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会死,可是在他的视线的重点,永永远远只有姜笑川。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忍不住要伸出手去,告诉他,那些还没来得及告诉的话,可是张口了,却发现每一个字都像是刀片一样卡在喉咙里,割得他所有的言语都支离破碎。

这是一个荒谬的剧场。

我从头看到了尾,可是我没有想到,这是我的结局。

人说旁观者清,可他这个旁观的当局者也是很清楚的,他没有迷,只是迷恋。

从无到有,从低到高,从默默无闻到人尽皆知,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离,十多年的路,转瞬回眸,弹指一挥。

姜笑川,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一世,我也是喜欢着你的吗?

呼吸,窒息,他的生命就快要停摆。

姜笑川只是看着,乔余声站在他的面前,雕像一般背对着姜笑川。

姜笑川走不动,他只是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半抬了手臂,手指张开,却微微蜷着,指尖遥遥地对着越青瓷伸出来的手。

越青瓷的脚边落着一把枪,绝对的军队制式,还在上膛的状态,落在地上的姿态都显得那么寂寥而危险,鲜血落下,一朵,两朵,三朵。

如果忽略这空间的阻隔,他们的手是不是已经握在了一起呢?

越青瓷忽然之间明了了,是非对错黑白善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杀了容少白,杀了薛延,最后又能够怎样?他想保护的一个人,是不是真的需要他这样的保护呢?可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

上一世,姜伯心软听了邱雨的话,让他劝姜笑川收下了钱,却不想这笔钱最后成为了姜笑川倒台第一关键的证据。姜恩成在人情世故方面是个略微优柔寡断的人,他太良善,因为这世道人心还跟多年前一样,其实人心不古,邱雨对姜笑川哪里还有什么母子情,真正的母子情饿并非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她根本就是联合了华峰那一群人要扫清姜笑川这个障碍,因为姜笑川是个激进的左派,

这些话,他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

他忽然知道姜笑川到底是谁了,在这种最不该知道的时候。

那一天在市政大院的时候,姜笑川顺手递给他的饮料,还有她自己拿的饮料,姜笑川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和一些行事的风格……

甚至,还有那些翻天覆地的改变。

还有,此时此刻,姜笑川那微微颤动的嘴唇,无声的那两个字。

不是越青呢。

我说,爱你就要离你远远的。

我说,如果一个跟你一样的人,我甘愿付出所有,包括生命。

你说,不相信。

所以我也只好说,我也不相信。

……

姜笑川的手慢慢地垂下去,越青瓷不该是倒在地上的,他应该永远站着。

你忘记了自己是个军人吗?

这之间,到底又是谁错了?

幕后的人,是越青瓷吗?

姜笑川还看着越青瓷,他倒下来了,心脏被子弹穿透,可是却还能跳动。

他在看着他,用他生命最后的分分秒秒。

乔余声却异常冷漠。

“容少白想洗白,他跟姜笑川走得近,也许就会暴露你才是站在那些罪恶的交易背后的人,所以在他说出一切之前,你杀了他。尽管也许不是你亲自动手,可是容少白的死,与你必然有关系。”

也许不是亲自动手射杀,却也是他在背后策划和命令。

那一天晚上,容少白的确是准备给姜笑川看点什么的,甚至他已经接到了容少白的短信,然而就在那条短信发出去不到两分钟,就发生了那一场血案。

薛延也是知道秘密的人,可惜他也来不及将所有的秘密说出口。

乔余声信不过纪委的人,更信不过越青瓷。

他故意说出薛延会醒这样的话,就是为了让越青瓷出现。

只可惜,乔余声想的和越青瓷想的不一样。

地板是冰冷的,带着近秋的寒气。

姜笑川穿得还是那样单薄,看上去不会照顾自己。

上一世,若非薛延和容少白,一个举报,一个拖累,姜笑川又怎么可能落得那般凄凉下场?所以他对薛延和容少白一直有杀心。可是偏偏,剧场落幕了,他才知道自己是错了。

他不该这个时候才想通,这个姜笑川,就是他喜欢着的那个姜笑川。

他无声地看着他,手背靠在地面上,失去了鲜血带来的温度,手指变得苍青,也泛着白。

乔余声淡淡说了一声“抱歉”。

怎么也想不到,乔余声跟薛延之间会有这么深的交集。

也许就是那样的距离,却是他跟姜笑川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中间站着的不是乔余声,是前世和今生,是畏惧和退缩,是他们的庸俗和世故。

成州地下的一系列违禁物品的交易,在姜笑川的了解之中似乎都是越凡在操纵,容少白也是其中的合作者,可是那是之后的事情了。他了解到这件事情的内情的时候太迟,其实始作俑者是越青瓷,只不过越青瓷重生回来,却很快地将这些干系却都撇清,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越凡接手了这些生意。

越凡那个时候压在越青瓷的头上,本来就是不正常的,除非越青瓷故意这样,然所有怀疑的视线都落在越凡身上。贪婪的人是不会发觉这是一个陷阱的,就算是发觉了,越凡这样的人也甘愿就这样下去。越青瓷很了解人性,却偏偏当局者迷。

有了越凡当替罪羊,他越青瓷可以表面上干干净净地站出来,然后将事情推给姜笑川来查,容氏要洗白,他也乐见其成,那样整个事情不仅是从越青瓷与容少白的交易变成了越凡和容少白的交易,而是变成了青团赤色和越凡的交易。他可以干干净净地退出来,更好地保护姜笑川。

然而,在容少白决定洗白的时候他就存了一个疑心,容少白洗白,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在越青瓷的记忆里,容少白一直是姜笑川的污点,而污点,应该被抹杀。

“在你的枪口指向容少白,指向薛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有这样的一天,别人的枪口也会指向你呢?”

世上的事情,向来都是一报还一报。

只是薛延这样的好人,最后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听不见,越青瓷什么也听不见。

他努力地动着自己的嘴唇,可是什么也没有。

——视线里的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而颀长,上一世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么高呢?也许是因为,他们总是并肩站着,没有看到谁倒下吧……

姜笑川……

是他眼底,永不熄灭的灰烬。

可是他还没有熄灭,他已经燃尽了。

如果你问姜笑川,一双眼合上的时间是多久,他会说,一辈子。

乔余声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推走了薛延的病床,他表情依旧那样镇定,那样波澜不惊,好像他不是这一场凶案的凶手,还是那个穿着白大褂治病救人的乔医生。

他是不想薛延待在这种场合的,凶案现场。

这里,只留下了姜笑川这一个——活人。

姜笑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了,只知道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他的身边,蹲下来,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把枪。

越青瓷就像是睡着了,也许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太累了吧?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地休息。以前的时候似乎也看到他这样睡过,眉目之间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他手里是上了膛的枪。

他又开始想,这世上到底什么是错对黑白,真的能够分清吗;想高高在上党纪国法,是不是理解他们这种普通人的悲哀,想那些不能报的仇,想那些党纪国法制裁不了的人……

原来怎么也说不出的两个字,发不出的音,就那样很自然地跳了出来,绽开,这一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青瓷……”

……

乔余声回来的时候,只看到空荡荡的现场,冰冷的越青瓷。

姜笑川不见了,枪也不见了。

VIP章节 80第七十九章 错路

“越老将军怎么会来?”

姜笑川想不到一出医院就会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越华盛坐在车上,精神矍铄,眼神是那种独特的苍老之后的锋锐。“上车吧。”

医院里的事情有人会处理的。

姜笑川也猜到,这个老人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了。

黯然的表情终于还是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坐到了后座,跟越华盛并排着。

车还是回到了别墅,只是这栋别墅看起来与之前却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越老将军,你是早就知道会发生现在的一切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够了解我的孩子们。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谜团。”越华盛的手杖是横放在自己的膝上的,他像是一个武士,虔诚地看着自己的刀。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我什么也没学会,战场唯一教会我这个老头子的,是接受。你的战友会随时离去,危险随时会到来,占领的地盘随时会失去,你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接受这发生的一切,既定的一切,先接受才能有改变。就像是你要接受成州目前的现状,因为成州是省会,所以一个地级市的乱局,现在已经危及到一个省的工作,你将要面对什么,你知道吗?”

姜笑川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他更想知道,“越青瓷背后曾与成州地下那些暗黑交易挂钩的事情,您清楚吗?”

“我清楚,可是我也清楚他后来与这些东西完全脱去了关联。”越华盛的眸中依旧是沧桑,他是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现在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他最爱的一个孩子,现在这么年轻地就告别了人世,可是他见惯了生死,也流不出泪来。“只是做过的,不管前后的改变多大,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没有什么是能够被掩饰的。就有的事情都会被挖出来。”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就像是你所知道的章青,曲振东,这一个一个的人……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可真要倒下的那一天,一定也是如长堤溃决,说崩就崩了。”

章青,也是一时走错过路,尽管他后来还是那个铁面无私的纪委书记,可是身上已经沾上了污点,党纪国法是不会顾念人情的。至于曲振东,恶贯满盈。

“你带了枪出来是想干什么?”越华盛终于问了。

出来的时候姜笑川已经给枪退了膛,放进了里宝,他看向越华盛,反问道:“您觉得能干什么呢?”

枪这种东西,天生因杀戮而存在。

只不过杀的人不一样。

“中纪委的那个连城已经回去了,我这个老头子说话也不比以前,成州现在的局势,控制不下去,上面很可能会给曲振东绝对权力。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这是越华盛的忠告。

连城将他丢给越青瓷之后就离开了,他大约是要回中纪委处理一些事情了。姜笑川是很清楚连城这个人的,他似乎喜欢万无一失的打算。

成州太乱,由越青瓷来保护姜笑川这个贪官以及污点证人,而他就可以放心地从成州这潭浑水之中抽身,处理中纪委的后患。薛延和姜笑川的安全都要绝对的保证,他如果放任背后的危险存在,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是白用功。

彻头彻尾的理智,计算好了一切,却偏偏漏掉了意外。

如果连城知道,越青瓷背后藏着那么多复杂的秘密,宁愿将姜笑川带到北京去,也绝对不会将他留在成州。

“成州背地里这么多的黑暗,毒品,权钱交易,假团结,背后却是死掐,连整个经济建设都像是毒品一样,迟早副作用会出来,饮鸩止渴的经济,留下来有什么用?”他轻嘲。

然而越华盛却用锐利的一眼,直接看破了他内心藏着的想法:“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是想为无法伸冤的恩成兄,复仇吧?”

“我不喜欢这个词。”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冠冕堂皇,无论是用什么样的名义,他将要做的事情和当初的章青没有区别。

章青因家破人亡,却没有证据,不能惩治凶手,一个懂法明纪的人,竟然也选择了那种极端的手法——其实从根本上来说,他也是一个左派。

如果是个偏右派,会因拘泥于没有证据而死守阵地,吃下这个哑巴亏。亲人的死亡,似乎也就这样被冰冷的律条抹杀。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成州这一个圈子太黑,当初薛延说,参与交易的是党政军黑四方皆有,现在容少白和越青瓷都去了,曲振东怎么好意思独活?

姜笑川为自己这个想法笑了一下,却是无比的冰冷。

“就算连城真的能够解决章青的问题,那也是很久以后了。纪委是个很重视程序正当的地方,一系列的东西走下来,成州这刚刚打开的缺口,立刻又会被拥有绝对权力的曲振东修补好,重新成为一只铁桶。”

前些天成州的大事一件接一件,虽然是闹得人心惶惶,但是也有许多人觉得,扫黑是好事,就这样乱过一阵,成州就会成为一个清明的好地方,所以这段时间的乱他们能忍;然而他们能忍,官员们不能忍,他们都是惜命的,也是惜财的,他搞了这么大的动静出来,连城又抓了他,别人一向以为姜笑川是曲振东的圈内人,谁知道他是不是会说出什么来呢?

其实,从始至终,曲振东都是防备着姜笑川的,他在利用姜笑川,借他的手达成一些交易,不过他也许以为姜笑川还是相信他这个老领导的吧?所以防备的同时也对姜笑川带着几分轻视,而这分轻视,将会成为最致命的缺憾。

“所以你其实根本不相信,中纪委能够处理好这次的事情吗?我给你的建议是等等,因为那个连城,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家里的背景也不错。”

北京那群太子党,连城算是走的路最干净,能力手腕也最好的一个。他这次回去,如果是想迅速地解决章青那边的事情,趁着成州这次的乱局将事情全部收拾了的话,势必是要借助家里的人脉和势力。

还有,便是看章青了。

毕竟章青这种高位,就算是要处理也是需要繁琐的程序的,而且牵扯很大,不是一两份文件就能够摆平的事。

连城是位合格的棋手,可是姜笑川并不是一枚合格的棋子。

他始终是要做点什么的。

“没用的。”

“曲振东上面也不是没有人了,还有个郑良友。”郑良友才是省委书记,曲振东始终是个副的。

“郑良友早就被政治边缘化了,再说了,周前的事情,他真的就是完全干净的吗?”

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周前,这怎么看怎么是不对劲的事情。在官场上这种事情是需要忌讳的,他既然已经栽了,就怪不得别人。

高速行驶,车窗外的灯火都化为了流线的形状,一眼过去,倒还真的以为成州是如同眼前这样繁华和平静。每个人都慵懒地藏在夜色里,经历着许许多多正在发生的故事。

这是一种有毒的繁华。

“越老将军,我能相信的人不多。”

最后还是回到了别墅,只是越华盛离去的时候那佝偻的背影,却让姜笑川想起那些离开了再也回不来的人。

就算连城处理得再快,也快不过成州政局的变化,上面如果给予了曲振东绝对权力,那么一切才是真的不妙了。

在越华盛离开之前,他请求了这位老人帮他打一个电话。

因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以前曲振东要他和军区交好,那么便证明,就算是与虎谋皮,曲振东和军区这边的联系还是有的,由越华盛这样有身份和头脸的人物来帮他先打个前哨,提出希望和曲振东见面接触的请求,曲振东是不会拒绝的。

他回到自己之前的房间,给曲振东打了电话之后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瞥见正在播报的深夜新闻下方滑过的字幕。

成州市招商引资贪污案开庭审理再起波澜,重要证人张小莉再次指证前成州市常务副市长周前诬蔑假证,人民检察院再次调查案情。

张小莉……

不知周前的心头,现在又是什么感受呢?

他看了一会儿,新闻上永远都是官腔。

从电视上看,你永远能够看到的是全国各地一片大好,党中央和政府又出台了什么什么措施,看新闻的人永远不知道成州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关了电视,转过脸去看墙上的挂钟。

凌晨三点。

他将那把枪从怀中拿出去,放在茶几上。

弹夹里的子弹,本是要取薛延的命的。

他摊开自己的手心,一枚空空的弹壳,放在了枪旁边。

忽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最后一颗子弹吗?

他转身进了浴室,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去。

□的身体与温热的水接触,他整个人浸在水里,就像是浸在温热的血液里。

有个故事讲,鱼不是没有眼泪的,只是它一直在水里游,就算是掉了泪,也没人能够看见。

没有氧气的,密封的,水的世界,给予他无穷无尽的窒息。

只是他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水珠淋漓,眼眸也似乎是被水洗了。

事到如今,还有谁对谁错的说法吗?

越华盛不是什么凡人,越青瓷走了,作为真凶的乔余声又怎么可能逃脱制裁?

最终裁决一切的,始终是法律——这冷酷无情却又备受世人偏爱的东西。

他也爱。

只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要跳出党纪国法,彻彻底底地叛逃一次。

错便错了吧。

越华盛说,人这一辈子,总是要走一些不得不走的错路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本写完,我就写欢脱文去,古耽那本神器走私是二逼欢脱风,被虐到被压抑到的可以去调剂调剂(我不想说我写那文也是为了调剂调剂),现耽新坑《[重生]票房毒药翻身记》,写正能量励志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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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章节 81第八十章 睡醒

他打电话给曲振东,曲振东早先接到了越华盛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姜笑川被放出来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不过由越华盛先告诉了他。

出于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约姜笑川早上九点在成州商务酒店见面。

姜笑川躺在床上,只是闭着眼睛,却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虽然满眼都是血丝,可是他觉得自己精神很好。

临走之前,越华盛托人给了他一只手机,里面有一段录音。

他是被越华盛的车送到成州商务酒店的,不过他没有让车开进去,而是在外面就下了车。

在车上的时候,他一直在听那段录音,直到他几乎能将这段短短的通话背下来。

他应该感激越华盛的,最后还给了他这样的大礼。

这一份录音,是曲振东跟人合谋,准备将他置于死地的录音。看样子,曲振东一直没有相信过他,这是在姜笑川意料之中的。

姜恩成之死,也许真的是他曲振东的无心之失,可是对于自己的无心之失,他心无愧疚,如今到还要彻底将故人的儿子置于死地,良心何在?

录音里,应当是昨天越华盛打电话给曲振东之后,从曲振东的手机上播出去的电话。因为密线电话虽然保密,可是却是受到上面的监控的,曲振东要谈的事情不能被上面知道,所以他只是平常通话。然而就是这样的平常,却给了越华盛可乘之机,他找人监听了曲振东的通话。

越华盛不愧能够稳稳站在这种位子上的人,论心机手段其实也很是周全,他打电话将姜笑川的事情告诉曲振东,并且表达了姜笑川想要求助于他,希望能够跟他挑个时间见面的意思之后,曲振东果然迫不及待地打了邱雨等人的电话。

姜笑川在别人的眼里是曲振东的圈内人,可是在曲振东的眼里,他却是纪委的圈内人,他感觉得出来,姜笑川极为不合群。这样的人,是一个异类,在官场上这样的人虽然少,可是但凡有一个,有一个出现,必然是会掀起惊天的波澜。

就像是薛延,那样傻的一个小子,竟然也能将成州搅了个天翻地覆,官场要是多出几个这样的人,其实政治指不定也能清明起来。可是曲振东最怕的就是这种人。

他在电话里跟邱雨他们商量,栽赃陷害既然都没能成功,不如找机会做掉他,反正责任都在青团和赤色一边。姜笑川扫黑,这些事情可都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现在出了事情,自然是怪姜笑川当初自己不听人劝告。

他们要捧上去的人是听话的常务副市长伍琚,伍琚上位,他们剩下的事情才好办,比如老城区改造计划主要交给什么人,还有空闲的土地也可以拍出去,成州的地下交易适当地恢复……

曲振东怕的是姜笑川又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在被调查的时候是不是说出了什么,他现在打算的是对付姜笑川,可是也要先确定姜笑川到底是说过什么,他也好以后高枕无忧。

所以尽管此刻是不适合跟姜笑川碰面的,可是迟则生变,姜笑川的事情越早解决越好,在连城回来之前。

这对于曲振东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是想不到的,姜笑川不是来求助的,他是来结束这一切的。

等连城回来,曲振东早就拿到了绝对权力,一切都迟了。

连城在查的是成州的整个官场,他需要打开一个缺口,可是遇到的阻力很大,现在因为姜笑川,这个原本固若金汤的堡垒有了裂缝,正是该乘胜追击的时候。法庭上周前已经无力辩驳,他只有将自己背后真正的人供出来才能够洗清自己的罪过,而张小莉却是绝对不会饶恕那些人的,因为她的孩子还没出世,就已经离她而去。

成州这一盘沙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曲振东和连城到底谁胜谁败很快便要见分晓。可是因为那份至关重要的档案,连城不得不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回到北京去解决后患,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成州的变化,谁也说不准。

因为成州乱,所以曲振东要求上面给省委绝对权力,可是一旦给了省委绝对权力,省政府和下面的部门几乎都纳入了省委掌控,这是完完全全的一言堂,而且省委书记郑良友是拿不到这份权力的,绝对权力会落入曲振东的手里。

到时候账面做平,该除去的相关证人也出去,根据他们证词所能够填补的漏洞一一填补,再重新将成州的黑道安抚下来,整个成州立刻又是一片盛世太平的景象,领导班子团结,相互帮扶,一致团结在党的领导下,他曲振东能够管好这些事儿,让成州重新“海晏河清”,政绩便也是一等一的,到了那个时候,绝对权力便真正地完全属于他了。

那个时候,连城再来,又能查出些什么呢?

始终是山高皇帝远的事儿。

姜笑川低头一笑,敲开了房间门,曲振东脸上挂着和蔼的笑,迎他进去。

大早上的,桌上只摆着简单的早餐,曲振东道:“大早上的约你来,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一起吧。你看看你,进去肯定受了不少的苦,瘦了多少了?那帮龟孙子……”

如果是很久以前,姜笑川也许会无比感动,可是现在他的感动都是装出来的。

“老领导,很久不见了,你还是风采依旧啊。”

……

坐下来吃饭,言语之间试探着姜笑川在受审时的情况。

“纪委那些个人,也就是那样,他们抓不到证据,事情就在我的嘴里,我想怎么编就怎么编,谁能把我怎么样?周前在庭上咬我一口,张小莉却为我洗白,我没白对她好过一阵。他们没办法让我开口,到了拘留的时间,只能放我出来。您知道,本来是不会有这么容易的——可是您之前告诉我,让我跟军区交好。我没辜负您的苦心,这一次背后有人给中纪委的这些人施压,所以我出来得很快。”

姜笑川夹了一筷子咸菜,换了句话:“老领导,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这东西,还是原来那么勤俭的。”

入口是涩的,没腌得多好。

咸菜这种东西,早就跟不上时代了。

曲振东想起自己是个穷村官的时候了,“穷的时候喜欢这东西,现在……”

现在身份地位高了,也放不下这东西了吗?

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装给姜笑川看。

姜笑川只觉得复杂,尽管他知道眼前曲振东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可是他曾经帮过姜笑川太多,就连曾经市政的房子都是曲振东帮的忙。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甚至……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贪官污吏,他不是好官,更不是一个好人。

只要想起姜恩成的死,他心里所有的挣扎犹豫就会消失,重新变得冷硬。

在觥筹交错之时,曲振东提起姜恩成的死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理所当然,不曾有过半分的忏悔和愧疚。

他二人闲聊着,从官场上的事情,从姜笑川刚刚认识曲振东受到老领导帮助的时候,到后来这一切;从城隍庙的锣鼓,到市郊公园的古玩,到戏台下的盖碗茶……

一顿早餐竟然也吃了个把小时。

曲振东用纸巾擦着手,双眼眯起来笑,“吃得差不多了,你说你想要重新复职,这件事是有难度的,不过也不是不能办的。你想清楚了吗?真的要走我这一条路……”

“事到如今,我还能相信谁?听您的吧。”姜笑川假作自己很无奈。

曲振东又道:“我倒是认识一个大人物,他兴许有办法。带你去见见吧。”

姜笑川眼神里划过一分异色,看似不经意地双手交握了一下。“这……真的谢谢老领导了……”

“没事没事,咱俩还说那些,走吧。”

“我去一下洗手间。”

“哦,好的。”

曲振东笑了笑,目送姜笑川走进去,然后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趁着这个时候通知那边的人准备好,他就要把目标带来了。

姜笑川,这个自己一手扶起来的年轻人,也要由自己一手毁灭。

曲振东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掌管别人生死的快感来,那一刻,他觉自己就是生杀予夺皆随心的帝王。在今天之后,他就会拥有绝对权力,那个时候,岂止是成州,整个蜀都都由他说了算。

他沉浸在这种美妙的遐想之中,终于拨通了电话,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背后,刚刚出去的姜笑川就站在门口的位置。

他冷眼看着这个老男人,那桌上还放着只动了几筷子的咸菜。

手枪安了消声器,夺命的时候大约很安静。

手臂平稳地举起来,姜笑川想,就这样荒唐地让荒唐开始的荒唐剧荒唐地落幕吧。

“砰——”

北京,二十三摄氏度,晴,东风,微风。

连城拿起了电话,“嗯,怎么样了?”

“他醒得真是及时……既然没事,就让他把人带过来吧,不要再有差错了。”

“后面,我来。”

……

再次简短地压断。

连城看着外面的天,虽然晴着,可是飘着的云比较多,还不是很蓝,不过很快,没几天就会透亮起来的,每年也只有那么几天,天是透的。

他转身,走进办公室,将一份文件放到自己昔日的领导面前。

“章书记,该签字了。”

“那个姜笑川,拉回来了吗?”

“大概。”

“……我签吧。”

在作恶的时候,天上就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不管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在犯下过错的时候,党纪国法就已经容不下你。

后面作再多的弥补也是无用功。

成州,二十八摄氏度,晴,东南风,微风。

墓地,姜恩成,黑白的照片。

姜笑川坐在墓碑旁边,头一靠,一夜未睡的疲惫涌了上来,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是夕阳西沉。

有个消瘦苍白的人站在墓碑前面,对他道:“睡醒了,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

VIP章节 82第八十一章 晴

永远是平凡的新闻,永远是枯燥的新闻,成州大批官员落马换届,提拔了新人,在新闻里也就是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而已。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平淡之中,成州却已然成为了全国的关注焦点。

从省会市的市长,到省委副书记,从小到大,从低到高,从政界到国企,一个人落马,却几乎将整个成州的圈子全盘拉出。

已经可以预见,下一届的常委,不会有一个来自蜀都的官员了。

成州黑道失去了背后的大树支撑,又因为在姜笑川扫黑之中元气大伤,被后来上任管治安的副市长强力清除。有了那些人的前车之鉴,后面上任的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现在也是不敢贪一分钱。

雨后若有阳光,很多时候会出现彩虹。

山川秀丽,海晏河清。

从成州到北京,国道跨省,沿路的地方有贫有富。有的是宁静的小山村,偶尔还有炊烟升起;有的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林立,还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之中……

其实这样看,每个地方都不错。

一个地方坏了,不能指责全国都坏了。

连城在飞机上翻着地图,手指从西南到东北划了一条线,将成州与北京连在了一起。

“连副局,你说成州这摊子事儿就这样结束了?”随行的人员还在翻文件,这次事件的处理实在是大快人心,却也惊心动魄。这大约是新世纪以来最大的一次,而他们,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竟然也参与到这次事件的调查审理之中。

手指摩挲着那一枚铜钱,两端还穿着红绳,外圆内方,一个钱字,寓意本是好的,可是就这样小小的一枚钱,让多少原本的有识之士丧失主见,让多少的清官直臣折腰而逝?

金钱能够买来什么?

一切物质上的满足,还有精神的无比空虚。

对连城来说,这样的钱,不是他所追求的。

成州著名企业华信集团和容原重工在巡查期间被发现存在账目作假行为,深究之后发现大批贪污腐败情况。

容原重工积重难返,彻底进入改组,董事长兼党组织书记戴旭被查实有严重的违纪舞弊和贪污腐败行为,“二进宫”接受停职调查,成州有关部门着手改组工作顺利,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反对意见,成为了国企改革成功案例的典范。

华信集团流动资金难以周转,被查实老城区改造拍地时有暗箱操作,并且勾结外资,涉嫌非法集资,在他们离开之前已经申请破产,华信集团董事长华峰锒铛入狱,近况凄凉。

成州引进的外资里森集团,因与华信集团存在非法合作,集资拍地,诸多合作项目已经被叫停,总部总裁邱雨接受里森集团中总部的调查,要求其回国核实经济问题,她在银行的所有资产已经被冻结,走投无路之下从酒店大楼跳下,身死当场,落得一身骂名。

原省委副书记曲振东停职接受党内调查,周前案再次风波浪起,张小莉指证曲振东极其朋党贪污受贿,周前黯然辅证;现成州市副市长林山意在媒体面前对前成州市代理市长姜笑川半批半赞,却已经决定为姜笑川作无罪证明;成州有市民群众向市人大联名上书,要求给予姜笑川特赦,市人大已经受理上书,还未作出回复……

成州市震惊全省的几起大案终于水落石出,秋毅秋伯之死,钱启明刑车被炸之谜,纪委工作人员因何与死神擦肩而过,昙花一现的容氏集团掌门人被枪杀,军区某校级军官被枪杀……

网络上,一会儿又是某部门负责人被请去喝茶的消息,一会儿又是某个官员被双规的传闻……

纷繁复杂,可是却赢得了一片叫好的声音。

唯独有姜笑川。

他太具有争议了,连大众的舆论都不知道该往哪边靠。

事到如今,姜笑川也可以说自己是半黑半百了。

他还是低估了连城,更低估了世事如棋四个字的威力。

最后的子弹,永远停留在枪膛里了。

乔余声说薛延会醒过来,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他醒得那么及时,那么合适。或许,薛延很早就醒了,只是他们瞒着别人。

在姜笑川就要踏上那条不归路的时候,薛延带着乔余声及时赶到,却从乔余声手中抢过了枪,用他那渣到极点的枪法射中了姜笑川的手臂。

他的手指在彼时已经扣上了扳机,只差那么一线,就送曲振东见了阎王。

可惜,没有。

薛延这样的人,总是出现在很奇怪的时候。

姜笑川给手枪装了消声器,可是薛延根本不懂装懂这玩意儿,开枪的时候那声音几乎将姜笑川头顶的吊灯给震落下来。

后来在墓地的时候姜笑川问薛延:你练过枪法吗?

薛延才刚刚醒过来,由乔余声做了特护治疗没多久,他走起路都觉得脚发软,却答道:大学军训的时候,三发子弹。

那个时候姜笑川回头看着他,忽然之间就笑了。

他说:你还真有胆量。

薛延答:我胆气一向很足。

是了,薛延的胆气一向很足。

他差点就死了,的的确确像是网络和报刊上说的那样,与死神擦肩而过。

姜笑川现在在北京,接受特殊调查。

连城下飞机的时候,手下说:“说起来那个原市长姜笑川,会怎么办?”

连城看自己的助手提了公文包,检查了一遍没有漏掉的东西,才抬头道:“中纪委有中纪委的处理办法。”

下了飞机立刻就有特殊通道和专车接送,天已经冷了,落叶乔木都有些光秃秃的趋势。

很多事情的审查不会由他们这样的骨干精英插手,下面的省委纪委会慢慢地处理,中纪委的部门又在增加,特设了几个办事处和调查小组,这次全国巡视组在各地都发现了问题,虽然成州的问题是最突出的,可是内部的资料却也触目惊心。

仅仅是中纪委批准透露给新华网的就有太多,贪污腐败是个常象,中国几千年官场上就有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治起来不是太容易。

在选择这条道路的时候,连城就想得很清楚了,这是一场长期的战役,是持久战拉锯战。

他目前是高检反贪局副局,这次的事情主要是给检察院这边负责的,姜笑川现在应该还在里面接受审讯。

他对这些程序性的工作是无比熟悉的,纪检工作必须重视程序,因为一旦程序不正当,搜集来的证据在法庭上也很可能不具有任何效用,他们便是白费功夫,竹篮打水。

高检第二检证官摇着头从里面走出来,一边摇头还一边叹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

“张检,怎么了?愁眉苦脸的,又遇到什么棘手的案子了吗?”

迎面走去,连城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张检一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救星,“这审讯的活儿我是干不了了,那个姓姜的一直看着天,问他,他还让我先走开一会儿,没把我给气死,就算上面批准了可能要给他特赦,他怎么也是杀人未遂,他怎么比我还傲气呢?!这人我审不了了,录特赦证词要去你去,反正听说他是你的人。”

连城一听却是愣住了,这说的是姜笑川吗?记忆里,他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

不过……似乎难得地有趣起来。

张检真是越说越气,直接将手里的文件摔给了连城,“还是你们年轻人去,沟通起来没代沟,我真是老了,老了……”

“张检您在法庭上风采依旧,就是于检在法庭上也没您有气势,可别自谦了。”这些场面话,虽然是打趣,可是连城这人不适应这些,他说出来的大都是心里话,听着也就受用。

在高检这种地方,其实很多人都是一条心,奔着反贪反罪去的,他们最高的目标就是让所有消弭了党性的人被绳之以法。这里的人,就算是手段再圆滑,思想也是干净的。

连城看上去冷漠而铁面无私,可在这些人面前竟然也显出了几分八面玲珑来。

张检说着又叹气,“我跟老于那是没法儿比……算了算了,我先走了,那位还在里面看风景呢,这会儿指不定已经到走廊下面放风儿了。这也是个有骨气的人,跟章书记一样……”

他忽然之间停住了,心知自己是说错了话。

连城权当没听见。

章青的事情是所有高检和中纪委心中的一根刺。

最后章青承认错误,被解职,不过组织上并没有追究他更多的罪责,其实法外不外乎人情,中央那边也不是完全的冷血无情。章青为肃清风气做了多少贡献,没人能够数的清,可是每个接触过的人心里都是有数的。更何况,时间久远,过去的那些事情再采证太过困难,根本已经找不到证据,就算是章青自己承认了,也不能为他定罪。

他们从来不主张一棒子把人打死,章青只是错了一时,不能因为他那一点点的污点就否定他整个人。

章青离职的时候,多少人悄悄地抹了眼泪?

连城暗自地数了,可是数着数着就忘了。

他们都为章青惋惜,可是他也的确是必须离职的。

张检他们这一群老一辈的检察官,跟章青之间的交情,又怎是一个“深”字能够形容的。

离开之前,张检说:“章青同……章青曾说,姜笑川是很有骨气的,我现在也信了。”

连城站着,目送张检离开。

这个地方,来了许多怀着热情的纪检工作者,将国旗和党旗奉为最神圣的存在,可是后来又有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然而又有许许多多的人带着别人无法理解的热情投身进来……

就这样不断地循环,这个地方,从来都是神圣的。

连城转身,上了楼,出来想去审讯室,却看到几个负责人站在外面看落地窗那边。

他一到,他们就看到了:“连副局。”

张检说得果然不错,姜笑川真的出来放风了。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外面是很晴朗的天,不过因为已经入冬,就算是太阳照着,外面也是很冷的。

不过天很蓝,这样的情况是极为少见的。

以往北京的冬天,都是灰霾着的阴天。

姜笑川站在落地窗前,微微仰着头一直看着,他的短发太久没剪过,竟然也有些长了。在这个开着暖气的地方,他还穿着厚实的羊毛衫,似乎对北国的冬天有些不适应。

从落地窗的倒影里,他看到了连城的身影。

还是那样一丝不苟。

“我听说,越老将军走了。”

“自然死亡。”

连城早猜到他要问什么,他才从成州回来,批准了这个消息可以告知姜笑川。

自然死亡。

姜笑川释然了,他侧过身,眼却没转过来。

越青瓷站在落地窗外的虚空,穿着囚服,慢慢地从走廊那一边走过来,即将擦肩而过,清瘦得不成样子。

“你喜欢过我吗?”他站在落地窗里面,这样开口问。

可是落地窗外面的越青瓷没有回答,与他擦肩而过,

他转过头,视线像是在追随着谁的身影,记忆里那个越青瓷越走越远,带着淡淡的笑容,从虚空的这头到那头,安安静静地走远,消失不见。

连城悄悄站在了他的身后,看着他微长的头发,伸出手指轻轻地触到了一缕。

越青瓷消失了。

姜笑川无比清楚地这样感知着。

他问的,是不存在了的人,自然是没有回答的。

“薛延现在怎么样了?”

连城的手指停在那一缕发上,听到他这个问题之后僵硬住,他退后一步,收回了手,笑说了一句:“你头发长了。刚刚你问了两个问题。”

姜笑川终于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回答后面那个。”

连城道:“完全康复,有趣的是,他负责乔余声的案子。”

那是一起凶杀,而且性质恶劣。

姜笑川没有想到命运会如此戏剧化,乔余声和薛延,相互之间帮助了许多,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他心头复杂,却又觉得不是太有所谓。

乔余声本不是在意这些事情的人,薛延亦不会纠结。

乔余声将容少白的恩还了,却也欠下了债,他在开枪的时候就已经那么淡然地接受了一切,包括今天的结局。

“也许是无期,也许是死缓。”连城补了一句。

姜笑川勾唇笑了笑,“都是该有的结局。”

“越老生前,让我带一件东西给你。”

连城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一个很普通的拇指大小的六面体,里面装着一些灰黄的东西,他摊开自己的掌心,让这一枚小小的六面体在天幕的光下闪亮。

这里面是骨灰。

姜笑川很是淡漠地从他手中拿起了那一枚六面体,他脑海里划过很多东西,最后想起的,却是越青瓷的金哨子和生锈的空弹壳。东西就拿在手里,晃一晃,里面灰烬一样的东西就跟着流转,他又想起了沙漏。

这样的故事,其实叫做改变。

这一世,改变太多了。

他将这枚东西,深深地握在了掌心,笑问连城:“你还有什么东西带给我吗?”

不得已,连城将那一枚铜钱拿了出来。

还是许久之前的模样,没有半分的磨损。

“君子不夺人所爱,所以——物归原主。”

这是连城第二次说这句话,第一次说的时候是初见这枚铜钱,也是他第一次同姜笑川说话的时候。

姜笑川伸手出去,连城却直接将穿了铜钱的红绳绑在了他的手腕上,他道了声“谢谢”。

忽然之间相对无言,于是姜笑川又转头过去看风景。

连城站在他的身侧,回想着近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一样停不下来。“之前张检说,你不想做特赦笔录。”

“不想。”姜笑川回答得很干脆。

“你想去陪乔余声吗?”连城又问。

姜笑川眯眼看着外面的蓝天,手腕上是那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手心是撞在玻璃六面体里回不去的过往。他说,“我不想说话,只想再想想过去。”

“回忆完了,又怎么办?”他是想要沉溺在过去吗?这不是他了解的姜笑川。

“回忆完了,就向前走吧。”这一次,他睁开了眼。

连城说:“得到了特赦,我希望你到纪委来。”

“我会被剥夺政治权利的。”姜笑川对那些事很清楚,他只是就事论事。

可连城也是就事论事,“又不会是终身剥夺。”

“特赦到底能够到哪个地步?”姜笑川转头看他。

连城笑说:“你想到哪一步?”

“连副局,孤胆英雄这算是赢了,还是输了?”他的思维很少这样跳跃,“说起来,我总觉得在成州的时候,连副处也是孤军奋战的。”

“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就算是战友了不是吗?”

连城脸上笑容浅淡,可是声音是很清朗的,就像是外面的天空下面吹着的风。

姜笑川不说话了,只是又看着外面。

过了很久,他说:“天好蓝。”

连城终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高楼大厦的穹顶,苍蓝似海。

“嗯,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