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颐之脸上笑容突然僵住,猜不出他是何意用意,目光便微微一滞。邵文槿尽收眼底,却又兀得笑开:“微臣是玩笑话而已,陛下莫怪。”
宋颐之尴尬垂眸,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又听他沉声道起:“微臣是有事同陛下说,是少卿的事。”
鸾凤殿与暖阁只有一苑之隔,近侍官摆酒。陛下要与邵将军单独饮酒,旁人都自觉退出殿中。
“文槿要说少卿何事?”阮婉还在暖阁等,他想早些走,但对邵文槿所言又好奇。
邵文槿便自酌一杯,凝眸看他,眼中的深邃幽兰好似将他看穿,待他移目,又淡然道起:“陛下,微臣一直有一事隐瞒,是关于少卿的。”
“哦?”宋颐之强压下心中揣测,不紧不慢应声。
“陛下可知,少卿其实是女子?”
他突然开口道破,宋颐之心中难免骇然,飞快敛了眼中情绪,坦然问:“女子?”好似他并不知晓一般,饮了一杯酒压惊。邵文槿也不避讳:“陛下,少卿是我发妻。”
发妻,宋颐之脑中“嗡”得作响,只觉酒气穿肠入腹,灼得五脏六腑生疼,握紧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既不接话,也不抬眸看他。
“她许我一生,待我凯旋后就求亲,如今却阴阳相隔。”
宋颐之才抬眸看他,平静的眸子里簇着不常见的隐忍怒意,幽幽道:“少卿的事,朕很遗憾。”
邵文槿微顿,继而嘴角微微上扬:“除夕不该说这些事,但少卿同陛下要好,微臣唯有找陛下痛饮,还请陛下恕罪。”
宋颐之也笑,哪里会?
邵文槿挥袖推开杯盏,伸手去够酒壶,朗声笑道:“那微臣今晚同陛下不醉不归!”
宋颐之就也抓起酒壶,眼底黯然好似落入冰窖谷底。
邵文槿瞥过暖阁处,灯火通明,遂而仰首,将壶中一饮而尽。
阮婉,除夕我陪你守岁。

暖阁之内,炭火烧得正好,暖意徜徉,阮婉看看书便困了,倚在靠椅上小寐。再晚些时候,朵言进屋,道起陛下今晚有事回不来了,让姑娘先歇着。
阮婉微鄂,还是点头称好。躺在床榻很快入眠,宋颐之说好过了今晚就让她回侯府。
一夜好梦,竟梦到邵文槿。明知是梦,心中却分外踏实,就好似他就在身旁,唯愿长梦不醒。
拂晓一过,陆续有官员入宫拜贺,宋颐之先回寝殿更衣,邵文槿也起身离开。出殿时,余光瞥向殿外伺候的一名近侍官,是陈皇后身边的老人。那近侍官会意跟到御花园处:“邵将军可是有事问老奴?”
“暖阁中住了何人?”
近侍官摇头:“口风太严,老奴在凤鸾殿当值都不知晓,只听闻陛下软禁了一女子在宫中独宠。”
邵文槿拱手作拜:“文槿还有一事相求,能否请公公带句口信到暖阁。”
近侍官脸色微变,却伸手扶他:“邵将军折煞老奴了,当年老奴宫中犯错,若不是邵将军出言求情,老奴早是一堆白骨。只是暖阁出入甚严,老奴尽力而为,邵将军怕是要多等几日。”
许是梦到邵文槿,阮婉一觉睡到清晨,心底惬意。
暖阁中,她原本也无东西好收拾,有些宋颐之送的打发时间的小物什,日后进宫来取也可。
等朵言端了热水进屋伺候她梳洗,阮婉都已换好男装,收拾妥当。温润的毛巾贴在面上,带着柔和的暖意,心底畅然:“朵言,这段时候劳烦你照顾。”
朵言讶异:“陛下可知姑娘要走?”
阮婉笃定点头。
朵言还有迟疑:“姑娘眼下就走,容奴婢告诉陛下一声?”
阮婉笑:“年初一早上,京中的要员都要入宫拜年,礼仪繁琐,陛下只怕分身乏术,无需劳烦。”
言罢推门出屋,朵言慌忙跟上,眼中犹有异色。阮婉行过暖阁前苑,到了后殿还是被禁军拦下:“陛下有旨,不得任意出入后殿暖阁。”
阮婉便笑,想来这些禁军都是生面孔,根本不认得她,开口言道:“陛下早前有口谕,允我今日出宫。”
禁军冷冷道:“我等不知。”
阮婉缓缓敛了笑意:“朵言,你告诉他们。”
朵言面露难为之色,在她身后低头不敢开口。阮婉心跳似是漏掉一拍,缓缓回眸,惊疑不定看她。倏然,心中好似缀了沉石,半晌缄默。
“既是京中禁军,就该听令于本侯,敢拦本侯,作死吗?”压低声音呵斥,是她唯一能想到的途径。
不想旁人纷纷诡异看她,就连朵言也错愕不已。
“怎么,认不得本侯不知道去问人!!”全然照搬从前的气势,盛气凌人。只是眼前几人除了惊诧,似是并无多少畏惧。
阮婉更恼:“听不懂本侯的话!滚去叫张世杰来!”
张世杰是禁军统领,听闻张世杰,几人稍稍怔住,游移不定看向朵言。朵言才吱唔道:“姑娘…你说的可是昭远侯?”
阮婉无语,南顺京中敢自称本侯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本侯就是昭远侯!”
阮婉吼完,明显见得朵言满脸忧色:“姑娘,昭远侯以身殉国,年前就以国丧下葬,京中人人都晓…”
入殓下葬…阮婉眼中蓦然一滞,面色渐渐发白,先前红润的双唇也渐渐失了血色,怪不得他要将幽禁在暖阁中!
只怕叶心从未离京,邵文松也毫不知晓。他对外宣称她以身殉国,却以女子身份将她留在宫中。他允诺她年后出宫,根本就是幌子,国中都晓昭远侯已死,宋颐之又岂会轻易让她离开?
从一开始,宋颐之就没想过让她走!
恼意与悲痛一并袭来,好似压得心中窒息,遂而咬唇,朝朵言笑道:“去叫宋颐之,去啊!”
朵言吓得慌忙跑开。
大殿之上,君臣举杯言欢,朝臣一一拜贺。殿中觥筹交错,又歌舞俱起,水袖柳腰,分外夺人眼球。
宋颐之本在同高入平说话,朵言匆匆跑来,宋颐之先前神色倒还平常,待得听完朵言开口,脸色倏然一变。默然片刻,又偏头吩咐朵言一声,朵言才点头跑开。宋颐之没有离开殿中,只是往后都似心不在焉,不知心思飘去了何处。
今年的宫宴散得早,离宫时,落日余晖在晚风中轻舞。
入得马车,邵文松才道今日陛下兴致似是不高,定是你昨夜同他喝过一轮了,这等事都不叫他,邵文松埋怨。
邵文槿微微敛眸,马车行至昭远侯府,他唤停,邵文松诧异,又不好言何,只得自己回将军府。
小九见得是他,上前相迎:“邵将军。”
“叶心姑娘在吗?我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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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日,宋颐之也未露面,阮婉知晓他有意避开。
宋颐之是傻子时性子就犟,哪怕她把暖阁砸了也无用,只能顺着他。所幸不吱声,日日窝在屋中看书,旁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近侍官如实相告,宋颐之心若琉璃。
大凡她同他动真怒便是如此,唯有等她消气。她过往都同他气不过几日,如此也算宽慰。
到了初七,近侍官匆匆来寻,陛下,姑娘自昨夜起就不肯饮水进食。
宋颐之不觉怔忪,握笔的手也微微颤抖,眸间黯淡不复往日清亮。
到了初八晚间,阮婉果然见到宋颐之。皇袍加身,分明比从前挺拔秀颀,眉间却多了一抹凉薄寡淡的笑意。
“你真要走?拿绝食威胁朕也要走?”
开口唤的是“朕”,不似从前温和,多了几分少见的威严。
阮婉却丝毫不避讳他的目光,昔日明眸青睐,言笑晏晏,懒懒唤他一声的“小傻子”,如今只剩一幅温婉宁静,也不吵不闹。
“没有陛下首肯,我连暖阁都出不去,凭何威胁陛下?”
宋颐之语塞。
阮婉又道:“其实也无妨,昔日景王之乱,我也被软禁在府中,与眼下并无不同。”顿了顿,倏然一笑:“只是景王对我多有忌惦,怕惹恼长风和京中禁军,如今昭远侯已死,陛下有何顾忌之说?将我在暖阁幽禁至死,也无人知晓,我凭何威胁陛下?”
“你明知我在意你!”
“陛下在意的,是一直护着你的昭远侯。”
“是,我是在意那个处处护着我的少卿!旁人笑我辱我,唯有她实心待我!我重病,有她陪我!我无理取闹,有她纵容我!我仓皇逃命,她冒死收留我,还冒险送我逃出京中!我跌落崖底,几次昏迷不醒,都想起她说过日后要来寻我!我慌忙赶回京中,是怕她在京中遭景王毒手!她从不嫌弃我是傻子,哪怕我登基,她也只会唤我宋颐之!我喜欢她有何错?”
阮婉鼻尖微红,不应声。
“父皇母后都已过世,皇兄也遭奸人毒手,自幼陪我长大的薇薇和小路子也不在了,我身边只有她,她不在宫中,我不知如何应对!每日同她说话,我心中就安稳踏实,我是有私心留她在宫中。”
阮婉别过头去,敛住眼中氤氲。
宋颐之上前揽她在怀中:“少卿,邵文槿已经死了,我身边只要有你一人就够。”
“小傻子,我对你好是因为你从前待我好,我见不得旁人欺负你,但我从未喜欢过你。”
宋颐之骤然僵住。
“邵文槿是死了,但我心中只要有他便够。”
宋颐之脚下踉跄,缓缓松手:“你真要走?好,和朕饮了这杯酒,朕送你出宫。”话音未落,阮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宋颐之笑得几分悲凉:“少卿,从今往后,你恨我也好,我们都是夫妻。”
阮婉眉稍微拢,却见他凤眸灼亮带着男子的炽热。阮婉避开,被他一把扯回怀中,只觉方才的酒下肚,热得似要渗出涔涔汗迹。
阮婉唤不出声:“宋…”
他抱她上床榻,唇间亲吻,阮婉手中无力挣扎,面色渐红,越是挣扎喘息越重。伸手抚至她衣衫腰带处,顺势解开。
“陛下!”屋外近侍官请示,宋颐之恼怒,“何事?”
阮婉好似抓到救命稻草,近侍官既不好作答,又不好进屋,只得胡编乱诌:“高将军连夜入宫,有要事求见陛下!”
高入平?宋颐之脑中掠过一丝清明,高入平初四就动身返回都城了。那不是高入平,近侍官又不好言起,宋颐之猜到,是邵文槿。
邵文槿手握兵权,却接二连三入宫,是猜到还是巧合?他默然片刻,吻上她额间,才起身离开:“少卿,等我。”
阮婉拼命饮水,过了稍许,脸上红润才将褪去。
屋外有人叩门,阮婉心惊,进来的却是平日里见过的一个小内侍。阮婉不知他何故,他却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唤了声:“婉姑娘。”
婉姑娘?阮婉自然吃惊,小内侍见她如此,知道没唤错人。从袖袋中取出一页信笺塞至她手中,阮婉狐疑接过,只消一眼就眼底微红。是她在都城写的信笺,彼时夹在给邵文槿的书信里。
是邵文槿。
小内侍会意,收回信笺,轻声道:“邵公子让带句话给婉姑娘,设法照顾自己周全,他会想办法带姑娘出宫的。”
阮婉哽咽,仿佛劫后余生,压着颤抖的声音问道:“他还活着?”
小内侍点头:“婉姑娘宽心,邵公子方才进宫了,陛下今晚脱不开身。小的不敢多待,怕旁人起疑。”见得阮婉颔首,便才掩了房门退出。
阮婉捂住嘴角,眼泪止不住下落。
邵文槿,还活着!
邵文槿,真的还活着!
宋颐之匆匆赶到,御书房内见到的果真是邵文槿,神色看不出怪异之处,近旁还有一脸兴奋的赵秉通。
两人手□□执一幅画卷,不知他来之前在探讨何事。
“陛下!”恭敬循礼问候,宋颐之也扯出一丝笑意:“你二人深夜进宫有何事?”
两人相视一笑,邵文槿有意缄口,赵秉通就笑出声来:“陛下,臣这几日在和邵兄探讨驻防一事。几月前高兄一人镇守都城,我和邵兄领兵返京,为了掩人耳目,分道走。”
宋颐之点头,这些他都知晓,佯装无意瞥过邵文槿,邵文槿好似全然未觉,兴致勃勃听赵秉通道起。
“我和邵兄将队伍拆成四十余只,从都城以北的战场分批撤回。都是从前没有涉猎过的地带,邵兄心细,让四十只队伍会了行径途中地图。年后,我和邵兄碰面,将这些地图拼凑起来,发现许多有趣地界!”
他们二人聊得越发投机,就进宫来寻宋颐之,有这些地形图,若是在相应位置设防,可以省去不少兵力。
巴尔是游牧民族,有其软肋,若在合适位置固防,事半功倍。
宋颐之自然感兴趣,景王之乱才平,巴尔和南夷之患都是依仗他人才消除,赵秉通所言直击他心中。
何处作何部署,三人津津乐道,时有赞同声传出。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还似意犹未尽。
“好!今日就命人沿地图所绘核实,以便早作准备!”
一宿慷慨激昂未曾合眼,又连着早朝议事,下朝时宋颐之困乏至极。
一觉睡至晚间,梦到从前他和少卿在还祁山捉鱼,少卿不肯下水,他拿水泼她,她就恼怒得朝他扔鱼。鱼又滑,她不稳,扔了半晌一直都没给他剩,他恼得大哭大闹,少卿少卿我的鱼!
场景兀得一换,景王派人刺杀,他拼命逃窜。好容易在近侍官的帮衬下逃出宫去,禁军却四下搜索。他下意识往最安全的地方跑,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少卿府上。
皇兄说少卿今日回京了。
不想侯府门口被人守死,他就从狗洞中钻入,少卿救我!她想也不想,便将他推入浴桶中,自己堵在门口。
再后来,大殿之上,景王匕首捅进她腹间,触目惊心的鲜血顷刻染红衣襟。
少卿!宋颐之乍醒,额头涔涔汗迹,月色却洒在殿中清辉盈盈,稍许凉意透进心里。
踱步到暖阁,朵言道姑娘歇下了,他问及今日,朵言应了姑娘没事,他才宽心。
推门而入,轻手手脚怕将她吵醒。均匀的呼吸声,睡得很沉,他坐在床沿抚手上她的额头,她也未醒。
少卿生得娇小,安静看书的时候,气若幽兰,脸颊透着浅浅胭脂红,他过去便觉得好看,也时常偷偷看她。但凡呲牙咧嘴的时候,却比京中的公子哥还要凶些。
女扮男装,在京中四处惹是生非,还要护着他这么个拖油瓶。
屋内又无旁人,他却低声道:“少卿少卿,昨日是我错了。可我是傻子嘛,你同傻子生气做什么?”顿了顿,声音更轻:“若我一直是傻子,你喜欢文槿我也不会难过。”

直至宋颐之离开,阮婉才睁眼,那声少卿少卿便似钝器划过心迹,她想应,又装作酣然入梦。
她日后若不在,便再闻不到他袖间的白玉兰花香。
一连几日,宋颐之白日都不到暖阁,只是夜里来看她,她也一直佯装入寐。
日子一晃到了十五,元宵佳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每年元宵,驻守外地的要员都要入宫拜贺。加上宋颐之新帝即位,登基大典时许多人赶不及返京,都在元宵节当日入宫拜贺。
宫中已然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上一次还是敬帝生前,宋颐之高兴连连多饮。
正殿之中,莺歌燕舞,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等到酒过三巡,近侍官突然慌张行至他身旁,宋颐之闻言,骤然起身,衣袖拂过摔碎了酒杯。热闹的殿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抬眸看他,不知何故。
宋颐之下意识瞥向邵文槿,却见他垂眸饮酒,好似并不知晓。
方才近侍官是来告诉宋颐之,姑娘失踪了。
他昨夜还去看过,她安好在房中,是趁着今日宫内人多繁杂,掩人耳目逃走的?她在暖阁里,有禁军把守,若无旁人帮衬哪里逃得出去?
倏然恼意浮上心头,正欲命人宫中搜索,殿外近侍官却高呼,昭远侯觐见。
昭远侯?!
殿中无不错愕,昭远侯不是已故了吗?
群臣震惊,就连宋颐之也惊愕不已。
待得见到阮少卿,宋颐之微微舒口气:“少卿你…”片刻,又眸间徒然僵住,他不是少卿,而是那个,他从前在京中见过的假少卿。
作者有话要说:好难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结局(下)
四下哗然,根本不知哪里出了纰漏,昭远侯不是已经下葬了吗?可眼前的,根本就是昭远侯本人啊!
邵文松也拼命摇头,待得看清并非幻觉,才兴奋用肩膀撞撞邵文槿,邵文槿却淡然没有应他。
阮少卿行至殿中,悠悠开口:“昔日微臣重伤,蒙陛下圣恩,派人送臣出京静养,又怕景王余孽加害,便假借微臣亡故,掩人耳目。如今微臣痊愈,自当回京中复命,拜谢陛下。”
说得煞有其事,字字笃定,殿中旁人不觉笑开。
怪不得,那不就是昭远侯吗?
昭远侯同陛下要好,陛下有此思虑甚为周全!
臣就说昭远侯吉人自有天相。
殿中马屁声不断,宋颐之却全然没有笑意,她一走,他就入宫觐见,世上哪里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禁军统领张世杰应声站起:“侯爷!”重重抱拳,尽显生死情意,阮少卿却笑:“张统领,好久不见。”
他不是少卿,但他一定知道少卿在何处!
宋颐之不好当众发问,目不转睛看他。而阮少卿竟会迎上这道目光,主动上前:“陛下,微臣今日进宫还有一事相求。”
“说。”宋颐之凤眸含怒。
阮少卿恭敬拱手:“微臣其实有一胞妹,名唤阮婉,自幼被双亲视若珍宝。因为体弱多病,早前一直在家中将养,先帝一直都知。先帝曾御赐阮邵两家儿女婚事,如今舍妹大病初愈,微臣特意带舍妹回京中,请陛下赐婚!”
昭远侯的妹妹?!
朝中本就多昭远侯旧部,殿中就似炸锅。见得阮少卿还活着,又听闻阮少卿还有妹妹,自然好奇。
邵父眼中隐晦笑意,邵文松更是瞥向邵文槿。
殿中,阮少卿俯身行礼,再双手呈上早前明觉大师取来的敬帝圣旨:“先帝遗旨,还请陛下赐婚!”
近侍官接过,快步跑上台阶递于宋颐之,宋颐之缓缓展开,目光停在圣旨上,手猛然一滞,眸间的痛苦就似火焰,顺着掌心灼烧至心底。
“昭远侯阮奕秋爱女阮婉,温良醇厚,品貌出众,朕与皇后甚为疼爱。将军府长子邵文槿,朕惯来视之亲厚,正适婚娶之时…”
宋颐之不甘抬眸,看向阮少卿又看向邵文槿,恍然想起早前他二人在京中大打出手,又倏然和睦,兀得悲从中来,“宣!”
近侍官就高声道:“宣阮婉觐见!”
殿中纷纷侧目,一袭公卿世家千金的锦缎华裳,裹胸边缘是用银丝线勾勒出的祥云镶边,露出修颈锁骨的精致曲线。光泽莹润的珠钗插入发间,三千青丝垂下,衬得肤如凝脂。粉黛略施,淡扫娥眉,清澈双眸里泅开丝丝秋水潋滟,唇畔娇艳若滴,翩若惊鸿。
“阮婉见过陛下。”纤手柔夷举过头顶,再俯身一拜。
阮婉,宋颐之攥紧掌心,指甲深陷也浑然不觉,好,好得很!怒目之中一许悲凉,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拿他当做外人。连他最身边最亲的少卿也骗他,悲从中来,低沉开口:“平身!”
阮婉不敢抬眸,宋颐之强压着怒意。
邵文松惊得合不拢嘴,一直望着邵文槿,阮…阮…阮婉…
赵秉通看了她,又看向阮少卿,再看向邵文槿,犒赏三军,呵!
刘彦祁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这,这,分明和阮少卿一个模子刻出来,既挂像得很,又有决然不同的倾城之姿。
沈朝呵呵作笑,邵文槿艳福不浅。
便是邵文槿都没见过这幅模样的阮婉,看得几许出神,待得邵文松扯他衣袖,他才回过神来。
恰逢阮婉斜眸看他,四目相视,就似周遭喧闹通通隐去成灰白颜色,只是生死别离后的思慕藏得并不高明。继而低眉敛眸,会意一笑,邵文槿行至殿中,倏然下跪:“微臣请陛下赐婚!”
阮少卿和邵文槿都是平定景王之乱的功臣,又都是敬帝生前最亲厚的后辈子弟,旁人看来,今日殿中一幕根本就是宋颐之有意所为。
元宵佳节,当着文武百官为两家赐婚,成一桩美事,安定朝野。
宋颐之自嘲一笑,瞥目看向阮婉。
阮婉低眉避过,却闻得他在殿上开口:“朕自幼同少卿要好,既是少卿所望,朕就赐婚!”
心底好似旁物重重击过,闷闷作疼,阮婉眼中氤氲,不敢抬眼看他。倏然,指尖划过柔和暖意。
邵文槿?
“谢陛下!”他牵她起身,手一直都未松开,眉间的笑意好似三月的柳絮,带有惯有的暖意。阮婉也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是彼此烙下的熟悉印记,唇畔便浮起一抹清浅笑意。
钦天监呈上的婚期是二月,宋颐之御笔推至五月末。
缘由是长幼有序。
阮少卿和扶摇的婚事一拖再拖,他需要先给阮家和西昌郡王府交待,听来不无道理。
宋颐之的赏赐诸多,又责令礼部在四月先操办阮少卿和扶摇的婚事。礼成之后,再着手负责邵文槿和阮婉的亲事。
旁人都言皇恩浩荡,阮家一门殊荣。
自元宵宫宴后,阮婉却是没有再见过宋颐之。后来听叶心提起,正月时,陛下染了风寒,接连病了一整月也不见好。
阮婉就想起从前宋颐之生病的时候,烧得再迷糊,也只会反复唤少卿少卿。心底倏然隐痛,但再去见他便等同与再给他念想。从今往后,她都不能陪在他身旁,他会慢慢习惯。
她也会习惯,再没有人会朝她欢快跑来,让她绊倒再欢快爬起,终日“少卿少卿”唤个不停。

到了三月,京中各处茶馆已然将阮少卿抛至脑后。听闻昭远侯府的二小姐温婉贤淑,言行举止堪为京中贵女典范。
阮婉近来极爱听,横竖都是她一人,他们却可以分出截然不同的版本。特别说到京中贵女典范之时,邵文槿在她身后险些笑抽。不过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亲近,不怕旁人误以为断袖,简直是长足的进步。
阮婉就道,严肃些,本侯从前都没听过他们赞扬呢!
话音刚落,那台上突然换了风向:“只是这昭远侯府的二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养在别处,从未在京中露面过。有一次,她悄悄入京,走在京中街中遇见邵家大公子,便一见倾心。”
“噗!”阮婉还是将茶水悉数喷出,凭何哪个版本都像是她先调戏了邵文槿似的!分明是有人穷追不舍,死缠烂打本侯!
邵文槿笑不可抑,揽回怀中,加倍满足她关于被穷追不舍以及死缠烂打的要求,阮婉叫苦不迭。直至翌日晌午才醒,有人却不知在一侧看了她多久。
“阮婉,当初以为你死,立下赫赫战功又有何用?若是换回在成州的两月,便是让我死也是值得的。”
阮婉伸手抚上他脸颊,疤痕已经浅到她快看不清,在他身边的踏实安慰却让人满足:“文槿。”
转眼到了四月初九,昭远侯和扶摇郡主大婚前夜,礼部忙得不可开交,京城内外进进出出宾客难以计数。
当天夜里,叶心收拾好包袱交于阮婉手中,福身拜别:“日后阿心不在身边,小姐要多保重。”
阮婉不舍,叶心却催她快些走,别作耽误。正门落钥,阮婉从侯府狗洞钻出,邵文槿搭手扶她,马车连夜往城门口去。
离开京城,就不要再回来,邵父和少卿都有交待。
当初应下婚期不过权宜之计,宋颐之在元宵宫宴应了婚事推到五月末,也能从五月末寻理由推到年末,第二年初…
君君臣臣,一旦心中起了间隙,便是百倍也无以弥补,宋颐之终有一日会容不下邵文槿。
明日是昭远侯和扶摇郡主大婚,整个京中都在关注他两人的婚事,哪里会旁顾旁人,正好趁此机会出京城。
等人走楼空,宋颐之也寻不到去处。
早前便已偷偷在将军府拜过天地,敬过邵父邵母媳妇茶。邵母不舍,眼中氤氲掩不住:“好孩子,日后文槿就由你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