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季老师。”
“呃——”她不自觉地咬了咬牙。
“他自己的课也多,忙得够戗。不过没关系,互相代课很正常,大家都有请假的时候。何况你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你教的课他全能教。”
“嗯——那也不尽然。”彩虹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她怎么可以随便被替代呢,“如果您碰到季老师,请替我谢谢他。”
“他就在办公室,你自己去谢吧。”
“…好的。”
在季篁的门外站了半天,她没勇气敲门,终于只是将“谢谢”两个字写在纸条上,隔着门缝塞了进去。
于是,她再也不敢去学院食堂吃饭了,而是听从系里老师的建议去了马路对面的高中食堂。据说那食堂是承包制,承包商为了保住饭碗请了几位很不错的师傅。大锅菜十分可口。彩虹吃了几回,果然不错,只可惜不能在十二点钟去吃,那时正值学生下课,队排得老长。偏偏彩虹这学期的课都安排在十点到十二点…
她忍无可忍地决定自己开火做饭。
学院出门往左有一个很大的超市,彩虹觉得这是训练自己独立生活的最好时机。埋头走进商店,推了一辆购物车,她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生的、熟的、半成品的、各种汤料、辣酱、零食一股脑地塞进车里。结账出来,装了满满四个袋子。
定居中碧的最大好处就是彩虹再也不用跑月票了。这对跑了近十年月票的她来说简直是个惊喜。以往住在家里,醒来头一件难事就是挤公共汽车,老远看见车来,就要跟着跑过去,仿佛接力赛一般,双腿保持紧张,因为不知道车门会停在哪里。好不容易上了车,有经验的人会在拼命往里挤的同时,又不能随着人流挤到车子的中央,而是停留在车门附近。不然的话下车又是一趟挤。且不说偶尔还会遇到些中年颓男在你的身后搞点小动作。而小城市根本没有这个。入住中碧头一天,彩虹去银行办点事,小城的公汽上只有三个人。没有出租车,满街跑着白色的小面的,价格非常便宜。
虽然不必坐车,彩虹觉得买辆自行车还是很有必要。学院占地很大,是中碧的重点教学单位,志在将校园打造成园林化多功能校区。中文系所在的两座新式教学楼相当先进,教室、会议室、办公室、休息室、茶水室乃至小礼堂等硬件设置都超过了T大。教师的待遇——假如将住房计算在内——也不比彩虹以前所在的大学低多少。后来才知道,这些都得益于六年前一位煤老板的捐赠,听说金额过亿。
拎着沉重的塑料袋,穿过下次的校区,彩虹气喘吁吁地来到宿舍楼下,正要掏钥匙打开防盗铁门。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后面走过来,粗声粗气说:“我帮你拿吧。”他有很重的鼻音,说的虽是普通话,却带着点本地口音,彩虹回过头,发现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学生,眉清目秀,穿着一套很久却洗的很干净的深蓝色条纹运动衫。她笑了笑说:“谢谢。”
她住在三楼,小男生一直帮她把东西拎到家门口,彩虹说:“同学,进来坐一下,喝口水?”
男孩闷头闷脑地说:“不了。”
“别客气呀,看你一头汗,喝杯橙汁吧!还有,这两包鱼片你拿着,上学的时候吃。”
“我…我不吃零食。”
“拿着嘛!”彩虹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塞给他一瓶果汁,“喝了水再走,不然我生气了。”
男孩腼腆地接过来,静悄悄地喝了一口。
“你叫什么名字?也住在这一栋吗?”彩虹问。
“我叫季箫。”
彩虹正在喝汽水,差点呛住,“季箫?你是…季篁的弟弟?”
男孩点头,“对,你怎么知道?”
彩虹一把锁住门,“那啥,今天你一定要在我这儿吃饭!你帮我拎那么重的东西,这么大一个忙,我一定要好好谢你。我和你哥是同事,他不会反对的。你要看电视吗?我这儿有影碟,你爱看啥?功夫片?科幻片?动作片?”
男孩被她的热情吓着了,赶脚站起来。“不不不,我还要做功课,我得走了。”
“什么功课啊,晚点做没事,你成绩肯定很好,对不?”
“…还行。”
“你坐会儿,我马上做菜去,咱们吃火锅怎么样?我买了羊肉片,绝对新鲜,这有鱼丸、青菜、豆腐…”
“不了不了,您太客气了。”季箫退到门边,只差夺路而逃。
彩虹叹了一口气,打开门,“好吧,下次我再请你。你住哪儿?我送送你。”
季箫指了指对面,“我就住在对门,是你邻居。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敲门。我哥没课的时候一般都在家。”
彩虹低下头,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好哦。”
对门住着三个大男生,可是季篁一家真是出奇的安静。仿佛对噪音过敏似的,进出家门都是静悄悄的,上下楼的脚步也很轻。住得这样近,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住了十几天,彩虹硬是一次也没见到季篁,倒是在放学时间经常见到季箫和季箴。
虽说是双胞胎,两兄弟长得真不一样。季箴个头不高,四肢细长脑门偏大面色白皙,听季篁以前说,大约是出生时受了季箫的挤压,先天不足幼时多病,在三兄弟中性情最为敏感柔弱。而季篁和两个弟弟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副长相。一句话,这三个人若是走在外头,没人相信会是一母所生。
转眼到了寒假前的最后一周,从两周前开始,彩虹就发现自己用光了带来的所有积蓄。她本从家里走得急,只带了一些现金和一张银行卡。后来关烨把她在T大最后一月的工资寄过来,算是救了急,可她逛商场看中了两个漂亮的书架,正在大降价,手一松买了回来,银行的钱转眼就光了。她以为学校跟大学一样是月中发薪,仔细一问是月尾。就这么一天两餐地吃了一周的方便面,吃得脸都绿了,发薪前的最后一周正值期末,考试、改卷连夜加班,她饿得有气无力,眼看着撑不住了。正巧,那天在办公室门前碰到了季篁。
她一咬牙,叫住了他“季篁。”
他正用钥匙开门,手停住了。
“什么事?”
她瞪着眼,支吾了半天,低声说:“借点钱给我。”
他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密码是1712。”
“谢了。”她垂下头,见他埋头要进门,抢着又说,“还有…你妈妈的事我听说了,真的很对不起。我…跟我妈吵翻了,来这里找你…是想替我妈赔罪。”
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就为这个?”他说,“你就为这个辞职了?”
她点点头,“那天…我是指我生日那天,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当时还不能确定。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是个弃婴。我爸妈在我出生后第七天收养了我,他们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没什么可选择的…”
“我明白,不怪你。”他叹了一口气,“听我说彩虹,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城市姑娘,何必在这里自找苦吃呢?这地方不属于你,还是快点想个办法调回去吧。”
“不,不回去。”她斩钉截铁,“你呢?临走时书记让我带话给你,任何时候你想回来他们都热烈欢迎…”
“不,”他打断了她,“这里是我的家乡。我总以为我的幸福在别处,所以从小到大拼命努力,只为了离开家去更大更好的地方,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现在,哪座城市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家人平安。至于我,守着一条冷板凳专专心心地做学问就可以了。”
“季篁,我可以在这里陪你。”
“不不不,你应当回去。这里的一切对你来说完全陌生,你不会习惯的。”
“我会的,难道只有你可以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吗,其他人都单细胞动物?我也可以!”她大声说,“我可以习惯!”
他沉默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那你就慢慢习惯吧,”他耸了耸肩,转身走进办公室,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啊?”她一下子傻掉了,“是谁?”
“你不认识。”
第四十章
受到打击的彩虹独自跑到饭馆吃了一顿地道的农家菜,老板娘说芹菜和冬瓜就是从自家院子里摘下来的,鸡是现杀的,红烧肉是现炖的,吃的就是一个新鲜。寒假只有一个月,过完年就开学。心情抑郁的彩虹除了山吃海喝就是蒙头大睡,整天睡衣相伴。等到大年三十她再次出门买东西时,忽然发现裤子已经扣不住了,跑到学校体育馆一称,乖乖,一下子长胖了十五斤!而且全胖在关键部位:腿粗、腰大、脸圆,估计吃多油,头发黑黝黝的充满了光泽。
渐渐熟悉之后,彩虹发现这个系男老师居多,四十岁以下的女教师只有她一个。彩虹不好意思向他们打听谁是季篁的女朋友。而深居简出的季篁自从借了她银行卡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彩虹越想越难受,千里迢迢地找过来,十年的合同也签了,居然是这么个结局。等季篁和别人结了婚,她和他还是同事,免不了天天见面,那还不是遭罪!转念一想又觉得心灰意冷,罢了罢了,妈妈一个电话害得季篁家破人亡,这天大的罪过怎么弥补也不算多。她的罪孽还不这些:秦渭的伤,韩清的死,可爱的多多变成了孤儿…这些惨剧或多或少都由她而起,是她偷走了她们的未来、幸福和欢乐。
她不应当幸福,也没有权利享受。
彩虹决定,自己的后半生就在中碧流放。
中碧果然是个好地方。至少她搬过来的第一天起,她不再做噩梦不再夜夜梦见韩清和夏丰。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处:人少、车少、污染小、噪音小,只要不追求高档,城里的人能找到的娱乐这里全有:电影院、录像厅、植物园、健身馆、小吃街、各种超市和快餐店。学院附近还有一家“麦丁劳”生意超火,专卖山寨版汉堡及葱油肉饼,彩虹慕名吃过两次,味道神似,肉饼里加了川料又香又辣,令人欲罢不能。
这是彩虹第一次独自过年。四外响起的鞭炮声令她意兴索然。她用力跺跺脚,将这种消极的情绪赶出脑外。人少,气氛不能清冷。她在门上贴了春联,窗上贴了窗花,天花板上挂满了气球,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很本不可能吃完的年货。回到楼下,她从楼外的储藏室里取了一包无烟炭,正巧遇到穿着球衣抱着蓝球一起回来的季氏三兄弟。
“新年好!”响应节日气氛,彩虹喜庆地向他们打了一招呼,“季老师,你的卡我已经还了,塞到你家的门缝里了。里面的钱用了一点点,不是很多,下个月全部还清。谢谢你的帮助!”
一转眼,发现季箴和季箫正偷偷地注视着她,彩虹冲他们呵呵一笑。
“不客气。”季篁说。
“何老师,你又买这么多东西啊,我来替你拿吧?”季箫说。
“这是味香村的炖猪肘,很好吃的,尝一个?”她塞给他一个纸袋。
“不不,”季箫摆摆手,“何老师你没事吧?怎么看上去…全身水肿?”
“哪里哟…这是心宽体胖。”她盈盈浅笑,一不留神,一个塑料袋破了,从里面掉出来几个大红薯。
季箴赶紧拾起来,“您的红薯。”
她将红薯往胳膊上一夹,说了声“回见”拎着袋子和煤球噔噔噔地上了楼。
真是的,还是邻居呢,大过年的一点表示也没有。见季篁不冷不热,彩虹不禁腹诽。
气呼呼地销了门,打开煤炉,铺了新炭,彩虹将冻得发僵的手指伸进炉前烤了烤,又将两只红薯放进通红的炉膛。接着她打开电视,一面吃零食一面等着春节联欢晚会。
电视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回响。为了配合气氛,广告商们纷纷打出团圆牌进行全方位煽情。看着看着,彩虹有点儿想爸爸妈妈了。她拿起手机,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他们打电话,可是一想到季篁母亲的惨死,又觉得明珠的所作所为逼人太甚不可原谅。更何况明珠若是知道她打算在这地图上都找不着的小城里度过余生,肯定会暴跳如雷并不惜一切手段将她逼回省城。
也罢,清静有清静的好处,无人关注亦无从烦恼,还是过个清静年吧!
彩虹抱着毛毯,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被红红的炭火烤得昏昏欲睡,到了八点,忽然听见敲门声。
她踩着棉拖鞋飞奔着打开门,看见季箫拎着一个竹篮子站在门外,他说:“何老师,这是我们自己做的年货,芝麻饺和藕夹,我哥说请你尝一尝。”
对面的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里面传来笑声。男声属于季篁她可以肯定,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咯咯咯地笑得格外开心。
其实也不该动气,她的心偏偏就被这笑声戳了一下,于是冷淡谢绝:“不用了,年货我都买了,…谢谢。”说罢,砰的一声,将门用力一关。
回到沙发上,她抱着毯子继续看电视,心绪一阵翻滚。过了片刻,手机忽然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
“彩虹吗?我是东霖。”
“东霖?”彩虹高兴得差点尖叫,“你在哪儿?回国了?”
“没有,我在加州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找人问的,没什么事,刚下飞机,给你拜个年。”
话音嘈杂,东霖语气匆匆,似乎不想多聊。
彩虹赶紧问:“秦渭怎么样?身体恢复的好吗?”
“还行,这个月可以散步了,不过不能有剧烈的运动,也不能劳累,还要吃很多药。好在他是搞投资的,以数据分析为主,足不出户也能工作,这一病他差点死过去,把平时不待见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都吓坏了,对他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嘿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对不起,这一切都怨我!如果当初不是我…”彩虹又开始检讨。
“不能这么乱联系,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只是做了一个好朋友分内的事,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朋友就是朋友,短短的几句话,打消了她日日夜夜萦绕在心头的愧疚。
“谢谢你安慰我。对了,最近你都在干些什么?把软件公司开到国外去?”她换了个话题。
“你?改行了?”
“对,我现在是职业登山队员。刚从坦桑尼亚回来,这个夏天我会去阿拉伯。”
彩虹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十倍,“登山?你疯了!搞这么危险的运动?还有,肯尼亚有山吗?”
“怎么没有?乞力马扎罗不是?它实际是由三座死火山组成的,我徒步走过高原,路过东北大裂谷,沿途看见了成群结对的羚羊,海明威不是还写过《乞力马扎罗的雪》吗?登山是我的梦想。从小我就想干这个!你知道什么是终极体验吗?”
“终极体验?不知道。”
“当你站在山前,俯视脚下的层层云海,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天,什么是地,什么是你自己。秦渭说在英文里这叫Epiphany…”
“ Epiphany?”彩虹笑了,“你爸妈同意你这么玩儿么?”
“我住在国外,谁也管不了我,嘿嘿,如果莉莉问起,记得替我保密。”
“好的,你要加倍小心。”
“你呢?你怎么样?”东霖问。
“我定居了,就在中碧。”
“听说了。不评价,只问你一句话。”
“呃?”
“你高兴吗?”
“高兴。我很喜欢这里。”
“那就Enjoy吧!新年快乐!”
“你也是。要想着我啊,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哦,别忘了我哦。”彩虹在电话里唠唠叨叨,凄凄切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韩清之死是切肤之痛,接着是最要好的东霖也离开了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到现在没有想通,只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与T市所牵连的记忆和血脉在一瞬间被抽空了。
电话那头东霖的话还在继续,“那是必须的。从阿拉斯加回来后我会跟着登山队回国,目标是贡嘎山,海拔七千五百米,峰顶是六十到七十度的峭壁,绝对有挑战性!没准还能上电视呢!耶!等我的消息!”
她在心中暗笑,才去美国不到一年,东霖变得跟美国大学生一样开朗了,只是他的英语那么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不过这些都难不倒有钱人,更何况他的职业是登山,这跟搞计算机差不多,不需要太多的英语。
“等你到了山顶,记得捡块石头给我!贡嘎峰的石头一定有神性!”
“没问题!不多说了,要去拿行李了,拜拜!”
挂掉电话,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从炉膛里掏出烤好的红薯,她吃了两口,太甜,不吃了,电视里的联欢晚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赵本山的小品还是那么搞笑,但房间里的沉闷与萧索令人难耐,渐渐地,她睡着了。
一夜无梦。大约习惯了天堂生活的韩清也不来找她了。可是,当大脑陷入睡眠时,她的眼皮却有一种奇异的光感。她一直觉得四周很亮,大厅其实只开了一个七瓦的地灯,窗外是漆黑的,天空偶尔有闪亮的焰火,紫色的,流星般点点掠过…
等她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桶圆形容器里,脸上戴着一个氧气罩。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压力,她觉得耳膜有点儿痛,仿佛坐在深海之中。她下意识地清了清噪子,声音在容器里异样地传播着,嗡嗡作响,有点儿变形,有点儿刺耳。
揉揉眼睛,她发现身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捧着一本书正专心地读着。高高跷起的二郎腿挡住了她的视线。而那人迅速觉察了她的动静,转过身来看她,是季篁。
她想拿开氧气罩说话,季篁按住了她的手,用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请配合治疗,专心吸氧。”
她精神本来不好,那几个字渐渐地变得斗大,她稀里糊涂地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容器,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手上吊着点滴,四周无人,床前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窗帘紧闭,可以确定是晚上。
肚子饿得发痛,又有些内急,她动了动身子,发现手脚还有些力气,便坐了起来。她正低头四处找鞋子,门忽然开了。
她的一只脚已经落在地上,索性赤脚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季篁,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拿着毛巾。看见她,他大步向她走来,拾起一双棉拖鞋递到她的脚边,“醒了?”
她点点头。
“厕所在这边。”他扶住点滴架,俯身检查了一下手上的针头,确定一切都好后便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洗手间。
“需要我帮忙吗?”他问。
“我自己可以,”她小声说,“谢谢。”
方便完毕,洗了手,他将她送回床,“你还躺着吧。”
“我肚子饿了。”她说。
“这里有粥。”他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瓶,一只塑料碗,一只木勺,给她倒了半碗粥,“你别动,我来弄。”
她有点儿心虚,因为季篁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是他们初遇时的那种扑克脸。而且他看上去又黑又瘦,浓眉之下的眸子在惨白的荧光灯下发着一丝寒气。
粥的味道没话说,令彩虹想起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为省钱他们很少下馆子,可是,只要彩虹哪天跟着别人去了餐馆,吃了一道好菜,回到家和季篁一形容,他准保能在第二天做出一盘一模一样的来。
真饿,她一连喝了两碗。放下碗,季篁绞了一把手巾,帮她擦了擦嘴。
“很晚了吧?”她说,“谢谢你照顾我,快回去吧。”
“现在是半夜。”
“哦。”她笑了笑,“这医院真好,允许家属陪夜。”
顿了顿,觉得“家属”二字用的不妥,冲他尴尬地一笑。
“也不是,”他说:“我妈曾在这里住了很久,我跟住院部的医生护士们都很熟。”
她低头沉默,过了半天才问:“我得的是什么病?心脏病?”
“一氧化碳中毒,发现时你已经晕迷了。”
她想起以前妈妈一位同事的女儿,也是煤气中毒,发现得晚,抢救了半天才活过来,大脑却受了损伤,说话含含糊糊,经常头痛而且神经严重衰弱。她不禁紧张了,“一氧化碳中毒?我不会有后遗症吧?”
“医生说是中度的,应该不会。不过也不排除意外情况。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一定要立刻报告医生,让她们及时检查。”
她想了想,说:“奇怪,我根本没用煤气啊,也没洗澡,炉子都没开…难道是管道泄漏?”
“是烤火用的煤炉。”他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你用它烤红薯,盖子打开忘记关上。”
这样也能中毒?火焰黄黄的,氧气是完全燃烧的呀。她想不通,可是,立即又发现了新问题,“咦?我的衣服呢?谁帮我换的衣服?”
“你吐得很厉害,我帮你换了,叫人拿去洗了。”
“干吗救我?”她小声说,“让我死掉算了,就当替你妈报仇了。”
他的脸色变了变,眼神中有一丝痛苦。
“对不起。”她赶紧说,“都怪我妈打了那个电话,不然伯母她也不会…”
“我妈不会因为一个陌生电话就轻易放弃生命。如果那么容易放弃,十几年前她就放弃了。”他冷冷地打断她,“她之所以要走,是因为太爱自己的孩子。”
“总之还是很对不起你。”她喃喃地说。
自从听到季篁母亲自杀的真相,彩虹在盛怒之中冲出家门坐上火车就追到了中碧,连辞职这么大的事儿都是委托关烨办理的。后来为了几道关键手续不得不回城,她也就是径直往中文系走了一遭。火车早上到,她办完事立即走人,三过家门而不入。彩虹觉得,妈妈为个不让季篁和自己恋爱已无所不用其极,行为语言态度次次触及底线,看在多年养育之恩的分上她都忍了。因为她相信上一代人虽然思想固执,观念陈旧,出发点还是为了孩子。只有这一个电话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彻底领教了妈妈的果断与毒辣。
“过几天等你出院了,就去找系主任辞职吧。”季篁站起来,收拾她吃剩的碗勺,“你的生活这样马虎,早晚还会有事发生。”
“我不辞职。”彩虹说,“我喜欢这里。”
他本来已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那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我待多久跟你有关系吗?”彩虹喝下一口水,眼睛瞪得滚圆,“我是煤院的正式员工,既不吃你的又不喝你的,季篁同学,你管我待多久呢?我何彩虹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到了年纪找个人一嫁,我就扎根在中碧。”
他冷笑,“你是来捣乱的吧,彩虹。”
“是的,季篁,我就在这里跟你死磕。”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将门一关,扬长而去。
彩虹以为季篁不会再来看她了,不料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还给她带了早饭。
只是他从来不笑,都是板着脸,对她爱理不理,拒绝讨论学术问题。彩虹躺得实在无聊,只得抱着笔记本电脑猛打游戏。若有护士来,季篁就解释说彩虹是学校刚分配来的青年教师,家在外地,身体出了点问题,系里派他负责照料。住院部有食堂,但季篁坚持送所有的中饭和晚饭。一菜一汤,味道绝对大师级,吃完了还有点心,水果和宵夜。这样待遇是彩虹不敢奢望的,所有季篁送来的东西她全吃,既不问也不说,打开饭盒就下勺子,搞得自己像个叫花子,一天就在等这几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