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一生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晨,汪妈妈哭昏过去几次,汪大川一夜白头。
她宁愿死的人是她自己。
方远跪在汪家两老面前,三天三夜。
然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让进。
郑回找到闻喜,那天以后,他连正眼都不再看她。他粗着喉咙对她说话,脸上全是厌恶。
“我知道你没脸见大家,不过方远一直都不肯开门,你去试试。”
在路上他又说:“你们的事情,我还谁都没说。可你睡得着吗?你不会梦见海潮吗?”
她记得自己沉默地坐在车上,两只手夹在膝盖当中,咬紧了牙,一言不发。
郑回像是压抑了许久,不吐不快,停车前还补了一句。
“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海潮已经没了,我兄弟不能再有事,你把他叫出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否则别怪我把一切都说出来。”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直到郑回先把头扭了过去。
3
方远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郑回只有外门的钥匙。
他开了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
闻喜没动,他就哑着嗓子说了句:“怎么?还要我进去替你踹门?”说完又恨恨地,“我也想,可我打不过他。”
闻喜走进屋子,郑回又说:“小武和李栋都来试过了,我只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他还不出来,你就走吧。”
他说完,顺手就把门关了。
闻喜站在屋子里,心里想,原来这就是方远从小长大的地方。
屋子的一切陈设都是简简单单的,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门边上搁着油漆有些剥落的小凳子,小小的客厅里有一张玻璃台板下压满了照片的四方桌。
客厅很小,桌子只能靠在墙边,旁边就是紧闭的卧室门。
她站在那扇木门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下的那些照片。
有一张是方远一家三口的,年轻的夫妻在黑白照片上灿烂地笑着,还是个婴儿的方远被妈妈抱在手里,嘴里含着自己的手指。
方远像他的爸爸。
他们都有一双浓黑的长眉,鼻梁挺直。
她还看到他和海潮在一起的照片,在照片上他们都只是孩子,小小的海潮还在落牙,咧开的嘴里只有一颗门牙。
她拉着方远的手,笑得那么好。
闻喜慢慢蹲下来,她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个充满回忆的空间里被抽空了。
隔着一层门板,她哑着嗓子,低声叫。
“方远。”
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又叫了一声。
“方远。”
但是依旧没有回答,死静像蛇,缠住她的身体。
她恳求他:“让我见你,求求你,开门让我进去。”
她蹲在那里,膝盖顶住胸口,呼吸压抑,缺氧让她眼前模糊。她反反复复地恳求,最后也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开的。
方远拉起她,他的手指冰冷。
屋子里没有一点温度,窗帘拉着,也没有开灯,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他深深凹陷的眼窝,还有因干燥而爆裂的嘴唇。
他憔悴得像一个死人。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面前原本就看不到出路的未来,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成了一条死路。
方远慢慢坐下来,坐在地上,他没有再看她,他弯曲膝盖,把手搁在那上头,然后低下头。
她站着,可以看到他发抖的肩膀。
悲伤让他变回一个孩子。
她蹲下去,抱住他的头。
“不是你的错。”她用发着抖的声音说,“不是你的错。”
她的眼泪和他的流到一起,方远终于开口,声音哑得无法分辨。
“小喜……小喜……”他反复叫她,然后反手回抱了她。
这是一个漫长而充满了悲伤的拥抱,她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没有愿意或者不愿意,也没有努力或者不努力,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受诅咒的。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有她。
如果她能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早一点消失就好了。
但她舍不得他。
她死死抱着他,他是她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舍不得他。
但她又怎么能留下来?她能带给他的,只有噩运。
而后方远的身体就变得沉重了,闻喜抱不住他,他失去意识,从她的怀里往下滑,她慌张地大叫起来,郑回冲进来,一把把方远从她怀里抢了过去。
方远大病一场,足足一个月才恢复过来。
海潮妈妈痛不欲生只能卧床,汪大川陪她回老家养病,李栋申请调离本市——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及时拦住海潮是罪不可恕的。至于小武,他的父亲从四川过来找他,他母亲旧疾复发,只想他回家。
小武在意识还不清楚的方远面前大哭了一场,终于回家去了。
除了闻喜,没有人照顾方远。
她也不顾别人的眼光,衣不解带地在医院照顾他。
医院病房紧张,方远也不是什么缺胳膊少腿的硬伤,能够住院还是因为局里打了招呼,病房是三人间,当中用布帘隔开,到了晚上闻喜就睡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海潮没了,小武走了,方远高烧昏迷,郑回根本就不想见到她,没有人安排她的住处,她也不想离开他。
方远烧得清醒一阵迷糊一阵的,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光抽血就用了十几个管子。有时候他好一点,就要她回他家去,还告诉她门钥匙郑回手里有,有时候糊涂了,就死死攥着她的手。
他的手滚烫滚烫的,闻喜把耳朵凑到他耳边,可以听到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他也叫海潮,用无比痛苦的声音,同时就会落下泪来。
他的身体整个崩溃了,那些清醒时候能够压抑的痛苦,在他虚弱的时候,排山倒海一般吞没了他。
等他终于平静下来,她的手都乌青了。
医生对发烧原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先说大概是旧伤感染,后来又说可能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
鉴于他这样糟糕的情况,医院终于给他换了间单人病房。
他一直没有好起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他烧到抽搐,连呼吸都变得断续了,那是在半夜,她还以为他要死了,值班医生都被吓住了。他们给他打了最大剂量的退烧针,他躺在床上,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头上,被单上都有了水印子。
最坏的时候,她只知道死死抱住他,就像在和死神抢夺这个男人。
后来她就知道物理降温才是最好的办法,每次他温度上来,她就一遍遍地用冷水给他擦身,毛巾一会儿就变得滚烫,她无数次换水,直到他身体的温度最终降下来。
她真正熟悉了他的身体,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能清楚回忆起他每一寸皮肤,每一点旧伤疤,那些在死神注视下的触碰比情欲的烙印更加深刻。
她向所有她所知的神明祈祷,她甚至偷偷恳求过死去的海潮,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最坏的时候也不过认为那是自己的命运,可这一次她是真的害怕了,她怕死去的海潮想要带走他。
命运还觉得对她的惩罚不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闻喜发现自己怀孕了。
不用任何人提醒她都知道,这个孩子会毁掉方远。
海潮死了,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她原本是不可能被带走的,也不可能会死,海潮是替她死的,而她却在她走向死亡的时候,有了方远的孩子。
这罪孽太大了,没有人会原谅他们。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方远都不能,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她不能做那个将他最后推入深渊的人。
闻喜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有魂灵存在,但她对死去的海潮发誓,如果方远能够好起来,她一定会离开他。
她会带走所有噩运,还有她和方远的孩子。
4
郑回也来医院,一开始看到她就走,等到情况越来越糟糕,他就急了,一有时间就跑过来逼问医生检查结果。
他当然也看到了闻喜所做的一切。
他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自己来找她,粗声粗气地说:“辛苦你了。”
闻喜回答:“应该的。”
郑回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话说,掉头走了。
方远在医院里待了将近一个月,他终于开始好转的时候,病房外树上的绿叶都已经变得枯黄。
郑回把她找出来,问她。
“他就要出院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看着他,不说话。
郑回偏过头,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不能直视小喜的眼睛。这不应该,错的人明明是她。他在心理的天平上,早就看低了她。而方远,就算他做了错事,也是被她引诱的。
他也觉得不可思议,相比之下,海潮比她好一百倍。海潮活泼,可爱,漂亮,爱笑爱撒娇,而她那么瘦,来历不明,有过最糟糕的经历,至于长相,细眉细眼外加飞机场也算是美貌的一种?别开玩笑了。
但奇怪的是,当你看着她的时候,就是想一直看下去。
所以方远陷进去了?可他和海潮多少年了?他自从认识他就看到他们在一起,他还记得海潮跳到方远背上的样子。
郑回揉了揉眼睛,不能再想了,无论海潮怎么好,她已经死了。
生死太沉重了,他的兄弟就差偿命了。
还好方远活过来了。
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一次方远能够熬过来,多亏了小喜。
他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没地方去,我乡下老家还有个姨婆,七十多了,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儿,你要是愿意,可以过去住一段时间。”
医院楼下有木头长凳,闻喜慢慢坐下来,她现在站得太久就会头晕。
郑回看她一眼,忍不住有些恻隐。
“你多吃点东西,太瘦没力气。”
闻喜轻声说:“谢谢。”
她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这样的,再过些日子,谁都会看出她的变化。
郑回又说:“我知道你们……不过你总得等一段时间,海潮刚走。”他咳嗽一声,自己也觉得无以为继,用力挥了挥手,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不管怎么样,还是活着的人要紧。”
闻喜又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知道郑回是个好人,方远身边全都是好人,唯一不好的就是她。
她感谢郑回对她的原谅,他甚至还为她安排了暂时的住处,但她没有时间了。
方远出院那天,闻喜和他一起回了家。
郑回也在,对方远说他和小喜商量过了,他打算把她送到乡下和他姨婆住一段日子,也让她休养休养。
方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要郑回让他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郑回走了,方远也没说什么,只捏了捏她的手,又转身到厨房,开始烧水。
厨房正对着小客厅,闻喜可以看到方远低着头的后背。
他打开龙头,冲洗锅子,他在水声中问她。
“家里只有泡面,吃一点好吗?”
她回答好的。
她没有走过去帮忙,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目光是贪婪的。
过去的几周里,她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一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好不容易才有的平静夜里,她一直看着他,想把他的样子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还有现在,她知道自己将在今后无边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这一刻。
泡面很快烧好了,冰箱里有蛋,还有啤酒,他在面上铺了蛋,又拿了两瓶啤酒。
他把面端出来放到桌上,动作就停了一下。
热气腾腾的面碗下面,是小海潮欢乐的笑脸。
闻喜轻声说:“我们去厨房吃吧。”
方远摇头:“不,就在这儿吃,你去拿两个杯子好吗?”
闻喜拿了杯子回来,方远已经坐下了,他从她手里把杯子接过去,又拉住她的手,让她也坐下。
她看到面碗的位置被移动过了,让开了每一张照片,玻璃台面下所有的面孔都在笑。
他开了啤酒,给她倒上。
“谢谢你,小喜。”
两个杯子轻碰,闻喜喝酒,啤酒的味道是苦的,杯子外头有一层冰冻的水汽,很滑。
她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但到了嘴边,只有一个微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出来的,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想留给他一个好的回忆。
“吃吧。”他把筷子递给她。
他们面对面,吃了一碗铺了蛋的泡面。
闻喜在吃第二口的时候,碗上就多了一个蛋。
蛋是方远夹给她的,他说:“多吃点,你辛苦了。”
她其实连一口都吃不下去,不过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她没有办法拒绝。
闻喜非常努力地,把那一碗面和两个荷包蛋都吃了下去,还喝了一整杯啤酒。
期间她去了一次厕所,打开冲水,就着水声抱着马桶吐了一次,她希望方远什么都没听到。
他没听到,她吃完了所有的东西,这让他高兴。
吃完以后,她站起来收拾桌子,他说:“我来吧。”
闻喜摇头:“我来。”
但她还是没能站到水槽前头,厨房很窄很小,他打开水龙头,她只能站在门边上。
他说:“郑回姨婆家在乡下,离这里不算远,开车两个多小时。”
闻喜点点头。
他又说:“我去过那里,是平房,不过挺大的。老太太身体很好,菜都是自己种的,还养了一大群鸭子,两只猪,上回她让郑回捎了自己晒的辣椒过来,可辣了。”
闻喜又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会去的。”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低了声音:“小喜,你过来。”
只需要一步她就走到他身边,方远转过身,举起手,他的手上全都是白色的洗洁精泡沫。
他说:“抱住我。”
她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她连头发都软得不可思议。
他为她融化。
已经没有应该或者不应该,他已经决定承担一切后果。
“等我,我会去接你。”
闻喜“嗯”了一声,非常非常轻的。
她当天就走了,郑回和她一起上了长途汽车。
方远没有送她,他去了汪家,去见自己的养父母。
他要说出所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能原谅他,他就带她离开。
他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但他不想她躲躲藏藏,好像自己是见不得光的。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有惩罚,他来承担。
他们就在他家门口告别,她站在门外,身后是郑回,他很想再抱她一下,但他忍住了——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但他想错了,他与她一别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以后他们再次相遇,他仍站在原地,她却已为人妻,他也想过把她忘记重新开始,但她又出现了。
还有闻乐。
老天与他开了那么多残酷的玩笑,他已经再也笑不出来了。
多年以后,他头上已生白发,而她眼角也有了细纹。
他在孤独里独自走了十多年,而她也没有过得多好。
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方远把闻喜抱在怀里,脸贴在她的脸上,他不想放开她,他也不能放开她。
他在那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她有过他的孩子。
他不知道她受过怎样的苦,但她现在又在他的怀里了。
他再也不要放开她,无论还会发生什么。

第十五章 可惜不是你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他可以感觉到她薄薄皮肤下血液的流动。“你在骗我,我知道,不过没用了,小喜,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1
闻乐没有在医院里找到自己的姐姐,她问医生,医生说病人被家属带走了,闻乐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在医生面前尖叫。
“那不是她的家属!她的家属在这里!”
医生叫来了保安。
闻乐到警队去找方远,警队说方队休息,她还在警队门外遇到了郑回,郑回想和她说话,却被她怒气冲冲推了一个趔趄。
郑回都傻了。
闻乐怒气冲冲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冲到郑回眼前。
她见过这个男人,他是方远的副手。
闻乐指着郑回的鼻子说。
“告诉方远,我姐还没离婚,她还有家属,他这是绑架!让他把我姐送回来,否则我就报警!”
郑回张口结舌:“你搞错了吧?你姐是谁?方远跟她有什么关系?”
闻乐脸色铁青:“别说你不知道,我姐姐是闻喜。”
郑回冲进办公室打电话给方远,方远接了,说他正在忙。
郑回大嗓门:“狗屁,你还能忙什么?快给我回来,你干了什么?人家都找到队里来了。”
方远换了个地方才回答他:“谁到队里来找过我?”
“那个总在大门口等你的女孩子,还有谁?”郑回大喘气,“她说你带走了她的姐姐,她姐叫闻喜,她是不是昨晚你让我查的那个女人?她干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把人带走?”
方远顿一顿,说:“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郑回去了,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叫闻喜的女人。医疗记录不包含照片,他还没来得及问方远她到底是谁。
如果是为了查案,这是哪个案子?为什么他一无所知?还有为什么是那个女孩子的姐姐?他还以为方远终于有了对象,现在倒好,他莫名其妙地带走了人家的姐姐,哪有这样谈恋爱的,那女孩子都快疯了。
方远在家附近和他见面,手里还提着一个装满菜的袋子。
郑回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方远手里提着的真是一个装满菜的袋子。
“你在干什么?”
方远倒是很镇定,还反问他:“刚买完菜,你不是看到了?”
“买那么多?”
“对,家里还有人,你要来吗?晚上一起吃?”
郑回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谁在你家里?”
方远笑一笑:“你认识的。”
郑回倒吸一口气,他见过方远这个笑容,在十多年前。
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这么笑过了。
郑回害怕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和谁在一起?”
方远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他说:“小喜。”
郑回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以后他才发出声音。
“闻喜就是小喜?”
方远点头。
郑回想起更多的事情:“我见过她,你说认错的那个女人!”
方远又点头。
郑回不说话了,他的五官都扭曲了,他花了至少十秒钟调整呼吸,直到自己可以再次发出声音。
他看着方远,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你神经病了。”
方远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要是不来,我就上去了。”
郑回在他背后咆哮:“都十来年了,你够了没有!”
方远连头都没有回。
“她不是你的,她还没离婚!”
街上的人都看过来,方远站住脚步回头,目光一沉。
饶是郑回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回神以后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抢过方远手里的袋子,直着脖子说:“我不会让你再见她的,她是个魔鬼。”
方远皱眉:“你干什么。”
郑回抱炸药包那样抱着那个袋子,把里头的绿叶菜挤得一片狼藉。
“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吗?有她在就没好事,她走了,自己走的,是她不要你了,你醒醒!”
方远并不辩解,他只说:“把袋子给我。”
郑回一言不发,抓着袋子走到垃圾箱边上,用力塞了进去。
方远无奈:“你到底要干什么?”
郑回打开车门:“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路人已经有了聚拢围观的架势,方远皱了皱眉,不得已上了车,郑回也跳上去,“砰”的一声关了门。
方远冷着脸说:“有话快说,我给你五分钟。”
郑回抹了把脸,他真想把方远狠狠揍一顿,把他的脑子掰开来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倒霉的是,他打不过他。
他咽了口气,要自己冷静些。
跟有些人是只能谈话不能硬攻的,比如方远。
他一开口就是:“你别糊涂了好吗?”说完就想抽自己,这居委会大妈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幸好方远也不计较,只说:“你不知道事情经过。”
郑回一口气直往上顶,还得用意志力压下去,继续强迫自己用平和语气说话。
“能有什么经过?十年前她就嫁人了,孩子都有了吧?她妹妹说了,她还没离婚呢,你这么把人带走是犯法的,她还有老公呢。”
方远沉默地坐在那儿,睫毛落着,遮住他的眼睛。
郑回挠头,他自己这么多年来都过着单身生活,自由自在,也就很难理解方远这样不知所谓的执着,像方远这样为一份感情纠缠那么多年,在他看来只有十分的不解与可怜。
他尝试着伸出手去,拍了拍方远的肩膀,说:“算了吧,都是没结果的事情,我替你把她送回去怎么样?”
方远头也不抬,说了句:“她有过我的孩子。”
郑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后才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方远重复了一遍:“她有过我的孩子。”
郑回这次是真的结巴了:“那……那孩子呢?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孩子?”
方远抬起头,他的平静的目光里有一些让郑回发抖的东西。
“你没看那份医疗记录吗?闻喜就是小喜,她流产过,十来年前,她有过我的孩子,她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郑回维持着一个半张着嘴的姿势,就这么看着他,这一回他发呆的时间有点太长了,方远没有再等下去,自己打开门走了。
郑回也没下车去追,他隔着玻璃看着方远的背影,嘴巴还是张着。
有个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嗡嗡作响,他脑子糊涂着,基本也就没听明白那声音在叫唤什么,但翻来覆去,基本上也就是“完了”的意思吧。
2
方远回到菜场,重新买了菜才回家。
上楼的时候他遇到了对门的邻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阿姨看到他手上拎的东西,就笑着问:“家里有客人啊?”
他笑一笑,没说什么,侧身让她过去。
闻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响动,但也没有睁眼。
她的身体是真的没用了,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个小生命的消失而离去,她不想动,也动不了,只能这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阵一阵地睡。
睡着的时候倒也还好,醒过来就更难受,因为不能控制脑子,什么事情都会被想起来,又什么都想不明白,一团乱线那样堵塞在一起。
相比之下,她更希望自己永远睡下去。
但她在半明半昧的恍惚里,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温柔到极点。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方远。
他望着她,就像在看一件心爱的瓷器。
他说:“你醒了吗?我熬了粥,鸡丝粥,起来喝一点好吗?”
闻喜想,这是不对的,她不值得。
他应该在她离开以后,有自己的生活,娶一个很好的妻子,有一个幸福家庭,他的妻子温柔体贴,他的孩子活泼可爱,这样才能弥补他之前所受的不公平。
对别人伸出援手是一种高尚的行为,相应的,就该得到好的回报,而不是像方远这样,与她一别十多年,什么都没有变。
而她并没有在离开他以后为他们的感情守节,她嫁人了,在十年之前,生活堪称舒适,她在时间的河流里顺水推舟那样活到现在,而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一动不动的道标。
方远见她不出声,以为是她还没醒,就更低了一点声音。
“要不别起来了,我端过来。”
闻喜还没说话,他就转身去厨房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端了许多东西进来。
鸡丝粥是盛在小砂锅里的,为了保温。舀到碗里可以看见黄澄澄的鸡油和白色的熬得稀烂的大米混在一起,上面铺了细细的姜丝吊味道,旁边还有炒好的绿叶菜。
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吃过他做的东西了。
她突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