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以防万一,父亲在自己屋子的墙壁上挖了一个隐蔽的洞,仅够两个小孩藏身。那天夜里,全家人都中了埋伏,父亲很快发现情形不对,在被人破门而入的前一刻,及时地将两个孩子藏入洞中。
大哥那时不到十岁,而他则两岁出头。事发之时正当夜半,自始至终,他都在熟睡之中。
大哥亲眼看见父亲死于乱刀之下,他浑身血肉剥离,不复人形。
母亲则是活活地被火烧死,她在火中尖叫,呼唤着父亲的名字。
“妈妈当时已怀胎四月,”他轻轻叹道,“她总是问你,想要一个弟弟还是一个妹妹。”
青花瓷罐里装着的,是母亲的骨灰。
也许重述亲人的死是种罪过,父母的死在大哥的叙述中显得简单。他闭上眼想象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发现脑中除了些模糊的影子,一无所有。而在这当儿他却想起了自己的养父。想起了他粗糙的手掌和嘶哑的嗓门;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冬夜父子俩一起推车的情形;他甚至还记得黎明前的空气是如何冰凉刺骨,道旁的冷彬是怎样高耸入云,包谷酒的味道是如何浓烈呛口…
对他来说,父母的死虽让他震憾,却远不如那一夜他站在冰水中的感受真实。
他记得养父说过,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想起这一夜,便没有过不去的时候。
也许正是因为这句话,他让太多的事情轻易地“过去了”。他想当大侠,便让“大哥”过去了;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便让“仇恨”过去了。
不是么,每个人的一生都在选择让什么过去,不让什么过去。
为什么他与大哥的选择恰恰相反呢?
烛火忽然“哧”地一响。
他看见大哥在骷髅面前跪下来,用小刀割破手掌,血一滴滴地滴入烛火。同时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也跟着跪下来,抽出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掌。学着大哥的样子,让血滴入烛火。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很不熟练。手放得太低,差点被火燎了个泡。
一股奇异的腥味在他鼻尖游荡。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却看见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生怕这股腥味会逃走。
然后,大哥站起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屋里的气氛让人无所适从,他像个生客一样不自在,想逃走。
“你常来这里?”他没话找话地问道。不知为什么,腿突然一个劲儿地晃了起来。
大哥斜睨了他一眼,点点头:“以后,你也可以常来。”
他低头,没有回答。
“你不喜欢这里?”
“我不喜欢这些仪式。”
“仪式有仪式的好处。有些东西如果脑子记不住,仪式可以让身体记住。”一丝讥诮浮上他的嘴唇,“你看过观音庙里磕头的女人了么?她们并不是因为信才磕头。而是头磕多了,便信了。”
他听出了话中的挖苦之意,却没有反驳。
骷髅的面前摆着七只灰碟。其中一个上面放着紫砂陶罐。仪式完毕,他看见大哥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陶罐,恭恭敬敬地放到左手边的第二只灰碟上。
“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问。
“祭品。”
“什么样的祭品?”他很好奇。
“沈静禅的肺,沈枯禅的肝。”
看着剩下的五只空空的灰碟,他心中暗暗盘算沈轻禅会被装在哪一只碟内。蓦地,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他俯下身去,在地上找了个空桶,开始狂呕。
“听着,”大哥不为所动,“我会很快结束这件事,到时我们会过上没有仇恨的生活。”
他略加思索便已了然。毫无疑问,大哥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祭仪。在祭仪中,他按照沈氏兄弟在中原的住所来安排他们的死。沈静禅在南,五行属火,祭用肺;沈枯禅在西,五行属金,祭用肝;沈空禅在东,五行属木,祭用脾;沈通禅在北,五行属水,祭用肾。沈听禅在中,五行属土,祭用心。剩下的两个碟子,想必会留给沈泰和沈轻禅。
“等拿到了所有的祭品,我会将它们抛入九泉。祭书上说,如果将这些祭品献给上苍,我在这尘世上的所有仇恨都将消弥。”
那一刻大哥的声音是空洞的,他怀疑他的心灵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占满。
“我和你不一样,”他轻声道,“你的仇恨是真实的,而我的却是想象的。我不会为一种想象去消灭真实的东西。”
说话时他看了大哥一眼,烛光正照在他脸上。
大哥的犬齿很尖锐,白瓷般闪闪发光。而他却没有向他告辞,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 …
“咚!咚!咚!”
“是谁?”
“子忻。”
“等等!”
她一下子惊醒了,从床上弹起身来,飞快地洗脸、梳头、换衣裳,这才将门拉开一角,斜倚在门框上,睫毛窗帘般地一挑,笑盈盈地道:“子忻,这么早找我什么事?”
笑到一半,忽想起昨天刚和这个人有过争吵,现在这么高兴似乎不妥,笑容便悄无声息地从脸上溜回了嘴角。
既而眼光落到扶在门框的手腕上,上面戴着子忻做的那只藤镯,便是睡觉也舍不得摘下来,忙将手放到身后,滑下袖子悄悄掩住。
“这只米缸还给你。”他举起一只沉淀淀、黑黝黝的铜罐,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哦。”
过了一会儿,她更正:“这不是米缸,是铜器。”
“很珍贵?”
“很珍贵。”
“值多少钱?”
“这么说吧,”她本想说些好话,心里忽有一股急待发作的恶意瞬间爆发,“倘若你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突然抽筋死掉了。要我卖掉这个铜器去给你买个棺材,我绝对不干。”
她插着腰,气鼓鼓地看着他。
“嗯,这玩笑我喜欢。”他道。
她无法发作,发现这个人说话能把人气死,但别人想气死他却不容易。
“还为昨天的事生气?”
“我就是气量小,怎么着?”
“其实和人相处不需要那么多专业精神嘛,每个人的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
“哈!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
“承认你脑子有问题。”
子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总喜欢在对与错之间纠缠?”
“因为我有专业精神。”
“还因为你胆子大。”
“我?胆子大?”
“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敢于聪明的人不多。”
“明白了,你在恭维我。”她咧开嘴,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她一点也不温柔,笑声很大,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傻。
但他喜欢这种毫无拘束的样子。
他当然记得这个笑容,还有一个女孩也喜欢这么笑。他曾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可以这样逗她笑下去,可惜她笑的时间很短很短。
“为什么每次我高兴的时候,你的样子却有些难过?”苏风沂歪着头问道。
“没有的事。”他避开她的目光。
她还想接着问下去,他迅速将手中的铜壶举到她面前:“我用毛笔将上面的灰尘刷了一下,你看,露出很多花纹。”
那是一只锈迹斑斓的铜壶。
侈口、束颈、斜身、圈足,全身用红铜嵌错着采桑宴乐的图案。
她一把将铜壶抢到怀里,瞪大眼睛,将它仔细检查,大声道:“除了用毛笔刷之外还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
“没用刀子刮?”
“没有。”
“没用水洗?”
“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以后我的东西你别乱动好不好?”
“这暂时算是我的东西吧?那十五两银子你还没还呢。”
“听着,姚子忻,”她一板一眼地道,“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女人没职业。就是有也不当一回事儿。不过,我很喜欢我干的这一行,对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很认真。以后你若想动我的东西,一定要先问我一下。”
她的表情很严肃,话也硬邦邦地让人难受,子忻的态度却很老实:
“好的。”
她戴上手套,捧着铜壶,将上面的花纹细细地看了一遍,叹道:“可惜少了一个盖子,被那村夫当作烂铜扔掉了。”
“我倒见过一个类似的铜壶,上面有盖子。”子忻道。
苏风沂眼睛一亮:“在什么地方见过?”
“一个富翁的家里。”
“你可还记得他的名字?”
“不记得了。”
苏风沂叹息:“可惜。如果我卖给他的话,可以卖个好价钱呢。”
“你说它们会是一对?”
“有可能。……这种随葬品从来都是成对出现的。”
“这真的是商代的东西?”
“没那么早。……看这兽面衔环的图样,大约是战国初期。”
“我记得那盖子的形状有些奇特…”
他记得父亲的书架上有一只类似的铜壶,盖子是空心的,从盖缘处伸出三只小爪。小时候他和子悦在里面养过蟋蟀。不过,当他问父亲盖子为什么是空心时,父亲说不知道。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很少说“不知道”三个字。
“是啊,盖子是空心的。这是酒壶,盖子上伸出三只小爪,喏……就像这样,”她用手比划,“爪子抓住滤布,用来滤酒。”
他恍然大悟,指着图案又问:“那么,这些拿着藤筐在树上采桑的女人、还有旁边腰佩短剑的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桑林是社祭之处。商汤在那里祷雨,男女在那里幽会,《周礼》所谓‘仲春三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便指此事。《诗经》上不是也说‘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么?”
“唔,有学问。我还有几个问题可以一并请教么?”
苏风沂点点头,一脸兴奋,跃跃欲试。子忻果然一连串地问了七八个问题,正中苏风沂的下怀。她摇头晃脑、旁征博引地解释了半个多时辰,抱着铜壶的双臂累得发酸也不觉得。子忻则一直凝视着她的脸,专注地倾听着,露出钦佩的神色。
“现在你感觉好些了么?”末了,子忻道。
“什么好些了?”
“你还为昨天的事生气么?”
“不生气了,早忘了,嘻嘻。”
“我真羡慕你,”子忻道,“每天可以摆弄这么美的东西。”
“是啊!”苏风沂趁机大发感慨,“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对我来说,铜壶之美只在于桑间男女的舞蹈,只在于那一刻被工匠的手凝结下来的欢乐。时间冻结,经过千年,变成一道永恒的空间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你面前。这种愉悦无需知识、不待考证,双眼一瞥就能感受。……这才是真正的美。”
子忻凝视着她,笑了。
“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很哆嗦!”
“聪明人哆嗦好过傻子唠叨。”
说完这话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接着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拉,一只粗壮的手臂从门外挤进来,一眨眼,苏风沂的面前已多了一只满是汗毛的大手,食指和拇指当中捏着一朵小小的雏菊。
“阿风,早!”门外的声音道。苏风沂将头探出去,见王鹭川笔直地站在自己和子忻中间,一脸灿烂的笑容。
“咳咳,鹭川,这花…我不能要。”苏风沂偷偷看了子忻一眼,小声道。
“为什么?这只是一朵花而已。”
“嗯…多谢…只是…我没有花瓶。”
“你手上的这个不是?” 说罢,将雏菊往铜壶里一插。铜壶太大,整朵花全掉了进去。
“这位是姚子忻。”苏风沂指着子忻道,“他是……”
“我们刚刚认识了。”王鹭川沉着嗓子道。

… …
小庙的背后杂草丛生。
不远处的山崖上,一瀑高挂,飞琼溅雪。水雾在树杪间蒸腾着,湿漉漉地落在道旁盛开的山花上。烟岚凝翠间,一道彩虹若隐若现。
越过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们找到了那株冷彬树。苏风沂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四周的景致,又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葛藤,道:“这地方不错。”
唐蘅一直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该不是想打退堂鼓了吧?”苏风沂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道。
唐蘅神秘地笑笑:“你是不是有点想要我打退堂鼓?如果是这样,我随时准备撤退。”
“这事今天一定要完成!”仿佛要坚定自己的决心,苏风沂道。
“你不必这么大声。”唐蘅道。说罢从怀里掏出阿青,放到唇边低声祈祷。大约在他的心中有一段长长的祷文,他双目微合,喃喃自语,脸上满是肃然之色。
过了一会儿,见他的祈祷还没有结束,苏风沂从怀药筐里掏出一壶酒,仰头喝下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要喝酒么?”
唐蘅道:“不喝,谢谢。”
他注意到她的手一直都在颤抖,喝了酒后,颤抖没有停止,反而愈发严重了。
“我还需要再喝一口。”她拔开壶塞,又灌了一大口,这才将酒壶放回筐内。然后,她解开发簪,面向冷杉坐了下来。阳光透过树缝均匀地洒下来,树干上有她模糊的侧影。她不敢看他,却果断地脱起了衣裳。
很快,他看见了她光滑的脊背。她比外表看上去要消瘦,脊骨像蜥蜴一样清晰。她双手紧紧抱住胸口,胆怯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过来。”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发抖的肩上:“你好像很紧张。”
她笑了笑,道:“我不紧张。这里虽然没有人,我们还是早些开始比较好。”
他淡淡地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
“子忻若知道了,是不会原谅我的。”
“子忻?子忻才不会在乎这些事呢,”她轻轻地道,“无论我怎样得罪他,他都不在乎。有时我倒希望他能多在乎一些呢。”
唐蘅道:“那你也犯不着用这种法子来激怒他。”
苏风沂道:“我没想过要激怒他。”
唐蘅道:“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做挺荒唐?”
“你已经答应我了。”
“我想最后再劝你一次…”
“不必了,我心已定。”
“那我就脱衣裳了。”唐蘅道。
“脱吧。”
他脱掉上衣,露出修长的上身。尚未靠近,她已感到从他身上传来热腾腾的气息。
“不要把树干抱得那么紧好不好?”见她浑身发抖,唐蘅失笑。
“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我也并不想逼你,”苏风沂小声道,“让你失贞我感到很过意不去。”
“别客气。我将竭诚为你服务。下面你想怎么开始?……一切你说了算。”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却又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双手抱膝,静悄悄地坐在树边,心事重重地看着远方。
他什么还没开始做,只是刚解开腰带就听见一声尖叫。苏风沂忽然双手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
“怎么啦?”他问。
她没有说话,全身不停地颤抖,然后身子紧紧贴着树干,像只蜗牛一样卷了起来。
“害怕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坐到她身边,柔声道:“你知道,为了今天这件事,我想了整整一晚。”
她仍然哭个不停。
“你不了解子忻,”他继续道,“子忻的脾气其实很好,尤其是对女孩子。他绝不会让你难受的。”
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做,无论子忻知不知道,你将来都会后悔。”
“我…我…”她欲言又止。
“拿着我帕子,把眼泪擦了,坐一会儿咱们就回去吧。”
她接过帕子,轻轻道:“阿蘅,紧紧地抱着我,我害怕。”
犹豫了一下,他紧紧搂住她战栗的身躯。
他隐隐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怕得这样厉害。好像她所面对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另一种深刻而无形的恐惧。她缩在他怀里,浑身哆嗦得像一个吓破了胆子的小孩。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淋湿了他的胸膛。
“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握住她的手,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恨我哥哥…他…欺负过我。”
那个画面又出现了。
……给我倒杯茶。
她战战兢兢地提起茶壶。
那是只苍白无力的手,文人的手。上面的血管是浅蓝色的。那手一直慵懒地抚着碧青的茶盏,忽然间却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扯到他的怀里。
她只是个女孩子,不到十三岁,无力挣脱。她从此便害怕看到任何一个赤裸的男人,一旦看见,就会产生无法克服的恐惧。
他浑身一震,手指忽然收紧,恨恨地道:“这个畜生!我替你杀了他!”
沉吟半晌,他又轻声安慰:“你放心,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爱你的人就算知道,也不会介意。”
“可是我介意!呜…呜…如果我连你也不能面对,”她抬起脸,满脸泪痕,“我只怕不能面对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包括子忻。”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在新婚之前要逃走。为什么每当快要接近子忻时,会突然变得很粗暴,会违背初衷,将好事弄砸。
她爱一个人,却害怕真正和他在一起。在爱的背后,恐惧如潮汐般涌动。
“也许我能将你治好,”唐蘅淡笑,“现在我觉得你的主意不坏。”
“不,我也不敢看你。原先我以为我敢,可是我还是不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要把我当作男人。”
“那你是什么人?”
“我什么都不是,”这回轮到唐蘅沮丧,“总行了吧!”
“我并非故意为难你,”苏风沂叹道,“只是想说,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些东西无法改变。它们就像脚下的石头那样真实、坚硬。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最容易改变,也最好改变……”
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道:“那就是你我的想法。可是,想法改变了,石头还是石头。”
“你是说,”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直都在自已骗自己?”
“不是。”
“那是什么?”
“你自然不可以违背自己的感觉,可人心是变幻莫测的。你很难等到大家都能接受你的那一天。”
他脸上痛苦之色忽浓,怔了半晌,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么?”
她看着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道:“我只想告诉你,我能理解你,你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我的世界里。”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颤声道。
然后,他们像朋友那样紧紧地拥抱起来。她感到他用力地搂着她,好像要把她塞进自己的胸膛。她听得见他心酸的梦和血液的滚动。
正在此时,一声叹息忽从身后传来。
两人同时抬起头,转过身去。
不远处的山墙外,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的男人。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却有一个与唐蘅一样饱满高昂的额头。他笔直地站着,目色深邃、神态平静,如同一尊石像。苏风沂飞速地抬起地上的衣裳,将身子紧紧裹住。
与此同时,唐蘅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紧,他看不见你。”
“他明明盯着我们。”
“他是我父亲。”
唐潜!
苏风沂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匆忙穿好衣裳,唐蘅拉着苏风沂快步走到父亲面前,故作轻松地叫了一声:“爹爹!”
唐潜没有理睬他,转过头,对苏风沂道:“姑娘,你认识你身边的这个人么?”
“认识,叔叔。”
他的脸微微一沉,道:“告诉我,他刚才可曾有何非礼之处?”
“没有,叔叔。”苏风沂勉强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舌头,“我们一直在聊天。”
唐潜淡淡一笑,没有接着往下问。
唐蘅扫了一眼父亲的身后,问道:“爹爹,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大哥没陪您一起来?”
唐门的人都知道唐芾是唐潜的影子,任何时候都跟随在他身后。
“我要他去办一件事,是子忻陪我来的。”
两人慌张地对视了一下,苏风沂的脸已急得发青了。
“子忻?他一早就出诊去了,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唐蘅的脸也白了。
“是这样,我找到子忻,让子忻打听你的下落。有位朋友说看见你和一位苏姑娘背着药筐一起出了门。子忻便说你可能陪着苏姑娘采药去了。”唐潜缓缓地道。
“那子忻呢?”东张西望也没发现子忻的人影,苏风沂还心存侥幸。
“他把我送到这里,突然说还有个病人等着他,匆匆地走了。”唐潜答道。他顿了顿,正想说话,忽听见有人绝望地哼了一声,忙问,“苏姑娘怎么了?”
“她不大舒服,有些头昏。”唐蘅扶着浑身发软的苏风沂,强自镇定地答道。

回客栈的路上,苏风沂一言不发。
她一直在想回到客栈之后,该如何面对子忻,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
等到了客栈她才发现一切已不用解释。
她在门口遇到了郭倾葵,郭倾葵告诉她子忻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她紧握双拳,尽量不让嗓音显得太过绝望。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你忘了他本是个江湖郎中,一向行踪不定,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郭倾葵疑惑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猜测出子忻出走的原因。
她冲到楼上拼命地敲子忻的门,开门的却是一个长脸老头子。
“姑娘找哪一位?”
“原先…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呢?”她大惊失色。
“俺乍知道?俺刚搬进来。”老头子操着一口乡音答道。
汗,后面几章因出版原因暂时不能贴…等过了期限,一定贴全:)
丁将军
第二十二章 丁将军

这几日丁将军的心情颇不愉快。
他觉得朝庭不把他当回事,地方官不把他当回事,除了自己手下的士兵,谁也不把他当回事。
因一句冒冒失失的话,他得罪了宰相,被一道旨意打发去西北驻边。
因此他要跋山涉水,越凤翔、出兰州、到那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比西还西,比北还北!
他领着兵千里迢迢从京城出发,还没走到路程的一半,又一道旨意传来,让他顺路剿匪。
说是剿匪,又不是什么大匪。既非太行山上来历资深的强盗,又非震动朝纲的义军,几个小小的山寨,一群乌合之众,就要让他的大队人马停步,杀鸡焉用宰牛刀?
在地方官绘声绘色的描述里,青岭的山匪格外骠悍,在云雾笼罩的大山中神出鬼没。官府束手,屡剿不尽。有时候一整队人马入山,还没探出山匪的踪迹,便要么身首异处、要么全部消失。
当然在这件事上,地方政府并不是没有努力。十年前,他们曾集结兵马杀上青岭、与山匪大战了九天九夜。官府代价惨重,山匪亦死伤殆尽。那场战役之后,大家都以为青岭山从此已是清静之地,为了记念自己的功劳,地方官耗巨资在山中修一条宽敞的驿道,设有六站,每站都有驻兵。大江南岸东西陆路的最近通道终于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