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呿”地笑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非要扮得神秘。”
他索性不问了,依旧蹲下身去择菜;阮映雪和祁湛相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四人中除去石头粗枝大叶毫无察觉,其余三人心中有数,必然是江湖上甚至是时局出了大事,否则阮劲竹必不会千里迢迢赶到这西北来见毒手医仙。
阮映雪心中更是惊疑,若是江湖之事,尚好说,毕竟江南阮家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些分量;若真如他们所猜测,是与时局有牵连……她心中大惊,霍地站起身来,走到门扉紧闭的石屋前,见石屋内毫无动静,不由焦急万分。
祁湛猜到她心中所想,走过去轻声道:“事情未明,先不必焦虑。”
一旁的小七也点头道:“师父与阮当家谈完,会与我们几人详说。”
阮映雪听得他二人这般说,只得依言点点头。
这一等,便是数个时辰。阮劲竹与毒手医仙推门出来,已是四个时辰之后,日落西山夜风劲之时。
阮映雪候在门外,一见两人出来,连忙迎上去,嚅嗫许久,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发问。
石屋前悬着一盏风灯,昏黄的光落在她半边脸颊,照出她眼中的挣扎。
阮劲竹扫她一眼,忽地神色中多了些温和,低声道:“映雪,随我来。”
这一声“映雪”,在阮映雪耳畔滑过,她忽地怔住,泪掉了下来。
夜色深沉灯光昏暗,无人看到她落泪,她忙装作整理被风吹乱的发,将眼泪拭去。
毒手医仙笑呵呵地走到她身后,拍拍她单薄的肩,俯身道:“去罢,你爹这一回上山,除去正事,也是想来瞧瞧你。”
此话一出,阮映雪不禁惊讶万分,她爹竟也会惦记这个离家在外漂泊的女儿么?
她迟迟不跟上去,阮劲竹回身看她一眼,唤道:“映雪。”
阮映雪见他神情仍是一如在家之时那般严厉,心中不由一抖,不敢耽搁,连忙跟过去。
父女俩进得屋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阮映雪出来之时竟是微微红了眼,像是哭过一般。祁湛心中担忧,却又念着她性子倔强,怕是问不出什么,再者这许多人在场,也不好问,便只得在心中暗暗地担心。
毒手医仙却哈哈笑道:“映雪,你爹爹难得来我这小地方,你与小七去炒几个菜,石头你下山,将谷内石窖里藏着的那坛子酒拿出来。”
石头得令,乐呵呵地下山去取酒,阮映雪与小七也去灶间炒菜,只剩祁湛一人在场。
他正等毒手医仙也指派他个事情去做,老人却开口道:“湛儿,你随我们来,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祁湛一愣,抬头见毒手医仙神情极严肃,心知必有要事,忙点头道:“是,师父。”
石头下山去取酒,小七与阮映雪在灶间忙碌,三人便趁这空余时间,在毒手医仙静坐的石屋内面对坐下。
祁湛进屋之前尚在猜度会是何事,阮劲竹开口问他是否与南宫家相熟,他才恍然大悟。
“阮世伯可是需要南宫家援助?”他颔首道,“我与春水也算是旧友,援助之事好说。”
他应答得极为爽快,阮劲竹不由有些怀疑,他不知祁湛与南宫春水自幼便交好,还当这年轻人是夸大其词。
“若是没记错,南宫家与金人有诸多生意上的往来,金国国内不少铺子是南宫家产业,南宫家可是呼风唤雨啊。”阮劲竹话中有话,祁湛却是听出来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道:“阮世伯,容我猜测,你这趟来祁连,若非是为了与师父相商江南武林义军之事,便是要来寻我劝服春水加入义军罢。”
阮劲竹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全叫你猜中了。”
“当今朝廷腐败昏庸,对百姓不管不顾,江南武林热血之士早已悄悄集结了义军,只待与金兵一战,这我也是略有耳闻。”他顿一顿,又笑道,“阮世伯与各位武林前辈屡次发英雄帖给春水,他却是也与我提过。”
毒手医仙嗟叹道:“世道混乱,民不聊生啊。”
祁湛摇头苦笑,他感念师父毒手医仙隐居山林多年,却在晚年还要为国为民操劳,不免心中感慨。
这一想,他心中顿时起了一个念头,当下便道:“阮世伯,师父年事已高,不便再下山奔波,不如我随你回江南,看是否能帮上忙?”

第九十一章 重回旧城路

翌年四月,金国大将兀术统帅金兵万兵力,伺于长江北岸,候命待战;六月,金主暴毙于宫中,四王子于灵堂之上手刃兄长、血溅三尺,夺得国主之位。新任金主强压下国中主战官员的上奏,力排众议,即日急令召回待命江北的金兵,宣告天下,暂与宋国止戈休战。
硝烟暂歇。
“也不知那四王子是怎样的铁石心肠,竟在父亲的灵堂前一剑刺死了自己的两位兄长,夺了王位。”茶亭内的客人压低了声音道,“俗话说,相由心生,这种穷凶极恶的人,必然是长相狰狞可怕呀。”
其余的客人纷纷附和,墙角有个尖利的嗓音道:“说不得那金主之死也是他所为,弑兄之事做得,杀父之事他也逃脱不了干系。”
众人皆是哗然,面面相觑,均是露出惊惧的神色,又有多数人纷纷点头道:“金人凶残暴虐,杀父弑兄之事怕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不过,这倒于我大宋有些利处,三五年内不必再去担心战事。”忽地有人笑道。
茶亭伙计过来添茶倒水,听得客人这般说,嘿嘿一笑道:“这倒是了,老百姓日子过得安稳些,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也才有好日子过啊。”
众人一阵嗟叹,有个老者咕咚咕咚灌完一大茶碗水,用袖子抹了抹嘴,畅快地大笑道:“也终于有一天不必日日提心吊胆,能睡个安稳觉了!”
话音未落,茶亭内众人纷纷称是,笑声一片。
夏初灼热的日光落在茶亭一角的桌上,晒得连茶碗都发烫。
阮映雪独自一人坐在日光笼罩的茶亭一角,默默端了茶碗沉思;她一身白衣,作俊俏公子的打扮,却在头上扣了顶斗笠,偏将一张脸遮去了大半。
茶客的话一句不落地入了她的耳。
一年前祁湛随着她父亲匆匆下山,临行前并未与她说明任何事由,只交代道,如有事必然飞鸽传书知会,让她安心在祁连住着;她不及细问,两人便已飘然下山去。
她心知必定是事关重要,便依言在山上住下,只是日日都去鸽舍旁查看,惟恐错过紧急事宜;谁知书信倒是常有,多是她父亲阮劲竹捎信来与毒手医仙商量机密事宜的纸条,且均是用暗号书写,她颠来倒去也瞧不懂半句;再就是山下石头用于通报访客的传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等了数月,渐渐的倒也不再去挂念,心中想着必然无甚大事,倒也宽了心。
开春后不多久,破天荒的,她无意间经过鸽舍,便听得用于往返江南送信的灰鸽立在鸽舍内朝她咕咕直叫,她见水与小米均是充足,心下奇怪,走近了一瞧,才发现灰鸽足上所系并非寻常书信,却是卷成小卷的月白色布帛。
她心中一动,拆下展开一看,立时笑逐颜开。
缎带尺余长,一寸来宽,密密麻麻满布蝇头小字,竟是祁湛邀她回临安祁府一聚。
“诸事已了,但盼前来。”
除去信中令她面皮微赧的相思词句,最末一句,便是此,阮映雪随即收拾了包袱,向毒手医仙说明了缘由,要辞别下山一趟,毒手医仙早已知晓此事,当即又拿她取笑一番。
说到此处,她却也不知为何祁湛要来书邀她下山,阮映雪端着茶碗思忖半晌,忽地莞尔,何必多虑,到了祁府便知真章。
而茶亭内众人所提及的金国四王子,必是凤莲城无疑,阮映雪听着茶客们议论纷纷,数月之前在凤府荒园所见、金国三王子旷野追杀、祁连峰顶凤莲城飘然离去的一幕幕蓦然间掠过眼前,她怔怔坐在日光里,恍然如梦。
“二小姐,趁天色尚早,早早进城罢。”那茶亭伙计走过来悄声道。
阮映雪霍地警醒,一手握剑一手早已闪电般捉住了伙计的衣领。
伙计神色不变,仍旧是嘻嘻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俯下身低声道:“阮府月溶阁梁元见过二小姐。”
月溶阁?那不是阮家的议事楼?这伙计是阮府之人?阮映雪不急着松开手,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那伙计,寒声道:“可有凭证?”
伙计点头不迭:“有有有!”一面伸手去腰间摸了块玄铁牌子来递给阮映雪道:“二小姐请过目。”
阮映雪接过那沉重非常的玄铁牌略一看,忙松了手歉道:“原来是月溶阁梁管事,对不住了。”
那伙计背向着众家茶客,伸手往脸上一抹,将易容之用的面皮除下,露出一张极年轻英气的脸,却果然是阮映雪似曾在阮家见过之人,只是她一向不喜四处走动、与人交谈,因此虽是见过梁元几次,却是不知道他是谁名甚。
梁元见她眼中露出了然神色,便又嘿嘿一笑,伸手抹过脸面,仍旧是扮作刚才那倒茶的伙计,弯下腰来悄声道:“二少已飞鸽传书老爷,告知二小姐近日内便会回江南,老爷便通知我等几人在此候着迎接小姐。”
说话间,茶亭老板早已擎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走到亭外欲放飞。
阮映雪心里一动,翻身跃出亭外,立到那干瘦佝偻的老板跟前,低声喝道:“莫管事且慢!”
话音未落,这瘦小驼背之人早已转过身来,惊讶万分地开口:“二小姐怎会知晓小老儿是莫回?”
阮映雪瞅瞅他身旁立着的梁元,嘿嘿一笑道:“早已听说莫梁二位管事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我虽不认得二位,却也知道,梁管事所在之地,必然少不了莫管事。”
“再者,梁管事既是易了容,莫管事也必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她笑吟吟地笑觑着眼前这佝偻干瘦的老人。
莫回上下打量阮映雪数眼,笑道:“二小姐冰雪聪明,老爷怎的还会担心她不谙江湖险恶?”
这后一句却是对着梁元说的,梁元笑着摇头不语。
阮映雪听莫回这么说,数月前阮劲竹在祁连山与她所说的一席话忽地跃入她的脑中,她不由问道:“去年三月你们二人也是在此茶亭内专门候我?”
梁元嘴快,笑嘻嘻道:“二小姐一踏出阮府大门,我二人便奉老爷的命出门沿途布置眼线,小姐走到哪里,咱府上的人手就跟到哪里……”
话未说完,莫回瞪了他一眼,转头笑道:“总而言之,老爷是怕小姐出门在外不甚安全……”
下面的话阮映雪没能听得进去,她反反复复回想当日她爹对她说,自她在五国城附近失去了踪迹,阮府上下一片慌张,她那时只顾着垂泪感怀,却不曾想起,为何他竟能得知她在在何处失踪?
这样想来,果真是如梁元莫回所说,她这一路走去,竟一直都在她爹的眼皮子底下。
阮映雪心中百味杂陈,却又有一股暖意缓缓升起。
莫回见她不言语,便说道:“属下这就报告老爷,说小姐已到了此处。”说着伸手去解鸽子足上所系细绳。
阮映雪忙拦下他道:“莫管事莫要急着告诉我爹,我……我先是要去一趟临安祁府,过几日再回家。”
莫回梁元二人一听,相视一笑,莫回更是笑眯了眼,连连颔首道:“也好也好,小姐烦请记得替我二人向二少问好。”
阮映雪见他二人笑得诚挚,原先忸怩的心理反倒顷刻之间抛到了脑后,点头笑道:“一定。”
梁元去取了她的包袱短剑,又从茶亭后牵了匹枣红大马来,将缰绳交到阮映雪手中道:“二小姐的马走了多日路,想必也该休息休息,二小姐先骑属下的马进城罢。”
阮映雪心中感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笑了笑翻身上马,朝两人拱手道:“两位管事后会了!”
语毕,挥鞭疾驰离去。
梁莫二人相视大笑,仍旧是回茶亭去。
好在换了这匹枣红大马,脚程不知比原先那匹在祁连山下小镇上买的老马快了多少,日未西落,阮映雪便进了城。

第九十二章 欣然花满春

临安城热闹依旧,人流如织,阮映雪牵着马在街上缓缓行走,抬眼远眺远处招展的酒旗,心下感慨万千。
她犹记得两年前义无反顾踏出家门,心中是抱着永不回来的念头,不曾想今日,却又回到这江南之地,虽只是临安,却也距平江府不远,近乡情怯,她终是了解了。
天色将晚,阮映雪立在晚风中环顾四周,忽地记起她似乎丝毫记不起祁府在临安城哪个方位,不由得暗笑自己心急,竟不曾细细询问梁元与莫回二人,便匆匆进了城。
事已至此,她只好先找一处客栈住下,明日寻人问了路再去了。
抬眼望去,临安城内毕竟是繁华之地,酒肆客栈旗帜迎风招展,一条街上竟是有四五家,阮映雪随意挑了家看上去还算干净齐整的走过去,未到门前,店内的年轻伙计便已哈着腰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她将马交给伙计牵去喂草料,走进店堂内向掌柜的要了些简单的饭菜,正欲回身去大堂一角坐着等候,一侧的楼梯上风风火火地奔下来个火红的身影,直接与她撞在了一处。
那人唉哟一声,眼看就要扑通一声摔向地面,阮映雪轻巧地旋身,伸长手臂弯腰一捞,将那纤细的手臂捉住,只轻轻往回一拉,便将她拽了回来。
待她站定,阮映雪打量她一眼,不由心中止不住想笑。
这衣着火红之人,只听适才那一声惊呼声音清脆如莺啼,她原以为该是个俏皮的年轻小姑娘,谁知却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单看她脸上厚厚一层粉,与涂得血红的一张口,阮映雪便再也无法将那脆生生的声音与面前这粉饰过多的女人放到一起。
她还在腹中偷笑着,原先神情冷淡的掌柜的早已奔过来焦急道:“满春小姐,您小心着走路啊!”
阮映雪一怔:满春小姐?是说这浓妆艳抹的女人么?
那女子伸手将衣角拉扯平整,不去理会掌柜的焦急的问话,倒是转过身来,朝着阮映雪躬身一礼,微微笑道:“花满春谢过这位姑娘相救之恩。”
语毕,两条涂抹得浓黑粗阔的眉毛一横,瞪一眼掌柜的:“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给这位姑娘泡壶好茶,上几盘咱家店里的好菜?”
掌柜的见她没事,松了口气,忙连声说是,退下去泡茶。
阮映雪啼笑皆非,忙拦住她道:“老板娘不必客气……”
“嗳,姑娘你才是客气了,我花满春有恩必报谁人不知?只一壶好茶几碟好菜罢了。”浓妆艳抹的老板娘见她还是推辞,便又将眉毛一横道:“莫非是姑娘嫌弃我这小店?”
阮映雪忙摇手笑道:“没有的事,老板娘既是看得起我,那便要多谢了。”
她话未说完,便见这唤作花满春的浓妆老板娘上下打量她数眼,忽地眼睛一亮,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带至厅堂一角的桌前坐下,喜道:“姑娘长得极好,眉如远山眼如星,琼鼻樱唇,果真是个美人胚子呀!”
几句话说得阮映雪蓦地面皮微赧,正要说句什么,那老板娘又紧紧握住她的手笑道:“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家中父母尚在?有无婚配?可否告知生辰八字?”
阮映雪听得她清脆如铃的声音絮絮地问了这许多问题,不由觉得好笑。
她还不曾想好如何回答这一串连珠炮的问题,却又听得花满春喃喃道:“唉,瞧我这张嘴,一见到美姑娘就忍不住要说媒。”
说媒?阮映雪恍悟,顿时将原先要一一回复她问题的念头吞回腹中去。
“姑娘便是身着男装,也是掩不住的花容月貌呀。”花满春笑吟吟地将一张扑满厚粉的小脸凑近来,极暧昧地眨一眨眼低声问道,“我临安城中英俊男儿多得是,姑娘可有兴趣?”
阮映雪瞪大双眼望着她凑近的脸,笑又不是推开又不是,只好尴尬地摇头道:“花老板实在是……太热心肠了……”
花满春稍稍失望,正欲继续游说,却听得门口一阵喧闹,适才替她牵马去喂食的伙计匆匆忙忙奔进来,见她坐在大堂一角,忙过来俯下身低语几句。
花满春听完伙计的耳语,砰地一拍桌角,冷笑道:“祁大少,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祁大少”三个字蓦地跃入阮映雪耳中,她心里一惊,祁大少不是小师叔祁湛的大哥么?
“小周,跟我走!”花满春说走就走,显是极为愤然,竟顾不得坐在桌旁的阮映雪,站起身便怒气冲冲地往外奔。
那叫做小周的伙计跺了跺脚追上去低喊道:“满春!满春你跑慢点!”
阮映雪又是一愣,满春?跑堂的伙计直呼老板娘闺名?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疑惑地抬头望过去,只看到花满春火红的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门外,从背后看去,这老板娘高挑修长、颈白腰细,倒是真与正面那张浓妆艳抹不辨真面目的脸毫不搭界。
她一面想着,一面扑哧笑出声来,心情骤然变好,原先心中的一干疑惑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堂堂祁大少不至于连一个弱女子也应付不了,她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阮映雪这样想着,掌柜的依照花满春吩咐送上了好茶好菜招待,她在客栈内住了一夜,第二日天明,换了女子衣着,下楼来打算找个伙计问路,却见那叫小周的伙计面上带了清淤;她心下奇怪,碍着少管闲事的想法,便没去多问,只向他细细问了去祁府的路。
“祁府?”小周上下打量她几眼,见她容貌清丽英气逼人,不由眼前一亮,忽地嘿嘿一笑道:“姑娘莫非也是奔着祁家二少爷而来?”
也?阮映雪心中狐疑,她的确是奔着祁湛而来,为何这伙计会这般说?
小周见她神情迷茫,不等她发问,摆摆手道:“不管姑娘是不是奔着二少来,小的只想告诉姑娘你啊,最近这几日想要见到二少,可是桩难事喽!”
小周的话颇有幸灾乐祸之嫌,阮映雪淡淡一笑,没把这话放心上,自他手中牵过马,问清了路,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自客栈到祁府门前,不到三里路,阮映雪沿途停停走走,倒花了不少时间。
到得祁府门前,她跃下马背,在石狮前立了许久,望着檐下的这两尊狰狞的石狮,她竟觉得分外亲切。
她笑着拂过石狮满口的尖利巨齿,轻笑道:“二哥,我来了。”
忽地紧闭的祁府大门哐地被拉开,一个眼熟的火红的身影气冲冲地跨过门槛奔出来,显然是气昏了头,经过她身旁时都不曾注意到她呆立在石狮旁看她。
“花老板?”阮映雪愕然唤道,那火红的身影倏地掠过去,她看到花满春双目晶亮、一双眉毛横着,被厚厚的粉遮住的脸上略略能看出点愤怒之色。
“花老板呀,您等等,少爷吩咐我给您的银子您不拿了?”门内追出来的老人跑得气喘吁吁,奈何花满春早已跑出了老远,凭这老爷子的脚程,肯定是追不上了。
老人望着花满春气咻咻跑走的背影,闷笑着摇了摇头,一眼望见立在石狮旁的阮映雪,眯起眼上下打量她许久,哼了一声,转身便往门里走。
阮映雪望见老人忽地脸色大变,心中疑云起,忙一步跃上台阶抢上前去拦住老人。
这老人斜眼瞪着她,开口道:“二少今日不在府中!姑娘请回吧!”
说着便推开她,径直望门内走。

第九十三章 夏初故人至

阮映雪心下觉得事有蹊跷,忙追上前去陪笑道:“老人家,我确是有事来找你家二少爷,烦请带我进去如何?”
老人斜着眼又打量她一回,冷笑道:“每一个来我们祁府的姑娘都是这么说的,小姑娘你也不换换说法。”
说着,一脚踏进门去,转身便要将朱漆大门掩上。
阮映雪心里一急,快走几步伸手抵住大门,低声道:“老人家,我是你家二少爷的师侄,还望通融下。”
见老人不信,她连忙从包袱内取出祁湛写与她的书信,将那白色布帛递至老人眼前:“这是二少小师叔数月前飞鸽传书给我的书信,请您过目。”
老人将信将疑地接过看了一眼,又瞅了瞅阮映雪,见她急切地望着他,忽地嘿嘿一笑道:“姑娘,你莫要以为小老儿不认得字就拿这破布条糊弄小老儿,嘿。”
“老人家,我真不是糊弄您,要不您将这书信交给二少一看便知……”
她话还未讲完,这犟老头将一双浑浊的眼一瞪,大声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家二少爷不在家!”
“那交与祁颜大少爷也无妨。”阮映雪硬挤出三分笑脸来,恳求道。
她却从不知一个老人能难缠到这种地步,几乎要耗尽她所有的耐心。
老人横她一眼,不耐烦地大声道:“二少爷不在就想见大少爷?你们这帮姑娘倒真是打的如意算盘!”
阮映雪被训得莫名所以,愕然地立在当场。
见她愣住,老人以为她是无话可说,斜眼嘿嘿冷笑道:“谁不知临安金媒花满春花老板广召天下尚未婚配的姑娘前来与我家少爷相亲?若是一个个都放进来,我们祁府的门槛早就被踏破了。”
相亲?阮映雪一愣,脸色倏地微变,被那白须老人看在眼里,更是得意:“我家两位少爷可都是人中龙凤,想要见他们二位,一般人可就算了。”
说着,拿眼又打量她一番,叹一声道:“一看就不是大户人家出身,满身的江湖气,唉。”
说着将门嘎吱一声掩上,又哐地落了栓。
阮映雪这一愣神的功夫便错失了机会,忙伸手捉住朱漆大门上兽口中的铜环急叩数下,低声道:“既是这样,烦劳老人家见到二少时告诉他,我自祁连来……”
门内一阵絮絮的低语,听起来却还是那老人的抱怨声,阮映雪苦笑着听着他脚步声走远,长叹一声。
也不知这老人家说的话有几分真实,她心里疑云重重。
此时已正午,日光微盛,阮映雪怔怔立在紧闭的朱漆大门前半晌,缓缓踏下祁府前的台阶,转身再看一眼祁府的门,忽地计上心来。
祁府院墙一人多高,前院这处虽是人多眼杂,绕到后园子,想必也便没几个人,到时候见机行事翻身进去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计议已定,她全然不顾行人惊诧的眼光,飞身跃下台阶,极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清喝,那马便嘚嘚地跑起来。
好在祁府所处之地在城郊,一路上没几人,她便是策马扬鞭快跑也不必担心会撞到行人;再者祁府也不算大,她在绕到祁府后园,将马系在道旁的大树上,四处看看无人,闪到院墙之下,莲足一蹬墙壁,轻轻巧巧便借了力踩上墙头。
她猫腰蹲在墙上,忽觉眼前一片葱绿,放眼望去,竟是满目葱茏。
祁家后园满植了樟树,虽只一人多高,却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在那翠绿的叶海中,有一人在风中立着,双目灼灼,望向她。
月白长衫,人如清莲。
祁湛长身玉立,臂弯里满抱画轴,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下来罢。”他说。
日光穿透繁密枝叶,光影在他脸上一丝一缕地晃动,阮映雪看见他眼里的温柔。
她有些疑惑了,这分明是极熟悉的一幕,她怎会遗忘?
多少理不清的混乱思绪在脑际掠过,多少过往遗失的岁月在这一瞬记起,她丝毫不愿再去清理,只是轻轻一笑道:“小师叔,我来了。”
风止,树渐静。
日光正当盛时,满园花谢故人来。
外一篇:老谢游园
天气微热,老谢心中却觉十分爽快,哼着小曲背着手在花园里散步,迎面走来白发苍苍的祁总管,笑吟吟地遥遥向他招了招手:“老谢,过来说话。”
祁总管一向温和,老谢也乐意替他办事跑腿,见他招呼,连忙应一声,眉开眼笑地小跑去。
他腿脚利索,跑得也快,丝毫看不出是个年近七十的老人。
祁总管看着他颠颠地迎面奔来,却忽地皱起眉头来,板着脸训道:“老谢啊,上次我跟你说过了,年纪大了自己要当心着,我又不急,你不必这么奔过来。”
老谢尴尬地笑笑道:“祁总管说得是,嘿嘿。”
说话间,那边分花拂柳走来一人,远远地见到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对笑谈,便也笑着走近前来问道:“老谢,祁叔,你们在说什么?”
祁总管闻声,转过身去一看,却是祁湛自花丛间走来。他抱了满怀的画轴,却丝毫没有不耐的神色。
“二少爷。”祁总管躬身一礼,随即笑觑着祁湛怀中的数十个画轴,打趣道:“花老板送来咱们府上的这些画可都是出自丹青名家之手啊,二少爷可有看中的姑娘么?”
老谢一听,咋咋呼呼地就叫起来:“呀!这些姑娘们什么时候送了画轴来,我怎会不知道?”
再看一眼笑容满面的祁湛,老谢忽地了然状,嘿嘿笑道:“哦,必是这些姑娘之中有不少长得貌美如花,二少爷看着喜欢吧?”
祁府里主仆之分本就很淡,祁总管与老谢说笑打趣的话祁湛听了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生气,空出一只手来从臂弯中取了一副画卷来,刷地展开给面前两位颇有兴致的老人看。
老谢与祁总管两人相视一笑,均是将视线移至那画像上去,只一眼,便惊呼道:“唉哟,这姑娘长得真是俊俏!”
祁总管也点头道:“这不是城东梁家的闺女么,三四年间倒是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祁湛笑而不语,又抽出一个画轴来展开,这一回是个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策马扬鞭、英气勃发,虽不及前一位梁家小姐美貌,却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金钩仙子廖碧华。”
祁总管还没说什么,老谢却皱眉道:“不好不好!江湖气过重,不如梁家小丫头温婉水灵。”
再一看,他又嘿嘿笑道:“这气势倒是眼熟,刚刚有个祁连来的小丫头便是这架势……”
话未完,祁湛心里咯噔一声,忙问道:“祁连来的小丫头?在何处?”
老谢不曾注意道祁湛焦急的神情,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脯大声道:“被小老儿撵走啦!”
他这话音未落,便觉眼前倏地一花,一道人影闪过,祁湛已不在跟前。
祁总管了然地淡淡一笑,弯腰捡起自家少爷心急之下抛在地上的两幅画像,举起看了又看,摇头笑道:“你们是没有福气了哟!”
老谢张口结舌,转身问道:“二、二少人呢?怎的小老儿一眨眼皮就不见人影了?”
祁总管好笑地瞪他一眼,哈哈笑道:“老谢,你这一回可是做错事了,你把咱家二少爷的客人赶跑喽!”
老谢眼珠瞪得铜铃般大:“客人?哪里来的客人?”他每一日需要做的事便是撵走那一帮厚着面皮跑来祁府求见二少爷的江湖女子,可从未见过什么客人呀?
他疑云满腹,祁总管却笑而不语,故意卖关子。
老谢无奈,左右祁总管不愿意说,他也只好等少爷再出现再问了。
风吹起满池涟漪,满园樟树翠。
外二篇:守门的老谢
祁府大门朝南开,日日有人送画来。
老谢掇了条凳子守在门旁,只等两种人来敲门:一、厚着脸皮来祁府求见他家两位人中龙凤的少爷的姑娘们;二、临安城第一金媒花满春花老板。
第一类人,开门问了缘由一概撵走,管她日后是不是会托了花老板送来画像,指不定哪一日便会被两位少爷之一用八抬大轿娶进门来做他的主子,他不管;至于花老板,大少爷吩咐见到花老板不得鲁莽,必须礼让三分,客气地请进门来。
花满春日日来,厚厚的粉铺了一脸,趾高气昂;离去时,黢黑的两条粗眉一横,头昂得比天高,常是气咻咻地大步奔走,也不知是在哪一位少爷处受了气,有一回竟在她那涂得如鬼怪一般雪白的脸上看到了泪痕。
老谢不是明白人,只是个看客,每一日便反反复复做着这些事,撵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走人、笑眯眯地迎进花满春花老板,他不知道两位少爷葫芦里买些什么药。
大少爷稳重老成,二少爷儒雅温和,料他二人应付不来来势汹汹的姑娘们,祁总管特地吩咐交由他处置,两位少爷睁一眼闭一眼,过了月余。
都是这花老板的不是,听说她三月前非要替林知府家的闺女说亲,说是林家姑娘对二少爷一见倾心,托她来说媒,必定是少爷们都推脱了,她便一气之下,造谣说两位少爷欲开相亲选妻先例,广召天下尚未婚配姑娘来临安登门相亲。
一石二鸟。
这话老板真是恶毒,既能给少爷们添这许多麻烦,又能收许多姑娘们的红包,真真最毒妇人心呐!
老谢翘着二郎腿,替自家少爷不平。
不及叹气也不及大骂花满春,门上却有人哐哐地拍那黄铜衔环,大叫大嚷:“老谢!快开门!”
声音清脆如铃,却是大少爷交代过不得恶语相向的花满春花大老板!
你说说,这好好的姑娘家,声音也是极好,为何长成那模样?面上惨白如索命女鬼,一张嘴涂成血盆大口,走路也是大步飞奔,哪里有姑娘的样子。
老谢在心里嘀咕着,又不得不去开门,只好连声应道:“花老板,别敲了,老谢我这就来开门!”
一面说着一面将脱下扔一旁的布鞋套上,匆匆跑去开门。
这门刚拨开一条缝呢,花满春就刷地伸手进来哐地推开老谢,匆匆抛下一句“多谢”,熟门熟路直奔青云楼。
老谢无奈地摇摇头,伸手仍旧是把朱漆大门掩上,落下门闩,回身望着那飞奔而去的修长背影,长叹一声道:“作孽啊!”

番外之一:花颜满春日(上)

三月临安,风吹杨花开,桃李报春来。
说不尽的风景如画,道不完的烟雨江南,更不必说行人眼中的十里春风、雾柳如云。
城内的富人大户们趁了这大好韶光,纷纷寻了媒婆,替自家的儿女牵红线、办喜事。
临安城最有名的媒婆是谁?人人都知道,是立春客栈的老板,金媒花满春。
花满春既开客栈,又兼做媒人,银子大把往兜里装,羡煞旁人。
春日事多做媒忙,偏将红线搭错郎。花满春自打进过林知府家门,整日里满面春风,忙进忙出,找了临安城内最好的画师替林小姐画了画像,欢欢喜喜地抱了画轴便往祁府跑。
知府家的小姐看上祁家二少爷,托了她做媒,可不是桩大买卖?
谁人不知祁家两位少爷丰神俊秀、温文儒雅,均是人中龙凤?再说这林家小姐也算是花容月貌、温婉娇怯,这般般配的两人,想必不用她大费唇舌便能说成了。届时成就了一段好姻缘,两头都是大人物,哪里少得了她的媒人大红包?
花满春如意算盘打得好,却不知祁二少虽然温文儒雅,却也是个倔脾气,她几次三番带了画轴上门,他都笑着推辞,连画像也不看,只说尚未考虑过婚事,这事还是日后再议罢。
她竟然也便被搪塞过去了!
直至祁家二少爷笑吟吟地给她敬完茶,再吩咐了白发苍苍的老总管帮忙招待客人,抱拳匆匆离开,她才从茶碗中抬起头来,霍然清醒:她这一趟是来说媒,不是来喝茶的!
只可惜,她来不及将二少追回来了。
第一次是喝茶,第二次是桂花银菊糕,第三次,她连祁二少的面都没见上。
可怜林家小姐还在府里殷殷期盼,她手中的这画轴却连锦带都没解开过。
花满春堵住白发苍苍的老总管,费尽唇舌,老爷子也不多说一句,只笑眯眯地给她倒茶上点心,好客至极。
偏偏那一日她又跑来祁府喝了顿不花银子的下午茶,无可奈何地穿过前院的花丛正欲回自家客栈之时,听得祁大少在与林知府商讨义军之事,隐约听得与祁二少有关,她一拍巴掌,乐得眉开眼笑。
这义军之事既是要与林知府相商,祁二少必要低头三分,她何不借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做点手脚?
她飞快地跑去林家,怂恿了林家小姐日日梳妆打扮得花枝招展,只待那祁家二少爷进得知府府来,强请来会一会。
这算盘也是打得极好,只可惜,也不知为何,只见祁家大少爷日日进出林府,与林知府详谈甚欢,二少爷却不见了影子,打听之下才知祁二少出门办事已有月余。
一计不成,花满春又有一计。二少回府刚一日,她兴冲冲抱着画轴,带着林家小姐闲暇之余所做绣品,熟门熟路地奔入祁府欲寻祁湛。
白发苍苍的老管家依旧笑吟吟地上了茶点,告诉她稍候,她倒是信了,可她不曾料到,这片刻之后,她见到的却是同样满头银丝的祁家大少爷祁颜。
祁颜在厅内坐下,面容安宁,只问:“花老板连日来都到我府上报道,你可是有要事?”
好一句可有要事,明知故问莫过于此。
她愕然之余,脑子却不曾生疏,照旧将原先对着祁湛说的话一字不漏重述一遭,林家小姐如何貌美如花,如何的乖巧温婉,又是如何的心灵手巧,云云。
说起心灵手巧,花满春急急忙忙自袖中摸出林知府家小姐亲手绣的荷包丝帕,只怕祁颜不信,又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末了,又添一句:“明雅小姐知书达礼、容貌过人,这样的姑娘家,世上可是难寻啊。”
谁知祁颜竟笑了:“花老板如此舌灿莲花,怎的没能早早给自己留一段好姻缘?”
全临安城老百姓都知道,立春客栈的花满春花老板年已双十,却旧仍待字闺中,原因无他,只因为花老板爱财如命,连亲弟弟都拉来替她当牛做马。这样的女人,谁敢娶?
他只是随口一说,并非有意讥笑花满春,但这话却一刀扎在了花满春的心上。
花满春霍地跳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面皮一阵抖,只抖得面上那一层厚厚的粉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半晌才重又换了笑脸抬起头来道:“大少爷,我这都说了半天,你好歹给个话么。”
祁颜原先稍觉愧疚,见她瞬间换了笑脸,心下佩服;此时听她问话,一双杏眼直直盯着他,毫不扭捏避嫌,不由莞尔。
“长兄如父,二少爷既是不在,那就看大少爷定夺了。”花满春趁机将决定抛给他。
祁颜一阵沉吟。花满春以为祁颜心动,心里窃笑着,连忙趁热打铁:“若是与林知府家成了亲家,这以后,要办什么事情不成的?”
她说完,偷觑祁颜一眼,意料之中地见到祁颜若有所思地颔首,心中顿时乐开花。
谁知,还不曾乐完,祁颜却又笑道:“花老板所言甚是,只不过……”他摇了摇头,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赞道:“今年南宫家送来的又是好茶!”
花满春性子急,见他卖关子,忍不住追问道:“只不过如何?”
祁颜抬眼望望窗外湛蓝的天色,悠悠开口道:“只不过就算花老板说破嘴皮子,怕是在下的笨拙弟弟也不会允了的。”
“为何?”花满春不死心,咬牙问道。
祁颜打趣地打量她一眼,见她犹不放弃,只得淡淡一笑道:“舍弟心中早有人选。”
这句话就如同一闷棍敲上了花满春的后脑勺,她忽地脑中一片空白。
到手的大红包要飞走了,飞走了……
她心里在疼着,却又听得祁颜笑道:“即便是花老板你遍寻天下,怕也是找不出比那姑娘更好的。”
祁颜也是语拙,只是想说这姑娘在祁湛心中独一无二,怕是无人能取代,可在花满春听来,完全就是另一种意思。
遍寻天下也找不出?他这可是在瞧不起她花满春?
花满春忽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就撂下狠话来:“祁大少爷莫要看不起我花满春,什么样的千金小姐我没见过?我这就去给二少找些个万里挑一的姑娘来!哼!”
她冷哼完,也不顾礼数,掉头就走。
祁颜心里奇怪,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忙要追上去道歉,只听得花满春一路喃喃自语,走到大厅门前却没注意到脚下,一脚绊在那三寸来高的门槛上。
花满春唉哟一声,眼见着就要五体投地摔个七荤八素,祁颜身手极快,闪电般掠至门槛前,猿臂伸长扣住她的纤腰轻轻往回一带,她便险险地逃过一劫。
花满春暗叫声好险,捉起袖子逝去满头冷汗,回转身去正要不轻不愿地道一声“多谢”,却见祁颜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是同情抑或是其他的神情在他眼里一闪而过。
她脸上敷上的一层厚厚的粉早已被汗浸去大半,又被袖子抹去不少,只留了些许在脸上,竟露出她自己原先的面容来。
祁颜不经意看见的便是一张由于掩饰不住的怒意而微红的脸,少了厚厚的粉的遮掩,他眼前的这个花老板看上去竟是年轻了不少。他惊讶之余,却又见到另一桩令他惊讶之事:花老板左面脸颊上有一条两寸来长的伤疤,曲曲折折如蜈蚣一般。
那么细长的伤口,定然是剑伤。
想来花老板日日傅粉厚重,竟是为了遮掩这个。
祁颜心中有些不忍,看在花满春眼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她伸手一摸脸颊,顿时如被火燎一般,弹跳开去,掩住那半边脸颊瞪着祁颜。
“花老板,你的脸……”祁颜指了指花满春落了大半厚粉的脸,正欲吩咐下人送些水来给她擦拭干净,免得这样出去定是吓倒一大片人。
花满春却以为他在说她脸颊上的那条丑陋疤痕,心中蓦地有些狼狈,再记起之前见到祁颜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转过身去恨恨道:“不劳祁大少爷费心,我这就回去遍寻天下女子,也不叫你祁府上下小瞧了我花满春!”
这话说得又犟又绝,祁颜见她瞪着自己,一双眼里隐隐压下了悲伤,震惊之余不由张口结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眼睁睁望着她直直地挺起肩背,走出门去。
花满春,临安府第一金媒,父母早亡,与亲弟花立春共有东街一家立春客栈,又兼作媒人,传闻中爱财如命,却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最能舌灿莲花、口若悬河,一条红线牵就姻缘无数。
夜风起时,窗外的花香浓郁;祁颜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的笔蘸饱了浓墨,却迟迟没有落到纸上,他在脑中一遍遍想过这些话,忽地搁下笔微微一笑。
其实这花老板远不是坊间传闻这般无趣,他倒要看看,花满春究竟要与他祁府寻了什么样的姑娘来?

番外之一:花颜满春日(下)

花满春不是易与之人。
第二日起便放了话出去,说是祁府二少爷欲寻一美貌聪慧、温婉可人的女子为妻,不论贵贱贫富、不论家学背景,只要是与这条件相符,皆能一试。
祁府两位少爷得知,竟也没说什么,听之任之。
这事却是在临安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祁家少爷温文儒雅、玉树临风,是出了名的,谁家姑娘要是能攀上祁家这株大树,满门光耀自不在话下。
可却有一桩事情是最为难,这年月,有哪家姑娘是敢壮着胆子跑到别人家里去看郎君的?
没有,因此上只得靠了这媒婆帮忙。
花满春号称临安城第一金媒,自是手段非凡,只数日之内,便四处收了七八户人家闺女的画像,欣喜之余不免得意洋洋;她寻了天朗气清的一日,大大方方抱着数个画轴踏入祁府,进门便风风火火直奔前厅。
早有眼尖腿脚快的家丁报告了祁家兄弟,祁湛心知自己应付不来,索性躲在书房内不出来,留这麻烦给祁颜。
祁颜无奈地笑笑,也只得替他接下这麻烦事。
因此花满春兴冲冲奔进前厅来正欲揪住老管家,央他替她去寻了祁湛来时,祁颜走进来淡淡笑道:“舍弟有事出门,因此不在府中,花老板可以回了。”
花满春听得他的声音在门旁响起,不由一震;老管家见他进来,随即笑着微微一躬身道了声“大少爷”,祁颜应一声,往这边走来,她倏地挺直了腰背,浑身僵硬。
“花老板可是还有要事?”祁颜笑觑着她的背影,明知故问。
花满春强压下心头的不快,转身昂头挺胸,得意地笑道:“祁大少爷,我花满春可不是浪得虚名。”
说着,将怀中抱着的画轴捧起至他眼前,炫耀道:“这几日城中大户人家送了七八幅姑娘的画像来,我偏不信一个也入不得二少的眼!”说完,又哼一声道:“只可惜又被二少逃了。”
她嘴上不多说,心里只觉沮丧,神情颇为无奈。祁颜看在眼里,竟有些不忍,脱口道:“若是方便,就放在府里罢,等舍弟回来我替你交给他。”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花满春却忽地笑开:“真的么?”
她仍旧是敷了厚厚的粉,只瞧得见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是未经修饰,就那样欢喜地望着他,祁颜心里咚的一声,盯住花满春眉眼弯弯,竟有些出了神。
祁家老总管见他不出声,只顾盯着花满春瞧,不由乐了,连忙清咳一声道:“大少爷,可是要我将花老板送来的这些画轴送去书房?”
祁颜霍地回神,见老祁笑吟吟地望着他,眼中不无打趣之意,不由微赧,便不去阻挠老祁使坏:“那祁叔便将这些画轴送去书房罢,待二少爷回来,记得告诉他。”
白发苍苍的老总管嘿嘿笑一声,自花满春手中接过那一捧的画轴,大步流星地奔出前厅。
花满春有些愕然,见他如此好说话,原先在腹中想好了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
原先她每一回来祁府均是来寻祁湛,与祁颜也只是见过一回,因此她倒是不曾注意过祁颜的长相,这一看,眼前这祁府大少爷竟果真也如临安百姓所说,玉树临风、仪表不凡。
祁颜见她忽地不吭声,只顾着上下打量他,不由失笑。
“花老板?花老板?”他微微俯下身去,伸手去花满春眼前晃了晃,谁料此时花满春霍地跳将起来,不偏不倚地撞上他的额头。两人均是吃痛,低呼一声站直身去。
花满春冒冒失失,祁颜见她两次,已是心里有数,此时倒也没说什么,花满春却骤然间两眼晶亮,跨一步上前来商量道:“祁大少也是尚未婚配?可有意中人?心上人家住何方?可是需要我花满春帮忙?”
一连串疑问,如同连珠炮一般,祁颜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道:“花老板古道热肠,祁颜实在是感激。”
他既无意中人,也无意早早成家,花满春将主意打到他头上可是失算了。
花满春听到此,心里却是很不乐,上下瞄了祁颜数眼,将眼一瞪:“这是推辞?还是不相信我花满春的手段?”
她的确是不满,祁颜犯了她太多大忌,再推辞的话,她倒是真要翻脸走人了。
祁颜见花满春又忽地变了脸色,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忙道:“祁颜既无官职,又非年少青春之人,再者……”
他苦笑着伸手抚过自己满头的银发,无奈道:“我这满头白发,若是走出门去,不知多少人会被我吓到。”
花满春听得他这样说,不由得心中一软,蓦地起了豪情壮志,拍了拍胸口道:“你果真是小看了我花满春!此事包在我身上!”
祁颜见她双目盈盈,不由莞尔,他提及自己的白发,一半是真担心出门吓到旁人,另一半却是由于花满春在,他莫名就想逗逗她。
花满春哪里知道他心里曲曲折折想的这些,见他如此,自是万般热心,当即拉了祁颜道:“你随我上街走走去。”
她偏不信,只是发色与人有异罢了,又怎会吓到路人?
祁颜笑觑着她,见她捉住了自己的衣袖不放,一张粉敷得惨白的脸上神情坚定,当下心中只觉这姑娘其实脱去了媒人的身份,倒是当真善良得可爱。
于是他便由着她拽着他的半幅衣袖,在满园子家丁仆妇惊讶的目光中跟随着她细碎的脚步走出了祁府大门。
老管家自书房出来,见祁颜竟穿过花丛绕过参天巨柏向前院大门走去,惊得快走几步追过来,气喘吁吁地跑了几步,想一想,霍地停住,大笑三声,转过身慢悠悠走回长廊去。
他家大少爷有大半年不曾出过祁府大门了罢,出去走走也好。
花满春果真是不容小觑,祁颜随着她在大街上转了一遭,但凡是遇上的路人,她都能攀上交情说几句,他在一旁看着花满春与人兴高采烈地叙着,心中暗暗佩服,若是换了他,大概打个招呼便再也寻不出话来说那么久。
路上仍有人见到他满头的银发会远远地避开,却也有人认出他是祁府大少爷,高高兴兴迎上来与他说几句,他语拙,温和地招呼过以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与七八个路过的百姓面对立着,僵在原地,倒是花满春见势不对,走过来笑着说了不少话,父老乡亲们才露出满面的笑容来。
这正是午后日光最盛之时,街上路人不多,两人一前一后踱着,忽地花满春唉哟一声低呼,却是走得久了,腿有些疲了,竟猛地抽筋;她只觉小腿一抽搐,半身便不得动弹,冷汗涔涔地自后背浮起。
祁颜见她半弯着腰伸手去够左腿,心知有事,当下也顾不得是在大街上,快步走过去拦腰将她抱起,向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的路人打听了花满春家客栈的方向,大步走去。
待得到了立春客栈,伙计眼尖,早看见自家老板娘被个白发俊俏的年轻男人抱了进来,心中大乐,便笑脸相迎。
花满春只恨自己腿脚不便,不然早就跳将下去,将自家表弟脸上莫名惹人嫌的笑抠下来。
趴在柜台一角的掌柜的也是神情奇异,看在祁颜眼中,虽是不得而知,却也不想多去计较,当下便将花满春放到客栈墙角一处长凳上,正欲伸手去替她揉一揉,忽地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连忙将手缩回来。
他常年戎马相伴,回了临安也是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早已忘了世上竟还有男女之分,这一伸手,触及了花满春的裙裾,才忽地想起此事,当下像火燎一般,慌忙将手收了回去。
小伙计与掌柜的蹲在柜台后偷瞧着,嗤地一声笑出声来,被花满春狠狠瞪了一眼。
祁颜面上微赧,只听得花满春笑道:“没事,好很多了。”
她见祁颜不顾路人指点,一路抱住她奔回店中,心中感激,又见他适才脸色颇为尴尬,也知道祁颜是个君子,当下虽是心中极想笑,终究还是忍住了没笑出声来。
祁颜听她这般说,心里松了口气,转身去掇了条凳子过来坐下,环顾四周一遭,温和地笑道:“花老板这客栈干净齐整,想来生意当是不错。”
花满春脸色一变,这几日客栈中冷清至极,一个客人也不曾见着上门来,祁颜说这话,正好又是一箭扎在了她心窝上。
若非客栈生意凋敝,她也不至于四处奔波着替人说媒呀。
“以后若是我府上客人住不下,我便领着他来花老板这立春客栈罢。”祁颜笑吟吟地与她商量。
花满春听得心花怒放,正欲豪爽地学江湖人士抱拳向他道谢,祁颜却慢慢凑近前来。
她一怔,下意识要推开他,祁颜的手却伸到了她的面前,握着条雪白的帕子替她逝去满头的冷汗与被汗水泡得糊了一脸的厚粉。
花满春未料到此,瞬间僵住。
祁颜却是从从容容,替她将脸上多余之物擦拭干净后,笑道:“花老板不必刻意去遮它,这个样子却也是很好的。”
他的声音温和真挚,花满春不曾听出一丝的虚情假意。
她抬眼望去,只见眼前这白发英俊的男子眼中带着和煦的笑意,一点点的暖了她的心。
这之后,临安城爆出一桩大事,原来那第一金媒花满春竟是个脸上带了条三寸来长、两寸来宽巨大伤疤的丑陋女子;曾有客人上立春客栈喝酒,见到祁家大少爷与不曾梳妆打扮的花满春携了手出门游玩,见到花满春花老板的脸,顿时尖叫昏厥。
此为临安城数年来一大令人震撼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