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睡得少,总是爱在三更半夜做点活计。
明霜摇着轮椅过去,动作虽不算大,也足以让人发觉。老妇停下来,抬起头看她。
“姑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
明霜眸色柔和地望着她,“我有件事,想要麻烦您老人家。”
老妇哦了一声,“用不着这么客气,您说吧。”
“我要进城。”
话音落下时,老妇明显怔住了,半晌没说话,只是迟疑着。
明霜低声央求,“不需要劳烦你太多,能把那辆驴车借给我就好。”
老妇搓了搓手里的衣服,面沉如水。
见此情景,明霜心中已有答案,人家肯收留她这样的朝廷钦犯已是不易,自己的确不应该再得寸进尺。她颔首淡笑:“为难的话也就罢了。但请您老人家不要把这事告诉萧公子和我的两位朋友。”
略一施礼之后,明霜摇着轮椅从她旁边过去,正对面就是后门。
老妇终于放开手里的活儿,怅然叹息道:“姑娘这是下定决心了么?”
她闻言回过头:“下定决心了。”
“没有车马,您打算怎么过去?”
明霜淡淡道:“那就这样过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城门外。”
果然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谁年轻的时候没个喜欢的人呢。
老妇无奈地站起身,擦干手上的水,上前叫住她。
“罢了,你们这些大家闺秀没驾过车,驴车比马车更不好使,我送你一程吧。”
她蓦然回首,眸中带了几分意外,“多谢老人家。”
“你也别谢我,自己保重才是真的。”老妇言罢,走到角落里去套车。
后院中,听得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坐在树上小憩的萧问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简陋的驴车披着月色驶出院落,车上有一个固执的背影,身后是一串清辉,光影交织。
他扶着额头暗叹了口气,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女人啊,一到紧要关头总是意气用事。不过这样也好……有个肯为自己牺牲的媳妇儿,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想想他有些羡慕江城了
萧问活动活动筋骨从树上跳下来,牵了马,翻身而上。
*
绵长的官道笔直而平坦,天才初初发亮,密林中薄雾弥漫,世间一抹淡白,朦朦胧胧。
随着钟楼上鼓声响起,城门也在此时缓缓打开。
平地里卷起的枯叶,把这一路风景渲染得越发萧条。进城的人稀稀落落,或有牵着马,或有驾着车,不疾不徐地往里走。
但凡从城门下经过的,无一不抬头往顶上望一望。
城墙上高高的吊着一个人,似乎有好几天了,一直闭着眼睛,身上遍体鳞伤,也不知是死是活。然而行人皆不敢驻足多看,热闹瞧久了,四下里守城的戍卫二话不说就会上来拿人,以共犯之罪论处。
于是路过门洞时,人们都会不自觉加快脚步。
不多时,一辆装满草料的驴车悠悠出现在城门之外,驴子很老了,每一步都磨得极慢,明霜就坐在车前,一抬眸便能看到城墙上的那个人。
微风轻拂,摇摇欲坠,毫无生气。
她心里也跟着揪紧,疼痛难当,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尽管瞧不清他的面容,但那一身腥红却刺痛双目。
她狠狠扣着车沿,手脚冰冷一片。
这么久了,他是受了多重的刑,才会伤成这样……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恰好从江城两手所绑的绳索上擦过,他立时从城门上往下落,砰的一声,倒在门前。
守城戍卫唬了一跳,正拿起刀枪蓄势待发,然而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这个半死之人掉下来了。只是虚惊一场,几个人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走上前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我还以为是什么怪东西,原来是他。”
另一人咬着牙骂道:“成天对着这么个要死不活的僵尸真是瘆的慌。”
“也不知头儿是怎么想的。”
有人抬脚狠踢了两下,“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不如在这儿给个痛快,省得咱们每日每夜的看着。”
老妇勒住缰绳停下车,还未及回头,明霜已不管不顾地跳了下来,她双膝跪在地上,就这么一路挪到城下,现在什么都不愿去管了。
她想见他,很想见他……
巍峨的城楼在朝阳里渐渐清晰,每一片砖瓦都令她无比憎恨。
守城的戍卫不住抬脚往江城身上踢去,满地烟尘,和四周的浓雾混合在了一起。他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心中又怒又悲痛,明霜泪眼迷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那几人推开。
“够了!”她流着泪拼命把江城抱在怀里,“不许你们欺负他!”
“不许欺负他……”
搂着他身子的时候才发现他瘦了许多,头发披散着,衣裳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肉上无一完好,狰狞的疤痕,一道接着一道,剑伤刀伤烫伤鞭痕……
一身的血把衫子全凝结在了一起,皮肉连着皮肉,刀口并着刀口,她几乎无从下手,甚至担心这样抱着他也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疼痛。
明霜哭得不能自已,紧紧搂着他说不出话来。
温热的体温夹杂泪水滴在他伤口上,江城略略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清她的模样,微不可闻的发出一声轻叹。
“傻丫头……你又回来干什么……”
明霜俯首用额头抵在他额间,泪流满面。
“我不管了那么多了,怎么样都好,什么都无所谓,要死就一块儿死,留我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她握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心如刀绞。
四周的戍卫看得这场景尚在发蒙,半晌反应过来,俯下身去拉她。
“等了几天可算是把人等出来了,走吧,随我回衙门复命。”
“我不去。”明霜死死把江城护在怀中,“我哪儿也不去!”
“这可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你现在可是朝廷一等要犯,不是光砍头那么简单的了!”那人一手摁住她胳膊想要拽她起身,突然之间,一道箭光破空而来,正中他后背心口的位置,戍卫双眼一瞪,直愣愣地栽倒在地。
“什么人!?”
在场的守卫瞬间警惕起来,扬刀大喝,城上城下登时开始戒备。但见护城河外一队蒙面之人策马奔驰,打头的十人手持刀剑,背后十人皆弯弓如月,利箭如雨,数箭齐发,流星一般呼啸射来,守城的几人抵挡不住,纷纷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明霜着实摸不着头绪,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江城掩在身下,不让他被箭伤到。
刀光闪过,马蹄声震天而响,她没有抬头,却听得身侧有马匹嘶鸣的声音,有人打马来到她旁边。
“霜儿。”
明霜戒备地转过身,玄马在后,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袍,面罩黑色,只露了一对星眸在外。他把手递过去,沉声道:“上马,跟我走。”
接着又有有人策马赶来,翻身而下跑到她身边想要扶江城。
“等等!”她紧紧搂住江城不肯松手,“你们到底是谁?”
黑衣人似有无奈,只得从马上下来,快步走近她,在脸贴着脸的距离,掀开面巾。
明霜微微一怔,“你……”
城内禁军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乔清池顾不得许多,伸手抱她上马:“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我的人撑不了多久,先走再说!”
第73章 【情如昨】
马上颠簸得厉害,胃中翻涌不已,明霜紧揪着马鬃,力持镇定。乔清池将她圈在怀内,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她隔着斗篷回头看,城中有禁军涌出,好在人数不算多。乔家的那帮手下亦是伤亡惨重,眼见人已救到,如今各自四散逃开,以扰乱禁军的注意。
乔清池带着她绕过官道,直冲进密林之内,周围的浓雾还未散去,着实是个很好的掩护。策马行了许久,终于在块山石后面寻得提早准备好的马车,车夫正是之前带走江城的那人,乔清池同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弃了马,打起帘子抱明霜进去。
时间紧迫,还没等坐稳,车子便摇晃着往前疾驰。
江城就倚在车内,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
明霜上前去搂住他,看到他指尖上细细密密的针眼,知道是受过大刑,十指连心,一定疼死了。
刑部大牢的审讯手段她早有耳闻,鞭刑针刑夹棍,花样多达上百种,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撑过半日的,他待了那么久,这身上该有多少伤啊……
大约是碰到痛处,听到他颦眉闷哼了一声,明霜忙松开手,含着泪问他:“哪里不舒服?我弄疼你了是不是?”
江城睁开眼看她,神色渐渐起了些变化,他艰难地开口:“霜儿。”
“你还气我么……”
明霜心里一酸,泪已然落下,“不气了不气了,我再也不生你气了,你要好起来,你可不能有事。”
他似乎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满足地轻叹:“不气就好……”
“你在牢里那段日子,我正好有伤。”他靠在她怀中,声音微弱,“否则……那时候我就去劫狱了……”
“你别说话。”明霜咬着嘴唇,“我不怪你,什么事都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江城轻轻嗯了一声,许是累到极点,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失血太多,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妙。明霜从窗边往外看,所经之路荒凉无人,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
听到里面没有了动静,乔清池这才弯腰进来,见她满脸泪痕,心中也不是个滋味。
“他怎么样?”
明霜垂眸看向怀中的江城,轻轻摇头:“睡了,我也不通医术……必须请个大夫给他瞧瞧,再这么下去……他可能会没命的。”
乔清池略一打量,神色也沉了下来,“你闪开,这伤得止血,我先看看她的伤势。”
帮不上什么忙,明霜听话地应了。乔清池正要解江城衣衫,手上一滞,又拧眉吩咐她:“怕吓着你,最好别看,背过去。”
“我没事。”她咬咬牙,把眼泪抹干净,定了定神,又重复道,“我没事的。”
乔清池叹了口气,只得伸手把江城衣衫剥掉……
上身惨不忍睹,烫伤的痕迹尤其明显,好在对方没有下狠手,许是要留他一条命,全都是皮外伤,没动到骨头。
侧目瞧见明霜有些发怔,他宽慰道:“伤成这样已是万幸了,等到了地方,上药再清理一番,养十天半月就能好。”他说完,又顿了顿,“只希望伤口千万别感染。”
荒郊野外没有郎中,草药虽然一大把,可是难寻,要感染得了风寒和其他并发症,那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简单处理过伤口,乔清池将他衣衫掩好,“还有水么?喂他喝点。”
“嗯,还有。”明霜在马车包袱里掏出水袋,从他手上把江城接过来,小心翼翼挪了挪身子,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江城嘴唇已干裂脱皮,她拿帕子先沾了些水给他润了润,随后才拖着他后颈往嘴里喂。乔清池坐在窗边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眸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车轮子在山道上压过枯叶,咯吱作响,明霜抬头瞧见他,终于平复下心情,“你怎么会来的?”
他头靠在车壁上,漫不经心地作答:“来救你的不行么?”
她收回视线,不置可否。
乔清池瞥了她一眼,叹道:“本就是欠你的,权当是为上次的事道歉了。”他说完咬了咬牙,“提前调开守城的戍卫,又擅自挪用乔家的死士,叫我大哥知道了我也难逃干系。把你送到目的地之后,我必须尽快赶回城。”
明霜这才反应过来:“去哪里?”
“去……一个相对来说很安全的地方。”
整整赶了一天的路,直到暮色渐黑,满天繁星的时候,才抵达山中一个小村落,一户农家里正亮着灯,远远便听到犬吠声。
乔清池下车去和屋主人说了些话,随后上来扶江城和明霜。
这家住着个寡妇,膝下无儿无女,年纪瞧着约摸三十来岁,正在院中把一只看门的黄狗赶到角落里去。
江城的伤势太重,跟着乔清池的随从很快到村内找了个大夫过来。这种地方的医生,医术算不上高明,但聊胜于无。摸了脉门之后说是体虚,内伤没有,不过好几日滴水未进,五脏六腑也受不了,余下的就是满身的外伤了。
无论如何,只要能保住命,在她看来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乔清池匆匆叫人配方子抓药,他带的人手有限,折腾了几个时辰,转眼便是下半夜,已经不早了,他赶紧收拾了一包银钱给明霜。
“你这段时间和他在这儿避避风头,桂婶是我朋友,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找她,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们。”
他说话很急,瞧得出来是急于要走。不过帮到这种地步也算是难得,明霜颔首道了声谢。
临行前,乔清池还是不放心,下车来叮嘱那妇人,“她腿不好,走路不方便,劳烦您给看护着些。冬天夜里冷,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多备些被子和衣裳,千万别冻着。”
桂婶认真地点了下头:“公子放心吧,您是我的恩人,您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我一定会照顾好姑娘的。”
乔清池又拿了点钱交给她,方才忧心忡忡地折回身子,再度上了马车。
“启程,赶路!”
他这一走,屋里就有得忙了。
江城这一身衣裳得换掉,伤口也要尽快清洗上药。在怎么样屋里也只有两个女人,桂婶虽然年纪比明霜大,可也没见过这么狰狞的伤,动手时胳膊便不由发颤,明霜看不下去,轻轻推开她。
“我来吧,麻烦您打点热水。”
“诶。”她乐得清闲,端起铜盆出去。
江城昏迷未醒,破旧的衫子和皮肉连在了一起,明霜拿起剪子把衣服剪开,饶是动作再轻柔,扯掉衣裳的时候,也引得他皱眉。
伤处的血已经凝固,她含泪咬咬牙,拿巾子一点一点给他洗干净。很快一盆清水就染满了血色,桂婶进进出出忙碌地给她换水。
不多时,身上正清洗完,配好了药膏的大夫也气喘吁吁赶过来。止血、上药、包扎,等处理妥当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桂婶擦着一头的汗水,把锅里煮熟的米粥给他们盛上来。
老大夫捧着碗吃得噗嗤作响,年纪大了实在是不比年轻人精神头旺,他打了个呵欠,就地趴在桌上睡了。
明霜却仍坐在床边,专心致志地给江城擦拭脸上的污垢。
“姑娘,吃点东西吧,身体要紧啊。”桂婶把粥碗递过去。
明霜端起碗,虽说没什么胃口,却也飞快喝完,然后又担忧:“他呢?不吃东西可以么?”
老大夫闻言支起头解释:“你现在喂他吃他也吃不了,等等吧,照这个样子,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真的?他不会醒不过来吧?”
“皮外伤,没那么糟糕。”老大夫正要接着睡,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要是发烧就难说了,没准儿到时候会把脑子烧坏。”
她听得一怔,只好紧紧握住江城的手,祈祷着别再出什么问题。
忙了一个通宵,桂婶和老大夫各自回去歇下。明霜仍守在江城旁边,寸步不离。这段日子他受了太多的苦,头发上沾着血迹,她耐着性子拿水来给他梳洗,仿佛上次在河边他给自己洗头发一样,一缕一缕,洗得干干净净。
待她收拾完毕,再回头去给他束好头发。江城脸上也有一道伤,尽管口子不深,那么瞧去依然骇人。明霜心疼地抚摸他侧脸,想着从前自己调侃他生得英俊,如今回忆起来不由感慨万千,禁不住想哭,忙强忍着狠狠收住,暗骂自己没用。
“他好好的,就在这儿,有什么好哭的。”明霜忍下酸楚,歪头趴在江城身边一眨不眨地看他,盼着他能早些醒过来。
然而饶是再仔细小心,当天夜里江城还是发烧了。
老大夫说这是伤口发炎的表现,必须得想办法把烧退下来。药喂了一碗接着一碗,喝是想办法让他喝下去了,但是额间还是热得烫手。
老医生摆首叹气,“哎,真头疼啊。”
明霜往江城额上试了试温度,着急道:“会有什么事么?”
“我说不好,保不齐会被烧成个傻子。”
她一听就蒙了。
这要一醒来成个傻子,那该怎么办?
讷讷的发了一会儿呆,她把心一横,咬咬牙,心道:罢了罢了,要是傻了也认了,她照顾他一辈子!
一个瘸子照顾一个傻子,想想还是挺好玩的。
她勉强安慰自己。
床上棉被厚厚的叠了两三层,听说这样捂着出一身好可以加快退烧。明霜就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偶尔拿手探探他的头上的热度,一坐就是一整晚。农妇家仅有两间屋,她不好打搅人家,又怕江城的病情反复,索性睡在他屋里,被子往地上一铺,就地便睡了。
桂婶家有自己的土地,平时有一大堆干农活要干,自从他们俩来了之后已经耽搁了好几日,明霜也过意不去,只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让她不用担心。
白天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院子里蹲一条黄狗,明霜在江城旁边坐着发呆,手边摆了一个装满水的铜盆,不时把他额上的帕子换下来,拧干,又放上去,如此循环……
睡梦里恍惚觉得胳膊上有些沉,刺目阳光地打在眼皮上,隐隐让人感到不适。江城正想抬手遮挡,奈何右臂完全动弹不得,迷蒙间疼痛从四肢百骸传过来,很快人就清醒了。
他睁开眼,垂眸便看见明霜抱着他胳膊沉沉而眠,憔悴的睡颜不自觉让人心疼。原本没想叫醒她,然而明霜似是有所知觉一般,睁眼醒了过来。
一抬眸见到他,她猛地一震,欣喜道:“你醒了?!”
江城微笑着点点头,伸出手去抚上她脸旁,眸中无比眷恋。
明霜握着他的手,一面又去试他额间的温度,“烧也退了,太好了……你身上还疼么?”
他摇了摇头,只哑着声音道:“有些渴。”
“渴……好好,你等等我。”
江城发现床边立着一副木质的长拐,她转过身去,扶着木拐一摇一晃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回来,一路上洒了不少。
因为手上有伤不便接茶杯,他索性低下头,就着她的手把水喝了。
第74章 【小轩窗】
明霜在旁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神色正常,未见异样,光这么瞧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江城抬眸望过来。
“……怎么了?”
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没傻吧?”
他微怔一瞬,觉得好笑:“我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傻么?”
明霜摇摇头,也跟着笑:“你一直高烧不退,大夫说可能会烧坏脑子,我还在想呢,你要是傻了我该怎么办。”她仿佛做梦一样摸摸他的脸,“好在你没事……”
江城大病初愈,肠胃还比较虚弱,除了稀粥馒头之外吃不了太油腻的食物。明霜扶着他坐好,去厨房取了几个馍,一点一点扳碎了去喂他。
等他吃完,隔了一会儿她又去端熬好的汤药,这次的动作格外小心,尽管走得艰难却半分没有将汤汁洒出来。
江城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怜惜,这些天自己昏睡着不省人事,此处又人生地不熟的,她独自一人定然吃了不少苦。
明霜搬了小凳子坐下,拿勺子在碗里搅了搅。
“药是温的,可能有点涩,你将就着喝吧……”她说着,正舀了一勺准备喂他。江城却浅笑着避开,伸出手去接碗。
“你不用忙,歇一会儿,喝药我自己可以,别把我喂得像个废人似的。”
闻言明霜也没有强求,听话地把碗递给他,看着他颦眉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渐渐转回些血色,想起那日在城门下初见他那一身的伤痕,她眼圈红了红,泪水夺眶而出。
江城把碗放下,吃力地倾身来给她擦眼泪。
“好好的,哭什么?”
明霜含笑摇头:“没什么,就是瞧你醒过来,我心里高兴。”
他轻叹一声,打趣道:“怪不得人们说女人是水做的,伤心了也哭,高兴了也哭,那么多眼泪,回头把眼睛哭伤了怎么办?”
她听着非但没笑出来,反而觉得心里一酸,忽然俯下身,捧起他脸颊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急切地在唇角舌尖上掠夺,江城被明霜突然而来的吻亲得有些发怔,她从前总是顺柔的模样,今天却仿佛魔怔了,每一寸都是拼了命地啃咬和吮吸。
江城揽住她的腰,稍稍往后退了退,微喘着气含糊不清道:“我嘴里太苦,你还是……”
剩下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他尝到微咸的泪水,顺着唇边划过去,于是也就不再吱声了,合上双目任由明霜索吻。
她心里想必很难受。
闹到这个地步,家破人亡,往后要何去何从?
如今他有幸活着,往后定要好好照顾她,不再让她受委屈了。
明霜怕碰到江城的伤口,也不敢去抱他,半晌才松开手,头搁在他颈窝之处,偷偷把眼泪擦干。
“都怪我,那时不该和你置气的。其实那晚上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狠不下心折腾你了。”她起身来,颇觉懊恼地理了理头发,“若是此前就说开,让你带我走,现在也不会弄出这许多伤。”
“是我先对不起你的,你没必要自责。”江城摸到她手背,轻轻握住,柔声道,“你能原谅我,已经让我喜出望外……”知道她的脾气,那么倔的一个人,一次一次为他抛开底线,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这么静静地把她手握着。
“在城门上那日,你不该来的……”江城垂下眼睑,“我这个样子,吓到你怎么办?”
“还说呢。”明霜咬了咬牙,“伤口上都给人撒盐了,我若不来,你现在还能活么?!”
她恨得切齿,“到底是谁下这么重的手?往后有机会,一定要报这个仇。”
听她这么说,江城自是感动不已。报不报仇如今也不去想了,眼下的情况并不算好,若能逃过此劫,他只愿一心一意陪着她,哪怕白受这份罪也是值得的。
日落西山,院里的黄狗老远就开始叫,桂婶背着背篓回来,往客房里一望就瞧见那个俊朗的青年倚在床上,显然是转醒了。
“公子这是退烧了?”
明霜正坐在床边和江城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听到声音回头来,便笑着解释道:“这是桂婶,我方才和你提到过的。”
他颔首道了声谢。
“不客气不客气。”她眉眼含笑,从前看乔公子已经觉得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现下这位年轻人不过简单收拾,那模样竟更为儒雅清俊。
“公子没事就好,姑娘这几天也能好好休息一下了……”桂婶把背篓放下,“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烧菜。”
走到一半,她又折返,“公子身上这药也该换了,正好等你们忙完我饭也做好了。”
“麻烦你了。”明霜冲她一笑,扶上木拐,走到篮子里去取药膏。
看着她行走很是艰难,江城本想起身帮她,奈何略略一动就引起周身刺痛,他狠狠皱眉,只得又靠了回去。
“你别起来。”明霜拿了药,复坐回他身边,着急道,“好不容易才开始愈合,你这样乱动,万一伤口又崩开了怎么办?”
他没再说话,倚在枕头上,目光柔和地瞧她忙活着。
药膏是老大夫调制的,一打开纸包便闻得一股刺鼻的药味,黑漆漆的一团。不多时,桂婶端了盆烧好的热水给明霜放下,然后不动声色的关上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