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胡思乱想了许久,直到又觉口渴,便伸手去倒茶,这才注意到凤莲城端坐着,望着他眼前那只空茶碗出神。
凤莲城这一路上多数时候都神游物外,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阮映雪早已司空见惯,也便没去理会,但心中犹惦记他坚持要与他一同上山之事;只是既然石头师伯都说无妨,山上也有个不曾见过面的小师叔在,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差池。
这样想着,她倒是放宽了心。
不多时,石头端了热腾腾的饭菜来,呵呵笑道:“粗茶淡饭,都是些山里的东西,也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
说是粗茶淡饭,端上来的四盘菜里除了青菜萝卜,竟还有一盘山鸡,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的肉,阮映雪吃了一口,只觉肉质细腻鲜香异常,不由赞不绝口。
凤莲城伸筷过去夹了块到自己碗里,尝了一口,也是连连称赞。
也不知怎的,两人忽地起了玩心,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抢起来,把整整一盘子的肉瓜分完了才想起石头也在这桌上吃饭,当下均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石头见他二人颇不好意思,便哈哈笑道:“无妨,这野兔肉锅中还有半锅,只管吃便是了。”
阮映雪这才知道,原来她与凤莲城抢的是山中的野生兔肉,难怪比在酒楼饭庄吃的肥美百倍。
三人说说笑笑,吃了饭各自去休息。
是夜,阮映雪翻来覆去却难以入睡,也不知是因为到了向往已久的祁连,还是因为凤莲城的异常,总觉心中某处不踏实。
无奈间,她索性起身穿衣,开了门打算出去走走。
屋外,一轮明月高悬天幕,银辉满地;阮映雪深吸一口气,正欲跨出门去,却忽地听见凤莲城与石头在邻屋的谈话声。
石头将自己的床铺让给了她睡,提了壶茶去邻屋与凤莲城同住,一聊便是两三个时辰。
因此阮映雪半夜爬起之时,他二人却还在低声笑着说些什么。
阮映雪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转身出去,忽听得石头低声道:“凤兄弟,你为何这般想随师侄一同上山去见我师父?”
阮映雪心里一动,躬身悄悄走到邻屋的窗下,侧耳细听。
好一阵寂静,凤莲城才笑道:“莲城所说敬仰医仙老前辈的缘由,莫非石头老哥不信?”
“不信。”石头倒也实在,嘿嘿笑道,“这些年来玄湮谷拜见师父的人我也见得多了,只是但凡是慕名前来求见的,从无你这份从容。”
凤莲城笑了笑,也不作声,又听得石头低声道:“我敢断言,你并非单纯仰慕医仙,而是另有他图。”
阮映雪默默点头,原来这看似憨厚老实的师伯竟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石头老哥认为莲城来这一趟所为何事?”凤莲城轻笑一声道。
石头静默一阵,忽地击掌笑道:“若非故人便是有要事相商,不出其右。”
凤莲城忽地哈哈大笑道:“若是莲城并非良善,上了峰顶后对医仙不利,那又会如何?”
他有意压低了声音缓缓地说来,石头却嘿嘿一笑:“凤老弟莫要说笑,我看你为人虽非刚正不阿,却也是是非分明之人,我师父素来与人无仇,又隐居山中数十年,也必不会惹上仇家,因此你这笑话就真是笑话啦。”
“再者,即便你是上门寻衅发难,师父的侍儿小七大概也能够应付得了你,更何况我师弟还在山上候着,我又何须担心?”
阮映雪贴墙听着,不禁暗自咋舌,原来自己果真是小看了这个相貌忠厚的师伯,他竟早已心中有数,心思细密不输女子。
凤莲城笑道:“石头老哥言之有理,我倒也真如你所言,并非是上门寻衅。”
话及此,他却不说了,长叹了一声。
石头好奇道:“那是为何事?”
“算是故人吧。”凤莲城怅然道,“不知石头老哥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阮映雪一听,忙竖起耳朵去,却迟迟不见凤莲城开口说出那名字,她猜想必是他以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果然,只听得石头忽地“噫”地低声惊呼,紧接着便张口结舌道:“你,你,便是……”
“正是。”凤莲城打断他的话,长叹一声道,“不曾想,我也会来这玄湮谷,见一见他老人家。”
石头显是极为激动,一迭声道:“能来就好,能来就好。师父他老人家见了定然很欢喜。”
说着,竟喜极而泣。
阮映雪心中越发的惊疑,她看不见屋中情形,但凭两耳所闻,只是能知道凤莲城必是与师公有着极大的渊源,能让石头师伯喜极而泣的人,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
她如坠云雾中,脑中一片混沌,心中郁结之余不由得又觉得滑稽,凤莲城啊凤莲城,你身份尊贵如斯,手中富贵通天,究竟还想要做什么?
屋中,石头与凤莲城压低了声音不知在说什么,阮映雪惟恐被察觉,忙抽身悄悄回了自己屋内,褪了外衣躺回床榻之上,越发的睡不着,只好两眼圆睁瞪着屋顶的石板,直至天明。
山中的早春景色亦是十分的别致,遍地野花、满枝芬芳;石头在屋外的石桌上摆了清粥小菜,喊了阮映雪和凤莲城两人出来吃。三人围桌而坐,各自捧着白瓷大碗慢条斯理地喝粥,阮映雪偷偷瞥一眼他二人,说话交谈一如昨日午后那般,并无异常;凤莲城仍是默不作声,石头也不见丝毫激动的神情,倒好像是她昨夜所听见的均是幻象。
她心中暗自嘀咕,也不敢问,只得慢慢吃完早饭,收拾起自己的包袱,与凤莲城一道上山。
石头领着她二人,在山道上左拐一圈右拐一道,走迷宫一般走了多时,穿过几处滴水岩洞,又纵身跃过几道涧溪,终于到了山间较开阔的一处。他止住脚步,遥遥指着上方一处模糊的岩壁道:“上到那一处岩壁上,便有平坦山道可到峰顶,我就送到这里啦,丫头保重,若是想来山下师伯那里住几日,师伯打野兔给你吃。”
阮映雪有些不舍得这个爽朗憨厚的师伯,点点头笑道:“好,我若是惹了师公生气,便下山去寻师伯。”
石头哈哈大笑:“好,好,只是要记牢我们先前走的路,不然你可下不去。”
见她点了点头,石头又转身望着凤莲城许久,叹息一声道:“多待几日吧,也让师父高兴高兴。”
说完便向两人一抱拳,飞身纵跃着消失在山间。
阮映雪犹在琢磨石头对凤莲城说的话,凤莲城却忽地笑道:“如此高的岩壁,又这般光滑,想要攀爬上去并非易事,难怪江湖上少有人能见到毒手医仙他老人家。”
阮映雪闻言,抬头望去,眼前这岩壁果然光滑如镜,且竟是笔直向上毫无坡度,果真如凤莲城所说,想要强攀绝非易事。
只不过,若是轻功一流之人,想要上得这平滑断壁,也绝非难事。
她顿时心痒,将包袱往身上一兜,便双足点地,借力向上一跃,跃起后一脚踏上岩壁,再借足尖的力向上,四五个来回后还不曾到得岩壁的一半,她已精疲力竭,不得已只好放弃,飘落回地上去。
凤莲城笑觑着她落下,抚掌道:“轻功路数上佳,身手一流,只可惜是女流之辈,气力未免不济。”
阮映雪听他前半句夸赞自己,正想谦虚一番,又听得他说自己女流之辈气力不济,不由心中不服,冷哼一声道:“也不知凤大少爷与我这个女流之辈相比,会好上几分?”
凤莲城听她话中带刺,颇有激将之意,也不恼,笑了笑道:“我并非是说你不如我,你偏要这么想我却也是无话可说。”
见阮映雪不吭声,他笑了笑又道:“只是我们要上顶峰,必定要从这岩壁上去,我有一个法子,不知你是否愿意屈就?”
第八十六章 不意相见欢
阮映雪见他神色笃定,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正欲问他能有什么好法子,却忽见凤莲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身形骤动,已是闪电般伸手过来拦腰抱住她。
她又惊又怒,不及张口,便觉足下腾空而起,竟是凤莲城带着她向岩壁飞掠而去。
凤莲城仍是如阮映雪先前所用方法,借足蹬山壁之力向上,阮映雪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呼,转眼间便到了岩壁尽头。凤莲城微微一笑,另一只手伸出轻轻一钩那突出的山石,借了力往上一跃,便轻轻巧巧落在了断壁之上。
他脸不红气不喘,松开箍在阮映雪腰间的手,笑道:“冒犯了,见谅。”
阮映雪惊魂甫定,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自己一人尚不能翻过这道岩壁,凤莲城带着她却轻轻松松便能上的来,果然是深不可测之人。
念及此处,她倒是觉得自己先前所说确是有些过了,心中颇惭愧,当下便笑道:“凤兄果然好身手,佩服。”
凤莲城见她忽地说这话,倒是一愣,随即笑道:“见笑了,阮姑娘。”
两人相视一笑,便一同转过身向前方走去。
断壁之上仍有山道蜿蜒向上,狭窄逼仄,仅能容一人行走;且是到了接近峰顶之处,道上还存了些冰雪,和着污泥,被午间的日光一照,融在一起,下脚着实困难。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缓缓地在山道上前行;山风微起,吹得阮映雪衣袂飘飘,透骨地沁凉,她不由暗自庆幸这座峰是祁连群峰中最矮的一座,积雪少,也最容易上的来,否则,她还不到半山腰便已被冻僵在山道上了。
凤莲城一如往常地沉默,阮映雪见他不做声,便也闷头往前行,只是山风吹得多了不免哆嗦,终是忍不住伸手自包袱中取了婉苏给做的披风出来,老老实实地裹上了再继续往前走。
走不多久,那泥路到了尽头,两人抬头看去,竟是又一处断崖,只不过这一处断崖之上平地甚广,有石屋四间、苍松一株,屋前石桌石椅,又有棋盘置于其上,黑白子零星布于棋盘间,遥遥望去像是一局和局。
阮映雪心中大喜,想来这便是师公毒手医仙隐居之地了,当下便欢快地踏上崖上平地往前行去。凤莲城在她身后跟着,神色复杂,环视四周,望见那石屋苍松之时,忽地又长叹一声。
阮映雪听得他在身后长叹,回身好奇问道:“凤兄为何叹气?”
她心知凤莲城必定与师公颇有渊源,只是为何凤莲城一路行来神色凝重、忽喜忽悲、时而怅然,她却是如何也猜不透。
凤莲城见她回身偏首看他,粉面桃腮、娇俏英气,眉眼含笑立于眼前,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阮映雪见他不说,便不再问,刚一转身,便险些被吓到。
石屋前竟立着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遥遥地向他们二人施一礼,不慌不忙的问道:“两位来此何事?”
这中年汉子身着墨灰色长衫,本就与山石之色相近,人又极为瘦削,往石屋前一立,几乎看不到他。
阮映雪走近前去还礼道:“皇甫月盈之女阮映雪求见师公,还望这位伯伯通报。”
灰衣汉子一怔,上下打量她数眼,温声问道:“你是江南阮劲竹之女?”
阮映雪听得他语气温和,心中升起暖意,忙取出泣血金匕捧至他身前:“有剑为证。”
她生怕灰衣汉子不信,又自皮囊中取出那张奇诡简陋的地图,一并递给他:“还有地图。”
灰衣汉子只随意看一眼她手中举着的两件事物,倒是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许久,轻声道:“果然是相貌极为相似。”
见阮映雪愕然,他颇有深意地望一眼负手立在风中沉思的凤莲城,笑道:“请在此稍候,小七这就进去通报。”
阮映雪越发惊讶,原来这灰衣汉子竟是石头师伯口中的小七!她昨夜偷听石头与凤莲城对话,已知道山上另有一人照料师公生活起居,名字唤作小七,不是师公名下弟子,算作是侍儿;她原以为侍儿便是少年侍从之意,再加上小七这名字,无论怎么听,都像是少年;却不知,这个和善瘦削的灰衣汉子竟会是石头口中的小七。
她立在风中,举着泣血金匕与地图,半晌才回过神来,摸了摸额头傻笑一阵,复又将地图折起收回皮囊中。
等了许久,小七才推门出来,颇歉疚地道:“师父还在与小师弟交代事情,委屈二位再稍候。”
他说完,便又向二人施一礼,默默立回屋前。
阮映雪与凤莲城只得也立在风中静候,满以为过不了多久便能交代完了,谁知到了日落西山时分,还不见屋内有任何回应。
山风渐渐猛烈,吹得三人衣袂翻飞,小七与凤莲城均是不做声,一个在默默念着经文,另一个却是望着远方,神游物外。
阮映雪立在风口里久了,不免冻得哆嗦,将身上的披风裹了裹,又觉脚下冰凉刺骨,先前踩着冰雪上断崖时鞋已湿透,此时只觉足下一片沁凉蚀骨。
又等了许久,天将晚,夜风劲,小七终于抬起头看看天色,又看了看冻得唇色乌青的阮映雪,满含歉意地低声道:“看来师父今晚是不得空了,请二位屈就在此住一晚,明日再等吧。”
两人对望一眼,均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七领着两人进石屋去,因医仙茹素,只得弄了些山菌野菜招待两人吃了,各自去休息。
第二日一早,阮映雪一脚踏出门去,便见凤莲城早已坐在石桌旁,双眼盯住那扇紧闭的石门,神色复杂。她在心中叹口气,便也坐到桌旁去。
小七仍旧是立在石屋前,垂首敛目地默念着经文。
石桌上的棋盘已被撤下,也不知昨日是谁在此处下棋,阮映雪好奇地端详眼前的石桌,这才察觉这磨盘大的桌面虽已被风雨蚀得坑洼不平,但奇的是毫无刀斧痕迹,倒像是天然生成,再看桌下,却又发现这石桌与山体竟是连成一体,端的是自然鬼斧神工。
她好奇地探手去摸身旁的石凳,待触到石凳下的石缝,才松一口气,石桌是天然生成,石凳倒是刀削斧凿的。
正好奇地四处摸索着,忽听得石屋内有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小七,让他们进来。”
桌旁两人均是一凛,连忙站起身来,阮映雪心中略慌,伸手抚了抚衣角,跟在小七身后向石屋走去。
小七领着两人走到石屋前,稍稍推开门,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低声道:“两位请入内。”说完看一眼凤莲城,又叮嘱道:“师父年纪大了,有事慢慢说。”
凤莲城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去;待他们进了屋,小七又缓缓将门带上。
这一间石屋不曾凿窗,是毒手医仙用于静坐闭关之处,因此只留了一扇门,屋内点了油灯照明。
屋内空空如也,除了地下三个蒲团,只一桌一几一椅,桌上供了不知是谁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中燃着一炷香,青烟袅袅。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垂首,油灯那昏暗枯黄的微光里,另有一个青年男子跪在老者身前,低声说些什么。
阮映雪不敢打搅,便退开一步,立到墙根去,凤莲城看了看她,犹豫下,也站到一旁去。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老人忽地睁开眼,低声吩咐道:“好了,我都知道了。起来吧。”
那青年说声是,便又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阮映雪看着他长身玉立的挺拔身影,忽的心中一突,脱口而出:“二哥。”
那人倏地僵住,慢慢转过身来,竟然真是祁湛。
阮映雪伸手掩口,脑中一片混乱,祁湛怎会出现在此?他来找师公说些什么?
她心中震惊,祁湛也是惊讶万分,转过身来喜道:“映雪,你怎会在此?”
话音刚落,便见阮映雪身后的凤莲城眸光一闪,一双凤眼犀利地向他望来,他虽不愿与人结仇,但却莫名地不甘示弱,便也站直身躯正视凤莲城。
“湛儿退下。”老人苍老的声音响起,及时打断了两人的对峙,祁湛猛地惊醒,低声道:“是,师父。”
一句“师父”惊得阮映雪魂飞天外。
凤莲城面色也是无端的凝重。两人俱是震惊地望着祁湛转身出去,半晌无语。
满室寂静,只听得见油灯内灯花爆开的声音。
老人沉默良久,忽地微微一笑,朝他们招手道:“两个孩子,过来坐下。”
阮映雪和凤莲城对望一眼,慢慢走过去,一人一个蒲团坐了,满心惊疑地抬头望向眼前这慈眉善目的老者。
不等他发话,阮映雪心中一动,连忙自腰间将泣血金匕解下,高举过顶呈至老人面前:“请师公过目。”
老人微微一笑,伸手将剑缓缓推回阮映雪的身前,她惊讶地抬头,却见老人伸过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这么远的路,辛苦你了,孩子。”
第八十七章 柳暗花明处
阮映雪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哽在了喉头。
老人慈祥地望着她,轻声道:“孩子,师公都知道了,以后就留在山上住着吧。”
阮映雪愣住,抬头望向老人,只见老人睿智的眼中满含笑意,向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她满心敬畏,虽是心有疑问,却也不敢再问。
“是,师公。”阮映雪恭敬答道,将短剑收回,端坐回蒲团上。
一旁的凤莲城却忽地笑了一声,“嗤”一声,甚是刺耳,听得阮映雪皱起了眉头。
她伸手去轻轻一推凤莲城,示意他不要太放肆,凤莲城却不理会她,抬起头冷笑道:“医仙前辈,您对小辈可真是关怀有加啊。”
阮映雪听他话语间句句带刺,惟恐他惹恼了师公,忙又伸手去推了凤莲城一把,狠狠瞪了他一眼。
凤莲城却视若无睹,仍旧是冷笑着望着面前的老人。
满室气氛僵住,油灯微光照在凤莲城的脸上,化不去他满面浓浓的寒气,阮映雪震惊地望着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怨恨与讽刺。
这样的凤莲城是她头一回见到,便是那一日她夜探荒园,见到他怒斥格齐之时,也只是神情愤怒,全无今日这般失控。
她犹在震惊,老人却长叹一声,低声道:“果然你是我那从未见过一面的外孙莲儿。”
阮映雪听得老人口中说出“外孙莲儿”,不由得大惊失色,再看凤莲城,仍是傲然端坐蒲团上,也不作声,只冷冷地望着昏黄微光中的老人。
“莲儿,不曾想你会愿意上山来看一眼我这把老骨头,我便是此刻就去了,也能瞑目了。”老人微微一笑,眼中尽是沧桑。
阮映雪在一旁听得既惊又疑,却又不敢发问,只得僵坐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
凤莲城却不买账,冷笑了一声道:“医仙前辈说笑了,我可不敢高估自己;多年前我便已发誓此生若再作风姓,猪狗不如!”
一句猪狗不如,满是愤恨与凄凉,语惊四座。阮映雪惊疑之间,忽地记起,似乎师公毒手医仙姓氏为风姓,娘亲留下的医术药经内也确乎有记载,多有一风姓之人的注脚,当初研读之时只觉那书页注脚精辟在理,此刻想来,必定是师公手写。
她尚未自震惊中回神,老人苦笑道:“我风某人此生也只做过这一桩错事,自此抱憾终身。”
老人语气苍凉,阮映雪听在耳里,不觉心酸。
凤莲城冷冷哼一声,面色终是缓了些许,却再也不出声。老人静静端详他,良久,忽地强笑道:“莲儿,你与铃儿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说到此处,老人倏地红了眼圈,禁不住老泪纵横;凤莲城本不愿看他,见他亦是伤心难抑,心里软下来,闷声道:“我娘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哭什么。”
一句话说得老人越发的伤心,凤莲城极烦,被他这一哭,既恼又怒,不由得也想起年幼时与母亲一同戏耍的场景,心里一酸,止不住也落下泪来。
可怜阮映雪在一旁坐着,一面难过着,一面又觉尴尬无比,她本无意去听别人家中的私事,只是他们祖孙二人叙旧,全然忘了尚有她在旁,因此她虽犹避之不及,却不得不如雕像般坐在一旁。
如坐针毡。
“当年铃儿看上你父亲,不顾我威吓,与我断了父女关系跟了那小子走,谁又能想到那小子枉为国主,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老人惨笑一声,两行清泪缓缓爬下脸颊。
凤莲城垂下头去,低声道:“那时我尚且年幼,所学甚浅,还不足以救我娘。”
“可当我派人前来求救时为何你不愿见我?”他忽地抬起头来嘶喊,“为何!我一心指望着你能救我娘,可是,使者在山下跪成了雪人你也不曾下得山来。”
“我娘中的毒原是慢性之毒,若是你能及时下山来救她一命,说不定连她腹中胎儿都能保住,可你连使者的面都不想见!”凤莲城说到此处,已是红了眼,脸上满是怨愤之色。
老人原想站起身来走进来说话,正欲起身,却被凤莲城眼中的怨愤惊得一跤跌坐回蒲团上,半晌无语。
末了,仰面叹息道:“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
凤莲城浑身颤抖,说那番话仿佛是用尽了毕生气力,此时端坐在蒲团上,面色苍白,神情激动得骇人。
阮映雪不知所措地坐在一旁,心中倍感无力。
三人都不说话,满室寂静。
待得心绪稍平,凤莲城正要开口再说,老人忽地摆了摆手道:“莫要说了,一切错皆在我,大错已铸,再难挽回。莲儿,你若是心中不平,随便动手也好,旁的也行,只要能解恨,都随意吧。”
阮映雪惊呼道:“师公!”
老人朝她微微一笑,惨然道:“也该是我偿还之时了。”
一面说着,竟缓缓闭上眼去。
阮映雪惊愕之际,却听得凤莲城冷笑一声道:“笑话,你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是活回去了么?”
听他口出不敬之语,阮映雪一愣,才明白凤莲城其实是毫无恶意,她悄悄瞥向凤莲城,见他一扫之前的激愤,神情从容,竟有了些最初她认识的凤莲城的影子。
老人也是无比惊讶,睁眼苦笑道:“骂得好,骂得好啊。我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说着,重重叹息一声,肩背也佝偻下去,浑身透出苍老之气。
两人均是一惊,初见时犹觉得毒手医仙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只这一会功夫,竟觉得他又苍老了数十年。
凤莲城心中隐隐觉得不忍,静默良久,终是惨然一笑道:“也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忘了罢。”
老人一震,抬头看一眼凤莲城,见他平静地坐在蒲团上望着自己,眼神淡然无争,心中一激动,又止不住掩面拭泪。
凤莲城无奈地转过头去,待得老人重又平静下来,轻咳一声道:“我却还有些事想要说。”一面说着一面看了阮映雪一眼。
阮映雪也知趣,慌忙站起身来笑道:“师公,你们慢慢叙,我出去找七伯伯聊聊。”
语毕,施一礼便匆匆离去。
她推开门出去,回身掩上门,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心中有些啼笑皆非,这一场闹剧非她所愿,她却从头看到了尾,那如坐针毡之感可是真真难熬。
“映雪,你怎会在此?”祁湛的声音近在咫尺,她惊了一跳,低头看,却发现祁湛将衣袍的下摆胡乱卷了,正蹲在不远处的石桌旁择菜。
以儒雅温文著称的祁家二公子竟会蹲在地上一棵棵仔细地挑拣菜叶,这场景着实滑稽了些,阮映雪险些笑出声来。
小七仍旧是立在石屋前,见她惊讶,便温和的笑着解释道:“师弟难得上山一趟,师父便说此等做饭洗衣之事可全权交由师弟去做。一来放我几日假,另外也好磨一磨师弟的急性子。”
阮映雪听他说“师弟”二字,立时如惊雷在耳,将之前在石屋内听见祁湛唤师公师父一事一并记起,顿时脑中一片混乱。
她竟不知师公毒手医仙经还会有这么个徒弟,她只知师公有她娘亲这个女弟子,却不知道何时又收了个徒儿?若非在这山上见到祁湛,她根本不会相信他是毒手医仙门下弟子,他既不擅长医术,又不精于毒术,怎会是医仙门下?这却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