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怔住,却听澄砂压抑地笑了一声,喃喃道:“事情……不是来了么?你……你还不离开……?”

他愕然地低头去看她,只觉她的笑容那般虚幻,却又是那般妖异,天空里无数绚烂焰火倒映在她漆黑幽深的眼眸里,最后统统沉入最深远的下面,被吞没熄灭。她那张秀丽妩媚的面容,他忽觉极度陌生,竟仿佛今日初见。

“白虎大人!稳婆来了!”

女宿在门口的叫声唤回他的神思,白虎慌忙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女宿把颤巍巍的稳婆带去床边,她一揭开被子,下面是触目惊心的血液。白虎的心猛然一抖,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烧灼,他近乎逃一般地快步走出月华宫,脑子里嗡嗡直响,完全混乱。

天绿湖畔忽然传来阵阵喧嚣,仔细听去竟仿佛杀戮之声。白虎心头一沉,直觉事情不好,赶紧快步走去。没走两步,前面忽然冲来两个浑身是血的神官,一见到他,他们惊惶失措地叫道:“太元王!大事不好!神界禁军……反了!”

神界禁军反了。白虎猛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多年的本能却令他迅速下达命令:“不许慌!你二人,一人去烟水楼将胃宿奎宿两位大人请来,另一人去召唤近卫军!”他摘下腰上的碧色小令牌丢了过去,“快去!”

那两人如同得了赦令,飞奔而去。白虎忽然觉得浑身发软,终于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反了,他居然没有料到问题出在派出的禁军身上!莫非禁军三将领早有反意?他以手撑额,陷入深思,却怎么也找不出谋反的联系与理由。

那三人,唯一的共同点大约就是身世,都是来自青杨山的散仙。当初他广招天下异能智者,青杨山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忽然,他脑中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了炼红夫人。她也是青杨山的人!难道他竟不该杀她么?!

“白虎大人!”

胃宿的声音急急传来,她情急之下,竟然用了旧的称呼。她飞奔而来,将白虎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任何损伤,这才松了一口气。奎宿紧随其后,两人都是神色凝重。

白虎顿了一下,沉声道:“奎宿,禁军谋反的情况你去前方勘查一下,如果遇到近卫军,全权交给你处理,务必将叛徒清除,不许留一个活口!胃宿,你跟我来,我要去洗玉台看一下大致情形。”

奎宿答应了一声,立即消失在影子里。胃宿急道:“银牙阵没有人看管,万一崩溃了怎么办?女宿呢?”

白虎转身就走,一面道:“澄砂在生产,女宿去保护她。银牙阵的事暂时别去管,先把内乱平定了再说!”

澄砂在床上生不如死地挣扎着,腹痛越来越激烈,她浑身的气力好像都因为阵痛而消失了。那个稳婆一把撕开她的裙子,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运气真不好,居然是难产,胎位倒了。”

澄砂乍一听这声音,只觉有些熟悉,忍不住抬眼一看,却见那稳婆揭开蒙住头脸的青布,露出一头乌黑的青丝,肤光胜雪,明艳不可逼视,一双眼亮若晨星,冷若秋水。澄砂大惊,喃喃道:“居然是你……你,你不是已经……”

那女子呵呵一笑,傲然道:“要怪就怪白虎孤陋寡闻!难道他竟不知道,嫣红山五代才出一个双头狼妖么?掉一颗脑袋,又有什么大不了?!”她扯开领口,果然右边肩窝上一个巨大的疤,还没愈合。

澄砂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难怪……难怪青杨山的人答应得都那么轻松……你,你做了手脚,对不对,炼红夫人?”

那女子正是炼红,她笑了笑,却不说话,坐去床边洗干净双手,替澄砂扶正胎位。

“你暂时安心生你的孩子,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我可不会趁虚而入。”

澄砂咬牙忍住剧痛,喘息着说道:“你……推翻太元山……是想自己做王吗?”现在回想起来,松林答应与自己合作,叛乱的时候一切都十分顺利,果然是因为她在后面推波助澜。神界禁军三将领都是青杨山的人……不,不止,神界有近八成的神官都是青杨山过来的散仙!她竟然都能够买通?!

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炼红冷冷说道:“白虎最大的错误,就是小看了我。他当初广招贤人,原本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若不是我在后面帮了他一把,将青杨山的人借给他,只怕太元王朝到如今都只是一个梦吧?现在人我该要回来了,仇我也该报了。嫣红山的血债,要太元山上下加倍偿还!我说到做到!”

她又笑了一下,“至于王,我没兴趣。说起来,你也帮了我不少,假若没有你当初的鼓动,三镇的凡人只怕也不会乖乖听话。我只要说一句暗星被雪藏,太元王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他们便都激动起来了。你仔细听听——”她指向窗外,外面杀戮声震天,“那些都是为你而来的人哦,全天下马上就是你的了!”

澄砂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生产的那种奇异的撕裂的痛楚,令她几乎要晕死过去。炼红拍拍她的脸,“别昏过去!加把劲,孩子快出来了!”

澄砂忽然尖叫一声,听起来好像受伤的幼狼,凄厉惨然,炼红手上忽然一重,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儿稳稳落在掌心,微微扭动。她笑道:“喂,你看看!你生了个儿子呢!”

她忽然愣住,澄砂面上露出一个奇异的,虚幻的笑容。“炼红夫人,”她轻轻说着,“你虽然很厉害,可是,你果然一点都不了解凡人的心呢……”她从枕头下面取了一把小刀,飞快割断孩子的脐带,看也不看一眼。

“我走了,你休息吧!孩子我洗干净了放你身边。”炼红说着,熟练地托着小婴儿,将他放去盆里匆匆一洗,拍了一巴掌,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嘹亮。“嘿,倒是个好小子。”炼红笑着,取来床单将他裹起来,放去澄砂的身边。澄砂已经闭上眼睛,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炼红很快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小孩子的哭泣声,女宿自始至终都垂手站在墙边,动也不动,好像一个幽灵。

澄砂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那孩子,他还没睁开眼睛,但是柔软卷曲的头发分明是灰白色的,眉目清秀文雅,与白虎有六分相似。她默默拿起匕首,抵去孩子的脖子上,刀尖立即迸发出闪烁的电光,她竟依然戳不下去。

澄砂颓然丢下匕首,半晌,她忽然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艰难地在脖子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取出一个红丝线栓着的玉色小角。她把玉色玲珑角缓缓套去孩子的脖子上,然后,犹豫着,似乎很艰难又很新奇地,用食指在他脸上轻轻一碰,抚摸了一下。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安静地闭着眼睛,小小的嘴巴一动一动,本能地要喝奶。澄砂泪流满面,终于转头不去看他。她披上一件外衣,缓了一口气,然后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女宿……”她轻声唤着,“你过来。”

女宿很快走了过去,怔怔地问道:“暗星大人有何吩咐?”

澄砂坐在床上,仰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忽然抬手去抚摸他的脸颊,轻声道:“袭佑……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你长得好像袭佑……”

话音一落,她的右手快若闪电,猛然捅去他腹中,微微一绞。女宿浑身一抖,面上的神色古怪又茫然,仿佛大梦初醒,眼怔怔地看着澄砂惨白的脸,她的眼神阴狠而又惨烈,然而声音却温柔地呢喃着,“感谢我吧,你有幸死在我手上。倘若不是你,倘若没有你……倘若我没有那么相信你……现在不会是这样的……你是我在世上第三恨的人。”

女宿的神情由惊讶变成痛楚,由茫然变得有些温柔,他慢慢伸手,抓住她的一绺淡金色长发,从指尖到掌心,一寸一寸地爱怜抚摸。他忽然柔声问道:“你第一恨的人,是谁……?”

澄砂居然笑了笑,那笑容里隐约还残留着往日的天真明媚,她说道:“那还用说吗?我最恨我自己。”

她把女宿用力推开,他砰地一下倒在地上,鲜血从身子下面蔓延开来,他的手脚微微抽搐两下,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可是谁也听不见了。他的眼睛还睁着,眼怔怔地看着她艰难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她白色的裙子上全是血,每走一步,就有血迹留在地上。

“如果还能重来……”他这样对自己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说着,如果还能重来……可是,世界上永远没有如果这一说。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十九章

天绿湖畔一片杀戮之声,来不及做反应的神官四处奔跑,穿着禁军盔甲的叛党见人即砍。八千人如同潮水一般,从各个角落喷涌而出,从洗玉台遥遥望去,密密麻麻一片。

白虎以手搭额,观察情况,见近卫军迟迟不来,他心中不由焦灼。胃宿护在他身后,警惕地注意四周情况,一旦有任何异常,见即斩。好在洗玉台位置较高,且靠后,叛党一时还无法到达。

胃宿轻声道:“白虎大人,只怕此次叛乱是太元山内奸所发!不若让属下去将禁军三将领斩杀,令他们群龙无首,暴动便无法继续下去。”

白虎缓缓摇头,他沉吟半晌,才道:“那三人不足以做大事……只怕后面另有高人。你暂时不要离开我,待近卫军出来平乱再说。”

话音一落,却见奎宿领着五百近卫军从天绿湖后急急赶上。近卫军人人身穿红白相间的盔甲,全是精心挑选出的战士。那八千叛党原本只是乌合之众,并没有进行过任何训练,一时间近卫军势如破竹,从叛党中间直直插过,手中的长枪一阵乱戳,寒光乍闪,伴随着鲜血一起崩去半空。叫嚷声痛呼声震天,八千叛党一时不防,被那五百人冲乱了阵形,分成好几个小圈子,被围在中心。

胃宿连声叫好,回头大笑道:“奎宿果真是好样的!这么快就平了暴乱!”

她刚说完,却见白虎脚下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蠕动,奎宿从里面缓缓浮了上来,“太元王,叛党已经被制住,请您定夺。”

白虎冷然道:“不用问我,杀无赦!”

奎宿答应了一声,便潜入影子里。不一会,就见近卫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八千叛党无处可躲,他们身为凡人,亦无神力反抗,纵然拼死一搏,却也毫无用处——近卫军皆是拥有五百年修行的小妖仙,中了刀枪也不会死。

奎宿一声令下,近卫军齐齐举起长枪,刷刷砍落,霎时间血肉横飞,残肢断体纷纷散落,其状甚惨。白虎别过脸去不再看,一面吩咐道:“胃宿,你去捉拿禁军三将领。顺便下去告诉奎宿,一个活口都不许留。马上将太元山入口处结界封闭起来,不准出不许进!”

这次叛乱,只怕还没结束,平空被替换了八千人,这不是小数目。如果对方是一个精细的人,便该料到八千凡人就算进了太元山,也只是有进无出,绝对无法活着回去。眼下应该尽快封闭太元山,防止更大的祸害!

白虎拢着袖子,一个人站在洗玉台上。此时天色已暗,晚霞渐渐褪去颜色,星子从天边现出了身影。如果入夜了,情况对双方都不利,太元山如今已经没有残余兵力,如果再来一拨叛党,只怕死伤会更加惨重。

夕阳的余晖里,断念崖看上去好像一只沉默的巨兽,漠然地看着它脚下的天绿湖畔发生的一起又一起事件。从愤恨到背叛,从笑语到杀戮。沾染了欲望的众神不过是演戏的戏子,悲欢离合,冷暖自知。

寒冷的夜风拂过白虎秀雅的脸庞,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冷厉。这历历江山在目,无一不是他花尽心血打下的,就算笑他执著,笑他痴念,那也无妨,他就是无法放下。这一生就是一出戏,无论给谁看,看了是笑是泪是骂,其间感触,只有自己明白。

天绿湖畔忽然一阵躁动,人群哗地一下分开,紧接着有好几个无法躲避的近卫军一下子飞了起来,身体在半空发出可怕的断裂声,连呻吟都来不及便死去。白虎一惊,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从湖边走来,右手提着一把新月般弯曲的刀,刀身在暗沉的夜色下闪烁出荧绿的光芒,鲜血一滴滴从上面滚落。

她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弯刀,袖子滑了下去,肤色在月光下闪烁出新雪一般的美丽颜色,映着刺目的鲜血,分外鲜艳。

白虎的呼吸几乎停止,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它一旦发生,他却觉得那么不可思议。她没死……她居然真的没死!挂在城楼上的那颗脑袋,当时曾是他得意权威的标志,可是如今,却成了嘲笑他的利器!

奎宿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便扑上去,出手如电,立即就要抓住她的咽喉要害。炼红横腕,将弯刀平平举在眉前,急急推出,险险擦过他的鼻尖。奎宿脚下忽然一滑,却是踩在了一滩血水上,炼红顺势抬脚一踢,正中腹部,将他踢得飞了出去,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

此番动作迅速之极,几乎是一瞬间就发生了。炼红将刀在周身一晃,凛然望向洗玉台的方向,冷道:“没用的废物,躲在后面吗?!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她横刀向前缓缓走去,目光如冰,众人被她一看,心头都是一冷,加上方才她那般厉害身手,自己明显不是她的对手,上去只有被杀的份,于是五百近卫军竟然纷纷向后退去,替她开出一条路来。

炼红走了几步,忽然一个人拦在面前,她抬眼一看,却是胃宿。两人冷冷对望了半晌,胃宿忽然沉声道:“嫣红山上下几千人都是我杀的!我杀了便杀了!从没后悔过!只是你若想找白虎大人的麻烦,还须的过我这一关!”说罢环顾四周,厉声道:“太元山养你们这群妖,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逃命的吗?!谁敢再后退一步,不要怪我下手狠毒!”

她霍地一下抽出腰上的刀,横在胸前。胃宿向来是以残酷冷血闻名的,近卫军里有许多人都曾是她的部下,对她又恨又怕,此刻见她动了怒,当下谁也不敢动了,颤巍巍地举着长枪,勉强地对着炼红。

胃宿冷冷看着炼红,“你既然来了太元山,我怎么能不一尽地主之谊。来得容易,你以为走得也容易么?”

炼红眯起眼睛,双眸渐渐变做惨绿色,她几乎咬碎银牙,细细的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她再不多说,身上陡然爆发出绿色的妖气,如同无数条摇晃巨大的尾巴。胃宿乍一接触她霸道的妖气,不由本能地退了好几步,谁知眼前猛地一花,炼红整个人居然贴了上来。

胃宿只来得及看到她眼睛里惨绿的眸子,跟着领口忽然一紧,被她死死抓住。那弯若新月的刀,恍若一道碧绿的流光,只闪了一下,然后“卒”地一声,众人齐声惊呼!胃宿胸前忽然一凉,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一下子刺透皮肤骨肉,那种冰冷,令她打了一个寒颤。

她缓缓低头,那把弯刀深深没入胸口,刀好快!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炼红低笑一声,手腕一转,立即就要将她绞成两截!胃宿不顾一切地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推。炼红毕竟被砍去了一个脑袋,功力大不如前,竟然被她推了出去,一脚踏去地上的血水里,差点滑倒。

胃宿不等她追上来,转身就往洗玉台奔去,奔了几步才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蹦,几乎无法喘气。她用力按住胸口上的伤,没命地躲避着炼红疯狂的追击。炼红几乎疯狂了,双眼如同鬼火,手里的刀没有任何章法地劈过来。

报仇!报仇!为了惨死的嫣红山狼妖!为了那刚出生没几天的还没有人形的孩子!为了她临死连话也说不了的侄子!为了她那被万箭穿心钉去墙上的儿子!为了她深深受挫的自尊!

炼红大吼着,手里的刀朝胃宿的身上没头没脑地砍去,所经之处,没有一个人敢阻拦,纷纷避让。胃宿一口喷出血来,恨然地提刀,一刀将身边一个试图逃跑的近卫军斩成两段。

“谁敢逃跑?!”她厉声喊着,浑身是血,看上去无比恐怖。

话音刚落,却听南方传来一声巨响,竟好似山脚下有人在放爆竹,众人齐齐回头,却见一道血红的焰火冉冉升起,从断念崖下窜了上来,在空中飞速旋转,整个天空都被映上了它血一般的色泽。

胃宿趁这个机会转身就跑,她要去白虎大人那里!就是死……也该为了保护他而死!

炼红在后面笑了一声,居然没有追上去。她朗声道:“慢慢逃吧!我看你们能逃去什么地方!”她从怀中掏出一根灰色的爆竹,迅速用火石点燃,又是一声巨响,地上窜起一道白光,呼啸着一直要钻破天庭,盘旋良久,终于碎裂开,散成了五彩斑斓的碎屑,下雪般地缓缓降落。炼红哈哈大笑起来,“太元山!太元王朝!真是可笑!你们的得意也到此为止了!”

她回首环顾怔住的近卫军,缓缓举起刀。在焰火尚未凋谢之前,让她大开杀戒!

白虎怔怔地看着远处,新月如钩,倒映在天绿湖水上,这千年都不曾改变过的景色,如今都染上了血雾。他眼怔怔地看着炼红在人群里翻腾挥刀,血光四溅,她看上去简直就是地狱深处来的恶鬼……一个,他一直以为根本不值一提的恶鬼。五百近卫军,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在她这样数千年的大妖刀下,他们比纸片还要脆弱。

他已经不知道心里究竟该想什么,平常机关运算自如的脑袋,现在里面好像全空了。为什么,在这个日子到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空对苍苍天地?多么可笑!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想起当初的四方结义情景,莽撞的朱雀,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宣称:以后就是死也要一起死,这才是好兄弟!向来内敛的玄武只是笑着喝酒,爽直的青龙在旁边敲着筷子说笑话。然后,朱雀死了,玄武背叛了,青龙在太元山建立之后便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断念崖下黑压压一片,黑影在无声前进,吞没所有试图逃亡的近卫军。白虎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算尽了天地,可是在这一刻,他却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走投无路。月光从乌云后面透了出来,方圆百里霎时变得清晰透彻,断念崖下的黑影一一现出原形,却是戎装肃穆的军队,从结界的缺口处,从人界,攀登来了神界。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巨马的黑衣男子,他轻轻挥了挥手,身后的大军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几乎是一瞬间就占据了天绿湖畔,将残余的近卫军全部吞没。月光将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湖水上,一双双眼睛里拥有的不只是狂喜,更多的却是征服神的傲然。这高不可攀的神界,曾经接近一步就是大罪的神界,如今他们确实地踩在上面,用刀与双脚,开拓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神话。

炼红收刀,上去和为首的男子说了几句,他缓缓回过头来,望向洗玉台的方向。白虎眼怔怔地看着他——松林。他一直怀有疑心的对象,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个人,可是,最后却还是败在他手上。

“暗星……在什么地方?”松林低声问着炼红,神色有些犹豫。炼红笑了笑,“不用担心,她刚生完孩子,白虎就是想控制她也没什么用。”

松林恍然大悟,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喃喃说道:“原来是这样……炼红夫人,此次攻下神界,你的功劳最大,待事成之后,松林跪请夫人做新神界之王……”

炼红忽然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废话少说!你若是怕人抢你的位子,明说就是了!你以为我希罕做什么王吗?如果你再不快点派人去洗玉台,我就要先出手了!到时候把白虎千刀万剐,你别后悔!”

松林微微一笑,“夫人何出此言,松林一片至诚,请不要误会……”

“误会?”炼红终于瞪向他,阴森森地说道:“在我面前,最好收起你那套把戏!不要忘记我们是有条件的!我提供青杨山的人脉,你出谋划策替我报仇!我已经答应你不杀白虎了,你还想怎么样?你最好小心一点!现在得意还太早!”

松林居然一点也不恼,温和地笑道:“既然如此,是我的过错,夫人请息怒。”他回首大声吩咐士兵们全力盘查太元山所有行宫,只要见到神官服饰的人,立即斩杀。然后,他对炼红轻道:“那么,请夫人先行带路,在下与夫人同去洗玉台。”

他身后站着黑压压一片士兵,炼红抽空仔细一看,居然是原先的神界禁军,都是小妖仙。她虽然对这个人有点不齿,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和城府。只怕凡人制不住白虎,于是就带上妖仙,这个人,就是当上了神界之王,也和白虎差不多。

她冷道:“我不去了,灭了太元山,我的心意以足。后面的事情你自己解决。告辞!”她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白虎大人!”胃宿挣扎着从洗玉台后面跑了过来,她浑身是血,脸上血和眼泪混在一起,看上去分外恐怖。她踉跄着跑过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抱住他,颤声道:“属下……属下无能!太元山已被下界卑劣凡人所踏足玷污!奎宿只怕凶多吉少……大人您快逃吧!胃宿我……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护您平安!”

白虎冷冷地看着陡峭的断念崖,半晌,才吐出一句话,“逃……我为什么要逃?这里是神界,而我是神之王!便是死,也该死在神界里。”

胃宿胸口的伤越来越痛,她流泪说道:“大人……如果您死了,让胃宿今后跟随谁?我……我一直对您……”

白虎微微一笑,那笑是虚幻的,仿佛一刹那盛开的鲜花,又在下一个刹那凋谢,他轻声说道:“你的心意,我都理会得……”他突然想起澄砂,她还在生产,不知情况如何。凡人信仰暗星,至少不会伤害她。

他叹了一声,声音有些苦涩,“只可惜,我竟无缘一见我的孩子……”

胃宿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惨然道:“大人!他们已经过来了!请您赶紧离开这里!来日方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放弃?”

“他不放弃也不行……他输了……是他输了……”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白虎大震,急忙回身,却见澄砂扶着墙,艰难地站着,而她的白色裙子上满是血污。她的神色阴狠却又有说不出的快意,可是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动也不动。

胃宿立即将白虎护去身后,厉声道:“你要做什么?退下去!”

澄砂如同不闻,只是死死抓着墙壁,死死地看着他。白虎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道:“孩子……是男是女?”

澄砂勾起嘴角,“男的,可惜你永远也没机会见到他了……”

白虎垂下眼睛,忽然把胃宿推开,“你下去,不许过来,不许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淡淡说着,然后望向澄砂,柔声道:“你我只怕都等着这一天,好了,你过来吧。”

胃宿惊恐地看着澄砂慢慢走向白虎,不由惊叫道:“白虎大人!您要做什么?”白虎一手拦住她,“别过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他张开双手,定定地看着澄砂,轻道:“你来吧,我也在等着你。”

澄砂踉跄着,一步一步走过去,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第一步,是他们初识,他的笑颜秀若春风;第二步,是她的爱恋,直率而且天真;第三步,是他的利用,儒雅的贵公子,不是她的美梦,原来是她的梦魇,他翻起脸,比蝎子还狠;第四步,是他的强迫,让她徘徊在地狱里,永生不得超脱。

终于,她走去他面前,艰难地抬手,双手握去他脖子上,慢慢收紧。最后一步,她要这个人死在自己手下。过往的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的命运,是他强插一手,从此生生改变轨道。现在恨也好,爱也好,都不重要,她只要把所有的气力用在手上,专心地,认真地,不顾一切地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白虎渐渐无法呼吸,她的手犹如铁钳,几乎要将他脖子上的所有筋脉都掐断,他眼前金星乱蹦,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了。胃宿在一旁几次想不顾一切上去救他,却又不敢。那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令她觉得瞬间被隔了十万八千里。她永远也无法踏足他的心里。

“澄……澄砂……”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虎忽然低低唤了她一声,“很多事,我从来没后悔过……我只对你一人说,我从没后悔过……”

澄砂猛然抬眼,阴森地看着他,半晌,她近乎疯狂地厉声吼道:“可我后悔!我后悔极了!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她摇着他,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里,鲜血直流。胃宿终于无法忍耐,冲过来一把推开澄砂,扶住脸色惨白的白虎,“白虎大人!您怎么样了?!”她几乎要哭出来。

澄砂被她甩得撞去墙上,几乎无法站立,她勉强支撑着,又走了过来,抬手要去掐他的脖子。她眼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下。

白虎剧烈喘息着,眼前一片雪花,耳朵里也嗡嗡直响,手脚无比沉重动也动不了,他只能听见胃宿对澄砂怒叱着什么,然后是澄砂一次一次摔倒的声音。他张口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忽听前方松林的声音清朗地响了起来,“暗星大人请住手!太元王在下要活捉。”

澄砂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朝着白虎那里走去。松林微微一皱眉,厉声道:“暗星大人!请住手!不然在下要放箭了!”

她什么都听不见,双手合拢,去握住一个梦,那个遥不可及的梦,那个痛不欲生的梦。

松林的声音忽然尖利直达天际,“人人皆醒,从此人即为神,神即为人!弓箭手,放箭!杀了暗星,活捉太元王!神界就是我们凡人的了!”

欢呼声震耳欲聋,澄砂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她的手,马上就要触摸到了——

“嗖”地一声,她肩上忽然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推得往后飞了出去。是箭,足有小儿胳膊粗细的巨铁箭,生生贯穿了她的肩膀,将她钉去墙上。

澄砂喘息着,手指在墙上慢慢摸索着,还不死心地要过去。“嗖嗖”数声破空之声,她的胸口,腹部,肋间,纷纷被巨铁箭击中,她整个人被钉在洗玉台上,鲜血汩汩而下。

松林的声音嘹亮得意,“诛杀暗星,得顺天意!”

白虎眼怔怔地看着澄砂,她的眼睛全无半点神采,看上去已然如同破碎的人偶。很久很久之后,这副血红的景象都一直浮现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松林一挥手,身后的禁军一拥而上,“活捉白虎!”他吩咐着,昂首傲然而立,这一个瞬间,他已经成了世间的王。

胃宿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白虎的腰,连纵数下。众人大惊,纷纷发出叫嚷声,飞快追了上来。胃宿咬破手指,迅速在地上画了一个法阵,将白虎往里面一推,法阵一触到白虎的身子,立即发出黑色的光芒,然后他整个人往地下陷去。

胃宿怔怔地看着他,眼里缓缓流出泪水,她死死抓住白虎的袖子,柔声道:“白虎大人!白虎大人……你一定要活下去……”她陡然喷出一口血来,身后追上来的士兵疯狂地用刀枪朝他们身上砍去,可是无论如何也砍不到白虎,法阵的黑色光芒阻拦了所有攻击。

“白虎大人……”胃宿怎么也舍不得放手,可是抬眼一看,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自己,他在看澄砂,眼怔怔地看着,眼底是一片可怕的空虚。她心中猛然一痛,终于颓然放手,后面的士兵纷纷用刀枪去砍她,瞬间将她斩成了肉酱。

澄砂忽然动了一下,眼睛里发出奇异的神采,热烈却又蛮横,凶狠却又哀伤。她猛然回头,眼中的瞳仁一下子张开,血一般的红,她身下的影子蠕蠕而动,眼看就要脱身而出,发出类似耳语的呢喃声。

松林大惊,连声叫嚷放箭。白虎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一直瞪着他,忽然,她流出泪来,五指猛然合拢,好像要向他抓过来——“白虎!你怎么还不死?!你该死在我手上!”

然后,无数根巨大的铁箭再次贯穿她。这是这个世界留在白虎眼里最后的景象,染血的澄砂,嘶声的吼叫,还有悲伤的眼泪。他整个人沉入了深深的地底,从此不知所踪。

“你……你该死在我手上的……”澄砂喃喃地说着,眼泪顺着雪白的脸往下淌,她腮上还沾了几滴鲜血,神情错乱却又奇异。眼前流淌过很多景象,全是最初的梦境,他宽大的衣袖,身后无数飞舞的花瓣,然后他对她伸手——「过来我这里。」

澄砂缓缓闭上眼睛,无限依恋,仿佛撒娇一般地呢喃了一声,“姐姐……”她的身体渐渐化作黑色的灰,一寸一寸地碎裂,胸口处一道黑色的光陡然窜向天际,待松林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消失无影了。回头再看,澄砂的身体已经全部化成灰,墙上只剩无数巨大的铁箭,斑斑血迹,以及几件血湿的衣服。

松林眯眼看了许久,终于哼了一声,用手里的长枪挑起她的衣服,举了起来,厉声叫道:“今日神界由我松林征服!从此无神,无神界,无神律!给我放火!我要烧尽太元山!”

士兵们士气高昂,高声答应着,叫嚷声震彻天地。

从初代麝香王建立神界至今,数千年的神界,在此一朝完全崩溃。从此世上无神,凡人用自己的手,写下自己的神话。

在大火吞没太元山的时候,月华宫里,刚刚出生的孩子还在凄厉地啼哭,外面浓烟滚滚,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一个人影迅速闪过,走去床边,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低头仔细端详了两眼,似乎确定没有受什么伤害,终于放下心来。那人取了一块床单,撕成小半,将孩子小心包裹起来,然后飞快出门,身形如同鬼魅,很快便不见踪影。

太元山的大火一直烧了七天七夜,那些繁华似锦,琼楼玉宇,全部变成了灰烬,不留一点痕迹。偌大的太元山,从此再也没有长过一棵树,一株草,从此竟成为了荒山。当最后一片叶子也被烧成灰烬的时候,松林接到了士兵们的通报——后山从灰烬里发掘出一付无法损坏的棺木,上有银色发光法阵,人力无法破坏。

松林曾经听闻过白虎为了续命,用了某个特殊法术,此刻终于找到根源,他也无比兴奋。当下寻找高人来看,询问继续维持的方法,终于明白,每七七四十九天往里面填补一个魂魄,法阵就会一直维持。这是一种非常阴毒的法术,早已被当年的麝香王禁用。

棺木被松林安置去了自己的府邸中,他推翻了太元王朝,将山烧光之后,推展岷山镇,建立了一个新的大镇,取名——扶松。曾有史书记载,松林拒绝建立新的统治王朝,最后竟有数十万人联名上书请求他做王,在民众强烈的要求之下,他众望所归,开辟了新的属于凡人的王朝,那便是历史上第一个凡人朝廷——临。

悠悠数千年的神界传说,终于正式宣告结束。凡人从顺服,到反抗;从惧怕,到推翻,仔细数来,竟连十年也不到。暗星从此也成为一种传说,松林称帝之后,将当年跟随自己亲征太元山的士兵全部诛杀,就是为了封口——他对外称暗星早已被白虎杀死,尸骨不知去向。

无论黎民百姓是叹也好,是悲也好,引导凡人追求欲望,争取利益的暗星终究是不在了,从此以后也没有再出现过。

这一场伏神传说,终究轰轰烈烈地结束。神,最终成了被人降服的一种美好梦想,从此蒙上一层神秘面纱。第二十章

非嫣他们在大火焚烧太元山的当夜离开了岷山镇。当看到满天遍野的大火时,纵然有千般感叹,也无法从口中说出了。

事情最后果真发展成这样,虽然他们心中都隐约预料到,然而眼睁睁看着,那感觉却是完全不同的。

那时,火光冲天,非嫣他们默然地站在街道上,仰首看着一向隐藏在结界后面的太元山第一次对世人露出真实的面容。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清瓷的脸庞被火光映得火红,然而眼睛里却是一片沉沉的黑暗。玄武叹了一声,把手放去她肩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非嫣和辰星焦急地看着太元山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大约是由于火光,非嫣的眼睛出奇地亮,等了好一会,她终于撑不住急道:“怎么还没回来?探个情况要探那么久?山都快烧光了!”

辰星低声道:“别急,就算山烧光了,镇明也不会有事的。我给他下了防火术,不要紧的。”

他话音刚落,非嫣却跳了起来,连呼带叫地冲了出去,一直跑去街尾,猛然扑进一个人的怀里。

“你个死人!怎么去那么久啊?你要害我担心出什么毛病,该怎么赔我?!”她大发娇嗔,抓着镇明的袖子不肯放手。谁知她的头发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了住,轻轻一扯,耳边传来咿呀的声音,非嫣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镇明怀里抱着一个用床单包裹的小婴儿,眼睛闭着,可是雪白的小手却不安分地抓来抓去。

“这……这是……”非嫣愣住了。镇明长叹一声,低声道:“暗星……已经死了。白虎不知所踪,我经过月华宫的时候,听到孩子的哭声,便进去寻找。床上地上全是血,恐怕暗星是刚刚生产完,体力不支,所以才能被人轻易杀死……不管怎么说,孩子不该就这么死了,我便把他带了出来。”

这时,清瓷他们都赶了过来,听他如此说,都忍不住唏嘘。清瓷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轻声道:“这是……天澄砂和白虎的孩子?”

镇明点头,“我们都被炼红夫人骗了,她并没有死。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术,能瞒过白虎。这次如果不是有她在,光凭松林绝对无法拿下太元山。……这也是白虎咎由自取,倘若当日他没有派人去嫣红山……唉,算了,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把孩子递给非嫣,又道:“从此就没有神界了,我们……也各自散了吧……”

非嫣见他难过,不由柔声道:“别想了,世事如此,你我都无法预料。这孩子我们带去无尘山吧。”

镇明点了点头,转身对辰星他们说道:“此地我不想久留,就此告辞了。日后,只怕也没有再见的机会……大家要保重。”

辰星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们也要保重!日后一定能够再见的!”

镇明二人向玄武清瓷告别,当即离开了岷山镇,前往无尘山。非嫣见镇明一直郁郁寡欢,不由轻道:“你别难过了,神界虽然没有了,可是大家都还在啊。日后也有相见的时候。你若是无法放心,我们把孩子送去无尘山之后,再周游天下啊!一定能找到他们的!”

镇明沉默了一会,忽然一笑,转身温柔地看着她,“不,我们就此留在无尘山吧。我想了想,我们总是往那里带小孩子,司徒他们一定会抱怨我们不知养儿辛苦。这次,我们自己生个孩子吧,堵住他的嘴。”

非嫣陡然涨红了脸,下巴差点掉去地上,她顿了半天,终于狠狠一跺脚,嗔道:“谁……谁要给你生孩子!你自己生去吧!”

镇明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千万不要后悔。”

非嫣转身就跑,手里的小孩子跟着一震一震,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琉璃珠般的眼睛天真又严肃地看着非嫣晕红的脸。她跑了两步,终于忍不住笑着大声说道:“你有本事,就追上我!追上了,我就给你生孩子!”

镇明哈地一笑,抬脚就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从此之后,二人偶尔也会踏足世间寻找分散的同伴,然而再也没有找到过。

镇明二人离开了之后,辰星便对玄武拱了拱手,“那么,我也告辞了。保重!”他说走就走,还是那个潇洒的辰星。

清瓷忽然在后面叫他,“喂,玩水的,等一下。”

辰星对清瓷向来没有好感,当下没好气地回头瞪她,“我不叫玩水的!我叫辰星,辰星!”

清瓷忽然笑了一下,神色居然有些温柔,她轻道:“十年之后,如果找不到那个女孩子,我允许你进阴间。作为同路伙伴的情谊。”

这话一出,不只辰星,连玄武都呆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清瓷,喃喃道:“你莫非……真的答应了道君的请求……?”

清瓷点了点头,“人世间我已经待腻了,既然道君有心邀请,我何乐而不为?”

玄武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清瓷转身,忽然握住他的手,垂头露出一丝羞赧之色,轻轻地说道:“你……想去吗?如果不想,我也不强求……”

玄武恍然如梦,更是说不出话来。

辰星见他二人如此,当下知趣地离开了。他性子潇洒起来很潇洒,从此一人游遍各地,喝酒赏月,偶尔打抱不平一下,竟得了一些侠名。十年之后,这位神秘大侠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竟然也成了一个传说,常常为后人称道。后来有人说在北方见过他,面容一如往昔,只是神色间多了温柔,身边常常有一只棕黄色小猫依依跟随。

清瓷与玄武二人离开了人世间,去到阴间,清瓷成为阴间第一位女道君,而玄武,在阴间待了几十年,阴间王终于赐予他引路圣者之名,令他引导徘徊在迷津河畔的游魂顺利踏上轮回道。二人从此再没有踏足人世间。

神的传说,终于成为虚无缥缈之事。千年之后,太元山轰轰烈烈的伏神一战也成了精怪异志故事里的一抹传奇色彩,渐渐成为笑谈。

天绿湖,洗玉台,麝香山八大行宫,还有红白丝绸乱舞下,隐藏的绝世风华,到如今,都只是一场……无法捉住的梦。
空森
这里是一片荒芜的森林,终日只有白雾缭绕。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枯枝,落在他发上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已经不知在这里坐了几千年。
抬头,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干枯森林,和偶尔能穿透浓密雾气的日光。
徘徊,他已经徘徊了无数次。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来这里,他完全不知道。

他不能睁开眼,因为眼前只有血红一片,那是她染了鲜血的泪水。
他不能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因为放开了,他就只能听见她嘶声的叫喊——你怎么还不死?!
这个问题,他会在深深的夜里一个人思考。
他死不掉,胸口再也没痛过;他无法伤害自己,因为他的身体是虚空的,什么也摸不到。
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闭着眼睛,捂着耳朵。

他已经坐了好几个千年,久到……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这空空,空空的森林,永远出不去,进不来,望不到尽头。
好像他曾经的欲望,无边无际,然后到了最后,才发现,它们原来都是空的。
那些繁华似锦的梦,那场尔虞我诈的斗争,那段若有若无却无法忘怀的情。
一切一切,都湮没在空空的森林里,找不到一点痕迹。

他闭上眼,躺了下去。
沉睡,永远的沉睡,在空森之中。
从此,永远没有醒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