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玩了,也没一定要谁替他善后。
“一方父母官?”他嗤笑道,两排缓缓垂下来的睫毛挡住视线,却挡不住满身讥诮,“叫他们扪心自问,又有几人真把那些愚民当成自家骨肉?”
“若他们果然有气节,大可不必如此谄媚,早在一开始便上折子给陛下,说不得我早已死了七、八回。”
邵离渊皱眉,赶在大理寺卿开口之前一针见血道:“你自诩高贵,凭什么?”
苏墨才要说话,却听邵离渊猛地抬高语调,“你能入太学是家人挣得恩惠,身上功名乃朝廷给的体面,在外风光是仰仗长辈余威。你口中所食,身上所穿,一粥一饭一针一线,无一不是他人施舍。说到底,你本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不过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之流的庸碌之辈!何谈高贵,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
苏墨咯咯笑起来,“邵大人,没有【本来】,没有【假如】,我就是有啊。”
他乃苏家嫡长孙,自出生之日起,确实高人一等。
一直没说话的圣人不怒反笑,“朕确实清楚,可惜你不懂。”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也是百姓之天下,若无他们,便无今日之大禄朝,也无今日之皇帝。”
“或许他们不够聪明,不够高贵,但对朕而言,他们都不可或缺。”
他俯视着苏墨,在他不甘不信不解的眼神中缓缓道:“愚昧的是你,你枉活二十六栽,锦衣玉食呼风唤雨,在太学受名师教导,却连做人都不会。”
苏墨嗤笑出声,斜眼看他,“陛下好口才,学生无言以对。”
所有人都看出他口服心不服,也都明白这样的人打从根儿上就烂透了,根本不可能指望他死前幡然悔悟。
圣人也不理会,只亲自问苏墨,“这些罪状,你可都认么?”
事已至此,纠结凶手是否悔悟也无济于事,关键在于能否以他的鲜血警醒世人。
苏墨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难得没反驳,“人是我杀的,至于买卖官爵、杀人灭口、操纵朝廷,我不认。”
大理寺卿看了看圣人,又与邵离渊和督查院的人飞快的交换了下眼神,这才道:“将人犯苏墨押入大牢,听候发落,带苏玉暖、苏蒙、白黎!”
定罪之前,苏玉暖还是太傅,享御前赐座之荣光。
他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上没有一条多余的褶皱,目视前方,唇角微微下压,看上去严谨而端正,确有可为圣人师的表相。
圣人沉默着看了他许久,忽然长叹一声,“太傅啊太傅,你坑害的朕好苦。”
他不是雏儿,自然明白苏墨之所以能屡屡犯下大案而顺利脱身,若说没有苏玉暖暗中善后,那是假话。
终究是自己信错了人。
苏玉暖站起身来,“老臣惶恐。”
“惶恐?”圣人意义不明的扯了扯嘴角,悠悠道,“不,你不惶恐,你多年来玩弄朕于股掌之上,心中十分快活吧?又如何会惶恐。”
最初邵离渊的折子报上来之前,他是本能的不想相信的,然而他也太了解邵离渊,开弓没有回头箭,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此人绝不会如此孤注一掷。
苏玉暖神色不变,平静道:“陛下也知天下之大,鱼龙混杂,纵使老臣洁身自好,可却难保下面的人只以为是自作主张。老臣早已辞官,只在家中安度晚年,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跪一旁的何明忍无可忍的大吼道:“老贼,好不要脸!这几年你做下的种种罪孽,老天都看在眼里!枉我信你,为你卖命,如今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你欲杀我灭口我不怪你,可你为何要害我全家!姓苏的狗贼,你不得好死,你全家、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死后没入阿鼻地狱,生生世世受苦赎罪,永世不得超生!”
他早已喊哑了嗓子,嘴唇干裂冒血,可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邵离渊生怕这个关键证人累死,忙叫人堵了他的嘴。
苏玉暖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着实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这三人竟一夜之间就转了口风?
还有,自己何曾要杀人灭口?更不曾对他家人下过手。
须知前几日何明等人被捕入狱,风声正紧,即便是蠢如孙子苏墨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何况他也没有这个能耐。
而次子和女婿白黎二人素来为自己马首是瞻,更不可能擅自行动……
那么?
苏玉暖双眼猛地一眯,许多想不通的细节竟都在此刻顺畅无比:
终年打雁,如今竟被雁戳瞎了眼!
有人在背地里栽赃陷害!
邵离渊却不想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咄咄逼人道:“那么太傅可认识这何明和其他二人?”
苏玉暖淡淡道:“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老夫偶然外出赏景踏青,却也见过几面,并不熟悉。”
邵离渊问道:“他之前交代,曾数次去往太傅府内,替您办事。”
苏玉暖抖了抖袖子,“一派胡言。”
邵离渊又追问道:“太傅莫要急着否认,您还有儿子、女婿哩,苏家毕竟也是片大林子,您老如今退居幕后不问世事,难保他们不曾扯虎皮做大旗的勾结。”
话音未落,苏玉暖的儿子和女婿便异口同声道:“我们也不曾!”
往来的信件皆已烧毁,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并不足以定罪。
然而邵离渊却突然笑了。
他站起身来,朝着圣人一礼,“陛下,这就奇怪了,既然苏家人矢口否认认识何明,那么他又为何清楚的知道苏家内院格局?”
此言一出,一直不动如山的苏玉暖终于也僵了一瞬。
被堵住嘴的何明哪里肯放过跟敌人同归于尽的机会?忙不迭的挣扎起来,拼命朝圣人呜呜的喊着点头。
刚还抵死不认的苏家人仿佛瞬间蔫儿了。
白黎高居大学士之位,才思敏捷,此刻竟还绞尽脑汁的想法子脱身,“陛下明鉴!太傅府的下人足有数百之多,难保不是有心人收买、勾结啊。”
“太傅多年来呕心沥血,明里暗里得罪小人无数,不求回报,功成而身退,全都是为了大禄朝,为了陛下啊!陛下怎可轻易听信小人谗言,而冤枉忠臣啊!”
“陛下啊,”说到最后,他竟然已经把自己感动的哭了出来,声泪俱下道,“陛下明鉴啊!莫要让天下人寒心呐!”
话音未落,晏骄就已经木着脸在一边啪啪鼓起掌,“白大学士,其实我一直非常好奇,您貌不惊人、家世不显,为何一代权臣苏大人却一眼相中了?知道今时今日,我才恍然大悟,听听您这唱念俱佳的做派吧,当真感天动地,不愧为千古第一狗腿!”
“你!”白黎已经许多年不曾听见如此粗鄙直白的言辞,气的都忘了哭了。
“我什么我?”这几年来,在廖无言和邵离渊的熏陶下,晏骄的嘴上功夫日益精进,对上白黎丝毫不惧,开口就是一针见血的稳准狠。
“你口口声声强调太傅何等功勋,又道若圣人发作,便是寒了天下人的心,明摆着是在要挟陛下!”
“身为人臣,为国家尽忠难道不是分内之事?功成而身退,当时陛下再三挽留,更广施恩泽,赐以太傅荣耀,并重用苏党,还不够吗?莫非白大学士想要陛下将这江山都拱手奉上?!”
呸!什么功成身退,难道天下就只有你一家功成身退?我男人,我男人他娘的功勋盖世,顶多进宫赖点东西回去,什么时候跑到大堂上翻旧账,重提旧事来着?
晏骄此言可谓诛心,莫说白黎后悔莫及,就连苏玉暖也暗中嫌弃他关键时候乱了阵脚。
此言一出,就断了他稍后以退为进的路了。
白黎额头上都毛出汗来,一双眼睛不住乱抖,显然正在思索对策。
就在此时,却听圣人道:“你们都暂且退下,我与太傅说几句话。”
晏骄心头一震,不由有些着急。
眼见着都到了最后一步,圣人可千万别心软啊!
邵离渊看出她的心思,微微摇了摇头。
晏骄虽不甘心,却也知道此刻强求不来,只能耐心等待。
她站起身来,随众人一同往外走去,待到出门之后,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内看,眼睁睁看着沉重的黑色雕花大门关闭,将那曾经的师徒身影掩在后面。
她重重叹了口气。
“自古成大事者,绝无心慈手软之辈。”邵离渊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平静道,“圣人看重的终究还是天下。”
晏骄看着他,点了点头,“嗯。”
似乎跟案子有关联的地方永远都带些阴森鬼魅的基调,哪怕现在外面烈日炎炎,一门之隔的大堂之上却深邃而幽静。
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不仅隔绝了人生和温暖阳光,仿佛就连仅存的一点人气儿也消失了。
圣人自高阶之上走下,慢慢踱到苏玉暖面前,“太傅看人的眼光一向毒辣,出手既快且稳。”
他慢慢绕着苏玉暖转了半个圈,轻轻的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感受着掌心那已经明显衰老而瘦削的肩膀,颇有些感慨的道,“当年您看中了我,如今却又早早地把赌注押在了老七和老九身上。”
七皇子和九皇子的生母都只是嫔,看上去似乎在日后的皇位之争中丝毫不占优势,但唯独有一点:他们年纪尚小,而且身体健康,才不过五六岁便颇有聪慧之姿。
苏玉暖终于第一次真正抬起头,笔直的看着曾经的学生,好像终于发现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怯懦而弱小的无助皇子。
他已长大成熟,具备了帝王才会有的威严,哪怕没有他们这些老人的帮助,也能够稳稳地站在神坛,熟练的掌控整个国家的运转。
苏玉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落,亦或是落败后的遗憾感慨。
“陛下长大了。”
圣人极其轻微的眨了眨眼,亦是唏嘘,“人都会长大,太傅不该总停留在过去。”
苏家人暗中接触两位皇子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甚至也可以容忍,因为这本来就是每个皇子成长过程中必经的一段。
但他不该利用自己的信任,拿自己当傻子耍。
苏玉暖似乎已经承认了失败,腰背似乎不再那么笔直挺立,原本淡然的面孔也在瞬间苍老不少。
他沉默许久,忽然问了个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陛下为何偏宠三皇子?”
世人皆知三皇子出身不高,且行事狂放不羁,所有大臣提起来都是摇头。然而唯独圣人对他宠爱不断。
圣人愣了下,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苏玉暖微微笑了下,“子砚与我同一日生辰,他出生时,恰值我被先帝罚在家闭门思过,而他满月之日,我却又接到了重新起用的圣旨。”
“他的父母常年在外,他却从不哭闹,自小便聪明伶俐,懂得宽慰与我。所以我即便知道他有些异于常人,也并未放在心上,不过几只猫几只狗,是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罢了。”
“然而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杀人。”
“陛下,我劳碌一生,看似什么都有了,可偏偏又已什么都瞧不上,唯独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圣人沉默良久,“你可知被他杀死的那些人同样也是别人的孩子?今日大堂上哭诉的老者,也不想失去他的孙女。”
苏玉暖呵呵一笑,“我为朝廷付出这么多,救过的黎民百姓数不胜数,不过还债罢了。”
圣人终于知道苏墨对人命的冷漠源自何出了。
“可事到如今,你还是护不住他,不是吗?”
“你曾经疼爱的孙子毁了他自己,毁了你,也毁了整个苏家。”
苏玉暖微微垂了老眼,淡淡道:“若无铁和尚……”
圣人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苏玉暖呵呵几声,显然并不当真,“陛下可敢跟老臣赌一把吗?”
圣人摇头,“我知你意思,却不想与将死之人做赌。”
他太了解这位太傅了,既已知将死,总要拉点什么垫背的。
可现在他是天子,他不允许。
圣人再次拍了拍苏玉暖的肩膀,凝视着他终于无法克制地流露出一丝焦躁的脸重复道:“太傅,朕不再是那个懵懂的皇子了。”
所以您再也无法牵着我的鼻子走了。
数日后,圣人亲自下旨,着太傅府、何家等五家抄家,特赐太傅苏玉暖全尸下葬,其余知情者斩首,女眷流放,孩童没为官奴。
何明最终在临死前得知家人无恙,整个人都呆住了。
庞牧难得对他有了点怜悯,“念在你带罪立功且家人确实不知情的份上,我已向圣人请旨,将他们贬为庶人,即刻迁离出京,五世不得科举。”
何明呆滞许久,回过神来之后缓缓跪了下去,给他重重磕了几个头,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谢定国公厚恩。”
此案牵涉甚广,圣人震怒,但凡牵涉进来的官员基本上都被抄家流放,他又是苏家多年帮凶,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实在难得。
案子了结之后,晏骄和庞牧跟邵离渊一起入宫谢恩。
皇宫内还是那样的空旷高大又寂寥,圣人端坐在高大华美的龙椅上,似乎有些落寞而单薄。
他垂首看着下面的三个人,过了好久才开口。
“朕记得之前你们一直想要几具尸体练手?”
三人刷的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
圣人摆了摆手,“叫上太医院和刑部仵作们去吧。”
三人呆滞片刻,相互看了几眼,这才欣喜若狂的谢恩,“多谢陛下!”
“没什么好谢朕的,”圣人淡淡道,“大夫练好医术,仵作精进技巧,本就是于国于民有大益处的事情。”
三人忙道:“陛下圣明!”
圣人突然笑了,有些无奈,“得了,你们都不是什么好狗腿,多少年了都是翻来覆去这几句话,你们说不腻,朕都听腻了。”
三人厚着脸皮赔笑。
“时候也不早了。”圣人忽然又道。
得了意外之喜的三人忙道:“那我们就不打扰陛下了。”
圣人挑了挑眉,忽道:“定国公庞牧,黄字甲号晏骄接旨。”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何,心跳突然加速,隐约觉得要有大事宣布,立刻跪下接旨。
“即日起,你二人为钦差大臣代天巡狩,赐密旨,许便宜行事,专管天下不平事。”
两人一时忘了规矩,喜出望外的看向他,都有些感动,“陛下?”
他们这才知道圣人口中的“时候不早”是什么意思:若再晚些,就赶不上庞老将军的忌日了。
圣人叹了口气,忽然又笑了起来,“天下之大,京城毕竟鞭长莫及啊,地方上还是要有自己的人才是。”
“既然你们不想窝在这方寸之地,那就去外面,做朕的耳朵和眼睛。”


第36章
接下来的两天里, 庞牧和老太太忙着收拾行李、去同各处故交道别,晏骄则忙着带人解剖尸体。
当日这个消息爆出来之后, 原本圣人还做好了强压的准备, 没成想, 反对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小。
他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感情那些人私底下就没闲着。
“一个两个的, 都拿着朕当出头橛子……”他笑骂道。
圣人大手笔,一共给了十三具尸体, 去签单子接收的晏骄禁不住双手微微颤抖, 顿时生出一种诡异的“发财了”的感觉。
负责搬运尸体的衙役们干这活儿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见收的人如此笑逐颜开,都觉得浑身发毛。
等一进院子, 里头等候已久的众人齐刷刷举头望来,一双双眼睛里都疯狂涌动着渴望的绿光。
众衙役顿觉自己像误入狼群的待宰羔羊, 身上刷的出了一身白毛汗, 后头两个年轻点的直接“娘咧”的叫了起来,都快吓哭了。
这, 这还是平日里那些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太医吗?
除了刑部在册仵作之外, 太医院里有头有脸的御医和京中名医也都来了, 还有的非常不要脸的带了自己的小徒弟。
“李老头儿你这是干甚!”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太医是个老实人,真就自己颠颠儿夹着药箱来的, 谁知一抬头就见昨天再三跟自己强调“只能自己来”的同僚身后竟然低眉顺眼的跟了俩徒弟, 登时气炸了肺。
“哎呀老刘头儿你一大早恁大的火气, 怒伤肝, 来来来,我与你开服方子调理……”李太医笑呵呵的答非所问。
“开你老母!”刘太医眼见着后头来的同僚中竟多有如李太医者,气的浑身乱抖,一开口就骂了家乡方言,又气鼓鼓的撸起袖子跑到门口,抓了个看上去最健壮的衙役,“呼呼,你,呼呼,劳你往太医院跑一趟,叫,叫签子上这两个人来,要快,快!不然就赶不上了!”
不就是徒弟吗?谁没有似的!
都说老中医老中医,皆因中医理论博大精深,又要不断积累经验,在这个门派分立、缺乏□□学的年代,中医熬起来就更难了。
原本晏骄还觉得自己带过来的一干平均年龄三十五岁的仵作团就不算年轻了,谁知进门跟大夫团们进行了历史性会面之后,顿时觉得精神焕发:
我们可真是朝气蓬勃了!
因今日晏骄的官职最大,一群人都围上前来尊称“晏大人”。
晏大人望着眼前这一片白花花的海洋,顿时被他们叫的头皮发麻,连道不敢不敢。
这些都是本国最精锐的人才啊,全是国宝,又这么一大把年纪,她何德何能让他们低头!
自打建成之日,仵作房所在的院子恐怕还是头一回这样热闹,刑部一众暂时手头没有要紧事的官吏们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一个两个的跑来在院门外探头探脑凑热闹。
“呵,那不是刘太医?之前我想请他老人家给我娘拿个脉,你猜怎么着,一连半个月都没排上!”
大禄朝对大夫还是挺宽容的,太医院的太医们只要不当值,都可以去给外头的人看病,不少达官显贵皆以能请到太医为荣。
“你那算个屁!我,我从去年年底就开始排了,眼瞅着这又快过年了,连个鬼影儿都没得!”一位刑部员外郎不屑道,仿佛这事儿有什么可吹嘘的一般。
众人闻言肃然起敬,“敢问老兄请的哪位?”
那员外郎朝里头一个老头儿努了努嘴儿。
众人顺着看过去,继而哗然,纷纷大骂道:
“你他娘的这不是活该么!”
“敢请方院首?你咋不请华佗!”
“等吧,再等十年也轮不上你!”
那方太医乃太医院院首,圣人太后赞不绝口的人物,是京中王侯贵胄的座上宾,连他们家人病了都要好声好气的赔笑脸的,你一个区区刑部员外郎竟也敢觊觎他老人家?真是癞蛤蟆想天鹅屁吃!
那员外郎给众人骂的有些下不来台,又胡乱嘟囔了几句,突然异想天开道:“哎,你们说咱们平时请都请不到,如今他们巴巴儿送上门来,要不咱们请晏大人从中说合说合,把家人接了过来,叫他们顺手搭个脉?”
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了:这没长脑子的夯货真是自家同僚?
才说了你不知好歹,这会儿就又疯魔了?
有人幽幽道:“顺手干的事儿,倒也未必不成。”
那员外郎终于听见一个赞同的声音,喜得见牙不见眼,才要说话,却听那人话锋一转,“反正剖一个也是剖,剖十三个也是剖,左右顺手的事儿,再多三两个估计也不算什么。”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那员外郎反应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扭头骂道:“呸,你他娘的才剖!”
那人抱着胳膊笑道:“你这厮就是占便宜上瘾,也不想想里头的人都是什么身份,今儿是来奉谁的命来做什么的,巴巴儿地要往人家眼前凑,不剖你剖谁?”
众人笑骂时,里头已经准备开始了。
方院首作为太医院的代表,朝晏骄拱了拱手,“晏大人,您看,这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后头一群老头儿跟着点头,显然已经等不及了。
晏骄环视四周,问负责记名点卯的衙役,“都到齐了吗?”
那衙役苦哈哈道:“何止到齐了,还多了约莫三成,都是自带的徒弟,劝都劝不住。”
晏骄就扭头去看众人,众人纷纷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一个个老脸微红,显然都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可谁也舍不得这诱惑。
新鲜的尸体解剖啊,他们这些人当了一辈子大夫,还没看过人里头长什么样儿呢!
嗨,这么一想,还不如仵作呢!
晏骄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众人道:“这人数有点多啊,前头一围后头的就甭看了。这么着吧,等会儿叫人搬些桌椅板凳来,年青的大夫和以前经手过尸体的仵作都在外围站站,左右尸体充足呢,咱们先拿几具练个手,然后再分组进行如何?”
原本不少人都做好了被撵的准备了,谁知峰回路转,一听这话都喜不自胜的点头,“好好好!”
只要能看,谁还在乎远近?别说站在桌子上,他们今儿都准备爬树了呢!
在这些人心中,今日无疑比本案宣判当日更有纪念意义,晏骄还特意提前准备了一大条红绸子,临时拉了方院首、张仵作等几位比较有权威的人物来做了个剪彩。
众人第一次接触这个,激动之情难以言表,甚至无师自通的相互谦让起C位来……
闹归闹,稍后进入正题后没一个含糊的。
一群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们此刻顾不上什么门派之别、政见不合,全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屏气凝神的往里看,而经验最丰富的晏骄就是那个操刀的。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分明应该是挺血腥的事情,可给她做起来,竟也带了几分诡异的美感。
众人不断随着她的讲解点头,发出整齐的惊呼和叹息,又有人不断指出古籍中记载的错误之处。
须知手绘本本就和实物有区别,而一幅图经过不同人的手口相传,中间又会无法避免的出现偏差,等传到大家这里时,有些地方的误差已经非常大了。
一具尸体解剖完成后,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对众人道:“大家轮流近前看看吧,如果有手套破了的,一定马上提。”
结果看着看着,有人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晏骄循声望去,就见是一位约莫六十来岁的老太医,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滚而下,好不凄惨可怜。
“唉,晏大人见笑了,也莫要怪他失态,”第一轮看完的方院首感慨道,“他原本有个老妻,早年体内长了东西,非破体之术不能救,可我们这些人空有济世救人的名号,却无人敢下手……最后她被病痛折磨了两年才撒手人寰,人都干瘪了。”
若只是简单的取个碎骨之流倒也罢了,可真正的破体之神技基本已经失传,就连他也只是听过,未曾亲眼相见,实在没有一点儿把握。
若贸然动手,很可能直接就把人治死了;可若不动手,仅凭汤药和金针,反倒能维持几年。
晏骄叹了一声。
“所以,晏大人此举,可谓造福世人,可当长生牌!”方院首突然朝她一揖到地。
晏骄吓得跳了起,“不不不,您快别这么说,我也不过拾人牙慧,随口提了几句罢了!”
方院首笑了,捋着胡子道:“事情经过我早已知晓,无论晏大人如何自谦都已无用。”
顿了顿又自嘲一笑,“实不相瞒,其实我辈之中不少人都曾想过光复神技,奈何此举太过有违伦常,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
他们不甘,不满足于现状,却又唯恐失去到手的一切,怯懦的缩在安全的角落自怨自艾。
直到一个曾被他们看不起的女子,一个仵作勇敢地站出来。
她已经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名望、地位、家人和圣人的宠信,根本没有必要冒险,难道她不怕吗?
从邵离渊口中得知真相之日起,这些想法便在方院首脑海中萦绕不去,令他敬,令他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