能够很长一段时间独自拥有这块紫罗兰。只是后来,他长大了,父亲也渐严厉了,紫罗兰回归父亲后,他再没敢要过。再后来,他被送入成都学医,再也没见过这绿色。至如今,已十年有余,再度目睹,怎能让他不泫然?
然而,在人前流涕终是件羞赧之事,他忙抬袖擦泪。“你真是谢庄主?”宁溪亭已全然没有了敌意。当日父亲送他往冷月庄去时曾叮嘱过他,父亲已将紫罗兰交与冷月庄主保管。
谢斯寒点头,“谢某受你父亲之托,特来保你周全!”
宁溪亭挂念父母安危,问道:“谢庄主,我爹娘可好?”
谢斯寒看了看他,道:“宁公子,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再说!”
“好!”宁溪亭在九华被囚禁数月,离开此处简直是目前最大的心愿。他急切的站到谢斯寒身侧,等待着一起下山。
玄宿皱了皱眉,“谢施主上山致不少九华弟子负伤,老纳并未加追究,谢施主要见宁公子,老纳也应允了,现在,又要私自带宁公子离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