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沈小运带着她的相机一起去了, 一路上,她见花拍花,见水拍水,看见了一丛木香花,她转着圈儿拍了好多好多张,沈牧平觉着要不是还得上班,沈小运估计能趴在地上给蚂蚁窝里的每只蚂蚁都来个特写。
这天上午,沈小运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她把店员姑娘在咖啡杯里做的花拍了下来。
看见她的动作这么虔诚,店员姑娘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每一杯咖啡都有新的花样,就连果汁杯上卡的柠檬片都切的比平时更好看了一点。
拍了咖啡,拍了果汁,拍了蛋挞姑娘送来的小点心,拍了店长在花瓶里插好的鲜花,拍了一只小麻雀落在窗台上,还拍了一位客人无聊时候用餐巾纸折出的白玫瑰。
沈小运觉得自己俨然是专业的摄影师了。
午饭的时候,她拍了自己的鸡腿饭,还拍了店员姑娘的鸡鸭双拼饭,双拼饭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沈小运获得了店员姑娘分她的一块鸭肉。
“果然多才多艺,才能有更多肉吃。”
是沈小运总结出的生活新哲理。
医院里,风尘仆仆的女人缓缓坐在病床前面,两只手想去抓老人干瘦的手。
“这三天陆老师都没张开手。”魏香兰轻声对她说。
“妈,我是囡囡。”
老人是冷漠的,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一样。
女人叹息了一声,握住自己妈妈的拳头。
“妈…”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女士缓缓地转过头,又缓缓地转开,让她的女儿分外难过起来。
“妈,我带你去北京,我自己照顾你,好不好?你以前最喜欢教训我生活习惯不好,等你看见我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会不会还骂我?”女人是笑的,笑着笑着眼眶已经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额头埋在了自己母亲张不开的拳头上。
极慢的,陆女士的手指动了动。
她的手指很瘦硬,也很脏,因为她一直紧紧地攥着一团东西,无论是谁,她都不愿与之分享。
现在,她把她珍藏的东西,给她女儿看。
一滩黑绿色的、已经干在手掌上的污渍。
苍老的手掌上,还有红色、紫色、黄色的残渍,有植物坏掉的酸腐气。
女人拿起一块湿巾,想把自己妈妈的手擦干净。
“花。”
老人说话了。
她说:“乖囡,花。”
小心翼翼地,我藏了好多好多天了。
她的眼睛里,在短短的瞬间,有一点点亮光。
魏香兰红着眼眶,慢慢退出了病房,留下那个已经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她像是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妈妈。
对面的病房里,陈老爷子呆呆地坐在床上。
“去医院么?”
下班路上,沈小运问沈牧平。
“嗯,我带你去看看陆阿姨。”
沈小运猝不及防。
“我照相还没练好呀。”
然后,她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紧紧抿着嘴看向天。
沈牧平拉着她的手臂,防着她被绊倒。
“你学摄影跟陆阿姨有什么关系么?”
“嘿嘿嘿。”沈小运傻笑。
一看就是藏了什么小秘密的样子。
“今天蛋挞姑娘给我带了好吃的点心呀,我给你留了两块的…能不能留出来一块给陆奶奶呀?”
沈小运又想起了陈爷爷,于是非常后悔自己竟然吃掉了三块,要是只吃两块,不就可以一人分一块了么?
“我今天不能吃点心,你给陆阿姨和陈老先生分吧。”
“啊?”听见沈牧平的话,沈小运顾不上沮丧了,“为什么呀?”
沈牧平为了自己临时编造的理由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
“我今天牙疼。”
沈小运并没有如释重负,而是立刻着急了起来。
“怎么牙疼呀?是吃坏了东西,还是牙里有虫子呀?我们正好去医院,你得找医生看看呀!”
见沈小运急得团团转,沈牧平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牙疼了。
“我就是有点上火,回家喝点茶水就好了。”
“是这样嘛?”
沈牧平十分诚恳地点头,沈小运“哦”了一声。
过一会儿,她说:“这个点心是樱桃做的,你在上火,还真不能吃,可好吃了!”
路过花店,沈牧平让沈小运给陆阿姨选一束花。
沈小运挑挑拣拣,现在正是芍药的花期,她挑了芭茨拉*、香槟玫瑰和微带绿色的洋桔梗,花店老板的巧手略加配花点缀了一番,就变成了很好看的花束。
“一看就很春天,是不是呀?”
沈小运问沈牧平。
“对。”
花期这个东西真奇怪,前几天自己还遍寻不见芍药,才过了清明几天,就连这么一家小小的花店都有了。
他们到医院的时候,陆阿姨正在吃饭,一个沈小运不认识(这太正常了)的女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粥里有鱼片和碎咸蛋黄。
看着这个女人,沈牧平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丹阳姐。”他说。
“牧平,好几年不见。”
沈牧平叫姐姐么?
沈小运站在沈牧平身后,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叫阿姨。
沈牧平先想到了这一茬,回身对沈小运说:“这是陆阿姨的女儿,你就…”
“姐姐好呀。”沈小运笑眯眯地说。
颜丹阳真呆了。
“啊…那个…您、你好。”
沈牧平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一下,至少沈小运没有脱口而出阿姨。
“姐姐你好漂亮呀。”
沈小运夸得真诚无比,颜丹阳还在找自己的语言节奏。
沈牧平打圆场,对颜丹阳说:“丹阳姐,她想看看陆阿姨,我们先出去吧。”
沈小运的内心充满了对沈牧平的感激,她只有两块樱桃点心,说好了要分给陆奶奶和陈爷爷,可当着好看的颜姐姐的面,她总不能只给陆奶奶吧?
“陆奶奶,这个、这个叫…克拉芙缇。”
沈小运翻开自己的小本本,找到了那一页。
“这个是法国的点心,只能拿樱桃做,没有樱桃,就没有这个名字了。”
面粉砂糖牛奶奶油,加上一个薄薄的烤面饼底子,放在烤箱里烘烤,像蛋糕也像布丁,最大的特色就是里面放很多带果核的樱桃,本身是个很万能的配方,放别的水果也都可以,可只有放了樱桃才叫克拉芙缇,因为克拉芙缇就是樱桃的意思。
沈小运喜欢这个只属于樱桃的点心,就像是樱桃只属于春天一样。
看看点心,陆奶奶张开了嘴,沈小运用塑料刀切了一小块点心,还去掉了樱桃里的核,小心翼翼地喂她吃。
病房外面,颜丹阳对沈牧平叹了一口气。
“我真没想到,这才几年…”
“是我的错。”
沈牧平很尊重颜丹阳,也许是因为在那些妈妈加班的夜里都是丹阳姐给他检查作业的,又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颜丹阳一直是那个完美的标杆——完美的学生、完美的孩子。
“牧平,我说过,你不能这么想,你自己也是学医的,应该明白不可逆转的生理病变是有一个发展的过程的。”
沈牧平只低着头不说话。
颜丹阳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我回来,想把我我妈带到北京去,我那边都准备好了。”
“可你的项目?”
“一把年纪了,总该学会去平衡这两个关系,总不能为了一个把另一个全丢了。”
“她会想陆阿姨的。”
“搭档了半辈子,虽然…但是感情还在。”
喂陆奶奶吃完了点心,给她擦擦嘴擦擦手,沈小运又给陆奶奶显摆起了自己挑的花。
“这个芍药可好看了,我记得你喜欢小黄花的,这个也是黄的呀。”
隔着病房门看着沈小运和陆奶奶说悄悄话,颜丹阳对沈牧平说:
“你带着她也一起去北京吧。”
沈牧平愣了一下。
颜丹阳的表情很严肃:“你还真想跑一辈子保险?好好把专业知识捡起来,不想当临床医生,努力进研究所还是可以的…”
沈牧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颜丹阳还想说什么,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了。
“沈牧平,你牙疼,不要忘了买药呀。”
匆匆嘱咐完了,沈小运带着她仅剩的点心冲进了陈爷爷的病房,没一会儿,她又出来,回到了陆奶奶的病床前面。
“陆奶奶,我学了照相,拍了很多照片,等你的旗袍做好了,我就能给你拍照啦。”
说着,沈小运拿出了自己的相机,给陆奶奶看自己拍的照片。
第一张就是一道白色的影子,沈小运自己看了半天,都忘了自己拍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芍药和牡丹的杂交品种伊藤杂种里的一种,也是最知名的一种
第 54 章
自己竟然认不出来自己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沈小运坚决认为那不是自己脑子有问题, 可她又不开心承认是自己的拍照技术太差。
回家的路上还在纠结这事儿。
“我得好好学照相。”
她抱着照相机, 下定决心似的说。
回家之后就认真看起了沈牧平给她找的教程。
教程被沈牧平传到了平板电脑上, 这下这个电脑终于从游戏机进化到了学习工具上,可喜可贺。
沈牧平扎上围裙进了厨房。
番茄切成了小块儿, 油锅里爆了葱姜, 把番茄加盐炒烂, 再添热水,抓了两把挂面进去, 再开锅就打了两个鸡蛋, 最后出锅的时候放了一点胡椒粉, 又放了葱花。
冰箱里的卤牛肉拿出来切了半盘。
两个人的晚饭就这么简单。
沈小运吃饭的时候已经开始念叨照片的构图了, 沈牧平还看见她在短短时间里就写了很工整的笔记。
认真学习的沈小运甚至没有玩戳小鸡,她忘了戳小鸡, 也忘了孙大圣。
沈牧平工作的时候忙里偷闲看她一眼, 都看见她认认真真地学习,没一会儿, 她就从沙发上起来,移到了窗边的椅子上,因为沙发上不方便做笔记。
沈牧平起身走过去给她开了更亮的灯,又拿了条薄毯子给她披上, 都没有让她抬头看看。
重新坐回到自己电脑前的时候, 他想起了颜丹阳对他说过,无论是他还是她,看似在优渥环境里长大的聪明孩子, 还是比另一些人少了些专注。
他曾经无数次路过这种专注,还真是第一次,用一种敬佩的目光去观察。
想起了颜丹阳,他耳边又回想起她今晚说的话:
“你不能把…当成你逃避现实的借口。”
逃避现实?
再看看沈小运,沈牧平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现实,别的都不重要,能让他弥补自己的过错就好。
夜深了,房间里很安静,小小姐孤零零地趴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后跳到了沈小运面前的小桌子上。
“喵~”
沈小运用手拨开屏幕上的粗尾巴,得到了一个肉呼呼的大屁股。
她拿起相机,把面前这个雄壮的背影拍了下来。
她觉得构图真的比之前好了不少。
瞧,她已经知道构图了!
“这是你打扰我学习的证据,知道嘛?”
小小姐才不理会她的控诉,还舔了舔沈小运的手指头。

上班去的一路上,依然是沈小运认真练习照相技巧的时间,那丛木香花再次成了沈小运极重要的拍摄素材。
沈牧平想到陆阿姨快要去北京了,对沈小运说:
“晚上我们还是一起去看陆阿姨,好不好?”
当然好的呀!
沈小运抱着相机点头,顺便拍了一张沈牧平的正脸。
书吧二楼今天被人包了做读书活动,店员姑娘下午有个面试,老板要面试一个新的店员…所有人都很忙,沈小运也不肯闲着,认真地擦扫干净楼上和楼下,站在墙边喘气。
蛋挞姑娘给她带了蛋糕,小小的两块,外表抹匀了奶油,只在正中放了两颗樱桃,内里的蛋糕胚中间夹着她手工做的樱桃酱。
“我想订个蛋糕。”沈小运小心地把蛋糕收到自己的储物柜里,拿出小包包,从里面抽了三张红红的钞票。
“就要很好吃的那种。”
蛋挞姑娘看看钱,说:“我做的哪个蛋糕不是很好吃么?”
哎呀,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沈小运拍拍她的肩膀,说:“每种都特别特别好吃。”
蛋挞姑娘满意了,抽过了两张钞票,跟沈小运说:“等你下班的时候我给你送过来,蛋糕上想要什么字呀?”
沈小运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庆祝的日子呀。
“就写春天快乐吧。”
春天快乐?
蛋挞姑娘点点头。
她也喜欢这四个字。
出门,长腿跨过自行车,她看着河边的翠绿,慢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坐在车座上,蹬着车子离开。
穿过小巷,再过了两个小路口,她回到了店里。
“老板,咱们最近的点心主题定什么呀?”
在沈小运眼里特别可爱每天给她点心吃的蛋挞姑娘,现在也算是一家小网红蛋糕店的老板了,因为喜欢推陈出新,很多年轻人会慕名而来,他们喜欢这家小小的、简单的、接地气的甜蜜聚集地。
还夸奖蛋挞姑娘这里有网红店的气质没有网红店的价格。
“…叫’春天快乐’吧,昨天试做的几种樱桃点心不是拍照了么?发到网上,咱们明天就开始卖。”
她就是这么干净利落地下了决定。
中午吃饭的时候,沈小运安安静静的,老板有点心烦,新店员的面试并不顺利。
吃完饭,沈小运分了一块蛋糕给老板。
“不要急哦,慢慢来就会找到啦。”
吃了一口蛋糕,酸甜的樱桃味道伴着香甜的奶油在嘴里化开,不知道是话语还是点心的味道,老板还真被安慰了,她对着沈小运诉苦:
“太老实的,我会不放心她一个人看店,太聪明的…”
老板摇摇头,在面试时候让人一见面就觉得太聪明的,往往不够聪明。
她想找个妥当一点的,却觉得比想象中难。
沈小运自己用勺子挖了一口蛋糕放嘴里,美滋滋地吃了下去:
“其实你是舍不得店员姑娘啦。”
因为总觉得那个是最好的,别的才都不满意。
老板没否认。
沈小运只能叹一口气。
“她在我这干了快两年半了,怎么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一个小姑娘刚毕业,确实该找个安安稳稳的企业进去,哪怕是学学别人是怎么做事的,可是,我就是不舍得,也不放心啊…”
“当老板当久了,当成了姐姐哦。”
听见沈小运这么说,老板笑了一下。
可是再怎么舍不得,下午店员姑娘回来,欢快地说一家很好的公司通知她一周后入职,试用期两个月,顺利的话就能在毕业的时候签好三方,老板也是陪着高兴的。
一点舍不得的样子也没露出来。
沈小运站在一边,用相机把老板对店员姑娘笑的样子拍了下来。
她觉得老板这个样子特别特别好看。
“真好呀。”
下班路上,沈小运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沈牧平。
“虽然很舍不得,但是还是很高兴。我看了我拍的照片,我也觉得好高兴呀。”
“是么?”
拎着蛋糕的沈牧平笑了笑,当初入社会的白领当然不会比店员姑娘现在更舒服,虽然收入可能多一点,可烦心的事情一定很多,人都是要这样一步一步走出去的。
“沈牧平,你的工作是不是也很辛苦呀?”
听见沈小运的问题,沈牧平摇摇头说:
“没有很辛苦。”
沈小运扁扁嘴。
“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
也许是下午给老板当了“知心小运”,现在的沈小运还很想去问问别人对择业的想法。
沈牧平愣了一下,从昨天到今天,从丹阳姐到沈小运,她们的话题都绕着自己的工作打转。
看着沈小运的眼睛,沈牧平张嘴说:
“工作这种事情,做久了,就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了。”
沈小运不喜欢这个答案。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喜欢在书吧的,我也工作了…嗯…反正很久了,但是我一直很喜欢呀。”
每天都热情满满地去上班,沈小运对工作的喜爱是很清楚明白的。
“沈牧平,你换一个你喜欢的工作吧。”
坐在车后座上,沈小运认认真真地对沈牧平说。
“那你就会更开心一点。”
喜欢的工作?
红灯亮了,沈牧平踩下了刹车。
他喜欢的工作…
“不是每个人都有喜欢的工作。”
绿灯亮起的时候,他对沈小运这么说。
沈小运坐在车后座上,低着头,手指捏着相机外面的套子。
她很难过,为沈牧平难过。
在沈小运的心里,沈牧平一直都是高高大大能够遮风挡雨的,可是现在,她觉得沈牧平很可怜。
一个人没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多可怜呀!
第 55 章
沈小运一直忍着没看蛋挞姑娘给自己做的蛋糕是什么样子的, 她想打开的时候让自己也陪着陆奶奶一起惊喜。
陆奶奶没有什么表情, 打开蛋糕盒子的时候, 沈小运自己“哇”了一声。
蛋糕很厚实,有两层那么厚, 下半部分是春草的颜色色, 上半部分浅蓝颜色很纯净, 就像春天的天空,巧克力色的枝干从蛋糕底一直蜿蜒而上, 到了蛋糕上面开出了一树的桃花, 繁密的花瓣是深深浅浅的粉色, 还有花瓣从树上落下, 飘过天空,飘到了草地上。
蛋糕上没有写“春天快乐”, 只有一个淡黄色风筝似的小卡片, 上面用黑色的笔写了字,放在了蛋糕的一边。
“是不是特别好看!”
沈小运问陆奶奶。
陆奶奶没有回应, 她的床头插着昨天沈小运送的花,她好像更喜欢那个。
没关系,沈小运送给别人礼物,是为了自己开心, 再说了, 没有陆奶奶,丹阳姐姐也很喜欢这个蛋糕呀。
“真漂亮。”颜丹阳夸得真心实意,“您的眼光一向很好。”
“嘿嘿嘿, 这是蛋挞姑娘做的,我也不知道会这么好看。”
沈小运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蛋糕被切成一块一块,分给了陆奶奶、丹阳姐姐、陈爷爷还有值班的护士。
陆奶奶和陈爷爷吃蛋糕的样子,她都用相机拍了下来。
知道沈小运他们要来,颜丹阳早早给妈妈喂了饭,六点多的时候,她对沈牧平说:
“咱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十几分钟后,沈小运坐在一家餐馆里,筷子从砂锅里挑出了一块酱色的鸭肉。
“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好东西也没少吃,最喜欢的还是这边的味道。”
颜丹阳吃了一口松鼠鳜鱼,脸上略带了笑。
她和陆奶奶并不是很像,沈小运夸她漂亮,可她也并不是明艳可人的姑娘,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有了沉稳干练的举止,言辞克制又有力。
看看沈小运吃得开心,她露出了很真心的笑容,又看向沈牧平:
“魏阿姨之前一直很担心你照顾不好她,现在也放心了,她想做的事情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我记得你是极力反对的。”
颜丹阳对沈牧平说。
沈牧平喝了一口茶,带着果香味的香茶顺着喉咙下去,让他的思绪更清楚了一些。
“我只是希望一些事情不要再打扰她,至于那些约定…”
男人自嘲地笑了一下。
去年初夏的那一天,他在病房外面对魏香兰撂了不知多少狠话,可心里的愤怒和痛苦以及海水一样淹没他的悔恨并没有因此稍减。
现在的他已经能清晰地批判自己那时候的狭隘和幼稚。
“可我也不能说我支持,我说不出口。”
他恨那些图纸和论文,也恨那些“我要出差一趟”的招呼,还恨那时候被孤零零留下的自己,这些痛恨在他青春期的时候就牢牢地扎下了根,到现在也已经陪了他半生。
魏香兰曾经说过很多次,让他不要只看见现在的沈小运,可他真的太难做到了。
有些东西在心底太久了,挖出来也是疼的。
颜丹阳给沈小运添了一勺碧螺虾仁。
“所以我说,你在逃避和自我麻醉。”
沈小运抬起头,两个人的对话她听不懂,可她知道有些词是不好的。
“这个鸭子可好吃啦。”她对颜丹阳说。
“嗯好。”颜丹阳乖乖地低头吃了两块鸭肉,暂时放过了沈牧平。
“丹阳姐,现在我有时候想想,觉得我要是一直向你学习,可能…很多事情就能避免了。”
沈牧平的左手张开又握紧。
他如果能是个不叛逆的乖孩子,不要做错事,不要说错话,那该有多好。
“学我什么?学我继承我妈的衣钵?我学这个是因为我喜欢,又不是因为我妈。”
颜丹阳笑。
沈小运吃饱之后对这家古香古色的饭店产生了兴趣,得到了沈牧平的同意之后,她抱着相机去拍屏风上的花鸟鱼虫了。
“我记忆中她最高兴的那天,就是你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
她对沈牧平说。
男人愣住了。
“牧平,你要一直责备自己,在她心里,你过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开心?
“那你就会开心一点。”几个小时前,沈小运刚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甚至更早,更早,更早…
“工作累了,就看他扭一扭,就开心起来啦。”
“笑一笑十年少,晓得伐?小老头一样。”
“牧平,今年你就十六岁了,马上要上高中了,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妈妈希望你未来的人生能开心快乐…在未来,你会碰到很多很多的选择,我希望你做出决定的基础,是你真诚地面对了你自己。”
…坏掉的小熊里,好像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沈牧平想起来那个小熊是怎么坏掉的了,那年文理分科,他说自己想学文。
“只要你是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不反对。”
然后呢?因为他是全班理科成绩第一名,老师们连番找他恳谈,让他改去学理科。
甚至还在不通知他的情况下家访。
“你想好了就行。”
又是这样的回答,可既然你这么说,为什么不对老师说支持我学文呢?
明明就是骗人的,明明都是骗人的!
小熊是被他亲手摔坏的。
“沈牧平,你怎么了?不高兴呀?”
回家路上,沈小运凑到沈牧平的耳朵边问他。
沈牧平看了看她,说:
“没有。”
沈小运的眼睛里写着“骗子”两个字。
沈牧平不说话了。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不断发现自己的错误,却都是些无可弥补的错误,就连道歉都无从说起。
“对不起。”
“嗯?”
男人说:“我说谎了,我是不高兴。”
“为什么呀?”
“因为我是个傻子。”
沈小运透过后视镜看着沈牧平,看了好久,然后说:
“沈牧平,你是不是被传染感冒,然后发烧啦?”
怎么就说胡话了呢?
沈牧平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车子没有回家,而是拐到了另一条路上。
“忘了和你说,你的旗袍做好了。”
“什么?”
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让沈小运差点一头撞在车顶。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拿呀?”
“现在就去。”
哇!
沈小运欢天喜地了。
“绿色的好看,紫色的好看,黑色的好看,蓝色的也好看!”
旗袍工作室里,沈小运穿着蓝色的旗袍转了个圈儿。
做旗袍的姑娘非常捧场地给她鼓掌。
沈小运早就忘了自己订做了什么样子的旗袍,心里没有任何的期待,自然是加倍的惊喜,
沈牧平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手里拿着沈小运的相机,不时给她拍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