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里的八哥歪头瞧她,眼睛眨了两下,半天没动静。

明霜颦了颦眉,有些挫败:“咦,不是说好的能讲话么?”

“给我试试。”江城指尖轻轻一勾,把鸟笼从她手上提过来,微微启唇,竟学了两声鸟叫,很快那八哥便扑腾着翅膀,扯开嗓子唤道:

“小江,小江——”

江城不由皱起眉:“怎么叫这个……”

明霜却稀奇地接过来:“呀,真的会说话啊。”

八哥在笼子里扑腾,咿咿呀呀地嚷着她那句“呀,真的会说话啊”,引得院里的丫头们一阵哄笑。

“这小畜生还挺机灵。”明霜玩够了,腾出手去捏江城的脸,又是艳羡又是欢喜,“你怎么什么都会,连逗鸟也比我厉害,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你说出来,我立马去学。”

江城笑得无奈:“针线我就不会,你不是会么?”

“也是,我还忘了这个……那下次你定要给我绣个东西来,我得好好嘲讽你一下!”

“……”叫他拿刀拿剑还好,拿针线真是得要人命了。

看他为难的样子,明霜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杏遥把冰茶水给他俩端上来,“小姐,赵掌柜来人问您,要不要去店里看一看这个月的账。”

“大热天的,出门要晒死人呢。”明霜摇摇头,随后促狭一笑,“你们俩谁去帮我跑个腿儿把账本拿来?”

杏遥连连摆首,“饶了我吧,这会儿去非掉一层皮不可。”

江城倒是没有怨言:“我去吧。”

“日头这么大,晒坏了怎么办?”明霜心疼道,“你还是别去了,大不了这个月的账我不看了。”

杏遥在旁翻了个白眼,暗骂她偏心。

“没事。”江城微笑道,“我脚程快,趁现在早上凉爽去给你拿回来。”

“那好吧……你记得带把伞。”

“嗯。”

她又不放心,“要不再拿点冰吧?”

他摇头笑道:“不用了。”

等着人走远了,杏遥张口啧啧出声,“就知道向着你男人,亏我给您当牛做马十来年呢,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跟了你一年的。”

明霜扬扬眉,得意道:“你也说了是我男人,不向着他,难道向着你?有本事,你也做我男人呀,那时候我也向着你了。”

杏遥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着她:“您这话说的,也真不害臊!回头叫三小姐听到了,还不笑话死你!”

“她笑她的,与我何干?”

眼瞧着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的温度也渐渐燥热,杏遥搁下针线活打算推明霜进屋,她托着腮,喃喃自语:“就快科举的日子了,凌书生这几天应该很忙吧?”

“可不是么?”杏遥抿着唇笑,“连熬了三个晚上了,怎么劝都不睡。你说就这么几日能看多少书呀?我才不信能有什么效果呢,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明霜摩挲着下巴思忖:“今年的主考姓周,我认识他……是爹爹的学生,小时候见过几次面的。”

“怎么着?”杏遥打趣道,“您还准备去要考题么?”

“我倒是想,那也得有那个脸啊。”她认真琢磨起来,“你说,这要是拿出去卖,能挣不少钱吧?”

“您还真惦记上了?”她吓了一跳,“快别到处胡说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明霜拿眼横她:“我说笑的,这还用你提醒么?”

“那可不一定,您如今是钻进钱眼儿里去了,指不定粪坑里看到一枚铜钱,还得指使我去捡呢……”

“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还编这样的话来取笑我。”

明霜故意捡了本书要打她,杏遥忙躲开,一溜烟跑出去了。

她不由发笑,笑完了却又陷入沉思。

明英也要下场。

不知爹爹他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门外一群鸟雀扑啦啦展翅飞过,天空还是蓝的,万里无云。

*

凌书生要温习考试,赵良玉倒是个通情理的人,特地给他腾出时间来,白天也不让他画画了。

临近这日子,城里也热闹起来,酒楼茶肆到处都有下注押状元的,据说明家大公子的身价是最高的,目下已经炒到一万两,叶夫人对此自然很是得意。

已到夏末,连着十天没有下雨,天气还是那么热。院子里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听着无端令人烦躁。明霜吃过饭就躲在卧房中午睡,她这几日总是懒懒的,整个人耷拉着,没精打采。

因怕吵她休息,姚嬷嬷让两个丫头各自拿了放有麦芽糖的竹竿子踮脚在树下粘知了。

啪嗒啪嗒的轻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了,明家的仆人少,午后很是寂然,虫鸣声四下起伏。

沿着抄手游廊步出后院,举目就能看到一小片莲池,绿油油的满是浮萍,莲叶上开着白荷花,偶有蜻蜓点水而过。

这会儿正是日头最大的时候,烈阳毒辣辣的炙烤着青墙红瓦,偏门这附近无人走动,出去便是后街,仍旧没有人。

天气太热,阳光正好照下来,连野狗也不愿在此逗留。

江城低着头进了巷子,一路越走越深,到尽处时,那树荫下正有一人在乘凉,余光瞥见他,便佯作有事的样子,匆匆往远处而行。

江城走到树荫下,在花台边坐了,目光不动声色的洞察周围,确定没有旁人之后,才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轻放在草丛里,只略停留片刻,很快就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不久,之前乘凉的男子迅速返回,伸手抽走书信,一面警惕地环顾四周,一面快步疾行。

整个过程进行得很快,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江城在拐角处停下,回头见他已取了信,便也不再多待,转身进了角门。

那男子并没走多远,趴在墙边目光紧盯着江城,眼看他在自己视线中消失不见,这才悄悄往后退,绕过街市,径直往西跨院的方向走去。

正是午后,角门边几个武生打扮的江湖刀客头挨着头靠在一块儿流着哈喇子打瞌睡。男子将衣襟往上拉了拉,尽量遮住容貌,路过这几人身边时,装作不经意地扔下两个东西,随即快步离开。

正院里,市集上采买的水果刚到,陈阿元尚在指挥人搬运,那门外忽然地冲进来一个小厮。

“陈大哥!”

“怎么了?”陈阿元不耐烦,“你没看我这儿正忙着呢!”

那人递了递眼色,神神秘秘地把他拽到角落里。

“大哥,有眉目了!”他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声,然后把两封信塞过去。

陈阿元愣了一下,“真的?”

“不骗你,您说了什么事儿等您定夺,所以这信我也没看,不知里头写的什么。”

闻言,他忙把信封拆了,取出信纸来,上下一扫。

做下人的识字不多,他也是跟着刘管事才认了一两个,隐约看到些许关键字眼,旁边的人正偷偷往里瞄,陈阿元飞快合上信,低声喝他:

“看什么看?!……这事儿别声张出去,听见了么?”

“诶,诶,我知道。”

捏着这信纸,他有些手忙脚乱,在台阶上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想了想还是吩咐下去。

“果子搬得差不多了,那边该打点的记得打点,回头给刘总管报账去,可别出什么岔子……我到二小姐那儿去一趟。”


第62章 【东风恶】


明霜午觉才睡醒,陈阿元就顶着太阳在门外说是要求见。

她喝了口茶润喉,把杯子递给杏遥,边笑边奇怪:“怎么大热天的跑来了,你赶紧让他进来,可别中暑了。”

“诶。”杏遥点点头,推她出去。

陈阿元就在屋檐下阴凉处站着,一张脸被晒得通红,抬起袖子正在擦汗。

“二小姐好。”

明霜忙招呼他,“阿元,来吃绿豆糕。”

“谢谢二小姐的赏。”他跨过门槛,左右打量,“那个……江侍卫呢?”

明霜笑道:“他不在,你快吃吧,没事的。”

一听到江城不在,他松了口气,立时换上一张肃然的脸。

“小姐,小的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您。”

见他表情如此正经,明霜不由和杏遥对视了一眼,“怎么了?你说来我听听。”

陈阿元拧住眉头,低声说:“这个江城,不是什么好人。”

明霜听完一愣,随后就笑了:“阿元,你是不是和小江有什么误会啊?”

杏遥也颔首:“是啊,老见你躲着他。”

“我是说真的!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床下放了本带血的账簿。”陈阿元紧张道,“就是那阵子官府到咱们府里来搜查,说是在抓一个杀了城中富豪的歹毒凶手。我当时害怕,没敢告诉别人,现在一想,肯定是他干的。”他越说越激动,凑上前来,“小姐,这江城太危险了,他会伤了您的,咱们还是告诉老爷吧!”

“诶——”明霜一把拽住她,望着杏遥哭笑不得,“你真的是误会了……”难怪他回回见了江城都躲,原来是因为这个。

明霜安抚道:“那个账本其实我的,不小心给沾了些朱砂,你看错了。”

杏遥也忙帮腔:“对,对,我可以作证的。”

“你们……”陈阿元着急地跺了跺脚,“你们都被他给骗了,他到咱们府里来绝对没有安好心的。之前就有人见他深夜里悄悄飞鸽传书出去,我派人去调查,你们猜怎么着?那些信鸽全都是飞往严府的,小姐,这人居心叵测,和严府一直都有来往!”

明霜不以为意,“他本来就是严大人的人啊,有往来不是挺正常的么?”

“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的找上门去,非得要传信这样隐蔽?来往一两次也就罢了,要是经常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您还记得上年落水的事儿么?推您下水的,查出来可是个后院打杂的伙夫,叫李子?”

明霜轻轻颔首:“我知道,他年前就因为伤势过重死了,家里还支了点银子给他下葬。”

“您可知道他哥哥是谁么?”陈阿元低低道,“他哥曾是严大人府上的书童,眼下已经做到管事了。那次落水之后,严大人就顺理成章地把江城安排到您身边来,这岂不是太过巧合了,你们不觉得可疑么?”

“阿元,你想太多了。”她讪笑道,“你看……他从早到晚都跟我在一起啊。”

“是,江侍卫白天是跟着您在一起,可后半夜呢?小人记得他是子时回房对吧?”陈阿元不急不缓道,“他武功如此高强,您确定他后半夜没有在咱们府里作什么手脚么?”

陈阿元定定地看着她,“他来给您告假的次数也不少了,在那些时间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您真的知道么?”

明霜咬了咬下唇,“小江不会背叛我的,他没有理由……”

“小人不是空穴来风,小姐您看看这个就知道了。”陈阿元出声打断,把信递了上去,他将此前的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

“小人和江侍卫不熟,是不是他的字迹,想必小姐最清楚。”

信就在眼前,明霜接过来的时候,竟莫名感到心慌。

展开信纸,厚厚的好几页,白纸黑字映入眼帘,她一一看下去,目光渐渐往下沉,捏着信封的手越攥越紧,连指甲盖都泛着白色。

她浑身微颤,不等看完,便猛地转过眼来,厉声呵斥:“陈阿元,你好大的胆子!”

“江城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一定要编出这些故事来陷害他?”她呼吸很急促,大口喘着气,狠狠拍着轮椅的扶手。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你说!”

陈阿元吓得噗通一声冲她跪下,边哭边磕头,“二小姐,我没有,我讲的都是实话啊!乔清池前车之鉴,已经把您害成这样了,我只是担心您被他利用,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利用”二字仿佛重锤一般迎头敲下来,明霜只觉得心中惶惶不安,眼皮抖得厉害,那样熟悉的恐慌之感,在胸腔里迅速蔓延开。

“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会骗我的!”她眼神飘忽地盯着虚里,喃喃自语了许久,忽然朝陈阿元喝道,“是你在骗我,你找人仿的他的字迹,你想陷害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愿意相信,伸手狠狠揪着他衣襟,动作大得险些从轮椅上摔下来,陈阿元连连摇头,哭得满脸是泪:“小姐,阿元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啊……我对天发誓!”

他伏在地上,对着她不住叩首,脑袋磕得砰砰作响,明霜却没看他,望着旁边呆呆出神,无论盛夏的日头有多大,照进门来,她也只觉得寒冷无比。

杏遥忙上前来替她顺气,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小姐,您先冷静一下,咱们在这怪阿元也没用,不如把江侍卫叫来当面问问他吧?有什么误解也可以一并说开啊。”

“好。”静默了许久,才听她颤声道,“你去叫江城过来。”

*

房内放着冰山,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入体内。

江城颔首掀起珠帘,背后的门便被人轻轻关上,杏遥正缓缓放下卷帘。他知道这是明霜审问人时的一贯作风,只是今日略显异样,屋里的人很多。

陈阿元立在一旁,垂着手,眼角尚有泪痕,明霜就坐在前面,帘子落下的阴影把她罩在其间,看不清神情。

她手里握着一封信,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信封虽是最寻常的竹纸,江城却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时,见她目光有些淡漠,不喜不悲的。

明霜把信纸扔到他面前,柔声问:

“你写的?”

轻飘飘的几页滑落在他脚边,垂眸便能清楚地瞧见信笺上的墨迹,每个笔划都足以定他死罪。江城拽紧拳头,顿了许久,才出声道:“是。”

“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东西么?”

“知道。”

“你知道?”她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这么说来,不是第一次了?这一年,你在明家捞的东西不少吧?”

他颦了颦眉,嘴唇微动,却仍旧沉默着。

“难怪严世伯要让你来呢。”明霜靠在椅子上,望着他,艰难地带着笑容,“武功那么好,又有我罩着,谁会怀疑你?”

江城涩然开口:“我只是……奉命行事,并非有意要瞒着你。”

“果然是严家养的一条好狗。”她边笑边点头,“所以呢?为了让你能有个正当理由跟着我,于是把我推下水么?”

他抬起头,几乎无力地辩解:“是严大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何况那时,他根本不认识她……如果早知会有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会阻止。

“真是巧。”明霜对着他冷笑,“乔清池前不久也同我说过一样的话,你说我信谁呢?

“反正只要我不死就对了,是么?无论是被人推下水,还是被人劫持,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问心无愧了,是不是?!”

“不是……我的确是受严大人所托在明府卧底,可我……”他神色悲戚,“可我喜欢你,也是真的。”

“喜欢我?你们都说喜欢我,我的喜欢就这么廉价么!”明霜指尖深深扣紧扶手,双目通红,“你和乔清池是一样的!你比他还要可恨,你整整骗了我一年!我那么信任你!至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你,而你呢?”

她满腔的怒火顺着眼泪滴透衣衫,“你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暗杀张毅的事你瞒着我,乔清池偷梁换柱你也瞒着我,我在外面替你说尽了好话,受尽了人的白眼,把整颗心都给你了,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屋里的冰山随着温度的升高开始破裂,那些冰水,像是浸入骨髓,从头到脚一片寒冷。

什么离开明家,什么一起私奔……她一度真心诚意对待的人,一度想放弃一切和他相守一生的人,到头来竟也是在骗她。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笑话,连到最后都不愿意相信,哪怕他矢口否认,哪怕他说这一切都是阿元设计的阴谋,怎样都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承认,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连你都在利用我……”她几乎痉挛地抓着轮椅,流着泪朝他哭道,“你们全都冲着我下手,为什么?是觉得我好欺负吗?是吗?!”

她嘴唇白得吓人,眼泪顺着脸庞滴下,江城喉头微哽,轻轻唤她:“霜儿……”

“你闭嘴!”明霜抄起手边地茶杯,猛地摔向他,清脆的声响伴随着滚烫的茶水一齐在地上溅开,然后又缓缓流淌到她脚边。

“你们每个人都在骗我……”泪眼迷蒙,她心里恨极了,冲着眼前的昏黑哭吼道,“你们每个人都骗我!我对你们再好,你们还是要骗我!就因为我是个瘸子,到头来……你们终究瞧不起我!”

她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说,他也是在利用她。

这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她还能信谁?

杏遥听得心里如刀绞般难受,咬着嘴角抹眼泪。

“小姐……”

明霜缓了口气,“我不想看见他。”她怒目望着江城,他眼里的情绪太过简单,近乎认命地与她对视。

“杏遥,阿元,把江城带到我爹爹跟前去。”她哑着嗓子,“你告诉他……”

明霜含泪咬了咬牙,“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明家养不起这样的侍卫,送回严府去吧!”

她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心里空落落的,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今天的事,不许任何人传出去。”

见陈阿元还在发怔,明霜回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杏遥忙拉着他过去,一前一后的轻手轻脚从屋里离开。

珠帘被掀起又放下,叮叮当当作响。等她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空了。

摆在角落的冰山往外释放着寒气,白烟滚滚,脑中一片混乱,似乎什么也没有。

姚嬷嬷悄然进来,走到她背后,轻轻往她肩头摁了摁。

明霜讷讷的转过头,眼里噙着泪水,盯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姚嬷嬷摸着她的发髻,涩然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明霜呆愣许久,咬着下唇,伸手抱住她腰身,哽咽道:

“阿嬷……连他都骗我,连他都是骗我的……”

姚嬷嬷听得心里酸涩,紧紧搂住她,拿手一下一下抚着她背脊。

“没事了,没事了,总会过去的,我们霜儿最勇敢了……”

她全部的耐心都在这段时间里被消磨殆尽。

如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第63章 【掩重门】


杏遥跟着江城从屋里出来,回头瞧了一眼,直冲他叹气:“当初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小姐这个人记仇,千万别骗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江城闻言唯有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记仇。

可从一开始就错了的事,叫他如何开口……

“是我对不住她。”良久,江城才低低道,“她怨我,也是应该的。”

听他这样淡淡的语气,没有过于伤心,也没有过于悲痛,死气沉沉,杏遥不由心悸,随即地改了口:“我知道……你在这之中也难做。只是小姐她……”

明霜这倔脾气,如今怕是什么解释也不会听。

“多谢。”他涩然一笑,“往后麻烦你照顾她了。”

走到院门口,清冷的院子里远远近近都是蝉鸣声,乍然想起他那年来的情景,时隔一年之久,此时回忆却仿佛就在昨日。

他顿了顿,迟疑着回眸,屋门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杏遥担忧地打量他。

江城却波澜不惊地转过身,“走吧。”

去管事处领了罚,明见书许是早就想让他走了,这一去正中下怀,连家法都免了,结了月钱之后便派人送他回严府。

严涛自是早就听到风声,见他回来并不生气倒还有几分欣喜。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失手就失手了,别放在心上。明家二小姐没有严惩你,这是好事啊!”

起初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江城,但没料到明霜仅仅只是用“以下犯上”这几个字打发他走,不知情的不明白缘由,这多少有些包庇的意思在里头,倘若直接如实告诉明见书,江城的命绝对保不住。

这算也是个意外收获。

明家二小姐在家里的地位很不怎么样,现在江城又是她的软肋,改日还得想个法子再把他送回去才行。

“大人。”他平静道,“我出府的事……”

严涛心中另有别的算盘,要除掉明见书单靠江城是不行的,倘若再加上明霜这事就好办了。

“不是我不放你走,当初说好的是最后一件事,你既失了手,自然不能算数了。”他收起表情,沉着脸拍了拍江城的肩以示抚慰:“如今回来了,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姑娘家么,脸皮薄,等气消了我再替你想想办法。”严涛很体恤地叫他别灰心,“再说了,目下你也没处可去,严府就是你的家,这一年也辛苦你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江城抬眸静静地与他对视,半晌后又收回目光,颔首施了施礼,一言不发地退下。

严涛不放他走,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的话越发少了。

从前是不知说什么,眼下是什么也不想说。

严涛只当他一贯如此,也没在意,把手里的书一翻开,接着提笔沾墨。

房舍外草木依旧,他的房间长久没人住了,推开门,满屋尘土飞扬。江城走到桌边,拉了椅子坐下。

不曾点灯,漆黑一片。

夜已经沉了,他闭上眼,强自缓了很久,似乎还没有从这场梦里走出来,指节抵在眉心上,十指深深嵌入肉里。

明霜最后看他的眼神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从没想过自己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

她那时满脸是泪,说出这话分明是手下留了情,现在想起来,他心中仍旧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

入秋了,三十这日下了场大雨,虽然还没到秋分,气候却渐渐转凉。

自打江城走后,明霜就整日关在房中睡觉,杏遥每回进去都见她背对着自己,面朝墙而睡,缩成一团,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在乔清池事发那会儿也出现过,只是这回更加严重了。

她饭吃得很少,连话也不愿多说,除了睡,几乎什么也不干。偶尔会见她坐起来靠在床边发一会儿呆,喝几口水,然后又躺下。

她不再看账本了,铺子的事也倦于过问,把一切全交到赵良玉手上,只收账时略点一点数目,然后再拨一半还给他。

得知乔清池骗自己的时候,她心里便像是破了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到如今似乎连心已经没有了,看谁都带了层灰蒙蒙的雾。

杏遥见她这个样子又是难过又是担忧,趁着天气晴朗舒服,好说歹说和姚嬷嬷一同把她推出门来散散心。

初秋时节,叶子还没落,放眼望去,凉爽的风里是深绿的景色,但河池里的花已经谢了,莲叶一片一片覆盖过来,隐隐显出枯黄。

“小姐,是桂花的香气。”杏遥低下头去,笑吟吟地问她,“我给您做桂花糖吃好不好?”

微风带了几朵小花旋在衣襟上,明霜垂下眼睑,淡淡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