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花瓣般纤弱的女子,就站在枝叶芳菲的梅树下,笑靥如水,清眸善睐,仿佛随时都可能随着寒风消逝…
那一日,延禧宫一个叫卫氏·尔芳的宫婢上吊了;
就吊在了怀恩殿后殿的梅林里。当时,菲薄的花瓣洒了一地,翩然如胭脂,落在了她的眉黛上,鬓间,衣襟上,寂寞,凄凉,却也悄无声息。
更没人在意。
本来,宫里头死个人就不算什么,更遑论是个卑贱的奴婢;可她死了,很多事情,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就比如,诅咒皇后娘娘的那一对巫蛊娃娃。
据说,是那名叫尔芳的婢子,为了陷害皇贵妃娘娘,才故意从宫外找了料子、故意放到承禧殿,一切的一切,均与纯妃无关。后来,慈宁宫下了懿旨,将那名宫婢的尸身扔到护城河里去,任何人不许拜祭;隔日,纯妃佟佳·仙蕊便从南三所被释放了。众妃嫔唏嘘不已,纷纷嗟叹不该养虎为患,收留了那么一个居心叵测的婢子。
第三日,纯妃的父兄入宫探问;
皇上特赐乾清宫召见。
康熙十二年二月初三,朝廷正式对三藩宣战。
原本保持中立的亲王和辅政大臣,纷纷请战;皇上有意御驾亲征,京畿重地的把守重任自然落到了理藩院尚书兼九门提督隆科多的身上。其父佟国维官居辅命内大臣,随驾左右。
这佟国维和隆科多便是纯妃的父兄。佟佳·仙蕊被贬谪进南三所的一刻,太皇太后就即时召见了佟国维;他是两代老臣,又是孝康章皇后亲弟,与皇室关系自是比旁人更近一层。太皇太后许久不理政事,能得她亲见,算是最高的恩宠。
太皇太后辅佐四朝,有着最高的政治手腕,可对待这位内大臣,却仍谨慎上心——京畿重地之防,关乎大清百年基业,而这佟佳氏的父子,就是那极关键的人物。
佟国维是内大臣,太皇太后可以恩威并施;隆科多是理藩院重臣,自有皇上游刃有余。却还仍不及一个纯妃,父子之情,兄妹之情,体己情深,但说无妨。可皇上和太皇太后许下的,却不仅仅是加官进爵而已,尤其,是对佟佳·仙蕊…
康熙十三年二月初八,钟粹宫迎来了新一批进宫的宫女。
今年选核的时辰晚了些,往常总要赶在上元节之前,等尚仪局和尚功局的嬷嬷们教习完毕了,已经到了四月初。
四月初十那日,钟粹宫里的气氛不同寻常。
卯时一过,穿戴整齐的宫女们,经由李嬷嬷领着,规规矩矩地站在二进院的后院;内务府的管事则怀揣着小册子,候着各宫的主子来挑人。
景宁来得晚了点儿,上了角亭,里头已经站了好几位贵人和答应。嫔以上等级的宫妃是不需亲自来选人,打发个近侍婢子,亦是率先去挑,没人敢争。就如同出尘和璎珞,一个是储秀宫的老人儿,一个从承乾宫来,堪堪往哪儿一立,即刻有宫人上前见礼。
“咦,这不是宁贵嫔么,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不是来缅怀的吧…”
身侧有清亮的女音响起,如珠落玉盘,清零脆响。不用回头,就能听出是马佳·芸珍那冷嘲热讽的怪异调子。
她的话,将众人目光引了过来,景宁也不恼,反正类似听过不知多少。倒是这荣贵人,几次三番特地找茬儿,若她一味隐忍退让,倒像是真怕了她。
“妹妹不过是应个景,来凑数的,”景宁微微一笑,笑里有锋芒若隐若现,“倒是荣姐姐,听说前儿个姐姐身边有个没眼色的宫婢投了井,要不,也不至于让姐姐特地跑到钟粹宫来。”
宫里边儿死个宫女原是极平常,但死在马佳·芸珍手里的那个,却是储秀宫派过去的…
“宁贵嫔这消息可真灵通呢,”芸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姐姐也听说,那婢子原和妹妹是在一个宫里头当差的,可这眉眼高低,就远没有妹妹会看了。要不,也不能惹得我不高兴。如今死了,倒是干净!”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唇齿里挤出来的,她挑着眉梢,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怨毒。
成福宫里的确有一个叫冬纯的宫婢投井自杀了,据说是不堪辱骂责打,寻了短见。
她和景宁一样,都曾在延洪殿福贵人身边当值,可冬纯却原是储秀宫的粗使丫鬟。当初在延洪殿,因知道是赫合里皇后的眼线,福贵人很反感,却尚算客气厚道;后来,董福兮被贬入景祺阁,这冬纯就回了储秀宫,然后又被派到的荣贵人那里。
马佳·芸珍本就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再加上性子骄横跋扈,竟生生将那冬纯折磨死了;但,却不仅仅是因为厌恶而已…
景宁哞光一眯,将手中的檀香木骨小伞杵到地上,转瞬,轻轻一笑:“荣姐姐可知,那冬纯的出身么?”
“不就是个镶白旗的包衣!”芸珍不以为意地冷嘲。
景宁坐到那廊凳上,笑着摇头,“若她仅是个包衣也就罢了,死了便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可这宫里头,却偏偏还有人记挂着她。”
芸珍蹙眉,狐疑莫定,“你指哪个?”
“荣姐姐的成福宫里,不是有个老嬷嬷么,就是太皇太后亲派去照顾小公主的那个,”景宁若有所指地看着她,脸上笑意渐深,“那吴嬷嬷,可是冬纯的嫡亲姑姑呢…”
吴玉是慈宁宫派去照料小公主的,专管日常膳食;本来大家相安无事,可马佳·芸珍非要嫉恨自己当日将小公主强行抱走的事,就算后来又抱回去了,依然是不依不饶的。想她无故折磨冬纯,也是因自己的关系而迁怒。
倘若,那吴嬷嬷怀恨在心,要动什么手脚,对一个口不能言、尚无心智的婴孩儿来说,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景宁转眸,满意地看着马佳·芸珍煞白了脸色,目光游移,流露出一丝丝的惊恐。索性,再将那火烧得旺些:
“听说,小公主最近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姐姐要当心啊,这三四月的天气,最是容易寒邪入体,就像以前的那些皇子皇女们,只得了一点几小病,就不明不白的…当然了,吴嬷嬷可是太皇太后派去的,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小公主,不会出差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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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
景宁笑语晏晏,那话,却如一柄利刃,一直戳进了马佳·芸珍的心窝里;
芸珍顿时遍体生寒,腿一软,跌坐到了廊凳上。
她此刻是后悔极了,恨不得即刻就回成福宫去将那吴玉赶走;可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那吴嬷嬷是慈宁宫派来的,她动不得,更没能耐不让她照顾容宪。
肩膀微微颤抖,额上亦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景宁冷眼看着马佳·芸珍惶惶不安的样子,轻轻一叹:“所以呢,何必要做得这么绝?姐姐就算想撒气,也没必要迁怒旁人,更何况,还是个不相干的…”
那冬纯何其无辜,几经易主,却没一处好呆,到头来,还是被折磨死了。
“不相干?宁贵嫔这话说得可真动听!”芸珍瞪着通红的眼眸,半是委屈,半是愤恨,咬牙道,“进了这宫,就没有不相干的人;容宪才多大,她又招谁惹谁了?不也一样被算计被谋害!是我招子没放亮,若是知道那贱婢竟和吴玉有亲戚,会让她去投了井!”
景宁淡淡地看着她,宫里头的妃嫔,一向视奴婢的命如草芥,马佳·芸珍此刻并不是后悔将冬纯折磨死,而是悔恨太轻易地让旁人抓了错处。倘若她知道吴玉和冬纯的关系,自然不会让她投井,只会借刀杀人…
“若妹妹有个主意,姐姐想要么?”
景宁垂着眸子,平静的语调,更像是说一件再平常的事。
芸珍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她,“你想帮我?”
——她是想帮她,帮她处理掉吴玉。
“没错,姐姐可想要?”她抬首,眸光盈盈闪动,似毒似蛊,晕出一抹一抹的诱惑来。
若是素日,就算这天塌下来砸到头顶上,这马佳·芸珍也不会来求她;可今日不同了,那小公主就是她的命根子,若是命根子没了,还拿什么来傲气,来自负。
“若是宁嫔肯帮衬着,妾…”
芸珍咬咬牙,始终是不甘心,却,还是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若是宁嫔愿意帮衬,妾以后,定以宁贵嫔马首是瞻…”
景宁微微一笑。她要的便是这句话。
马佳·芸珍打着油毡纸伞走了,留给了景宁一个摇曳多姿的背影;那些本想看热闹的宫人,见其中一个先行离开,纷纷无趣地看向别处。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浙淅沥沥的小雨,院子里的方砖,都被浸湿成了一片暗灰色。
角亭外,那些站在院中央的,都是八旗包衣人里刚满十三岁的女子。能被选进这钟粹宫,又能留到最后,无不是心思细腻、手脚利落的姑娘,五官模样倒在其次,周正即可。
妃嫔们都在亭里坐着,那些备选的宫女却要一直站在雨里等;半盏茶的功夫,溶溶的小雨就落了一头一脸,没人伸手去擦,只垂首静立,妆花了,衣裳湿了,也没一个敢动。而角亭里的人,却是乐见她们受苦,更甚者,故意延长了挑选的时间,就让那些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子们在雨里头浇着。
——这样,被挑走的,才会感恩戴德;到了殿里头伺候,也会更听话。
景宁撑起小伞,走了过去,将那些女孩子从前至后都细细打量个遍,却未动声色,仿佛没有一个能入了她的眼。
又招来内务府的宫人,在那小册子上一一查过了,不由微微蹙了眉头。
“李嬷嬷,在这新进宫的婢子里边儿,怎么没有一个卫姓的?”
李雅是吃过她苦头的,上次因为姜珥挨过的一耳光,记忆犹新,此刻听她问起,也不敢置喙,无不战战兢兢地回答。
“回禀宁主子,奴婢钟粹宫这儿带着的,却没有;不知广储司赵嬷嬷那头怎样。主子恕罪,奴婢且问一句,主子要找的那人,是何出身?”
“下五旗,辛者库。”
“这样…”李雅有一丝犹豫,顿了片刻,尔后道,“旗下人的包衣能进钟粹宫来受教习的,本就不多,更何况还是辛者库罪籍的贱种儿;主子要找的话,非是去杂役房、织染局那样的地儿不可。”
景宁听言,心底就是一突。
这么说来,她入宫两月有余,一直就在内务府通铺那儿…
后来,秋静果就去了广储司,冬漠也找去了浣衣局,却都没寻到人;还是晚膳时分,慈宁宫的瑛嬷嬷来了,身边,跟着一个瘦小枯干的女孩子。
那满身的伤痕被藏在裙子里,脏兮兮的补丁褂子,莲头垢面,一张瘦削的小脸儿,苍白,憔悴,就像从市井捡回来的乞儿。
“宁主子,人给您带到了,老奴也告辞了。”
瑛华将小姑娘送进承禧殿的寝殿,冲景宁欠了欠身子,便转身离开。
景宁回了个礼,忙招呼秋静去送。
寝殿内,精致的琉璃盏璀璨明亮,摇曳的烛火,照亮了女孩儿怯生生的脸,一双如小鹿般动人的眸子,晶亮,慌恐,生生的叫人怜惜。
“你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说话。”
景宁坐在炕上,询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冬漠走过来将云腿桌上的油灯盏点得亮些,一并将西窗的木杵子支上,透进来一丝沁寒。
那女孩子低着头,声如蚊蚋,字字含了颤音:“回主子的话,奴婢卫氏·以菲。”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四月芳菲尽,长恨春归:
尔芳,以菲…
景宁叹了口气,透过这女孩儿的眼睛,仿佛能看见另一张恬淡安静的笑脸,“既入这宫门,便是这宫里头的人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以菲将头垂得更低,敛身,战战兢兢地再拜:“奴婢谢主子赐名儿…”
景宁点了点头,示意冬漠先将她扶起来;冬漠会意,上前伸手去拉她,可刚碰到那纤细的胳膊,以菲就吃痛地“啊”了一下,冬漠一惊,下意识将她的袖子拉了起来。
——烫灼的肌肤,早已红肿一片,手腕上,肘处,小臂内侧,满是紫红的伤疤,有的还化了脓;再扒开衣裳看那锁骨,一寸一寸,竟没一处完好。
冬漠眼圈一红,生生忍住了打转的泪珠。
景宁默然。起身下地,将那灯盏拨的暗一些,迷离下来的烛火,渐渐安抚了惶惶受惊的女孩儿。
“先带下去上药吧,身子伤成了这样,也是不能沾水的;秋静,你去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杂役通铺那样的地方,本就不是人呆的;尤其,从辛者库出来的罪籍,比起宫里头一般的宫女都要低贱一等。那里的婢子素日除了挑水砍柴,做针线活计,还要伺候那些年长的嬷嬷——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拎十几桶热水。通常从晨熹做到深夜,还要时时受责打,受辱骂。
以菲该是从入宫就在杂役房,两个月,是被打怕了…
景宁原是想给她换个新名儿的,可后来发现再去叫她,却似幽魂一般,无动于衷。索性作罢。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半月有余,因景宁宠着她,承禧殿里的人爱屋及乌,也都极护着,一点一滴的,终是让这个柔弱可怜的女孩子渐渐地恢复,性子也开朗了一些。
五月,熏风初入弦。
初夏的时节,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满园阳光明媚,却不刺眼,柔柔的洒在那翠碧的荷叶上;暖风拂过,晶莹剔透的水殊轻颤,滴入水面,揉碎了一池粼粼的金色。
早膳过后,景宁坐在那小亭里纳凉。
红漆小方桌上摆了几道蜜饯,一盏粉底小茶杯,盛了上好的雨前龙井;这时,秋静又端上来一盘凉果,就着镇着冰块的桃花蜜酿,极是凉爽宜人。
辰时刚过,就有乾清宫的奴才来通报,万岁爷驾临。
景宁忙起身去接驾。
待两人又落了座,早有冬漠呈上一盏粉底茶杯,里头沏了新茶。他端起,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余香袅袅,这茶倒是很好。”
确实好,内务府摘了新茶,头一拨送到慈宁宫、乾清宫和储秀宫,然后才是东西六宫的各寝殿;然而这承禧殿的雨前龙井,却是从乾清宫那边儿拨过来的。李德全亲自着人送,一并捎来了崭新的茶具和膳具。
景宁从善如流,也抿了一口,笑道:“皇上说的是。”
说到底,还是沾了他的光。
“听说,你从辛者库领回来了一个宫婢…”他问得漫不经心,随手一挑,从盘盏里头捡了一颗水晶梅子。
景宁轻笑,又是“听说”,每次来,都要听说点儿什么事儿,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万岁爷每次来都是特地打听信儿的。
“皇上的消息总是这么灵通。”
她若有所指地笑道。
“朕一向都很心明眼亮。”如墨黑眸睨过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筛下安静的花影,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斑斑驳驳的,缱绻出一抹悠然静好。
景宁笑着往那杯盏里添了些茶,“可皇上说的那婢子,却是太皇太后派人送过来的呢…”
言下之意,与她无关。
他修眉挑了挑,转瞬,玩味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先巴巴地去钟粹宫寻人;没找着,又打发了人,见天的往浣衣局那边儿跑…”
这是丢东西了,还是掉了魂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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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
景宁眸光一滞,果然,凡事只要经过了内务府,就绝对瞒不住他。
“皇上英明神武,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她轻笑,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感激。自己多次出格,他都没动真格去严办,这份相护,相比对于其他妃嫔,不知多难得。
可终是不放心,顿了一下,她轻声道:“皇上,那婢子未经过钟粹宫的教习,又在杂役房吃了不少苦。等再过段日子,她熟悉了宫中规矩,臣妾就会将她送到慈宁宫去伺候太皇太后了。”
听她这话,玄烨轻轻地将手中杯盏放下,也不喝茶了,转而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看她,“闹了半天还是想好退路了。可那婢子,果真稳妥么?”
景宁明白他指什么,心里千回百转,想开口,却无言以对。
稳妥么?她只知道她姓氏名谁,出身辛者库贱籍,家中还有一父一弟;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宫里头向来都不收这样的人,遑论冒冒然地放到自己身边;更甚者,还要送到慈宁宫去。
可,她能丢开她吗…那个有着小鹿般动人眸子的女孩子。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尔芳…
“宫里边儿人多眼杂,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你擅自将一个辛者库的罪籍婢子领进殿来,已经不是件好事儿,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玄烨说得极认真,语毕,盯着她,黑眸深深,“若是再出了岔子,怕是连太皇太后都保不住你了。”
“臣妾明白。”她轻叹了口气,垂下眸,往杯里又添了些茶。
宫中手段,从来不是明刀明枪的。手段高明的会借刀杀人;手腕逊色的,也懂得离间挑唆。尔芳确实有这么一个妹妹,临终托孤,她也信她的真诚,可她们姐妹毕竟多年未见,这期间,以菲发生过什么事,见过谁,没人知道。倘若,她并不像表面那般单纯,怕真是要引狼入室了…
“要不,皇上看看她?”景宁低声问。
“你要让朕看她?”他似笑非笑地睨过目光,深邃如广袤夜空的黑眸,含着流光,忽明忽暗的,让人无端目眩。
景宁愣了一下,片刻,点了点头;
他唇角微挑,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既然是你想要,那就带过来吧,朕倒是要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景宁有些腹诽他谨慎过了头,却还是转眸,递给了秋静一抹眼色,秋静立刻会意,退下去寻以菲来见驾。
离晌午还有几刻钟,微暖的阳光,明媚地洒了一院子。
角亭内没有多余伺候的宫人,以菲跟着秋静从寝殿内走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那抹明黄清俊的身影,坐在方圆石凳上,恣意,温雅,迷离得仿佛融进了风里。
偶尔飘落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衣襟上,又被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摘下,手的主人是个精致婉约的女子,明眸善睐,灵韵多情,未语,先浅笑,引得他伸出手,惩罚般在她鼻尖刮了一下。
以菲呆了一下;
须臾,被秋静轻轻推了推,这才回过神来,蹑步走上亭子,肩膀微颤地下拜。
“奴婢卫氏·以菲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难得画了宫妆的她。今日竟是格外的脱俗。
他唇角噙着一抹笑,目光从她头顶扫过,片刻,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
以菲怯懦地起身,径自静立在景宁身后边儿。景宁笑着牵了牵她的手,转眸看向他,道:“皇上,这便是臣妾提过的那婢子。”
“看来还是爱妃教导有方,怎想这辛者库出来的,也能如此知礼。”他黑眸深深,目光掠过景宁,落在以菲的脸上,辗转出一抹嘲讽的笑。
以菲的头垂得低低的,攥着衣角,手心里潮湿一片。
景宁自然听出他话中有话,宫里头一向凉薄,“信任”二字又太重,自己本就是个疑心重的人,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他。
故而转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皇上不是信不过臣妾吧,臣妾好歹也是钟粹宫调教出来的,对宫中规矩是轻车熟路哪!”
他黑眸一眯,忽然将她搂进怀里,两人之间本隔了个圆桌,他长臂这么一揽,硬是让她整个前倾。桌子虽是圆的,可也生生咯得慌。
“爱妃这是在挤兑朕!”
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的唇紧贴着她的耳际,仿佛情人间窃窃私语的呢喃,却又在她的腰间,恨掐了一把,嘀咕,“又提!为了一个下人,就敢落朕的面子。”
景宁的小腹挤在桌子上,想挣脱,可碍于旁人在场,只得硬挺着;半晌,实在撑不住了,挤给他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皇上,臣妾知错…”
“还提不提了?”
“不敢了,不敢了…”
她小声地讨饶。不知为何,他很在意她是包衣出身的事,以前尚没有,后来却越发明显了;在他跟前说说便罢,偏不能去和别人讲,更不准旁人提起。尽管,自己本就是旗下人的包衣。
他哼了一下,松开钳制她的手,须臾,眼底闪出一抹堪比秋湖潋滟的眸光,睨了睨自己的腿。
景宁这下算是知道得罪他的下场了,偷眼看了看身侧的秋静,依然是垂首静立,可那上扬的嘴角,透露了一抹忍俊不禁;身后,以菲早已羞红了脸,刘海儿遮住了眸光,不似在笑。
到底还有一个厚道的人。
景宁扯了扯唇,任命地走过去,轻轻坐到了他的膝上,未等坐稳,就被他搂近怀里;索性是初夏,风里夹杂着一丝凉,两人这样抱在一起,还是挺暖和的。
“皇上这又要试探谁了…”
她低头把玩着腕上的碧玺手串,极轻极轻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他眸中闪过一抹犀利,转瞬,笑着睨她,“你又知道!”
景宁叹了口气,素日里他是不会这么和妃嫔亲近的,起码她从未见过他与其他宫妃这般。可此刻院子里除了秋静,就只剩下了个以菲;她知道,他是在给她排除威胁,可实在想不出,这么做,究竟要让以菲看什么。
两人一言一语,见招拆招,可旁人见了,却是暧昧得不行。
秋静不想打扰,便拉着以菲,这就要告安退下;可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以菲忽然挣开秋静的手,提着裙子,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皇上,请为奴婢做主。”
院中,偶然刮过了一阵清风,花树婆娑。以菲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眸子,含着泪,眸光盈盈闪动;她没跑上流亭,却跪在了那满是石子的小路上,膝盖咯得生疼,硬是给忍住了。
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须臾,将玩味的目光落到景宁的脸上。
景宁先是愣了一下,转瞬,眸光淡淡,轻声道:“以菲,圣驾面前,不得冲撞。”
地上的人儿兀自垂泪,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去,唇齿微启,那一字一句,颤若哭泣,“皇上,请为奴婢做主…”
半晌,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应,她心慌得厉害,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皇上容禀,奴婢的姐姐原是宫里头的侍婢,可自从奴婢进了宫,她就一直至今下落不明。奴婢怕她已经…”
“以菲!”
蓦地,景宁厉声呵斥住了她。
她早已从他怀中起身,而他也没栏着,只一并站了起来,走到石阶前,扶着朱红亭枉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女子。
“你说,要朕为你做主?”
逆着光,他整个人就笼在一层辉煌里,周身泛着蒙蒙光晕,遥远而不真实。
以菲泪眼朦胧地点头,复又磕了个头,怯懦泣诉:“求皇上救救奴婢的姐姐…”
他半晌不语,景宁知道,他是在等着她的意思。
微微叹气,她轻步走下亭子,跪在以菲身侧,“皇上恕罪,这婢子初来乍到,未经过教习便被臣妾带进了承禧殿,冲撞圣言,是臣妾的罪过。”
以菲颤了一下,泪眼婆娑地去看她,只一瞬,便失声痛哭。
秋静将以菲带走了,再没有任何挣扎;景宁抚着廊柱,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两月前,她刚到这儿来时,那惊慌怯懦的样子。
“你认为朕太过了?”
他懒懒地拄着石桌一角,抿了一口粉底杯盏内的香茗,云淡风轻。
“不,”景宁转身,微徽摇了摇头,“皇上看得比臣妾更透彻。”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还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放下茶盏,伸手,朝向她,眸光淡淡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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