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山的确是山,但这座山却是封印在结界之中,平常人绝对看不见,假若不小心闯进来,也只能看到一座光秃秃的土山,连树都没有几棵。
“非嫣……我们还要走多久?”
镇明拨开眼前的枯枝,谁想它居然应手即断,迸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现在是仲夏,这里怎么尽是枯枝干草?”他一脚踩上一团枯黄的草,发出吱吱的声音。周围的景象分外荒凉诡异,这情形倒与麝香后山坠天狱有些相似。
非嫣灵活得如同一只狐狸,红色的裙角就是她的大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轻巧灵敏。她回头笑道:“如果不弄成这样,还不被那些顽固的凡人缠到烦死?天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听来的鬼话,说什么狐狸精就会迷惑人,然后吸取人的精气……那又不是狐狸精的独门绝技!凡是修炼媚香术的妖都会呢!我们故意把无尘山外围弄得这么阴森,就是不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动不动请什么高人来除妖!”
镇明轻道:“狐狸精都会迷惑人的,连神都被迷了去,何况凡人?”
非嫣听他话语里颇有戏谑意味,不由回头白了他一眼,但见他双眸里情色温柔,爱怜横溢,心里又是一动,难得地有些红了脸,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不再说话。
又走了一刻左右,眼前忽地如同变戏法一般,绕过一课枯树,景色豁然开朗。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叫不出名字的浅紫色花海,花朵细长娇小,一团团锦簇在修长的花杆上。这些花足足有半人高,香气袭人,甜蜜芬芳。
在遥远的花海尽头,矗立一座高山,云雾缭绕间看不真切,但觉碧绿喜人,苍翠雄伟,头顶天空流云肆卷,如同天女身上的轻纱,映着晶莹苍蓝的天空,格外令人心旷神怡。在这样开阖广阔的天地间,镇明只觉自己突然变得极度渺小,这一个瞬间,他再不是高高在上自认无所不能的神,他与所有众生一样,只能喟叹天地的玄妙。
“你们……”他顿了好久好久,才迸出两个字,实是不知该说什么,“你们……真会享受啊……”
非嫣自豪地吸了一口气,笑道:“天下间谁还会比狐狸精更懂得享受呢?我们只喜欢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然要弄得完美一些。”
镇明见那山极远,不由叹息,“这样远,起码要走上半日,如此,到了山中恐怕天也黑了吧。”
非嫣揽住他的腰,对着天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就见天边飞快地窜过一个小黑点,越飞越快,转眼就来到眼前。镇明只觉头顶顿时黑了下来,飞来的竟是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鹰!在镇明的记忆里,唯一一次见过的如此巨大的禽鸟,便是地下冰城内朱雀现出的凤凰原身。
那只鹰极具灵性,乖乖地停在两人身前,脖子下面栓着一道黑白相间的丝带,用金钩钩住,异常神气。
非嫣牵着镇明,轻快地跃上鹰背,拍拍它的脑袋,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古怪的话,那只鹰立即展开翅膀,仰头对天高声啼鸣,声若裂帛,振聋发聩。
“抓好了,掉下去我可不管哦。”
非嫣笑吟吟地对镇明说着,把手里的绳子递给了他。
镇明到底是神,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那只鹰稳稳地飞了上去,风声渐渐凌厉,劈在脸上沉重而且尖锐,雾气也渐重。镇明揽住非嫣,在她耳边说道:“这是识路鹰吧?无尘山的狐仙果然会享受,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敢用。好在麝香王没认真追究过,不然你们恐怕也过不了什么清净日子。”
非嫣哼了一声,“难道只准神享受?好霸道……唉唉,我们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怪讨厌的。镇明你在害怕吗?为什么手在抖?”
镇明面不改色,在她腰间掐了一把,细声道:“在抖的是你,你这个鬼心眼的狐狸精……”
低头见她神色妩媚,双眸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他心中便缓缓荡漾开来,忍不住吻了上去。耳边风声呼啸,非嫣却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只盼这一刻长一些,再长一些,好让她融化在这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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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明明算好了时候,你们最迟也该未时二刻赶到。但现在酉时都过了,你们到底去哪里疯了?”
司徒神色不善地瞪着面前两人,他们迟到了居然还都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他转头去看非嫣,见她红晕满脸,连脖子都红了,心下登时有些了然。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他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句,却被非嫣用力敲了一下脑袋,“臭小子还敢教训我?牡丹在什么地方?我的侄子呢?”
司徒一提起自己的孩子顿时笑成了开花馒头,傻兮兮地摸着脑袋,领着他们推门就往后院走。非嫣四处打量着久违的大屋,笑道:“你倒是没做什么修葺,这屋子还和以前一样。”
一样宽敞的庭院,院子里的水池里依然开满了粉红的莲花,假山和雪白的墙壁也没有任何变化。连门上的雕花里都没积什么灰尘,果然不愧无尘山的名号。她望着池子边的石头假山,有些发呆。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和司徒爬上去玩来着,结果她没站稳掉了下去,如果不是司徒情急中给她当了肉垫,那次必然要断手脚。
转头再看看司徒,以前那个小小的男孩子,只会跟在自己后面哭鼻子闹着要下山玩的调皮鬼,如今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昂藏男子。他的背如今如此挺拔,肩膀也宽了不少,似乎把全天下放上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连孩子都先生了……
非嫣忍不住踹了上去,解一口莫名的闷气。
后院里是一排精致的瓦屋,司徒手舞足蹈地奔去一扇门前,轻轻推门,屋子里极安静,有一股安宁的祥和的甜蜜香气。
青纱舞动,帐里影影绰绰,牡丹和孩子还在睡觉。这个孩子足足痛了牡丹两天,为了生下他,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到现在都不能畅快地说话。
司徒轻轻走过去,揭开帐子,眼里满满地溢着幸福与怜惜。他低头在熟睡的牡丹脸上印下一吻,然后从她身边把圆睁着眼睛的小娃娃抱了起来,颠两下,爱不释手地逗着他玩。
“我看看。”
非嫣小心地把孩子抱过去,就见他皮肤如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毫不畏惧地看着她,看了半晌,他咯咯笑了起来,伸出胖胖的小手抓她的头发和胸前的璎珞。
“眼睛像你,但鼻子和嘴巴与牡丹一模一样……”
非嫣在他胖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抱着侄子出门慢慢逗去了。司徒替牡丹掖好被子,又吻了她一下,显然爱怜之极。
出了门,就见非嫣在孩子手上套了一个嫣红的镯子,司徒眼睛一亮,笑道:“没想到啊,这东西我要了不下上百次你都不肯给,这下倒给了我儿子!”
非嫣笑吟吟地说道:“那是自然,姑姑的见面礼怎么能轻?这镯子可给他三百年功力,至于能否成大材,就看你这个爹爹怎么调教了。可不许溺爱!”
她又看了孩子良久,这小家伙似乎完全不怕生,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眸光流转间,竟有她熟悉之极的司徒的那种狡黠味道。她有些发怔,过了一会才问道:“取了名字没?”
司徒摇头,“就等你们来取,镇明向来博学,请替你侄子取个好名儿。”
镇明把孩子接了过去,见他玉雪可爱,但神色间却有一股天生的悍然固执,也不知传了谁。怔了半晌,他才微微一笑,把孩子抓着他头发玩的小手握住,轻道:“果然是龙子凤孙,只是过于固执了。叫他睿狐,望他睿智开明,不要因小失大。另狐字取司徒的血脉,有护佑之意,愿他平安康泰,逢凶化吉。”
但再看这孩子,眉宇间颇有狡黠之意,但聪明过于显露在外,恐日后要遭劫难,于是又道:“我再给他一个字,藏拙。锋芒过露者,往往遭人妒忌,时刻谨记藏拙,不要惹祸上身!切记切记。”
司徒笑眯眯地把孩子抱过来,掂了两下,唤道:“狐儿,我的狐儿!你快快长大!爹爹带你去山下打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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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诗引用古诗十九首之十三。
驅車上東門
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
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
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
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
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
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
賢聖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
多為藥所誤
不如飲美酒
被服紈與素
特此注明。第十七章
欢喜半日,终于还是把小孩儿送回了牡丹身边,让他们母子安心睡在一起。小睿狐极安静,不哭也不闹,一直圆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严肃地看着所有人,直到了牡丹身边,才缓缓眨了眨眼睛,拉住她的头发和衣服,依恋地睡了过去。
司徒关上门,示意两人去前厅说话。三人坐在椅子上,连喝了两杯茶,司徒却一个字也没说。镇明见他神色凝重,知道事情必然与神界有关,他放下杯子,温言道:“有什么直说无妨,神界如今于我已无甚意义,你我不过深山之中喝茶聊天下而已。”
司徒点了点头,手指在杯缘迟疑地摩挲了两下,才道:“你们一路由西向南过来,难道没有听说四方那里的事情么?”
镇明看了非嫣一眼,她摇了摇头表示没注意。他道:“我们一路尽量避开繁华地段,走的是偏僻小路,也没打探消息。你听到了什么?”
司徒轻道:“还有三日,三日后白虎就要昭示天下,立号建都,他要建立新神界,我原想他一旦夺了麝香山就会立即巩固势力,但没想到他居然拖这么久。”
镇明淡淡地抚着袖子,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半晌才道:“他办事向来稳妥,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且看他如何着手神界事务,他的能力的确比我们五曜强许多,况且他也有野心。若能将神界发扬光大,令三界安泰富裕,也是一件乐事。”
司徒眸光微转,浅笑道:“你能看开再好不过,但你不觉得很奇怪么?白虎召集许多能人异士,就好象当初初代麝香王那样,封号拜职,令他们列入仙班。但什么人都给了封号,偏偏没有暗星的……事实上,暗星根本就被他雪藏起来不令世人再见了。”
镇明叹了一声,“你一向聪明,怎么在这事上糊涂了?暗星是什么身份?倘若要给她封号……白虎这个王还做得成吗?白虎打压她还来不及,怎可能给她势力让她反?再说……暗星这人很有点古怪,好象对白虎完全忠心,几次接触都看不透她真正想法,想来也是白虎怕她出什么乱子,用秘术控制着吧!”
司徒连连摇头,“镇明你错了,白虎非但没有打压她,反而比之前更加放纵她了。此次新都依然选在麝香山,但大典却会到宝钦城完成。暗星早就去了宝钦,所到之处张扬跋扈,目下无尘,宝钦人叫苦不迭,状子堆了一房间。白虎却只给了三个字的回应:‘随她去’。这样还不古怪么?”
镇明苦笑了起来,“这些话早就没意义,就算暗星一怒之下把宝钦曼佗罗这些大城全灭了,我们也无力阻止吧?况且暗星有白虎那个擅于机关算计的神跟着,为了刚到手的天下,白虎不会过于放纵她的。”
司徒眼睛一眯,过得一会才慢慢念道:“第一日死三十人,重伤轻伤者上百,宝钦供奉初代麝香王的千年古刹完全被毁;第二日死六十八人,重伤轻伤者五百余人,宝钦第一大世族一夜之间尽数被诛,起因莫名;第三日死……”
“够了!”
镇明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冷道:“她总共去了几日?难道每日都在闹事伤人?”
司徒说道:“已经有五日了,一日比一日残酷。我看她不是疯了就是完全不把凡人放在眼里。”
镇明沉吟良久,才轻道:“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司徒笑道:“没什么别的,如你所说,喝茶聊天下。三界遭殃永远与无尘山没甚干系,我才不在乎。但某人曾说过甘愿放弃神界只为了避免屠杀伤害凡人,我今天这一说,不过提个醒,免得某人日后看了惨状心里后悔而已。”
镇明长叹一声,心里极是难受,却说不出话来。非嫣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们……要不去宝钦看看情况?”
镇明反握住她的,顿了半晌,才道:“好,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绝对不能让暗星他们发现我们的踪影。”说完他又叹了一声,声音枯涩,“但看了又如何?天下已是君家物,她杀,她败,她好,都不由我们承担了……我只是,愧对凡人众生。”做了个颜面丢尽的逃兵。
非嫣见他神色凄凉,便一个劲对司徒使眼色,要他说点别的轻松的调解一下气氛。司徒挑了挑眉毛,又咳了两声,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了,关于你们一直在找的圣地,我这里也有一点线索,是我在无尘山这里的藏书阁内翻了整整三日才找到的一些典故,有兴趣听听么?”
镇明果然精神抖擞起来,连声问他找到了什么。
原来圣地是极古老的一个传说,甚至在神界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了。那时只有阴阳两界之分,神鬼同界而处,有灵力者自然而然聚集在一处,普通人可以去那地方花钱消灾,请来高人解决种种难处。可以说,当时灵力者聚集的地方,便很有点神界的雏形了,只不过没那么多规矩,也没有高高在上地让凡人膜拜顶礼。
圣地一共有四个,东南西北各一。直到初代麝香王建立了神界,东西北三方的圣地渐渐败落,成为了一些没能列入仙班却又具有某些特殊能力的人的地盘,由于闹事太严重,便被初代太白之神灭了。只剩下南方的圣地,人烟渐渐稀少,最后居然不知所踪,淡忘出人们的记忆里。
“你们手上那青铜的薄片其实不是什么引子,而是当时灵力者之间的一种信物,配在腰间表示自己的能力。上面的纹路是用者自己刻上去的,估计应该是表示能力之类的东西。”
司徒喝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关于圣地的典故极少,想来是被初代麝香王遮掩了去。毕竟高贵的神究其根本不过是一群有特殊能力的凡人,这样的事实凡人无法接受,你们自己也无法接受吧!”
镇明不为所动,淡然一笑,“我本身就是凡人,没什么接受不接受的。说了这许多,圣地究竟在什么地方,你可有线索?”
司徒勾起嘴角,“问的好,我也不知道。书上只有一句话——日行千里,深水之下,有灵泉涌动,其活死人,医百患,固魂魄,堪为一奇也。”
镇明思索良久,摸不着头脑。非嫣却是嘻嘻一笑,说道:“急什么?该到的时候,我必然能感觉出来。什么深水之下日行千里的,都是诓人而已。现在为这事烦恼可太早了些,我还想快活过一段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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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摊的生意最近越来越差,王老汉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原本喜欢大早上出来喝茶的客人们如今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两天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人人都是一付惶恐的模样,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王老汉一直是孤身一人,没老伴没儿孙,平日里就喜欢与人乱侃,眼下却没半个客人,他已经有好几天都找不着人说话了,很有些郁闷。眼看茶馆前日也关了门,人人自危,他只道麝香山那里出了什么大事,没甚自觉,依旧做他的包子生意。但眼看这点小买卖也要赔本了。
这日他从寅时一直干坐到接近午时,街上行人零落稀少步伐匆忙,没人瞥一眼白绵绵香喷喷的包子。唉,看样子今天又得自己解决两笼的包子了。他起身准备收摊,刚熄了炉火,就见街角那里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人,把几个铜板往他手里一塞,赶命似的催道:“快快!五个豆沙包!五个肉包!快点装!”
他接过铜钱,用手捏了两下,嘴里嘀咕道:“急什么呢?老汉我手脚慢,快不了!真真怪事了,城里来了怪物不成?一个个都赶命似的。”
那人急得冒火,连声道:“你这老头好拙!难道不知道暗星来了宝钦?!前几日不晓得第一世家怎么得罪她老人家了,居然满门全灭!死的人堆成了山流的血淌成了河!你不想莫名其妙被牵连,就赶快收摊子回家吧!暗星是好惹的吗?!”
“扑”地一声,包子掉在了地上,王老汉目瞪口呆,没反应过来连声问道:“什么什么?暗星来了?第一世家给灭了……喂喂!你倒是回来把话说清楚啊!”
那人早拾了包子跑得无影无踪,留下一串嚷嚷:“不知道她今天还去什么地方转悠,还是保命要紧,快回去吧!”
王老汉本能地收拾好摊子,把钱袋子紧紧系在胸口衣服里面,然后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钻,也不知道到底该去什么地方躲起来。他家还在城外呢!这会子哪里来得及回去!
刚跑过街拐角,就听前面哭喊声震天,不一会迎面跑来无数人,潮水一般涌过来,差点把他的老骨头撞断了。他没头没脑地抓住一个脸色惨白的小伙子,连声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了?!”
那少年话都说不清楚了,结巴着语无伦次:“快……快逃!暗星她……杀……好多血……又开始了……!”说着一把摔开他的手,随着人潮往后面奔去。
王老汉腿软,但好奇心却被勾了上来,鬼使神差地往前走去。前面街边是宝钦大钱庄,那里的人居然更多,很多人虽然面露恐惧之色,但眼底却有着一股疯狂的炽热血红,在那边放声大叫,声势震天。
他小心走过去,蹲在地上从人群缝里望进去,只隐约见到钱庄前面的地上积了大片的猩红鲜血,钱庄赵老板一家子死了大半,尸体零碎散乱不堪入目,他的心猛然一跳,吓得差点跌下去。
这这……这还有王法没有?!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当街杀人,没有理由,只为了自己的开心不成?!赵老板一向乐善好施,是个大大的好人,如今居然莫名其妙被暗星给剁碎了!那些人还在叫好?!这和疯狗有什么区别?!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顿时将所有的喧嚣压了下去。那声音是如此冷酷,以至于王老汉不由自主起了一身冷汗,居然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们想要什么?钱,女人,权势?我给你们!不用压抑自己的欲望,它们是无罪的!钱庄老板有三头六臂么?他凭什么比你们都富有?凭什么对你们放债讨利息?!你们也可以与他一样!只要你们敢,只要去做!杀人很可怕么?哪里有不流血的反抗?!去吧!去做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是我的子民!什么都不须顾及!你们的神护佑你们!”
这一番话语调冷冷地,但却仿佛有着奇异的魔力,让人热血沸腾,恨不能敞开了胸膛把心肝挖出来以示忠诚。王老汉暗暗摇头,他们都疯了!疯了!这样鼓动罪恶,这样宣扬暴乱,她哪里是神?!她分明是妖魔!
那些人完全疯狂,提着各种木棍锄头到处乱砸,见了不顺眼的东西就打,见了富有一点的房屋就进去抢夺。王老汉躲在角落里不敢看不敢听,那些鲜血,那些哭声……他们本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会落到自相残杀的地步?这个世上,哪里有完全顺着自己的愿望过活的地方?放纵了自己的恶,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被人以恶反噬么?
他活了六十三年,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是陌生的。满街流窜的,高声呼叫的,放肆大笑的……他们或许已经不是人了,被暗星蛊惑出魂魄里最恶的部分,化身成了妖魔,在世上横行。好一句情欲天生人人皆醒!原来他们是这样“醒”过来的。
“砰”地一声,一把锄头夯上了王老汉头顶的墙,粉屑乱飘,害他只能往后退去,避开那些发疯的妖魔。过了一会外面似乎没什么动静了,他屏住呼吸悄悄往外面探——入目是一袭被鲜血染成淡红色的白衣,白色的缎鞋血迹斑斑,往上看,那人的衣裳有一双宽大的袖子,这是只有神或者贵族才能穿的华服。他的心忽然一惊,竟然有点不敢往上看。
这个白衣人站在街心,静静地望着暴乱,周围炸开了锅,然而奇怪的是她四周围却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安静。
王老汉吸了一口气,缓缓望上去,看到了她淡金色的长发,用两根颜色古怪的簪子挽了个鬟,半垂在背后。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脸,但身形纤细柔美,显然是个年轻的少女。他喉咙一紧——就是她!暗星!就是她!他直觉如此,在心底狂叫着。
一切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缩紧的瞳仁里只映着她血迹斑斑的身影。她,慢慢转身了。
王老汉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觉胸口奇闷无比,无法呼吸。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他甚至连这个少女长了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只对上一双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波动的兽眼,那血色的瞳仁忽地一跳,妖异地盯了上来,他觉得那一个瞬间,天地都死了,整个人掉入她死水般的眼睛里,无限坠落,旋转……
他惊喘一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不是被吓死就是被她看死。他无意识地往后蹭了蹭,胳膊忽然被人大力抓住往后飞快地拖去。他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老丈,别出声!快起来和我们走!”
身后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慌乱中他只觉得耳熟,想不起到底是谁,只能乖乖地闭嘴,手脚连用爬了过去。原来这个角落后面是一道暗巷,堆放着杂七杂八的废物,地上还有黑色的积水,发出阵阵臭味。
他脖子完全僵硬,回头时自觉发出“吱吱”的声响,却见后面蹲着两个裹着披风的人,其中一人面容娇媚,正是那日买包子的女子!王老汉张开嘴想说话,却被那女子一把掩了去!
“现在不能说话!老丈你忍忍,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她回身对另一个人做了个手势,那人双手结式,脚底发出细微的光芒,看花了老汉的眼。再一晃,周围的景色居然就变了!一瞬间来到了城外未名湖边,远离了喧嚣。
王老汉使劲眨着眼睛,眼前这一男一女是如此神秘,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非嫣笑吟吟地望着他,忽然说道:“别担心啦,等天黑了暗星回去了,我们就把你送回城里去。放心,我们不是坏蛋,只是路过的修仙者而已。”
王老汉吸了半天,终于吸进一口气,然后狠狠吐出来,这才大声道:“别!小娘子别送我回去了!老汉我还是乖乖回家吧!这城里的人都疯了,我可不敢再回去了!”他搓着手,欲哭无泪,一瞬间老了好几岁的模样。
“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折腾了……赶明天我就去南边养老去,再不回来了……这个世道啊,人都疯了……”他絮絮叨叨,站起来颤巍巍地往前走。非嫣急忙去扶他,又听他自己嘀咕着:“听说南边有圣地,去那里算了……省得成天提心吊胆,神界成妖魔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