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没来头的指责,只顾着说,也不顾这话讲不讲理。
“您见过长成这样的红颜祸水?”她斜眼瞧他,撇撇嘴,“那您也太抬举小的了,这红颜祸水看来也没那么难当啊。当初的苏妲己、杨贵妃,好歹也是倾城之色,我算什么呐?您这话要传出去,也不怕天下人耻笑您有眼无珠,是个昏君!”
你听听,这还跟他蹬鼻子上脸了!
要换做别的人,口口声声说他有眼无珠,是个昏君,皇帝指不定要怎么大动肝火呢,可到她这儿了,轻飘飘那么埋怨似的说出来,他只觉得浑身舒坦。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她分明是在损他,怎么听进耳里总觉得她在夸他呢?
皇帝心里就跟醉了酒似的,看着她在月色下清凌凌透亮亮的眼睛,含笑点头:“对,朕到你这儿了偏就有眼无珠,觉得你是天下间最好看的姑娘。”
昭阳傻眼了,脸红得更厉害了,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哪个姑娘不喜欢听见别人夸自己呐?可不成,她还有理智尚在。
从倚在树上离他极近的窘迫境况下抽身而出,昭阳顿了顿,叹气说:“主子,您是睡不着,才来消遣小的吗?”
“是睡不着,但并非来消遣你,只是想见上一面。”皇帝说话也没个顾忌,“这些日子朕忙得要命,就跟停不下来的木陀螺似的,想抽出空来见上你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你平日里又去了承恩公府,朕也没法子把你叫去乾清宫,只能趁着夜里来看看你。”
可看见了,心却依然痒着。打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竟然越来越不知餍足了?从前只想看着瞧着,而今却觉得这样都还不够,还想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能时时刻刻待在一起,最好能抬眼便是她,最好能再无顾虑地与她说笑逗乐,能牵手,能亲吻。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急。这丫头跟兔子似的会逃跑,若是太心急,她指不定又跑掉了。
昭阳瞧了瞧他惆怅又热烈的眼神,忽然间就很心酸,明知隔着千山万水,他这又是何必呢?可他那么用心,到底还是叫她也心软了,她别开目光,轻声说:“主子若是想散散步,说说话,小的陪您。”
皇帝都愣住了,嘴唇动了动,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你,你方才说了什么?”
这样呆呆傻傻的皇帝,昭阳是第一次见,当下扑哧笑出了声:“小的让你回去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司膳司做什么?”
她佯装要走,却被皇帝倏地拉扯住衣袖。
“不成,朕听清了,你方才明明说要跟朕散散步,聊聊天。”皇帝斜眼看她,“好啊,朕竟不知道你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拿朕消遣!”
她心头又是欢喜又是怅然,那些酸楚的复杂的遗憾的却又蠢蠢欲动的情绪像是顽强的种子,被不知名的风吹到心头的土壤里,顿时爆发出旺盛的生命里,扎根,发芽,呼拉拉一下子长成参天大树,撼天动地,叫她难以拔除。
她低着头,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小的哪里敢消遣您呢?脑袋不想要了还差不多。”
“胡说。”皇帝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雪白雪白的脖颈,吓得她又缩了缩脑袋,“你是朕的宫女,你的脑袋也是朕的,谁敢摘了它,朕要他的命!”
昭阳突发奇想,忽然问他:“那,那若是您自个儿想摘了它呢?”
皇帝瞥她一眼:“你当朕是什么人?这么爱摘人脑袋,朕失心疯了不成?又不是纣王秦王那种暴君,干什么动不动要人小命!”
她仰着头看着他,那样好看的人,那样明亮动人的眼,她当然知道他不是暴君了,他是天底下最和气最有人情味的皇帝。
老站在这儿也不是个法子,皇帝忽然拉拉她的衣袖:“咱们上那边走走去。”
他说的是太明湖的方向,从司膳司沿着小路走上一段就能横插过去,这个点儿了宫里头静悄悄的,也没什么人。他想与她走走,看看那些明明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色。
昭阳默然依了他,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走着。今夜的月光明亮似水,一地都是白茫茫的清辉,道旁疏影晃动,远处虫鸣鸟叫,有初夏的风迎面而来,凉爽却并不寒冷。
皇帝问她:“承恩公府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一切都很顺利,赵夫人待我们很客气,几乎有求必应,府上的下人们也恭恭敬敬的,看在您的面子上,都对我尊敬有加。”她那谄媚的毛病是改不掉了,说话好听着呢。
皇帝失笑:“办得顺手就好,朕一早知道你是个能干人,这点子事不在话下,难不倒你。”
“您对我可真有信心。”昭阳讪讪地看他一眼,“我可对自己的本事没什么自信,从前都是玉姑姑护着我,我没吃过什么亏,可也没办成过什么事。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平庸的人,这辈子最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成。”
皇帝听着顿了顿,片刻后才点头说:“有人护着是好事,平庸些也不打紧。人就一辈子,做什么非得一马当先、勇往直前呢?”
就像他,他是帝王,注定这辈子不平庸,可今日的尊荣是多少腥风血雨换来的?今日有多尊贵,曾经就有多狼狈。不忍辱负重,又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低声说了句:“朕倒是羡慕你,有人护着,可以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就活到了今天。”
这话来得很突然,昭阳一愣,抬头看他的侧脸。皇帝若有所失地望着远处,睫毛颤动时宛若有流萤在眼睛上飞舞闪动。
她也知道他曾经有多不易,那无名山上的坟冢,那落入青草之中无影无踪的泪水,大抵都是他对于往昔最酸楚的记忆。明知不应当,她却很想伸手摸摸他的眼睛,想告诉他不要难过,那双眼睛在饱含笑意时才是最美的。
可衣袖里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按捺住了那股冲动。她跟自己说,如果明知没有结局,就不要开始,不要撩拨。撩拨了他,也撩拨了自己,最后是两败俱伤。
昭阳,你好好想想吧,你要的是出宫之后寄情山水的自由,不是这四方城内的拘谨肃穆,不是与后宫妃嫔共同分享他的宠爱。你若是走了,有关于他的所有曾经都只属于你一个人,可你若是留下来,后半生里的所有日子都是与人争夺,与人猜忌。
她定定地走在他身侧,眼底一片滚烫。
冷不丁被他拉住了手,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他深远明亮的眼。皇帝问她:“从江南回来这么些日子,你改变心意了吗?”
“……”
“还是如当日所说那样,不愿意留在朕身边吗?”
“……”
皇帝拉着她的手,低头看看那上面薄薄的一层茧子,没忍住用指腹揉了揉,又牢牢握在手心:“朕今年已近而立,走过了很多不顺,才有了顺顺遂遂的今日。朕很感激遇见你是在这样的时候,而非昔日朕没有权利、受人欺负的时候,若非如此,朕也不敢叫你留在身边。昭阳,朕不想叫你吃苦了,也不想叫自己再备受煎熬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一个都快三十年了才头一回尝到相思之苦的人,别走了,成吗?”
他的低声下气叫人措手不及,叫人难以自制。
吧嗒,滚烫的热泪掉在他握住的那只手背上,他怔住了,抬头一看,才看见因他的一番话一脸哀戚的人。
“你,你别哭啊。朕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出自真心,没有骗你。”他有些急,伸手去擦她的眼泪,“你哭什么呐,朕都还没哭呢,你倒是哭得这么伤心!”
昭阳又笑了,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心头悲喜交加。
她仰头望着他,忽然问他:“主子,您若是有天发现我跟您以为的那个人不一样,您还会这么对我吗?”
皇帝问她:“怎么会不一样?你就是你,朕看见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那若是有人告诉您了呢?告诉您也许我还有别的样子,也许我接近您别有用心,也许——”
“没有那么多的也许。你是什么样,朕长了眼睛,用不着别人来告诉朕。”皇帝慢慢地,一字一句打断了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样寂静的夜,那样明亮的月色,那样清澈的眼神,还有那样坚定到不留一丝余地的承诺。昭阳只觉得此生再也未曾遇见比今夜更令人难以进退的局面,前路是火坑,跳下去也许会灰飞烟灭,可她却像是飞蛾扑火似的,心甘情愿一头扎在里面。
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大片大片的热泪就这样涌到眼眶里,她想哭,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可怨恨里更多的是欢喜,惆怅里更多的是感动。只是到底还有顾虑。
她退后一步,抽回手来,低声说:“若您有天不爱我了,我又该如何是好?仗着您的宠爱活一辈子是不成的,我不愿当那群候在后宫里成日等您的女人。我这个人最小气了,不喜欢分享,更不喜欢连感情这东西都要与人争,您若是要我过那种日子,真比杀了我还难受。”
皇帝做梦也没想到她再一次开口拒绝他,并非因为她对他没有那个心,而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想要解释,可话刚出口,她就阻止了他。
“主子,让我安安心心在宫里留到二十五吧。我愿意伺候您,您什么时候想见我了,我有传必到,您拿我当消遣也行,想打发打发无聊日子也行,横竖我也是您这宫中的奴才,您说什么,我都听着。”她红着眼眶瞧他,“只要您还记得有个我,我就心满意足。别的咱们也别计较那么多了,您若真心喜欢我,就还拿我当江南那个昭阳,成吗?别让我往后宫里去,别让我日后没了您的喜欢,也没了出宫的权利。”
皇帝心头大乱,可一片繁杂之中却又生出了希望与欢喜。
她心里不是没有他的,对吗?她只是顾虑太多了,只是不想与人共享他的心,对吗?
他想对她掏心窝子承诺很多东西,可到底给不了她一个干干净净的后宫,他有妃嫔,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有皇后,虽有名无实,但到底不能废后。这一刻,皇帝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微,他的昭阳干干净净,站在那里像是澄澈月光一样,越发照得他自惭形秽。
她说得对,哪怕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在感情上他也给不了她最公平的待遇,她只要点头,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了,可他呢,他还是有那么多的顾虑与抛不开的枷锁。
皇帝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最后苦涩地说:“好,你陪着朕。只要你陪着朕。”
你要做什么,朕都从。你不愿去后宫,就在朕面前也好。你想要保留出宫的自由,朕由着你。
只要你在眼前。
只要你别再推开朕。
就算他日你出宫了,朕也亲自来见你,亲自来找你。只要你心里有朕,叫朕做什么,那都不打紧。

第56章 一心人

昭阳顺着来时路又回到司膳司的小院时,皇帝一路相送。她停在院外的那棵大树下,抬头望他:“主子,您快回去吧。明儿还要早朝呢,您这么耽搁一晚上,又该休息不好了。”
皇帝点头,又摇头,唇角有浅浅的笑意:“千金难买我乐意。”
何况是一点子瞌睡呢?
昭阳想笑,弯弯唇角,最终朝他点点头,转身飞快地回了小院。她裙摆飞扬,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才惊觉该回去了。一个人走在悠长寂静的宫道上,偶尔听见虫鸣鸟叫,远处的侍卫走动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抬头,天上的圆月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如方才注视着他与她时那般温柔。
心下是一片难以平静的浪潮,这偌大深宫,寂寂此生,好似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大树。这一刻的他也不过是一只凡尘中挣扎的小小蝼蚁,因为遇见了她,天光乍亮,那些看似晦涩的伤痕都被时光的手抚平。他是她的,不管她再怎么担忧,再怎么顾虑,他知道这颗心送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他心甘情愿把它搁在她那儿。
昭阳回屋时,屋子里的烛火还亮着,明珠迷迷糊糊睡着了,只有流云抬头看着她微微皱眉:“做什么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都以为你掉进茅坑里了!”
昭阳讪讪地笑:“可能是夜里吃撑了,肚里积食,有些不舒服,就在外头走了走。”
“这不都下匙了?哪儿去走走?”
“……绕着茅坑走。”
流云没好气地瞪着她:“大晚上的,说这种有味道的笑话,存心叫人睡不着吗?赶紧的,把灯吹了,明儿还得起早去承恩公府呢!”
她翻个身,闭眼睡了。昭阳也褪去外衣钻进了被窝里,可黑漆漆的夜里,她仍旧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难以入眠。
皇帝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刻在心上,叫人动容。她惆怅又欢喜,最终不知熬了多久才阖眼睡着。

天刚亮呢,阖宫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宫道上来来往往都是宫女太监,各宫各司的人也都忙着自己的事情。
朝露瞧着四下没人,一闪身就进了甘泉宫,与门口守门的太监点了点头,一路快步走进了大殿里。
大殿里的佟贵妃在喝燕窝盅呢,如意立在一边儿伺候着,替她拿块马蹄糕,她嫌腻了,不肯吃,如意又夹了块莲子糕,她还是撇嘴:“怎的都是些甜到腻歪歪的东西?存心让我发福是不是?”
她近来丰腴了些,掐着腰身只觉得指缝里全是肉,前头的衣裳可都穿着有些紧了。她很泄气,自打皇帝不来这甘泉宫了,她就老是吃东西解闷,可是吃着吃着,闷没解成,人反倒胖了一圈。
朝露在门口合上大门,神色紧张地转过身来朝她行礼,行到一半就见佟贵妃把手里的燕窝盅搁下了:“怎么今儿跑回来了?皇上那边可有什么要紧事?”
朝露曾经是她甘泉宫的人,几年前皇帝那边的御前女官满了二十五,放出宫去了,她就想方设法叫朝露补了这个缺,成了皇帝的司帐女官。虽说司帐只在清晨和夜里负责打理皇帝的床榻,但好歹也算是乾清宫的人,一旦那边有个风吹草动,她也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只是这些年宫中无大事,朝露很少露面,今儿忽然这么急吼吼跑过来,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佟贵妃的神色也有些紧张,心中七上八下的。
朝露走近了些,附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佟贵妃脸色骤变:“皇上昨儿夜里跑出去私会宫女?”
朝露点头:“昨儿奴婢在后头替皇上整理好床榻,见勤政殿那边二更时候就熄了灯的,可皇上一直没回养心殿,奴婢心头觉着奇怪呢,也不知皇上去了哪儿,就留了个心眼。后来奴婢在窗子那儿瞧见大总管与福山随着皇上回养心殿时,那会儿三更的钟都敲过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私会宫女去了?”如意没忍住追问。
佟贵妃也皱眉说:“对,这个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回贵妃娘娘的话,是奴婢今儿早上替皇上整理床幔时,动作放慢了些,刚好听见皇上在那儿跟替他穿鞋袜的小春子说话,说什么‘今儿安排安排,朕早些批完折子,太阳落山时出宫去承恩公府走一趟’。大总管在一旁打趣儿说‘主子昨儿夜里不是还上赶着去瞧了人家吗?怎的今儿一大清早又按捺不住了?’皇上非但没生气,还满面笑意,奴婢在乾清宫待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瞧见皇上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呢!”
听这话,皇帝去承恩公府可不是去见赵侍郎的。昨儿夜里刚瞧过,今儿又上赶着去,她不信皇帝是去办政事、见男子。
佟贵妃沉着张脸坐在那儿,又想起什么,问如意:“前些日子不是听说皇上派了几个司膳司的宫女去承恩公府帮忙操持寿宴么?都是些什么人?”
如意迟疑片刻,低声说:“娘娘,那人您也认得的,是,是司膳司的昭阳……”
昭阳?那个宫女?
佟贵妃几乎毫不费力就记起了这个名字,前些天不是还在去乾清宫的路上碰见了她吗?那时候她站在德安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德安还替她打掩护,说皇上这几日胃口不佳,吃不下去司膳司做的东西,叫人把那宫女带去乾清宫臭骂一顿。
还有呢?还有皇帝南行,那丫头明明只是个不起眼的典膳,居然被钦点随行,时刻伴驾左右。
佟贵妃的脸色难看得要命,猛地又想起自己问德安皇帝在江南可有过红颜知己,那时候德安是怎么回答的?口口声声说着皇帝是亲政爱民的君主,心思不在那些事上头。敢情没在那边有什么露水姻缘,全因为身边已经有了个红颜知己!
她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难怪皇上不来后宫了,回宫这么半个多月,一次也没翻过牌子。敢情是被狐狸精私下迷住了,放着好端端的后宫妃嫔不要,非得大晚上去偷鸡摸——”
“娘娘!”如意急了,顾不得许多,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劝她,“您可别这么说啊,当心祸从口出,您就是心头再难受,也不能够这么说皇上啊!”
“他回宫这么多日,可有去看过皇后?连我也吃了闭门羹,更何况其他妃嫔?”佟贵妃恨得牙痒痒,“那宫女好大的本事,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竟弃我们这些正经妃嫔不顾,只知与人私会。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想到那日她在正殿被皇帝呵斥,那宫女就躲在偏殿里听着,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呢,佟贵妃心头就跟油煎似的。
她问朝露:“那妖女可有在乾清宫留宿?”
朝露摇头:“这个倒没有,奴婢未曾在养心殿见过她。但勤政殿那边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只管在养心殿打理事务,没法子把眼睛给伸到前头去。”
佟贵妃这下可找到了宣泄口,自打那日被皇帝赶回来,她就成日意志消沉,对皇帝那句再也不来甘泉宫耿耿于怀了好久。她就不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都算是这后宫里拔尖的一员,皇后与皇帝不亲厚,她却是皇后之下地位最高贵的妃嫔,为何皇帝那么些年都没对她有过一句重话,偏这回从江南回来就没了好脸色。
好啊,敢情都是因为那个叫昭阳的宫女!
她倏地站起身来:“我饶不了那贱蹄子!”

昭阳在承恩公府忙了这么些日子,还一直未曾见过寿宴的正主,承恩公府的老太太呢。忙完要紧事,她忽然记起这桩事来,老寿星的生辰,她还是得多关心关心正主,亲自问问老太太爱吃什么,忌讳什么。
跟赵夫人讨了个方便后,她就跟在赵夫人后头往老太太的轩雅苑走。赵夫人半路上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她笑了笑,说:“姑娘有件事大概还不知道,老太太眼睛看不见,一会儿你瞧见了,可别惊慌。”
昭阳一顿:“是岁数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吗?”
赵夫人摇摇头:“年轻时候就这样了,说起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太太自从出了这事儿之后,就很少出门,京城里老一辈的人倒还有几个记得这事,只如今知道的小辈也已不多了。”
后来昭阳瞧见了老太太,这才明白赵夫人为何要先在半路提醒自己。那轩雅苑倒也布置得典雅精致,庭院里草木苍翠,还种着些奇花异草,走进主屋,墙上的字画、屋中的摆设,无一不彰显着老太太在承恩公府的地位。
只是当她瞧见那坐在太师椅上听丫鬟讲着趣闻的老太太时,还真吓了一大跳。
老太太穿着素色暗纹衣裙,打扮得很朴素,光看侧脸是个很有福气的老人。赵夫人给她请了安,她闻声转过头来,昭阳第一眼就看见了她那两只空空荡荡还有陈年疤痕的眼眶。
不是普普通通的盲人,没有紧闭的双眼,与她对视时能看到的竟然是真的空洞的眼窟窿。任谁看到这样的一幕都会被吓到。
昭阳险些失声叫出来,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惊慌的情绪,顿了顿,才飞快地移开视线,低头也跟着赵夫人给老太太请安:“昭阳见过老夫人。”
赵夫人对老太太说:“昭阳姑娘是宫中来的人,专程替您操办下月的寿宴。今儿姑娘记挂着您,非要来问问您在吃食上的喜好与忌讳,母亲,您看看,皇上和您孙儿可都把您放在心上呢,这可是宫中给的面子呐。”
老太太笑了,因看不见人,只朝声音来源点点头:“有劳姑娘了。我这老婆子眼睛瞎了,模样怪吓人的,成日里也怕出门叫人看着心头不舒服,所以也不知宫中派了姑娘来府上操办老婆子的寿宴,怠慢了贵人。”
昭阳低头恭敬地说:“您说哪里的话,我是小辈,理应亲自前来问候您。”
那老太太的声音听着还是很慈祥的,只是模样却是可怕,昭阳不敢看她。她坐在那里慢慢地叹了口气,说:“左右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又何必麻烦这么多人呢?要依我的意思,这寿宴也没有什么好操办的,我倒还盼着早日去地底下跟老头子团聚呢!这生辰不生辰的,没什么好开心的。劳皇上在忙政务之余还记挂着,真是不应当。”
昭阳垂着头在那里问了一阵老太太在吃食上的喜好与忌讳,几乎没怎么抬头,最后才恭恭敬敬地又请老太太保重好身子,这才跟着赵夫人一同走出了轩雅苑。
晚些时候,她又碰见了赵侍郎。
赵孟言是专程来寻她的,站在院子里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流云很紧张,凑过来悄声说:“你不是说侍郎大人看上你了吗?他找你过去会不会不安好心啊?”
昭阳一顿,咳嗽两声:“不会,不会的。他虽对我有意,但也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贵家公子哥儿,不会唐突了我。”
她真恨自己当初一紧张,就拿赵孟言来当了挡箭牌,而今流云和明珠可误会大发了。心虚地看了一眼笑意隐隐的赵孟言,她心里越发过意不去,面上的讨好也越发厉害了,笑得那对儿梨涡都深深地摆在唇边,玲珑可爱。
院子里,赵孟言倒是不知道她为何笑得这般开心,只对上这样的笑脸,他心情也好起来,便开口问她:“听说你今儿去见过我家老太太了?”
她点点头。
“可是吓到了?”他侧头打量她。
昭阳讪讪地摇头,片刻后又看到他并不相信的眼神,垂下眼睛又说:“一开始是有一点,半道上您母亲只跟我说了老夫人眼睛看不见,并没说……没说……”
“没说她连眼珠子都没了。”赵孟言的直接叫人简直哭笑不得。
昭阳失笑:“那可是您祖母,有您这么瞎说八道的?”
“我可没瞎说八道,我这是实话实说。”赵孟言怕她受了惊吓,还是特意来瞧瞧她呢,眼下看她还能笑能还嘴的,松口气,“其实老太太年轻时候很漂亮的,听母亲说她曾经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美人呢,腿脚功夫也好,和我祖父在校场上不打不相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京里的一段佳话,被称为金童玉女。”
其实老夫人那样的眼睛,一看便知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不可能是先天或是自然因素造成的,昭阳试探着问了句:“那,那后来……”
“后来我祖父上了战场,那一年边境屡遭外族侵袭,祖父是奉了肇文帝之命保卫边疆,收复失土的。祖母也会功夫,当年还是有名的女将,因放心不下,非跟着祖父一起出征,哪知道大捷之后,回中原的路上却遭遇伏击,祖父被虏。那时候祖母心急如焚,竟然率兵杀进了敌军老巢,可对方拿刀子抵着祖父的脖子,还大言不惭地说只要祖母肯挖掉眼珠子留在那儿,他就放了祖父。”
昭阳整个人都在愣在那里:“所以,所以老夫人……”
“所以祖母挖掉了眼珠,朝着那敌军将领扔去,那人吓得往后闪躲不及,我大兴的将士终于找到机会救出了祖父,将敌军尽数剿灭。”
这样一个故事叫昭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老太太面目可憎的模样,可是原来那样丑陋的眼睛却只是因为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宁可用眼睛换来一个救他的机会。
赵孟言笑了笑:“只可惜我祖父走得太早,还是剩下了祖母一人。怎么样,现在听到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是那样,还怕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