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他的东西交给她,她须得好好为他守着,只等着他全须全尾的回来,是时东边映红了半边天的太阳终于一脱而出,满天的红光撒在众人身上,穆清肃了脸色安静领了后宫一众回宫,众人无言语以静妃为首。
穆清大着肚子与韩应麟处理送进来的折子,每日闭眼前不由自主摸身边,睁眼身边冰凉时候又恍惚,肚里孩子踢打她的时候她失落,也不过才是半年光景,她已经比她自己想的还要习惯皇帝在身边。
我原是发了疯的想要同你身边逃开,我大约那时候是真的失心疯了,穆清偶尔在忙得不得了时候看见从北边递过来的折子时候就不由自主这样想。皇帝每日里都会给她来信,他的来信总是三两句,你好不好,累没累着,孩子好不好,有人欺负你么,十封信里有一封可能会多出一句三两个字说他有点想她。
穆清起先不敢看皇帝的来信,只关注着从北边来的折子,她怕拆了皇帝的来信她睡前起床前真的要哭,可忍了几日终究忍不不住,看他金钩铁画的几个字就占了一大张纸,已经攒下来好十几封信,可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话。
她终于忍不住给他回信,骂他怎的不多写点旁的,遂下一封就能看见他今日行军路上杀了哪里哪里的散兵。
穆清再回给他信,又骂他不会说点旁的,皇帝就除却了问她们好不好再就写了满篇的他想她,穆清在等下看的眼睛发酸心下发颤。
她有一天迫不及待拆了皇帝来信时候才发现,他两一来一回仿佛是同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样的书信往来,不由发怔。她与皇帝从初识到现在好像所有都经历了,就是跨过了最开始的那段,最先的最先,男女之情于她来说陌生的不得了,她不知道如何开始,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始,两个人糊里糊涂竟然也到了今日。
皇帝已经到了凉州,他要去先将小河滩城夺回来,可他给穆清的信还是一日一封。
北边的战事随着中原皇帝的御驾亲征开始了正式的群雄并起时代,战事折子雪片一样的往回送,韩应麟与穆清看着折子算着数量往南方调人调粮食。
皇帝出行已经过了大半个月,穆清捶捶后腰站起来,今日从北边来的折子格外多,她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坐在案后,早些时候韩应麟还在殿里她二人一起看折子,却是宝和这两日仿佛受了暑气身子不爽利,穆清便早早打发韩应麟回去了,转眼竟然戌时已过。
脑里发昏从案上抽了今日皇帝送来的信慢慢踱到窗前,窗外天上的星子亮的吓人,夏虫也是拼了命的叫唤,穆清挺着肚子让夜风散散身上的暑气才低头将皇帝的信拆开,依旧是你身子好不好,我很好战事很顺利之类三两句话。
穆清来回来去将手里的纸看半天,心下稍稍安定,不由摸摸自己肚子,你爹是个了不得的人呢,穆清同肚里孩子道一句,再去看手里的纸张。
却是这当口,殿外严五儿慌慌张张的往来跑,也不知怎的中间还摔了一跤。皇上走的时候没带严五儿,叫严五儿伺候穆清,若是韩应麟在,穆清就同他在垂拱殿里处理折子,若是韩应麟不在她就在倦勤殿,严五儿倒是一直在前殿里,备着接应外面的折子与信儿,有时候发生个什么宝和要托人从外面带进来,须得严五儿听信儿。
“好好走路,慌张什么…你哭什么?”穆清从窗户前看见严五儿跑的慌慌张张出声呵斥,等他走到近前才看见严五儿白着一张脸涕泪纵横。
“娘娘…娘娘…”严五儿捏着手里的折子只能唤出这两个字,旁的就说不出来,只一叠的气都要喘不上来。
穆清从窗户里接过严五儿递来的折子,刚看了开头,眼前猛地一黑险些要站不住,低头迅速扫完,她另一手里还拿着今天从皇帝那里送来的信。
“怎么可能,我今天还收到他的信了&…”穆清讷讷,“啪嗒”一声,严五儿送进来的折子连同今日收到的皇帝书信一齐往地上落,折子砸地一声响,皇帝的信却飘飘悠悠还未落地。

第104章 雪停(中)

穆清蹲下身想要将皇帝的书信捡起来,却是一弯腿她整个人已经往后倒去,下意识扶上自己肚子,殿里伺候的人已经围过来,肚里抽疼,穆清嘴唇发白竭力让自己镇定,眼下不是慌张时候,你不是一个人。
穆清反复跟自己念叨,可她嘴唇上的颜色一直不变,将殿里伺候的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立时有人飞奔出去找清丰,这时候涕泪交错的严五儿终于从殿外进来了,他在人群里看见倒在地上的静妃,再也顾不得大总管的威严,只是裂开嘴哭,稍微还能有点神智记得静妃肚里有孩子,往人群里挤进去想要抓静妃手想要扶静妃起来,却是他脸上的泪水一连串往静妃头脸上落。
“严五儿。”穆清微微醒神喝严五儿一声,扶着身边人胳膊站起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严五儿抽抽噎噎一时止不住哭声,穆清捧着肚子小心翼翼往床榻方向走。
严五儿亦步亦趋跟着穆清脚步,眼下静妃仿佛是宫里的主心骨,他谁都指望不上了,只能指望静妃,皇上生死未卜,他的天下可不能散啊,严五儿一想到这里简直要嚎啕大哭,可看静妃一眼又忍住了,静妃向来喜静不喜闹腾,他无论如何都要忍住。
穆清虽然喝住了严五儿,可她脑力已经空白,一瞬间什么都往脑里钻,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拼命往出跑,一时间思考不能,只是捧着肚子坐在塌上一言不发,殿里奴才们大气都不敢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然看殿里情形也都知道大事不好。
清丰被慌慌张张请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严五儿灰着一张脸一脸的乱七八糟站在静妃身边抽抽噎噎,静妃脸色发白,抬头看来的时候眼里空成一片。清丰定神上前什么都没问只给穆清搭脉,多余话不说去开安神药。
穆清心里慌乱可到底知道肚里有胎儿,现下看来初时的震动已经过去,她既是挺过了初时的震动,现下看来清楚她首要紧的是顾着孩子。
过了好半天,殿外有人通报韩大人进宫了,穆清往前殿走,半路遇上从宫外进来的韩应麟与宝和,宝和也是脸色灰白看来已经哭过了,这会儿眼睛发红过来摸穆清肚子。
“孩子没事儿。”穆清低声道一句,几个人在路上碰见,互相都呆呆站了一会,仿佛都是魂不守舍,连韩应麟都一脸颓败,低头不知在思量什么。
“想哭便哭罢。”宝和看穆清脸白的厉害,道一句。
穆清吸口气摇了摇头,“我们先去书房罢。”她道一句,却是腿都挪不开,韩应麟叫宝和拉着穆清,几人才去了皇帝书房。
子时已过,下弦月过了中天,惨惨淡淡没有星子亮,宫里四处安静,只有书房周围不时有奴才们走过。
“你得的信儿是真的么,今天我还收了他的信,兴许是你弄错了呢。”穆清朝宝和说道,方才严五儿拿进来的折子是宝和送进来的,锁儿楼里得信儿,皇上与契丹晞州一战生死未卜与大军失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听说晞州一带六月天里下了大雪,那大雪足有两尺厚。
宝和垂着脑袋静了半天才看着虚空某一处开口“师兄送来的信儿,眼下几十万大军暂且都是他指挥着。”
宝和话音一落,穆清再没言语,是了,这种消息如果不是真的,宝和怎么可能送进宫来。
“皇上生死未卜,当务之急便是护好你肚里孩子,万一皇上…孩子一生下来便要撑起江山社稷…”宝和在,韩应麟说话也犹豫了。
“放屁,那小王八蛋命大着呢,怎么可能会死…”宝和破口大骂,却是没有跳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话没说完便欲言又止。
穆清是彻底的没了声音只是安静坐好,韩应麟坐了半天同她说皇上失踪当不能人人皆知,朝堂眼下要怎么办,粮草如何调,是不是要派人和谈她一概听不进去了,来回来去脑里只剩下他有可能已经死了。
静妃终究也才将将过了二十,终究是个女人,韩应麟看她话已经听不进去便着人将她扶回去休息,穆清没有拒绝顺从回倦勤殿。
她走了之后宝和终还是没忍住,“小五命硬,等闲不会出事,我就说穆清是天煞孤星不能将她养在小五身边,她终究是害了小五。”
“宝和。”韩应麟叫一声,宝和便闭了嘴,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可小五命盘那么硬,天生的帝王星,怎么可能半路陨,若非不是紫微,谁能煞他?穆清命盘确确实实是煞星啊,宝和心道,如今却也是做不出抓着穆清给送到别处去了。
当夜宝和连夜上了西山去了相国寺,也不知源印大师同他说了什么,回来之后他就再没提穆清是天煞孤星这件事,只是日日进宫里看着她陪她说说话。
穆清浑浑噩噩过了三五日,终于在第五天时候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我要去晞州找他。”她说,一脸苍白语气坚定。
宝和早就想去晞州,皇帝至今还没找到,听罢穆清话他立马开始张罗,穆清去前殿同韩应麟说话,两人一直说到晚间将所有事情都计划安顿好,然后穆清真的从京里出发去凉州。
等待的日子太难熬,哪怕你真的走了,我也是要见你最后一面,穆清掀开帘子看着车马从城门洞里进去,想起他那天走的时候一进城门洞转瞬消失她都没清楚的看见他正脸,伸手捂住脸,却是有泪流不出来。
你走之前我只是担心你,我只是担心,却是从没想过你会就此回不来,你仿佛生来就像是再不回去的模样,怎么能,怎么能突然间的就要丢下我,你那么渴望有个儿子,你儿子还没出来,你怎么能,怎么能走。
穆清掀开帘子看着路边,只望着山高水长,她去的时候他能黑下脸来将她斥责一顿说她大老远跑来做什么。
一路往北,青山绿水渐渐变成黑山白水,再往北,皇帝失踪时候凉州六月下了两尺来厚的雪是真的,那一回下的雪竟然还能看见痕迹,路边草丛里还有捂着没化的积雪。
穆清到小河滩城的时候是七月初一,小河滩城笼在一片巨大的黑云下面,在离小河滩城还有百里的时候谭盾就派人来接应了,沿途时不时能看见战争的痕迹,穆清老是掀开窗帘朝窗外看,看见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战场时候也只是安静坐着,及至到了小河滩城,一入城门,她才放下窗帘急急就要下马车。
他们出发三日后皇帝被找到了,浑身满是冻伤,只是人还活着,信上是这么说的,随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穆清话越发少了起来,没见着人,她怎么能松气,现下终于是入了城。
马车将将停下还未停稳,穆清已经一把将帘子掀开探身就要下去,宝和深怕她着急忙慌出乱子连忙跃出去将她扶下来,谭盾一身黑衣铠甲半穿正站在不远处等着他们,见宝和下马车他方走过来。
“师兄。”宝和乖乖叫了一句,谭盾微点头看穆清,穆清着一件八答晕春锦长衣外罩一件黑披风,乌发松松绑在脑后点了一个缠枝钗,端庄素净,还是维持了宫妃的模样,只是脸色发白双眼乌沉,合着她的肚子,看起来恁的萧瑟可怜。
“他还…好么。”穆清终于开口,还活着么。
谭盾没言语,只是带着他们走路,穆清眼里的光一点点往黑了沉,等房门被推开的时候那点光重新燃起来叫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房门被推开,房门左侧尽头床榻上能清楚看见躺着一个人。
这屋里的药味闻不到,这屋里的腐肉味道也闻不到,穆清一心只看见床榻上躺了一个人,所有人都反应不及,原本站在后面的人一瞬间就跑到了床榻跟前。
“皇上…”穆清一声唤,一手揭开床帐,然后声音渐歇。
床上躺着的人双眼紧闭从头顶到左下颌缠着白布,脖颈处露出来的地方涂着青青紫紫药粉仍能看出底下溃烂的肌肤,他身上盖着被子,不知被下又是个什么光景。
穆清颤颤巍巍伸手将手放在他鼻端,半天才感觉手指尖得了一丁点温气,然后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小步禁不住双腿发软要站不住。
宝和也到了床榻跟前,他一言不发只上下将没有声息的人一扫又揭开被子一看,然后转身咬牙切齿,老子好容易将个野狗崽子守大,如今竟然被人弄成这样个破烂模样,此仇不报,老子就不是他娘的范宝和,他愤恨的不能自已,然再是不敢看床榻上人第二眼,只转身要出屋里去。
“前日发高热人醒过一次。”谭盾同被穆清带来的清丰说一句,然后跟着宝和一起出去,现下二十余万大军都在凉州一带撒开,每日里不同地方都有战争,他须得时时调兵遣将回复各处来的战报。
清丰上前查看皇帝情形,穆清怔怔看着皇帝身体上的冻伤与刀伤,好半天之后才发觉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房门被关上,屋里只剩下床上躺着的皇帝与地上站着的穆清,四周无人,穆清走到车床榻跟前细细端详皇帝脸面,看他嘴唇干的起皮眉骨高高耸着,脸上消瘦。
“缉熙啊…你醒醒…”穆清出声,声音低低,急切无助。
皇帝默然不语,穆清一声声的叫,从天色亮白到窗外点灯都没有间断,宝和再进来时候就见穆清坐在床榻跟前的地上帕子沾水在皇帝嘴唇上轻拭。
“你该吃点了。”宝和见穆清那么个样子不忍落,皇帝这个模样他该是上蹿下跳只恨不得顷刻就出去将刺了皇帝的人一刀砍死,然看见穆清的模样,他就做不出上蹿下跳了。
穆清顺从站起来,扶着自己肚子坐到凳子上,宝和正要唤人将吃食端上来,却是穆清蓦地抬头开口“我叫不醒他,我叫了他一下午他都不醒。”
宝和不知所措,穆清像个孩子一样仿佛是在跟他告状,可她自来不会这样。
“他还活着,那会他求我说他就只要你,他稀罕着你呢,舍不得走,只是暂时睡着罢了。”宝和磕磕绊绊开口,他仿佛是天生不会安慰人,这会儿对着穆清格外不知道如何言语。
“他舍不得走么?”穆清问。
“舍不得,他舍不得你。”宝和回道。
如此穆清就再不言语,宝和唤人断吃食进来,穆清安静吃了一点。
当夜穆清守着皇帝,宝和着人抬了一张床过来叫她暂时睡在这屋里,等天亮时候就将床搬走,她如今怀着身子,皇帝在的屋里终究是有病气。
穆清被安顿在这院里的另个屋子里,她一推开门正好能看见皇帝在的那房里窗户,今年凉州的六月天仿佛早早就入了冬一样,树叶子都要泛黄开始掉,皇帝在的那间房窗户不常开,穆清不过去的时候看着那关着的窗户能看大半天。
除了定时去看看皇上,穆清终于抽出一点心神关注了周槽。
每日里周围全是穿铠甲的兵士来回,偶尔出去看见街上的人也多是士兵们,旁边的院里成天都抬进来无数的伤兵,又抬出去无数的尸体,看着被抬出去的尸体,穆清才深刻认识到这里真的是随时都要爆发大战,转瞬就要无数性命消失,随着这些消失的将士,家国真是岌岌可危。
穆清不再继续待在屋里,她开始去帅营帮谭盾处理些文案工作,安顿送回来的伤病残将,处理后勤的事情,谭盾安心开始带兵出去。
战情每日里都有变化,十余年前江湖混乱谭盾干脆利落的整理了江湖,如今他依旧在沙场上能呼喊几十万大军,凉州往西从玉门到龟兹,山河尽收,凉州六谷高昌回鹘尽数收回。
却是七月六日这天,穆清正在帅营里看战报,蓦地宝和从外掀帘子进来,谭盾亲自带兵出去,宝和留守小河滩城守城,这会儿他面色铁青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
纸是谭盾送回来的,纸上只有几个字,盟友叛,困沙洲。
辽金西夏,与朝廷结盟的只有西夏,自从开战以来,两军连在一起从以玉门关为中心往东西结成一条线,如今乍然接到西夏背叛的消息,宝和气的眼前发黑。
“娘西皮的,吃了马屎不长心的狗杂种,还有点人气没有,说话是放屁么?!”宝和破口大骂,不光是气,还着急,只一叠的在地上转圈圈。
西夏乍然背叛还将谭盾的大军困在沙洲一时半会回不来,一定是西夏也知道了皇帝病重昏迷不醒的消息,那元昊再三与朝廷商谈,看上的不过是皇帝这个人并不是朝廷的实力,如今皇帝不醒,想来那元昊临阵抽兵重新有了心思。朝廷与西夏结盟,最大的目标便是北方能少一个敌人,如今不光是西夏撤兵,除了辽金,西夏也成了敌人。
情形立马发生变化,战场上三五士兵都能左右战局更不要说乍然少了盟友,转瞬满世界都是敌人,穆清还在沉吟,账外士兵的脚步却是明显加急,及至到了傍晚时分,整个营里到处都燃着火把,宝和正将留在城里的大小将军们召集起来商量对策。
天全黑下来时候,忽的城外急急有马啸,不多时城外急奔的马入了城,从城外来的人直接到帅帐急禀,小河滩城五十里远地方发现辽军十万,方向朝小河滩城,主帅正是辽军新贵文书奴。
穆清倒吸口气,眼下朝中守城将士不足五万,谭盾带大军又在几百里之外,契丹怎么突然发兵。
宝和听信儿之后捶胸顿足,自己当年养了个狼崽子,悔不当初。
全城立时紧张起来,四处都进入战备状况,穆清对军事与布阵知道的有限,只能干看着宝和与人来来回回的说这说那。
所有的武器都往城墙上运,天全黑下来的时候城墙上所有城垛都架起了火油机,弓箭手也严阵以待,契丹十万大军若是攻城,将是一场恶战,若是小河滩城失守,凉州以东,兰州一马平川,便是群狼入室时候。
穆清也裹紧披风上了城楼,过不多时,探子来报,契丹军在离城还有二十里的地方扎营了,众人奇怪,只能等待。

第105章 雪停(下)

穆清站在城楼上向远处望去,旷野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可老远之外的天际泛着红晕像是契丹那十万大军扎营的火光就在眼前。
城楼上火光亦是通天,火油机后堆着小山一样的紫鎏金与牛油包,弓箭手身旁也垒着成堆的火箭,穆清往左右扫视几个来回,将士们一脸严肃,宝和拿着竹筒镜注视着远方脸上笑意全无,他脸上总是生动无比,鲜少严肃无话,穆清来来回回看半天,心下慌乱,转身从城墙上往下走。
小河滩城里的百姓已经南迁,整个城现下俨然是一座兵城,街上来来回回全是打着火把的兵士,众士兵都朝着四个城门行走,穆清一个人往回走,进了自己暂时住的那院里四周稍稍安静下来,她深吸口气大力将门推开,门板撞在两边的墙上发出巨大响声,可塌上睡着的人依旧安静睡着,穆清在门口呆站半晌,然后垂下眼睛进了屋里。
他总像个天神一样,不像天神总也是个张牙舞爪獠牙四起的修罗夜叉,仿佛谁人都不能伤他分毫,如今他闭眼一身的溃烂躺在这里,穆清都不敢想象他经历的那一战与大军失散的几日里发生了什么,必然是万分的凶险艰难了,只是他少年将军并非头一回上沙场,又怎么会与大军失散。
心下种种疑惑,然能给她说的人只是一径的睡着,穆清蹲坐在床榻跟前,缓过肚里一阵的抽疼然后嘘一口气,四下里无人,墙角的一盏油灯忽闪闪亮着,床榻这方并不明亮,穆清突然间就无助绝望的欲哭。你怎么能这样,什么都不给我交代就这么躺着,你好容易抢来的东西你也不看着,眼看你的江山都要散了,你交予我,我能给你完好的交回去么,我肚里孩子还没有见过天日,你怎么忍心叫它在肚里就要经受这样的纷乱,外面的炮火声你听见了么,所有人都备着打仗给你守江山你为什么还躺在这里。
穆清欲哭,还想歇斯底里将躺在床上的人从床上摇下来叫他睁开眼睛,可她终究是没哭也没旁的动作,只是用帕子沾了一点水将他口唇润湿。定定看他半天,他那么躺着也还是个远山一样的姿势,穆清伸手摸皇帝脸,最后附身在他唇间轻触,“你赶紧醒来呀,我害怕的不得了。”她低声请求。
皇帝刀伤冻伤严重,不知经历了什么总也是不醒,穆清在他跟前守了半夜,最后才被身边人叫回去。
当日夜里,驻扎在二十里外的契丹兵重新拔营往小河滩城聚拢,等到五更天时候城外炮火震天,城墙上喊杀声响彻城野,穆清一夜未合眼,等城墙上杀声大作时候她从屋里出来。
此时天黑的像是被墨浸透了,前半夜还能看见星子,这会儿是星子也看不见,凉州的六月如京里的九十月,夜风吹来彻骨的凉,天仿佛要塌下来一样,密密的罩着这座没了大军援军也到不了的小城。
穆清从屋里出来仰头看一眼这天,顿觉喘不过气来,这城像是一把锁,若是被人开了锁,锁后的整个家都要被洗劫一空,城里四处有火,她在的院里却是稍微暗了些,穆清在暗里摸着肚子鼓了所有勇气,你爹不在,我要替你爹成为众将士的支撑。夜色浓染,穆清匆匆从暗里出来往城墙上去。
是时两方激战已经开始半个时辰,穆清一上城楼冒着熊火匆匆扫一眼城下然后眼睛一晃,城墙下已经死了一层的人,尸体堆起来约莫快有半个城墙高,可远方还是源源不断有人扑上来。
宝和从人群里看见穆清,连忙跑过来一把将她压坐在地上,“静妃娘娘肚里有小皇子,将她送回去。”
周围炮火声一片,宝和几近喊破嗓子才叫一个参将听见他说什么。
“我不走,不能走。”穆清同样大喊。
“将静妃拉下去。”宝和不耐烦听穆清说话,满场攻城战里他只盯着一个人,契丹人善骑,然能凌空踏步上城墙如入无人之地的就只有一个人,契丹兵不用管,他只盯着那一个人就行,只是看了好长时间,还没看见那人。
穆清再想留在城墙上然却是不能够,皇上叫谭盾师傅,谭盾让宝和指挥守城,那参将不由分说护着穆清要下城墙。
如今穆清已经是八个月的身子,她即便是个长条身子肚子也大了起来,她一介妇人还大着肚子来回兵士一个闪躲不过就要撞上她,况且这种场合孩子也受惊吓,穆清无意让那参将为难,况且她仿佛真是不能留在这里,遂就又回了院里。
回了院里她总也是不能真正歇下来,旁边的院里不时有伤兵送回来,清丰忙得焦头烂额,穆清进了旁边院里帮忙调度物资。
如此无知觉间天已经大亮,城墙上的炮火声不断,却是过不多时西边仿佛又有了炮火声,穆清一惊,西城门也是被攻打了么。
她急匆匆出了院子,街上兵士四处奔跑,不知情势是如何,清丰紧着她身子将她赶紧拉回去,到了晌午时分最先开始炮声的南门与后来又开战的西门炮火声渐弱最后慢慢熄声,宝和筋疲力尽从城墙上回来,狼吞虎咽将备好的吃食一顿吞咽然后又出去准备下一波战事。
城外契丹兵战了四五个时辰约莫也是困乏时候,这会儿休战两方都暂时歇一口气。
城里五万兵士折损厉害,这时候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死了,只是那文书奴带来的这十万契丹兵是相当厉害,扑城攻城如虎狼,宝和手里人少,尽最大可能将兵士分在四个城门上,只求能与契丹兵拉锯,等谭盾二十万大军回来,抑或等东边沈宗正派人援助,总之只要等来一方援助就能撑过一劫。
七月初七这日,天从五更时候就阴了,等天亮之后黑云压城顷刻就是一场大雨,只是因了火炮城里才将将亮一些,火炮一熄天重新黑下来,临近午间时分更是起了大风,穆清去看宝和,宝和一身狼藉睁眼看着屋顶,不知什么时候城外又起战事,他合不了眼。
“睡会罢,撑到援兵来就好了。”穆清道一句。
宝和木愣愣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了才说“我怕我们等不及援兵来了。”今早的攻势,契丹那方压根没打算久战,是个不惧折损多少也要将城攻下来的样子,这也符合带兵的人性子,他约莫是知道皇帝昏迷不醒消息,也说不定皇帝与大军离散还就是他干的,宝和越想火越大,再是坐不住一跃而起要出城去。
穆清听宝和那一句话之后肚里一疼,勉强扶着肚子从帅帐往回走,最后走回皇帝屋里慢慢坐下,“你要是再不醒来就要妻离子散了。”穆清同皇帝道一句,她总觉着就算是眼下境地,只要他醒来就能一举定乾坤。
皇帝脸色潮红,冻伤溃烂之后的愈合将他蒸的清醒不能,穆清攥着皇帝裂开口子的手背不敢撒手生怕一撒手就要听见城破的声音。
今日也不是亡国时候,就算城破也不到亡国时候,谭盾的二十万大军,从玉门往析津府撒开成百万士兵,还有几个关都有人守着,京里韩应麟坐镇,当不是亡国时候,可皇帝还不醒来,穆清总觉着城破之后就要亡国。
她在人前还维持了静妃模样,在皇帝床榻跟前就一丝力气也抽不出,摸着皇帝手指一个骨节一个骨节看过去,我总也是不敢同你过于亲近生怕人说我犯了哪一条 ,这会却是可以放心亲近你了。
穆清攥着皇帝手察觉他手指微动往脸上看一眼,他两眼依旧闭着,这两日他老是这样,像是要醒可总也不醒,旋身去拿放在他床上的木箱子,穆清已经翻看过无数遍了,他给她写了一沓的信按着日子发京里,总也是来回来去那几个问题,就那几句话,他兴许是觉得丢人不与旁人看,写好了收在自己床头。
穆清想着皇帝在纸上画“我有点想你”之类这几个字神情,一定是瞪大眼睛气咻咻好不甘心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下微微觉出一点快乐来,这几日权把这几张纸当做慰藉。
她坐着半天,午间时分城外炮火又起,满城都开始又急跑起来,穆清从房里出来,中午时候起了大风,火光照的黑云发亮,她拢着披风往城墙上走。
她总觉着她挺着肚子上了城墙就能给将士们一些勇气,她肚里的孩儿替了他父皇,一路小心闪着士兵们,却是上的城墙遍寻不见宝和,不知哪里来的两个参将护着她劝她下去,穆清走到城楼前往下看,她身前摆着密密麻麻火油机并不俱底下的刀箭,四下里寻宝和,宝和没找见,却是“吱嗡”一声,突然一支碗口粗的黑铁箭破空射在她旁边的城门楼柱子上,那黑铁箭尾端闪出一阵剑花来,穆清惊魂未定,看那黑铁箭眼熟,白了脸一回望,隔了不知几重火力与人群,蓦地在百米外隐约看见狼旗下有个异常高壮的身影。
一瞬间脑里发昏,嘴里的口水都瞬间消失,定睛细瞧,却是再也看不见什么,这时宝和从天而降,一把将那黑铁箭拔出来凌空将攀墙的一个契丹兵射了个对穿脸上铁青。
穆清听见宝和仿佛是在骂什么,却是听不清,只宝和径自拉着她下城墙。
“待在屋里哪也别去。”宝和唤人来守着穆清房门就要出去。
穆清恍恍惚惚看宝和要走旋了半天的疑问脱口“我仿佛在战场上看见野夫了。”
宝和回身瞪她“不顾你自己你也顾着孩子,不顾孩子你也顾着小五,外面这么乱,你乱跑跑什么,安生待着!”然后就出门去。
穆清呆呆站着发愣,宝和也不知什么缘故眼角都气出了一抹红,穆清抚着自己肚子回想从自己身旁射过去的黑箭,怀疑自己看错了,契丹人险些将野夫杀了,怎么可能野夫还带着契丹人打仗。
契丹人重血统,能带十万兵出来非皇族子嗣佐军不能行,野夫不是契丹皇肆,这么短时间也不可能有资格带十万军,狼旗下能站的除了主帅再无人能站,那人一定不是野夫,契丹人有胡人血统,各个高大,碰巧有人身量和野夫差不多,穆清思量半天这么同自己说。
及至两刻钟后忽然院里开始乱起来,穆清推开门一看,原本四散在城楼上守城的皇帝亲卫已经冲进皇帝屋里,有人收拾东西要将皇帝运走。
穆清抽一口气随即意识到城是要守不住了,皇帝亲卫无法要先行一步将皇帝带走,这是万不得已的一步,若是城破了,哪怕将皇帝带走,可他意识浑蒙身边保护的人又少,若是被追上后果不可设想,最保险的便是拼死守住城。
她心下一动就要出屋去,将将踏出门槛,守在外面的两个士兵伸胳膊挡住她,宝和说了,无论如何不叫静妃出门。
“让开,我要去看皇上。”穆清斥责一声往出走,她肚里怀着皇肆无人真敢拦她,两个士兵眼睁睁看着她出了房门竟是转身朝外,紧跟了两步拦她不住,然后只能跟上护着她。
穆清抱着自己肚子往南门城楼上走,街上一片紫鎏金烧过后的味道,混着血腥味直觉得热气冲脑袋,西门城楼上竟然能听见撞门声,不少士兵运火油机燃料往西边跑,穆清看一眼然后匆匆上城楼。
南边依旧是炮火连天,穆清一上城楼直奔宝和在的地方,“叫他们停下。”
“不是叫你待在屋里别出来!”
穆清与宝和同时吼,宝和气的要跳脚,穆清又喊一声,叫士兵们先停下,“将静妃拉回去。”宝和对身边人说话。
“野夫,野夫…”穆清看说宝和不动,用了全身力气朝城墙外喊。
炮火声里,她的声音微弱,宝和险些要气死,跳将过来捂穆清嘴“他现下叫文书奴,再不是你的野夫!”宝和气急败坏。
穆清转头看宝和一眼,然后扑上城墙再喊,底下的火箭擦着她脑袋要过被宝和一袖子挥下去,边上的人要拉她下去,穆清作出了打滚的姿势顶着那样大一个肚子,连宝和都要束手无策。
她攀着城墙大喊,风急响声大,她在的那一方一团混乱,连她劲间系着的披风带子散开都无人顾及,散开的披风叫风和火油机一带从城墙上翻下去,穆清不管披风再喊野夫,宝和站在边儿上不拉着穆清了,只叫她喊个够,她的声音慢慢能听清楚了,因为底下攻城的声音弱下去了。
“回去罢。”宝和看一眼城下,乌泱泱的活人死人群里能看出远处骑在马上的人了,穆清方才一番大动气息发乱肚里有了动静,唇色发白跟着宝和往下走。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间,他们下去的时候西城门险些要破,这会儿却是都停了两方人马暂时开始对峙。
穆清方才耗气,一回了屋里就被强制躺下,城还没破,皇帝也暂且还在屋里昏睡着,宝和在地上转圈有心想要骂穆清,又骂不出口,想要骂野夫,又不能当着穆清的面骂,一时间只是气的要死。
过不多时,外间有人急禀,宝和唤人进来,来人送进来一张纸被穿了大洞的纸,宝和看一眼“放他娘的狗臭屁,滚,老子…”弄死你个敢张嘴的小逼崽子。
穆清盯着宝和,宝和将嘴里的话咽下去,然后将那纸从窗外扔出去。
“野夫要见我罢。”穆清开口,宝和气得要发疯,“不见我就要攻城。”穆清又道,宝和过来作势要扯穆清嘴“闭嘴!”他道,穆清遂就闭嘴。
“我去见他吧,他伤不了我。”
“放屁!你如今怀着小五的孩子我能放你出这个城我就对不起我死去的老陈家!”
“今天好在攻城的是他,他既是提出来,眼下我们也没有旁的办法,我出去见他一面,完好无损把孩子带回来。”
“我范宝和就算守不住城,城破了也用不着你出城去。”关键是小五醒了之后会杀了我兴许。
“满城的将士性命不说,皇上还昏睡着没醒,若是城破了…我见野夫一面…若是行得通,也许我们能等来大军。”
“别拿小五说事!不行就是不行,你给我好好待着,再提一句我不管你肚子里有没有东西都要打你啊。”宝和甩袖出门,穆清睁眼躺半天将自己气捋顺了。
下午时分,天上终于淅淅沥沥的开始下雨了,宝和最终还是放穆清要出城去,因为契丹攻城,他连谭盾的信都接不到,四方里信息不通,皇帝在城里,终究不是个办法,强打支撑又支撑不住,遂强挨到申时,再是挨不过去,放穆清出城。
宝和找了马车,又叫契丹大军往后退五里,然后带五千人同穆清马车一齐开了南门往出走。
穆清坐在马车里心如鼓擂,她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野夫了,她与野夫…她甚至未来得及好好同野夫做个别,今日看来便是能正式的同他告别了。方才她走的时候去了皇帝房里,什么都没说看皇帝还径自睡着便就出来上了马车。
若是他醒着,她今日胆敢出城去他定然要大发雷霆了,穆清胡思乱想,转眼马车竟然停了下来,马车帘子被掀开,穆清坐着一时没能动弹,她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去见野夫。
“赶紧出来。”宝和在外面催促,马车外面剑拔弩张,雨帘里所有人刀剑都没回鞘,宝和站在马车顶上往对面看,然后叫穆清出来。
穆清终于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下地,然后朝七八米外望去,一眼便看见野夫。
野夫还是身量奇高,原来打短的头发已然变长,髡发左衽,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契丹打扮了,穆清见过契丹开国皇帝的图像,野夫那么个打扮猛地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契丹先祖的模样,凉州藩部,辽国契丹,藩部与契丹是死仇该不能有联系,他到底是谁,险些被契丹杀掉怎么摇身一变仿佛成了契丹皇族,父亲当年怎么偏生就捡着他了呢。
心下发乱,往前走的时候转瞬竟然所有想法都不见了,前面站着的人就只是野夫,那两年里与她相依为命的野夫。
旷野里都是士兵,士兵们刀剑都悬着,酝酿了半天的雨丝丝缕缕由小转大,雨凉风大,竟然没人有声音,众人都站着没动,只有穆清笼了蓑衣往前走。
野夫没坐在马上,他就站在雨地里,也没披蓑衣也没穿铠甲,手里攥着穆清上午从城墙上落下来的黑披风。
她仿佛是要回去那时宫里的模样了,乌发轻拢肌肤丰腴,一双眼睛黑沉端庄,走路亦是裙椈不动,安静庄重,野夫竭力避开她的肚子,可是避无可避,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她肚子上。
她是个长条身子,现下却是顶了那么大个肚子,该是辛苦极了,一年前她跟着别人走了,这会儿再见她怀了别人孩子。
七八米远,穆清终于走到了,抬头,野夫蓄着的胡子掩了他大半张脸,穆清找寻野夫眼睛,那双眼睛穷凶极恶虎狼一样。
“野夫。”穆清开口,野夫眼里慢慢往下沉,最后终究变成穆清熟悉的样子。
野夫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最后伸手将穆清头上的斗笠往后压了压遮住她露出来的后背“肚子…几个月了。”声音竟然还如往昔。
“快八个月了。”穆清回一句,因为野夫声音她眼里变潮。
“你过得好么。”穆清问。
“嗯。”野夫低头忍不住拉穆清手,远处的宝和眯眼看着忍不出要掠过来,忍了半天又站回去,穆清说他一定会放她回来,叫宝和不要乱动。
“怎么成了这幅打扮。”
“唉。”野夫笑一声,“我娘…嫁了老藩王又和契丹人鬼混,就有了我。”
“你娘可真是…厉害的人呢。”穆清摸着野夫突出来的关节,脑里混乱嘴上胡言乱语。
“就说的。”穆清一来野夫一回。
“雨好像变大了。”穆清道。
“是变大了,你冷么。”野夫问,抬眼看天际。
穆清摇头。
“跟我走么?”野夫看着远处问。
“走不了了,我孩子爹还没醒呢。”穆清说。
“你说想要给我个东西,我问你要,你却是不给了,怎么恁的要骗人。”
“我怀着孩子,忍了好些天了没哭,你不能叫我哭啊。”穆清哽咽,兴许她当时也是存了一点他要什么都给什么的想法才说了那话,可是终是料不到以后。
“既是这样,便不要哭了。”野夫伸手捂穆清双眼,穆清喘不上气来,哽的要命,眼里的泪水终究是咽下去了,她不能哭,皇帝醒来之前她不能哭。
“幸好今天攻城的是你。”穆清道。
“你怎么看见我的。”
“不知道,老远一望觉得是你。”
“隔了老远。”
“嗯,隔了老远看的不大清楚觉得是你。”
穆清说完,野夫半天没说话,然后开口“他还没醒?”
“没有,刀伤和冻伤太多了,皮肤大半要坏掉,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穆清停顿一瞬,“你的一剑他还了罢。”察觉自己手背攥的一紧,穆清抬头,野夫眼神陡变本不知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平静下来,“他还不了。”
穆清沉默,“你好好的,往后也好好的,我知道你有一身本事可以成大事,往后不要苦着自己…天地这么大…总能找见…我…我回去了。”
野夫沉默,好半天他微点头,只是攥着穆清的手没放开,二人谁也没说攻城停战的事。
穆清将自己手脱开,转身欲走,转身她就是皇帝的静妃,她挺直脊背走了两步,却是蓦地身后人追上来,穆清不及反应头上的斗笠已经滚出去好远,鼻端全是野夫的气息,却是下一瞬,宝和已经一掌将野夫打飞出去一丈远。
“都不许动。”野夫摔在地上喊一声契丹语,已经要放箭的契丹兵瞬间收弓。
“小王八羔子,老子是这么教你当着别人娘舅强上别人女人的?”宝和站在地上还想扑上去踢野夫,野夫垂首不言语。
雨眼看要成瓢泼之势,宝和捡起穆清掉落的斗笠气的心肝疼,穆清本要跟着宝和一起走,终究转身到野夫跟前,野夫仰头看她大着肚子笨拙弯腰,然后自己眉间一点温热温柔一触她已经起身“往后珍重。”她说,顶了漫天的雨从眼界消失。
有些东西,由人不由命,有些东西,却是由命不由人。
穆清冒了雨回去之后清丰好一通忙活,微微有点发热,等将她安顿下来时候天色已经变晚,雨依旧下个不停,后半夜竟然下起了雪,城外再是没有炮火声,天亮时候听说城外要求宝和签个什么协定,宝和自己一个人飞出城签了一张纸,然后契丹大军转瞬就散了个干净,宝和还用仅剩的一点人去接应了谭盾。
七月初十时候,穆清还若往常一样守在皇帝床榻前低头看皇帝给她写的那些信,她一直攥着皇帝的手,先开始察觉她手指动穆清没当回事,他老是这样可人就是不清醒,穆清径自低头,却是好半天之后觉着屋里仿佛有人看自己,她一抬头,便见昏睡了多少日的人正睁眼看她。
“这些时间苦了你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清醒的人说话,声音微弱近乎于无。
穆清张嘴,“你知道我有多辛苦么,你怎么才醒…”嚎啕大哭话语都要说不清楚。
她终于是能哭了,先前她一直顶着不敢哭,仿佛一哭就要彻底散下去了,如今终于是能哭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醒来…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我都要吓死了…”穆清边哭边说。
皇帝挣扎想要给她擦一把脸,却是浑身都疼,吸一口气拉住穆清“我不对,我错了,不应该叫你担惊受怕。”皇帝气若游丝的说一句,因为静妃嚎啕大哭,外间已经闯进来一堆人。
静妃不能大哭,众人劝说不住,宝和拉着穆清坐在边儿看清丰在床前忙乎,穆清摆出了决计不能原谅皇帝的样子,宝和对于她现下的不冷静与前几日一丝眼泪都不掉的转变目瞪口呆。
皇帝躺在床上浑身几近要烂光,看远处双眼红肿依旧抽抽噎噎的人,想起他浑身带伤躺在雪地希望临死前能见她一面,可惜眼前发黑时候周围也依旧一个人都没有,他恨老天爷怎的要这样对他,这会儿却感激天爷叫他还能看见她…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叫你原谅前生天爷对你所有的刁难,那人正顶着大肚子抽抽噎噎骂皇帝醒来的这样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