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嫣耸耸肩膀,“好啊,我说。听说圣地有灵泉可以治百病活死人,我受了重伤,所以需要泉水来治命。就这样。”
丝竹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这个满身嫣红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活泼的很,有说有笑的。
非嫣见她不信,却也不恼,大方地摞起袖子伸过去,“你可以搭脉,现在我能活着能走路,都靠镇明用千年的功力替我续命,百年之后若不继续续命,我就要死。”
丝竹缓缓替她搭脉,只觉她脉搏紊乱脆弱,显然是内脏严重受损的征兆,她能说能笑能跑能跳简直就是个奇迹!丝竹立即收起怀疑的神色,垂头说道:“我明白了,但我想告诉你们,我在圣地那么久,并没有听过什么灵泉的传说……我可以带你们进去,但你们还是需要寻找。圣地……比我们想象得大很多。”
非嫣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还有一百年的时间诶!总可以找到的,你就放心吧。来,带我们进去!”
丝竹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在前面带路。镇明把睡得正香的王老汉背起来,与非嫣并肩跟在后面。
就见她径自走去一块岩石前,随手一按,只听一阵轰隆巨响,那块岩石居然从正中分了开来,露出后面一条漆黑狭长的小道,似乎是通向山脚,望不见尽头。非嫣镇明两人相顾骇然,谁想到天之柱里居然别有洞天?但丝竹说圣地比想象得要大是什么意思?
山道里味道并不好闻,潮湿阴森,泛着青苔和陈年积水的怪味。三人走了许久,只觉小路歪七扭八,也不知绕了多少圈,似是时而向上时而向下,古怪之极。
镇明见丝竹沉默着不说话,面上神色却与印象中的无助凄苦大异,不由温言道:“你那日孤身离开麝香山,一路走来圣地,想必吃了许多苦楚吧?”
丝竹淡然道:“我受的苦楚与清瓷如何能比?肉体上痛一些不算什么。”
镇明失笑,“你如何找到圣地的?神界的近况……你完全不知么?”
丝竹顿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胡乱行路而已,那日本想就这样自我了断,但想到清瓷未必就此去了,才咬牙撑下来。能来这里也是机缘巧合,我身上没什么钱物,买不了吃的,就饿晕在树海里,被圣地的人救了起来带进去。至于神界……那已经与我无干了,清瓷坠崖那日,丝竹就已经死了,神,我从此不信。”
非嫣沉不住气,听她说得凄凉,不由接口,“可是清瓷没死啊!你别伤心了,她活得好好的,身边还有玄武跟着,自在得很哪!”
丝竹身体一震,良久才道:“这……我已经知道了……别忘了,我与她是双生子,清瓷出什么事情,我比谁都了解。”
镇明忽然想起另一个人,那人是他最遗憾的,每次想起来都觉伤感。他叹了一声,“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注)。自那人去了之后,世事全非。太白太白,倘若你还在,麝香山如何会落到如今?”
这个名字让丝竹浑身发抖,几乎要瘫软下去。非嫣急忙扶住她,只觉她手心冰凉,瑟瑟发抖,显然心中激动之极。
同时,小路也到了尽头,前面是一面如同镜子一样的半透明物体,挡住了去路。丝竹走过去用手指轻轻一触,就见它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了涟漪,崇光泛彩,四人脸上都倒映出五彩波纹。
“这是……?”
镇明第一次见这种奇特的结界,看得目不转睛。
“圣地的入口,这个结界是最古老的结界之一,若没有一定的信物,根本无法进去。”说着,丝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青铜的薄片,上面绿锈斑斑,显然年代久远。
非嫣咦了一声,急忙从袖子里把自己的青铜薄片取出,“我也有。”
丝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能明白为什么圣地外的人会拥有这东西,她却没说话,只示意非嫣把青铜片嵌入对面墙壁的一个凹槽里,青铜片一归位,结界立即震荡起来,仿佛水面的涟漪渐渐扩散,五彩的光芒也稀薄开来,变做透明的。
一直到那块镜子似的结界变做完全的透明,丝竹才轻道:“好了,请随我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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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洞天。
镇明只有这样的感觉,当他穿过结界,清冷的月色洒在肩头的时候,他眼见到的场景仿佛梦境。
眼前是零落分布的小茅屋,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草地上,每一间茅屋周围都有一圈篱笆,屋前种些果树花草。屋内有点点灯光,气氛是如此宁静安详,甚至令他忘记之前的战乱血腥。倘若能在这里度日,实在是件美事。
丝竹边走边道:“今天已经晚了,大家都歇息了。你们先去我的住处委屈一晚,明早我去找村长。”
“村长?”
镇明敏感地抓住了一个字眼。
丝竹点头,“这里叫做康乐村,只是圣地的一个小村罢了。你们要找的灵泉应该不在村里,所以我要去问一下村长,他应该知道。”
非嫣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四处看了一遍,这里绝对不是天之柱里面,如此开阔,甚至能看清远方起伏的山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因为这里的悠闲安宁而放松了下来。她拉住镇明的胳膊,笑道:“好舒服的地方,麝香山竟然被比下去了。”
镇明轻道:“景致或许不如麝香山的华丽,但安静朴素,这里才是理想的神界吧……”
丝竹听他这话,不由微微勾起了嘴角,一扫一直以来的阴郁沉默,柔声道:“镇明大人不须如此谦虚,麝香山毕竟不是凡界可比。这里只不过聚集了些闲人懒人,不想过问世事,没有争夺之心方能如此清净。”
镇明颇为唏嘘感叹。言语间,四人已来到一连三间的小茅屋旁。丝竹推开篱笆门,见正中那间大些的茅屋里亮着灯火,眼神立即柔和下来,面上泛出爱怜,可惜,情动,温柔种种色彩,极是复杂,看呆了非嫣。
“这里就是我的陋室,虽然简陋,却也干净,勉强可以住得。请进。”
她走过去要推门,谁想门突然从里面飞快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窜出来,一把抱住丝竹的腿,软软地唤道:“娘,你终于回来了。”
镇明忽地如遭雷亟,怔怔地看着那不过两三岁的稚子,他正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们,目光既熟悉又陌生还有些疑惑,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对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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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诗引自乐府诗集《日出入》。全文如下:
日 出 入 安 窮 ? 時 世 不 與 人 同 。 故 春 非 我 春 , 夏 非 我 夏 ,秋 非 我 秋 , 冬 非 我 冬 。 泊 如 四 海 之 池 , 遍 觀 是 邪 謂 何 ?吾 知 所 樂 , 獨 樂 六 龍 , 六 龍 之 調 , 使 我 心 若 。 訾 黃 其 何不 徠 下 !
特此声明。
第二十章
丝竹反手抱住那孩子,蹲下身柔声道:“一个人在家听话么?饿了吧?”
那孩子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镇明,目光灼灼,似在努力想着什么。丝竹被他的神情惊住,干脆一把抱了起来,“进去吧!娘马上做饭,你去内室待着,一会叫你。”
她把那孩子半强迫地送去内屋,然后放下帘子,这才转身看镇明他们,脸色有些发白,但被她控制住了失态。丝竹微微一笑,轻道:“孩子还小,没打招呼,请别介意。随便坐吧,我去做点吃的。”
一直到丝竹去了厨房,非嫣才悄声道:“怎么?那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镇明摇摇头,不确定地说道:“不……不清楚,但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算算年头,莫非真的是他?他觉得不太可能,面容气质完全变了,但那双眼……
非嫣笑道:“原来她也嫁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看她还觉得和清瓷很像,但越看越觉得是两个人。果然神采还是不同,清瓷是个异人啊。”
镇明没有说话,还沉浸在初见的震撼里。
简单的三菜一汤,都是素菜,丝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天色太晚了家里也没什么肉菜……委屈你们了。”
镇明摇头,“我不吃荤,没关系。承你照顾,麻烦你了。”
那孩子却没出来,丝竹夹了些菜放在饭上送了进去,似是不想让孩子与他们有什么接触。非嫣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已经嫁人了啊。你相公不在家么?”
丝竹本能地答道:“不,您误会了……”忽地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懊悔极了,却不好改口,只好轻道:“这孩子……是个弃婴,我在村口发现的,见他冻得脸色发紫就抱了回来。”
非嫣奇道:“可他叫你娘啊,这样你岂不是以后也嫁不出去了?”天下男子谁愿意娶一个生过孩子的寡妇?何况她如此年轻貌美,寻常人她必然是看不上的。
丝竹淡然道:“我并没有嫁人的打算,何况我已经是半神,寿命比常人长得多,嫁人不过是徒增惶恐而已。我只想把孩子带大,看他成家立业,我也便满足了。”
“孩子……取了名字没有?”
镇明忽然开口相问,丝竹沉默了好久,才说道:“有的,他叫……清竹。”
一夜无话,木床竹椅一洗繁华,别有一番舒畅感觉。仿佛一闭眼,再睁开时,天色便亮了,这一觉睡得好香。出了客房,正厅的饭桌上早已放好朴素的早点,出乎意料,小清竹一个人坐在桌旁吃早饭,丝竹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一见他们走了出来,清竹放下了手里的馒头,怔怔地望向镇明,神情与昨晚一样,迷惑又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非嫣转了转眼珠,笑吟吟地跑过去捏了一把他胖胖的脸,柔声道:“你娘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清竹人虽然小,却甚是稳重,慢慢说道:“娘去了村长家,叫我待两位客人出来之后稍微等一下,回来之后她会把打听来的消息告之。你们饿了吗?来吃饭吧,馒头和酱黄瓜很好吃。”
说话时他一直盯着镇明看,目不转睛。
镇明走过去,笑道:“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清竹有些惊慌,更多的却是孩子的羞涩,他抓抓耳朵,悄悄说道:“大叔……我总觉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大叔……镇明无奈地想笑,他居然叫自己大叔。他清清嗓子,坐过去轻道:“你不该叫我大叔,论年纪,叫爷爷也不止。清竹,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熟悉呢?”
清竹奇怪地看着他,像是在问为什么要叫爷爷。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不知道,可能是我做梦梦过你吧。但又有点不像,我总觉得你的头发应该更长更白……大叔?你怎么了?”
为什么又用那种震撼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镇明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叹了一声,摸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吃饭吧,开开心心地过下去,做梦的事情就别想了。”
凡人的幸福,你终于得到了吗?太白?
丝竹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场景就是小清竹没大没小地坐在镇明腿上,咯咯笑着,因为旁边的非嫣在说笑话逗他,笑得他几乎翻下去。她愣住,一直到清竹跑过来抱住她的腿,才回过神,勉强笑了一下。
“镇明大人,我问过村长了。灵泉的事情他并不清楚,但据说出了村子往东面去,那里有个叫做深水的村子,可能会有线索。我请他画了地图,您可以看看。”
她递过去一张羊皮纸,上面果然用黑红两色毛笔勾勒出一幅详细的地图,连经过的村名,官道大约要走多久都写得清清楚楚。镇明收起地图,对她拱了拱手,“多谢你了,日后如有需要我帮忙之处,请一定告诉我。”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黑色的鸟羽,“请收下,有事就把它抛出去,我必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
丝竹不擅应付这些事情,羞得脸通红,推辞不得只得收了下来,亲自把他们送去了村门口,清竹在后面不停挥手道别,神态天真。
“那,我们走了。王老爹爹就麻烦你照顾啦!他还没醒呢,镇明下药稍微重了些,恐怕要再睡两天。”
非嫣笑吟吟地说着,一边对清竹用力挥手。
丝竹点头答应下来,回眸见镇明神色凝重,似是想说什么,她垂眼不敢去想。
镇明忽然轻道:“他,其实就是太白的转世,对不对?”
丝竹惊得几乎要晕过去,脸色忽地就白了,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来。镇明笑了笑,“别怕,我没有任何怪罪之意。毕竟选择做凡人是他的心愿,我尊重他,况且看他如此幸福,我也放心了。我只好奇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丝竹颤声道:“不,我说的是真的,他的确是被人抛弃在村口,我抱了回来。开始真的不知道他就是太白大人,但自从他会说话之后就一直粘着我,比一般的孩子还要亲密。后来有天晚上我听见他说梦话,一直在叫清瓷的名字,说的话与当时他在断念崖上的如出一辙,所以我才知道是他。”她顿了顿,又道:“何况,他比一般的孩子聪明许多,那双眼……与他真的是一模一样。我甚至有时候会想,他会不会恢复前世的记忆。”
镇明叹了一声,“一聚一离别,一生一梦里。此生与前生无关,你莫要再担心。安心生活吧。我们走了,保重。”
只是,清瓷,清瓷。这个名字如何成了梦魇?太白,何须如此痴,如此迷?他喟叹,转身离开。
丝竹一直站在村口,直到两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她才慢慢转身,回去自己的小茅房里。清竹早就乖乖把碗筷洗干净,正坐在厨房门口对自己笑,漆黑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自己。那样的眼神,令她心欲碎,却又狂喜。
万种情绪夹杂,最后只得出一个笑容,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去房里练字吧,晚上娘可要看的哦。”
清竹答应了一声,乖乖跑进内屋,门帘微摇。丝竹发了好一会呆,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正要提水桶去汲些井水回来,忽听厨房窗户微响,似是有人用手轻轻一扣。她一惊,急忙跑进去,里面却没人。
丝竹疑惑地转身,一回头,却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她几乎要惊叫出来!
“清瓷——!”
清瓷笑吟吟地看着她,张开手臂将她搂住,柔声道:“好久没见,丝竹。”
丝竹怔了好久,手里一松,水桶掉在了地上。她用力将清瓷抱紧,哽咽了起来,“我知道你一定没事的!我知道的!清瓷!清瓷!这些年你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来找我?”
清瓷柔声安抚了半日,她才止住痛哭,抹着眼泪,却不愿放开她。
“很多事情说来话长,丝竹,你过得安稳就好。其实我知道你在南方,但一直没时间来看你。这次偏偏凑巧五曜他们也来了圣地,所以我就躲了起来……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都没发现么?”
清瓷露出一个难得的俏皮笑容,替她把额前乱发拨去后面。丝竹呆呆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轻道:“你精神很好,清瓷,你过得快活么?坠崖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清瓷清瓷……我夜夜梦你,总怕你已经去了……”
清瓷笑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我很好,你从此不用再担心了。”
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连天黑了都不知道。练了一天字的清竹终于忍不了饿肚子,径自往厨房走过来。
“娘,我好饿……”他推开门,猛然怔住。
清瓷清冷的目光在他面上一扫,他只觉浑身都在抖,从里到外,自己的眼睛居然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忽地,她微微一笑,目光不再留在他身上,清竹本能地松了一口气,心的最深处,却涌出一股强烈的失落感,那种感觉,仿佛是悲伤,又仿佛是一种幸福。他还太小,不能明白那到底是一种怎么样复杂的心情。
“丝竹,我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做,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再来看你的。”
她说走就走,抱了抱丝竹,眼光迅速扫过清竹,微微一凝,眸子顿时变得黝黑不见底。那样的眼神,清竹以为她会和自己说些什么,但她却飞快地走出了厨房,等丝竹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连一片衣袂都看不见了。
“连晚饭都不留下来吃,这个孩子……”
丝竹软软地抱怨着,心底却是欢愉的。她唯一的妹妹没有出任何意外,好好地活着。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可以幸福的。
她转身,笑道:“那是你姨娘……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字是她的,知道么?她叫清瓷……清瓷。……小竹?你怎么了?”
他哭了。泪水不停地流下来,完全止不住,完全不自觉。
“小竹?”
丝竹骇然地看着他,莫非,他原是什么都记得了?
“你觉得心里难受,对不对?”她柔声问着,将他抱进怀里,小心安抚。
清竹喃喃地说道:“不,娘……我心里,只是觉得很……幸福。我觉得好开心,可是为什么开心还会哭?”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夜色温柔地笼罩这小小的村庄,他那小小的幸福,终于得以实现。
****
“你终于见到他了。”
影子里忽然有人轻声说着,淡淡地,听不出喜怒。
“说了那么久,其实只为了看他一眼,对不对?”
清瓷微微一笑,却不说话,月色洒在她雪白的头发上,映出幽幽的蓝,看上去如梦如幻。
玄武见她不说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道:“你一直念着他,对吧?毕竟他为了你放弃做神,陪你一起跳下断念崖……”
“玄武。”
轻轻的一句,立即让他反常的罗嗦停了下来。
“你出来一下,我想看看你。”
如此温柔的一句,令他不由自主从影子里站了出来,与她并肩靠在树下坐着。四下里无比安静,新月当空,天河荡荡,风里隐约有晚香玉的香气。这种宁静温柔,他只有在梦里可以想象。如今却与她并肩而坐,哪怕下一刻立时死去也不要紧了。
他等了好久好久,以为她是想说点什么,结果她却一个字都没说。玄武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急噪的一个神,很想鄙视自己,但他就是忍不住。
“清瓷……”
“别说话,陪我坐一会吧。玄武,请你别说话,好么?”
温柔的请求。他立即住嘴,想说的话全部吞了回去。月光从枝叶间透下来,一点一点地滑动,仿佛一只温柔的手。他不知道他们在树下坐了多久,真的就一个字都没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绵长细微,交织在一起。
遥远的天边,夜色开始褪去,露出发白的蓝。清瓷忽然动了一下,玄武只觉肩上一重,却是她枕上了自己的肩膀,已经睡着了。他的心底猛然一震,万般滋味同时侵袭,竟痴在那里。
晨光渐亮,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在她的睫毛上,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睡得很沉,似乎第一次真正入睡,全身都软了下来,呼吸香甜。玄武看了她良久,终于忍不住低头,在她睫毛上如风划过一般,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或许他等了那么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如此安静,如此甜美。
玄武微微一笑,解下披风,小心替她裹上,双手一张将她揽在怀内。
清瓷,愿你好眠。
****第二十一章
红色的太阳,与红色的天空。一切,都凝成了大片血迹,在她脚下无限蔓延,将影子遮住——不,没有影子。她的影子化做黑兽,在她身边俯首依偎。
有时候,澄砂脑海里会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类吗?如果是人,为什么她没有影子?为什么她捏断人的脖子好象揉面团那样容易?为什么,她越来越渴望血的洗礼?如果不是人,那她十八年来的记忆难道是假的?
等不得答案,一回首已是千万年穿梭,千万种变化。“扑”地一声,许多人跪在面前,不顾满地的鲜血,好似要把脑袋扎进泥土里一般用力磕头。
“暗星大人饶命!暗星大人饶命!我等弱民诚心追随大人,绝对没有丝毫反叛之心!求大人放过我们!”
那种叫做人的生物这样哀声求饶,血流披面,狼狈不堪。真的吗?诚心追随?那么他们眼睛里藏也藏不住的恨意是什么?因为愤怒和隐忍而引起的肌肉的颤抖是什么?
口是心非的人!
她笑了,随意地挥挥袖子,冷然开口,“求我什么?追随我什么?你们被麝香山奴役了太久,在我面前失去了灵性,只懂得叩首却不知道何谓尊严,只明白求饶却不懂何谓守护。我累了,你们要的到底是什么?自由?放纵?金钱?恣意?……你们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明白,我给了我能给的一切,你们却依然不满意。凡人所谓的快乐,到底是什么东西?谁能解释?”
没有人回答,看不见他们的脸,因为都埋在血染的泥土里。谁都不敢抬头。
澄砂叹了一口气,抖落白色袖子上的一点血滴。夕阳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的影子,却依偎在她身边,化成了妖兽。她指着地上支离破碎的尸体,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得如同一片羽毛,却隐藏着最凛冽的寒意:“这些人,你们难道不是盼望他们死去么?他们掠夺去你们的一切,骑上你们的脖子喝你们的血。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既然诚心信仰我,为什么还要忍耐?”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了过来,微弱地,颤抖地,“可是……大人,可是……杀人,是犯律的。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双手争取来的东西……抢别人的……那有什么意义?那不是……不是……”强盗的行为吗?后面的那句,他没敢说出来。
澄砂眯起眼睛,那样的神情令她的脸在夕阳的倒映下显得有一种阴森的感觉。说话的那人立即垂下头去,闭目等待她的手伸过来将自己扯碎。
过了良久,他没等到预期中的疼痛,忍不住偷偷睁开眼,却见澄砂背过身体去,静静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似在思索什么东西。
“抢别人的……这本就是一个掠夺的世界,你不抢别人的,别人就来抢你的。靠双手争取来的东西能满足你们吗?如果能满足,你们为什么还要抱怨?原来凡人竟是这么不知足的东西,给了一就要二,给了二还要三。得不到要埋怨,得到了还不满意。……嘿嘿,不过就是因为你们这样深厚的欲望,我才得以现身世间。痛快说出来吧,你们想要的就是无限,永生,至高无上的权力,永世享受不完的金钱美食美女……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她大笑一声,拂袖而去。先前说话的那人整个愣住,似乎不敢相信她这么容易就放过了自己,一直到满天血海当头罩落,将他浸透,血腥味冲天,他才忽然发觉原本与他一同跪在暗星面前的人们全部破碎开来,遍地死人,只有他一个人怔怔地跪在血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