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好不容易回了宫,才刚回到原先的平静日子,若是今儿真就这么遂了他的意,来日他定会变本加厉,万一真的日日都把她一介小小司膳给弄到乾清宫去杵着,那这宫中的闲话怕是要把她的脊梁骨给戳穿。
去,还是不去?
德安一眼看穿了昭阳的踌躇,索性再添一把柴:“我说姑娘哟,您可别再犹豫了,你今儿就是铁了心不去,主子明儿再吩咐我来就是,您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不如就随咱家去面圣,有什么话,您当着主子的面儿好好说,有什么误会摊开了来谈谈,咱主子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呐!您要是能把道理都给说出来,他难道还能强逼着你做什么不成?”
昭阳妥协了,讪讪地跟着他往乾清宫去,一路上都在忐忑着一会儿见了皇帝该说些什么,可更忐忑的是见到了他,他又会说些什么。
她惆怅地想着,这孽缘怎么就没个完呢?还以为回了宫两人隔着云泥之别,大抵是再也见不上面了,什么时候远远地瞧见他的身影,她一个人回想着当初南行时候的事儿也就算个念想。哪知道他那么英明神武的一个皇帝,居然为了她做出这种事情,成日差大总管来司膳司摆脸色。
这算个什么事儿呢?她发着愁,又没得觉得好笑,这种矛盾的心情真是叫人不好受。
就这么一路往勤政殿走,半道上遇见了佟贵妃。德安赶紧俯身见礼,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小的参见贵妃娘娘。”
他给昭阳使眼色,昭阳就在他身后跟着俯身行礼,只不出声罢了。德安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在宫中颇有面子,就算面前的是佟贵妃,他也只是表面上恭敬就成了,要论真的,佟贵妃对他可还要客气上几分呢。毕竟这位御前大总管成日里耗在皇帝跟前的工夫,可比她一介后宫贵妃要多上太多了。
德安热络地问佟贵妃:“娘娘这是去哪儿啊?日头这么大,您怎的不在甘泉宫歇着,跑出来受这罪呐!”
佟贵妃说:“皇上这不是南行回宫了吗?政务堆积太多,忙得不可开交,这点你还能不清楚?本宫想着,既然皇上抽不出时间来后宫看看我们,我好歹也是个贵妃,皇后娘娘成日里忙着抄经礼佛的,这不,我就做个表率,也代后宫的那些个姐妹们去关心关心皇上,也算是尽了我的本分。”
这点子事情,德安最清楚了。这些日子敬事房的来过,太医院的来过,个个忙敲侧击的,多半都是出自这位主子的手笔。她可不是个安分人。
德安也不便多说,只笑了笑,极有眼色地夸赞说:“娘娘就是体贴,咱们主子爷知道了,也只会夸赞娘娘的一片真心。”
因着是要见皇帝,佟贵妃今儿可一看就是好生打扮过的,一身缕金绣蝶百花裙,松松的堕马髻上簪着翠生生的碧绿如意簪,描眉涂脂的。她本就生得艳丽,这么一打扮,直教人觉得艳光逼人,美得妖娆。
她的贴身大宫女如意倒是眼尖,一眼瞧见了那个低头毕恭毕敬站在德安身后的人,可不就是司膳司的典膳昭阳嘛!听说前些日子皇帝南行,还钦点她随行打点吃食呢。
如意拉了拉佟贵妃的衣袖,朝德安身后努努嘴。
佟贵妃这才仔细去瞧那宫女,低眉垂眼的,却掩不去一身好皮囊。宫女素来是不能打扮得太显眼的,否则就有奴颜媚上之疑,可那宫女不打扮也显得清丽可人,就是……怎的有些眼熟?
佟贵妃顿了顿,问:“你是哪个宫里的丫头?”
昭阳心头一紧,忙俯身说:“小的是司膳司典膳。”
如意也附在佟贵妃耳边说了几句,大抵是把她从前给佟贵妃做吃食的事讲了。虽说这一年多每月皇帝去甘泉宫,昭阳都会偷着帮佟贵妃做吃食,可佟贵妃只在最初时见过她一面,后来根本没再踏进司膳司半步,来的都是如意这跑腿的。因此如意与昭阳很熟悉,她却是不记得这么号人了。
前些日子就因为澜春长公主要那羊眼包子的配方,结果她这一年半来都是请人代为做菜的事就露了馅,皇帝当时就拂袖离去,吓得她连追都不敢追。紧跟着皇帝就去了江南,她更是连个讨好的机会都没捞着。但她也听说了,皇帝知道那些菜都是这丫头做的,南行居然钦点要她同去。
再一看,这丫头生得还有那么几分姿色,她心里就不舒坦了。
她瞧着昭阳,不紧不慢地问德安:“司膳司的宫女没在那儿做事,怎的跟着大总管在宫中四处跑?”
德安笑着回答说:“主子这几日才刚回宫,南行吃惯了昭阳做的菜,这下子刚回来,吃着司膳司做的东西不大习惯,心头有气,就叫这丫头去骂几句,消消火气。”
他说得很有技巧,绝不给昭阳带来半点麻烦,昭阳心里很感激,面上却也只是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十分配合的样子。
佟贵妃心里好受了那么点,但仍然看她不惯,没理会她,只说:“既是同路,那本宫就与大总管同行好了。”
她仪态翩翩地走在前头,德安跟在半步之后,昭阳更是规规矩矩的,一句话都不说,只作影子跟着他们。
佟贵妃到底心头有事,半路上跟德安低声打听:“本宫听说皇上回宫这些日子,半步都没往后宫踏一步,大总管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昭阳也听到了,心中顿了顿,皇帝回宫有八九日了,一下都没往后宫去?
德安在御前待了那么多年,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他比谁都心头有数。当下笑了笑,只说:“娘娘也说了,皇上这才刚回宫,政务堆积,每日都与军机大臣议到深更半夜的,连太后娘娘那儿都只去了一趟,哪有工夫顾得上后宫呢?您也别挂念,横竖政务就那么些,等到皇上处理完了,一准儿第一时间来瞧您。”
佟贵妃心里可还揣着件事儿呢,这些日子惴惴不安多少时日了,又凑近了些,小声问:“那,本宫问你,皇上去江南这么一个多月的工夫,可有……”
她点到即止,德安心头立马就明白了,只摇摇头,说:“娘娘多虑,皇上是下江南做正事的,您入宫伺候多少时日了,难道连咱们主子爷的心思在哪儿都不知道吗?皇上一心记挂着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不是那等子贪图享受之人。”
也不说有没有,反正就是套话一大堆,别的您自个儿猜去吧。
昭阳垂着脑袋一心把自己当影子,可那些话还是没受控制地往耳朵里钻。她面上有些发烫,脑子里不由自主冒出些画面,他对她嘘寒问暖时关切的模样,他与她在雨中被困在山脚下的木屋里时共处一榻的亲密……
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皇帝是不贪图享受,可要不是她死撑着把他给推开,指不定他在江南就真的把她怎么样了。
如意瞧见她满头大汗的模样,凑过来小声问了句:“你怎么了,怎的热成这样?”
昭阳连连摇头,一个字都不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勤政殿到了,佟贵妃也不再打听,其实心下也明白,若是真能从德安这里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那人家也混不到御前大总管这个地步。她有些闷闷不乐地抬头看了眼勤政殿的大门,对德安说:“还要劳烦大总管通报一声了,告诉皇上本宫来请安。”
德安点头,拱手:“那小的就先带人进去复命了。”
昭阳能感觉到佟贵妃的视线在她后背上打转,那么转上一圈,她只觉得如芒在背。明明踏进勤政殿的檐下,阴凉立马驱散了那阵暑气,可额上的薄汗丝毫未减。
德安把门推开了,领着昭阳走了进去,轻声说:“主子,人带到了。”
昭阳只来得及踏进大殿,都没敢抬头去看龙案后那人,就毕恭毕敬地跪下来请安:“小的参见皇上,给皇上请安了。”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皇帝没吩咐,她就没起身。
正批折子的皇帝几乎是第一时间搁下了笔,心下一动,抬头便朝她往来。偌大的宫殿,那个小小的人就这么伏在光滑平整的石板上,越发显得瘦弱可怜。
宫装总是清一色的深红色,看上去厚重肃穆,没有半点年轻姑娘的朝气。他这么看着她,眼前忽然冒出她在江南时候穿的那些衣裳,水红色,鹅黄色,淡蓝色,不拘什么颜色,清爽宜人,总叫人觉得她浑身都在发光似的。
他清了清嗓子,叫她起来吧,不必拘礼,见她就是站起来了,也仍然低眉顺眼地垂着头,叫人看不见那张脸,索性从龙案后走了下来,一路朝她从容而行。
昭阳不知怎的,心头就开始慌乱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到后来简直不受控制,就好像胸口揣着只小兔子,立马就要跳出嗓子眼里来。
他停在她面前,哪怕是垂着头,她也瞧见了他那龙袍底下的绣花印子,绣着金丝儿呢,明晃晃的叫人怪不敢直视的。
她心头砰砰跳,却听见他慢慢地说了声:“怎的一直把头低着?朕好不容易想到个借口,把人给弄来了,你是存心不让朕好受,连你的脸都看不上一眼?”

第49章 门儿清

他问她为何低着头,连脸都不给他看上一眼。
那样的语气太没有距离,也太无赖。她满以为他会一本正经地责怪司膳司的人不用心做吃食,总之是拿着那借口借题发挥一通,以保全帝王的脸面。可哪知道他压根不掩饰他的小心思,就这么直勾勾说了出来。
可你听听,他这是在怪她呢,天知道她还没指责他滥用职权,害了司膳司一干子人都跟着她一起提心吊胆,明明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他怎么倒先理直气壮指责起她来了?
昭阳没忍住,到底还是把头抬起来了,讪讪地说了句:“您是主子,您说了都算。”
横竖她掰扯不赢,他就是理亏也能表露出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呢!
皇帝早说过她那张脸藏不住事,这么一看,嘴上是说着他是主子,脸上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那清澈透亮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瞧着他,大有控诉之意。可他看到这么生动的她,忽然一下连日以来的疲惫与不安都一扫而空,积压已久的政事似乎不再枯燥,连带着这庄严肃穆又灰扑扑的勤政殿也熠熠生辉起来。
他笑了,哪怕没有牵牵她的手,也没有听她撒撒娇,可就是这么看上一眼都觉得心窝子熨帖得很呐!
皇帝这么一笑,昭阳也愣了愣神。他生得太漂亮了,棱角分明的面庞,眉眼清澈温润,鼻尖与嘴唇都是上天赐予的珍宝,那唇瓣因笑意微微上翘着,花一样好看的色泽仿佛在招蜂引蝶。
她没由来一阵失神,看着他穿着龙袍站在面前,忽然又有些惆怅。
你瞧,这才是真正的他,不是江南那个穿着贵气的公子哥,是真正的帝王,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他那么耀眼,那么尊贵,却站在她面前冲她像个孩子似的傻笑。
她欢喜,却又不能欢喜。
德安咳嗽两声,打断了皇帝:“主子,小的半道上遇见了佟贵妃,贵妃娘娘说要来给您请安,眼下就在外头候着呢。您看,是见,还是——”
皇帝想说不见的,但一想起这些日子敬事房和太医院都给她一个后宫妇人搅得乌烟瘴气的,心头就火大。他皱眉,跟昭阳说了声:“你去偏殿坐坐,朕先把这边处理了。”
下一刻,他冷声嘱咐德安:“好啊,朕还正想找个日子去问问她,她这是送上门来了。让她进来。”

昭阳跟着小春子去了偏殿,其实偏殿与正殿是连着的,只是隔了道门。偏殿里有皇帝晌午时午休的软塌,榻上还有用膳的小几,厅不算大,但五脏俱全,还摆着只古朴的书架。
小春子笑嘻嘻地关好门才凑过来:“姐姐,咱们这可又见面了呢!”
她脸皮子到这节骨眼上倒是薄了,红了脸,不大自在:“是,托主子爷的福,又见面了。”
“其实也不奇怪,我可一早就料准了咱们还会再见的。”小春子捧了盘小几上的果子给她,“咱们主子对您可上心着呢,虽说回宫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到今儿才总算得了空能把您给召来,但他一颗心可都记挂着您。”
昭阳装作没听见,拿了只脐橙就剥皮儿。不吃白不吃,进贡给皇帝的橙子呢,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吃到。
小春子搁下盘子,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脐橙替她剥:“我来吧,省得剥得您一手汁儿,黏糊糊的怪不好受。”
一边剥皮儿,他嘴上也没闲着,一边说:“您大概不知道,主子整日都让福山去司膳司打听您的事儿。您早上起来什么时段去的司里,早膳用了什么,什么时候进的午膳和晚膳,白日里都做了些什么事,他可全都门儿清呢!”
这她还真不知道。昭阳一边脸红一边在心里埋汰皇帝,还说是明君呢,成日里不做正事,光打听姑娘家的事儿,这,这可真是叫人没脸听。
她不知如何回应,干脆接过那只剥得整整齐齐的脐橙,掰了一瓣送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可少说点吧,当心隔墙有耳,叫主子知道你成日嚼他舌根子,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哪儿能呢,横竖您也不是外人,我跟您说这些,主子一准儿不会见怪!”小春子嘴皮子翻得快,面上也笑得讨喜。
昭阳是真的无言以对,怎么就不是外人了?她可没有跟皇帝成为一家子的打算,这人,真是自来熟!
她没话可说,只能含含糊糊地把手里的脐橙往小春子面前晃悠两下:“这橙子真好吃,甜得我心头都乐呵,主子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连果子也跟王母娘娘的蟠桃似的。”
小春子觍着脸凑过来:“您也觉得跟着主子好?那敢情好,您可就别推辞了,左右主子对您是上心到无人能及的境地,要不,您干脆就这么随了主子的意罢!今后别说这脐橙了,您就是真想吃王母娘娘的蟠桃,皇上也一准儿给您弄来。”
昭阳瞪他:“你真不愧是你干爹的儿子,依我说,简直是亲生儿子!”
在这方面都无师自通,句句话不离推她上龙床,真是理想远大!
小春子嘿嘿两声:“我干爹倒是想有我这么个好儿子呢,要真是亲生的,他这儿可就齐全了。”他在裤裆那儿比了比,笑得不怀好意。
昭阳呸了一声:“在我面前说这些,真是没羞没臊的,好歹我也是个大姑娘,我说你注意着点儿成不?”然后捂住耳朵,“横竖我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小春子笑得乐不可支。

偏殿里其乐融融,正殿里可就有点严肃了。
佟贵妃一听皇帝百忙之中都抽空见她,心里的滋味可非同一般,只可惜这点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等到她进了大殿,看到皇帝那不怎么热乎的眼神,就有点蔫了。
“臣妾参见皇上,给您请安了。”她还是打起精神行了个礼,盈盈一拜,一身艳丽的裙子也随之晃动,耀眼得很。
皇帝没说话,就这么拿眼瞧着她,片刻后才问了句:“贵妃赶在这时间来勤政殿,可有要事?”
“皇上回宫九日了,臣妾与后宫的姐妹们只在您回来那日于宫门口瞧见一眼,听说这些日子您政务繁忙,不思茶饭,心中真是焦虑万分。臣妾斗胆揣着姐妹们的挂念,来勤政殿给皇上请安,眼下见您好端端的,心中也总算松了口大气。”佟贵妃说得也很好听,眼中也挂着莹莹泪光。
她是在皇帝登基后第三年入宫的,她的哥子是户部侍郎,当初的年轻势力,于皇帝登基后改换朝廷势力有很大功劳。宫中选秀自来就与前朝政务紧密相连,皇帝给了佟家这个脸面,也让她入宫后顺顺利利就站在了其他妃嫔之上,一步一步成了今日的贵妃。
其实他真心不见得多稀罕她,她也知道他对情情爱爱这些事从来都淡的很,她在他跟前连娇都不敢撒,只一板一眼,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她到底是个贵妃,骨子里也觉得自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虽然这到底哪里不一样,她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左右一个月也就见得到那么一回,她对他敬畏也多过爱恋。
可前些日子嫂子递牌子进宫来见她时也说了,她虽然身为贵妃,可至今无出,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这位子到底是不牢靠。佟家的将来到底如何,除了前朝的尚书哥子努力之外,她在后宫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
佟贵妃也愁,她就是再着急,自个儿也生不出孩子啊,病急乱投医,只能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人帮忙了。喏,敬事房和太医院那边,她可费了不少心思打点。
皇帝就这么看着她,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你心中牵挂的,就只是朕政事繁忙、不思茶饭?”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皇帝此话何意。
结果下一刻,就见皇帝敛起了那点笑意,眉头一皱:“贵妃牵挂的,怕是朕何时去后宫,是否身体有疾,需要太医院开点子补药,免得你独守在甘泉宫一个人冷冷清清罢!”
他这话一出口,佟贵妃脸色顿时就白了,捏着衣袖站在那儿,只觉得面上难堪得紧,嘴上却还分辨着:“皇上,您,您怎会如此看臣妾?臣妾一心挂念您的身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呐!那是因为臣妾心里有您,担忧您,只要您好端端的,您就是一辈子不来臣妾的甘泉宫,臣妾也感恩戴德,甘愿一辈子烧香拜佛感激佛祖对您的厚待了。”
皇帝平静地反问:“哦?贵妃甘愿朕一辈子都不来你的甘泉宫?”
她就是那么夸张地一说,以表示自己的诚心,哪知道皇帝抓住了这句话,她面色一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那好,今日听贵妃一席话,朕心甚慰。你的好意朕心领了,你也晓得朕政务繁忙,没有那么多功夫和你闲话家常,不如就先回自个儿宫里去吧。”皇帝下了逐客令,还淡淡地笑了笑,“既然贵妃对于朕去不去你的甘泉宫都已看开,今后还是少去打扰敬事房和太医院的人,没得辱没了你今日说过的豪言壮语。”
他拂袖转身,回到龙案后继续看折子,不再多言。
佟贵妃傻眼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恨得跟什么似的。可她没法子发作,只能又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了声:“臣妾告退。”
她走出大殿,听见皇帝在里头吩咐德安:“章得声那庸医,今后让他不用来负责朕的请脉了,另换人来。敬事房的人既然喜欢当碎嘴子,你去宣旨,就说既然嘴碎,朕看着去掖庭管教做错事的人最合适不过,就不要再在敬事房当差了,今后换个安分的来。”
她腿脚有些软,外面日头大,竟叫她心慌意乱的,气都出不舒畅,下台阶时险些滚了下去,好在如意把她扶住了。皇帝原是这样通透的人,她在背后使了点小手段,他没什么不知道的。只是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动怒的样子,看起来没什么疾言厉色,可那平静的面容之下却是叫人心惊的惊涛骇浪。
杀伐决断帝王家,她今儿可算是小小地领略了一把。

第50章 放狠话

外头没了声音,小春子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杵在这儿碍事了,便说了声:“姐姐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出去瞧瞧外头是什么状况。”他很快开门走了出去,垂着头和干爹站在一起,不再动了。
大殿里静悄悄的,皇帝刚跟贵妃置了气,负手站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偏殿去了。他转身的那一瞬,德安是瞧见了的,方才那点冷意就跟冰消雪融似的,刹那间就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唇角微微的笑意,和眼里迫不及待的神色。
他和小春子对视一眼,他先笑了,小春子才敢跟着咧嘴。师徒俩都在高兴着呢,这昭阳的好运气是拦也拦不住的,皇帝对她是真上心,并非当个小猫小狗的逗逗乐子就算了。
偏殿里,小春子走后,昭阳一个人就开始紧张了。她吃光了那只脐橙,心下忐忑,就来回地看偏殿里的摆设。书架上有一只小马驹,五彩斑斓的,生动有趣,约莫是唐三彩。琳琅满目的书和册子在架子上摆得整整齐齐,她扫了一眼,很多没听说过的书目,约莫是皇帝涉猎广,读的书也挺杂的,《九章算术》有之,《鬼谷子》有之,《白虎通义》有之……
咦,《白虎通义》是个什么东西?讲老虎的?昭阳心头痒痒。
做皇帝也不容易,成日里忙政务,还得抽空多读书。她没那个胆子妄动皇帝的东西,所以只能瞧着,也不能当真翻翻看。
正到处乱瞧呢,冷不丁听见殿门又被推开了,她缩回脖子就往门口看去,果不其然,这回进来的是皇帝了。明黄色的龙袍熠熠生辉,他踩着掐金丝儿的软履往里走,落地无声,却叫人觉得一步一步都踩在她心窝子里似的,大气儿也不敢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嘴上恭敬地叫了声:“主子。”
皇帝瞧见她那拘谨的样子,随意地走到软塌边坐了下来,还用下巴朝小几那边的榻上努了努:“你也坐。”
她哪敢和皇帝平起平坐?
昭阳吓一跳,又觉得不安,没敢坐下来,只站在那儿迟疑道:“主子,您有事找小的,合该在外头吩咐一声,小的出去见您就成。这么,这么在偏殿里头,叫人瞧见,真,真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皇帝拿眼看她。
“这,这多损您的清誉呐!”她涨红了脸,讪讪的。
皇帝还能不知道她?这丫头又开始说鬼话了,明明心里想的是自己的清誉受损,非拉扯到他身上。他一大老爷们儿,能有什么好受损的?再说了,这阖宫上下,还有谁敢乱嚼他的舌根子不成?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看着她,看着她面带红霞,看着她左顾右盼,看着她无论如何都在逃避他的视线,总不敢抬头瞧他一眼。
昭阳觉得这气氛好尴尬啊,没得叫人出汗。看了眼小几上的那盘脐橙,她灵机一动,很快拿起一只:“主子,小的给您剥脐橙!”
总得找点活计做着,这样才不会觉得憋得慌。
“小的方才吃了一只,真甜,从前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脐橙。”她谄媚。
皇帝斜眼瞧她:“那朕叫人给你送一筐子去,你在司膳司慢慢儿吃。”
昭阳吓得手一抖,险些把橙子给掉在地上,赶忙稳住心神推拒:“别别别,这是御贡的,小的哪有那个福气吃啊?来您这儿尝尝就够了,别的不敢奢求。”
要真让人瞧见皇帝送了一筐脐橙去她的小院里,这辈子恐怕别想安生活着了!
可这话在皇帝耳中就有了另一层意思,也是,将来他时不时把她弄来乾清宫待着,她就在这儿吃也是一回事。横竖她是他的,橙子也是他的,看着自己的人在自己的地方吃着果子,笑得比果子还甜,哪点不比送一筐脐橙去叫她受人猜忌好?
皇帝嗯了一声,不说话了,只看着她灵巧地剥这那只橙子。她的手指纤细莹润,被橙子鲜艳的色彩一衬,煞是好看。十指翻飞,不一会儿橙子就给剥得干干净净,她把皮儿搁在盘子一侧,将那只雪白中透着淡红的橙子朝他跟前一递,嘴角一弯:“喏,主子。”
她笑了。
皇帝总算又瞧见她的梨涡了,深深浅浅地窝在嘴唇两侧,像是藏着酒,一露出来,酒香四溢,叫人心头都轻飘飘的,就跟醉了似的。
他去接那只橙子,眼神落在她的手上,细看才发现年轻姑娘的手好看是好看,可指腹都已经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了。她常年做手上活儿的,哪能有双小姐家的纤纤玉指呢?十指不沾阳春水,说得可不是她。
皇帝心头不舒服,顿了顿,又收回手,不接橙子了。
昭阳有些发愣,不懂怎么他伸手伸到一半,又垂了下去。
下一刻,皇帝声色从容地吩咐她:“朕刚批了折子,手上不干净,你把橙子掰开,喂朕吧。”
昭阳的脸一下子就跟被开水淋过似的,火辣辣的,还只能若无其事地说:“主子,小的这就去给您打水,您洗洗手再吃就成。”
她转身欲走,被皇帝倏地叫住:“朕不想洗!”
“……”
“朕说了,就想你喂。”
“……”
昭阳欲哭无泪地转身看着他,皇帝的脸皮怎么变得这么厚?这话是当帝王的人说的吗?她听得心惊肉跳、面红耳赤,怎的他还能正襟危坐,活像刚才那话不是出自他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