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儿破烂道袍的老头子身形有些萧瑟。
一时之间,不渡湖边上的风,不渡湖岸垂下的柳树的轻摆,好似都悄然安静下来,只怕惊扰那一袭破烂道袍的衣袖或指尖。
“你说的对,人这一生,总有点身前身后事。”耿班师突然开口道,他俯身将那小马扎提了起来,仔细抖了抖上面的土,扔进乾坤袋里:“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的。不去闹一闹,这群人某不是已经忘了小老儿我?”
他前行一步,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不渡湖边。
湖中泡泡起伏,时大时小,许久才有一声略微感慨的叹息声传遍这方天地。
……
论道台下一片安静。
有几位年轻教习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震惊与一些无法诉诸于言语的意思。
——他们确实收了些钱。
有来自虞家那个圆滚滚的虞丸丸亲自送上门来,什么也不说,仿佛只是在笑眯眯地说着人傻钱多素来诳我的钱,也有那个让人浑身不太舒服的徐先生提上门来,要求他们在中阁小考的时候,对虞绒绒保持缄默的钱。
当然,为了达到目的,那位徐先生不得不将钱的数额提到比虞丸丸再多一些的数额。
总之,如此一来二去,现在几乎每个叫得上名字的教习都算得上是赚的盆满钵满,大家互相对眼神的时候,也带了点心照不宣的意味在里面。
而他们也有确切的证据表明,徐先生也踏进了卫长老的门,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一缕游魂,显然卫长老要了一个让他肉疼到了深思飘忽的价格。
这年头,钱都收了,还能不办事的吗?
啊,是了,方才卫长老特意问了她的名字,许是还不知道她便是近来让整个中阁和外阁日进斗金的神仙任务。
几位年轻教习心中疑惑很多,互相对了对眼神,大气都不敢出,只等着静观事态继续发展。
周遭的弟子们则是慢慢睁大了眼,难以掩饰脸上的震惊与羡慕。
能入中阁对大部分人来说已经是这一生的终点,更何况是能真正拜入某一位长老的门下!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上一刻,他们还沉浸在虞绒绒竟然真的赢了纪时韵的震惊中,又因她竟敢真的试图去切割自己道脉的勇气而骇然无语。
下一刻,大家又觉得她如此这般,好似确实值得进入中阁,但与此同时,大家又想起了她确实道脉凝滞,万法不通,不由得到底有了些艳羡与不服并存的奇特感觉。
“我叫虞绒绒。”圆脸少女抬袖行礼,自报家门,再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中阁……可以不考试就进吗?这合门规吗?”
规矩规矩,是门规,却也是人定的。
卫长老心道自己混了这么多年,如今都已经站成了中阁的代行长老,破格收个弟子又怎么样?
……等等,她叫什么?
虞绒绒。
哦,虞家那个丸丸的姐姐,绒绒啊。
卫长老停顿的时间稍有点长,几位年轻教习于是愈发紧张,已经开始脑补类似“这么天才的弟子你们怎么看也不看就知道收钱!御素阁不要你们这样尸位素餐的教习,你被开除了!”一类的剧情了。
有些紧张的教习轻声呢喃道:“可是也没人知道她有这种天赋啊……”
过分紧绷的安静中,却见卫长老终于回过神来,耐心地看向虞绒绒,声音很是温和,继续道:“入我门下,你虽不能修行,但可以读万卷书,看万道符,见万里路。而我……恰好还缺一个书童。”
诸教习:!!!!
还、还能这样的吗!
大家看卫长老的眼神顿时肃然起敬。
看看,看看,难怪人家能做中阁代行阁主,而你我却只是一个小教习呢?
格局这不就打开了吗?
这才叫灵活运用规则,既不得罪人,也不违反门规,堪称活明白了。
说是书童,但谁不知道这些阁主们的书童各个眼高于顶,在门里的地位甚至比一些年轻教习还要高,甚至还可以直接参与到一些阁中事务里,堪称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有些弟子看虞绒绒的目光已经变了,好似已经在看一位穿着书童道袍、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
虞绒绒当然也知道,卫长老开口让她做自己的书童,某种程度来说,甚至算得上是抬举她了。
这对她来说,绝对是极好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千载难逢甚至梦寐以求的机会了。
如果……如果她没有前一世的那些记忆,没有看过那本叫《无量》的书,她一定会喜笑颜开又惊又喜地感谢这位卫长老的善念。
但这个世界上,到底没有如果。
而她,早已志不在此。
她已经读过万卷书,看过万道符,在书中见过万里路。
所以她不想读了,也不想看了,这一次,她想真的去脚踩这千里迢遥。
虞绒绒抬起头,眼中盛满了真正的感激,正在措辞,还未开口,便听风中突有一阵呼啸。
“这不合适吧?卫老七?”一道带着酸嘲和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论道台边,某块耸立的小礁石上,破烂道袍的瘦小老头突兀地站在了上面:“你都有三个书童了,还招?就算是咱们御素阁的阁主,也没你这阔气啊。都说要开源节流,你如此平添自己的起居预算,上过中阁大会审批吗?问过其他教习的意见吗?”
卫长老侧头看向那袭破烂道袍,声音依然很温和:“耿班师,难道我想要收一位书童,还要经过你的同意?”
“我才不不在乎你多不多一位书童。”耿班师翻了个白眼,抬手虚虚点了一下虞绒绒的方向:“但你的书童,绝不能是她。虞绒绒怎么能进中阁当书童呢?”
台下的某个角落里,早就已经或多或少被众人忽略的郑世才终于冷笑了一声,只觉得通体舒畅。能看到这一幕,便是去领罚,也领的不那么心不甘情不愿了:“有些人,别以为能画几道符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看到了吗?连最了解她的班师都觉得她不能入中阁,这说明什么?”
“可是我不明白,只是书童而已,又不占中阁此次的名额……为何耿班师这么不情愿?他们二人之间是有什么恩怨吗?”有人小声问道。
“是有人见过前几日某次放课后,耿班师单独留下了虞绒绒,和她说了几句话。后来据说耿班师离开的时候,表情极其不好,也或许……”
当然,比起这些议论纷纷的弟子,几位年轻教习互相对了眼神,再次刷新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这才是收人钱财,□□的典范吧?
耿班师据说吞进去了不少,既然拿了钱,就要把事情做的漂漂亮亮的,瞧,这不是来了吗?
啧,兢兢业业,实乃吾辈楷模。
无数猜测揣揣,议论纷纷,一起落入耿班师和卫长老耳中,两人却连眉毛和胡子都没有动一下,只相隔这样几步,遥遥对望。
“虞绒绒不能入中阁当书童,那你觉得谁可以?”卫老七微笑问道:“她若是不能进中阁,谁能进?”
耿班师想说谁能进关他屁事,话到嘴边又突然想起了自己到底是一班之师,很是噎了一下,才气哼哼道:“外阁八千弟子你随便挑啊,你看那个抱木傀儡的小子怎么样?我看就很顺眼,刚刚在台上耍鞭子的小丫头也不错啊,反正谁都行,就是她不行!”
卫长老看着耿班师躲躲闪闪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是吗?”卫长老轻轻颔首:“那你觉得,她应该去哪里呢?”
耿班师话赶话,下意识脱口而出:“还能去哪!当然是去登云梯!”
一言出,四野俱寂。
方才还在出言不逊冷嘲热讽的郑世才猛地睁大了眼睛。
揣测耿班师如此说话意图的几位年轻班师屏住了呼吸。
傅时画手中的瓜子皮有几片没捏稳,洋洋洒洒落在了地上,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十霜树这里的须臾动静。
只有二狗倒吸了一口冷气:“云、云梯啊。这是多大仇要去逼别人登云梯啊!这个糟老头子怎么回事!”
它猛地回头去看傅时画,却见青衣少年瞳色深深,神色却很是平静。二狗愣了愣,反应过来了什么,有些惊愕道:“你都知道了?”
“嗯,我知道。”傅时画慢慢道。
“那你怎么不劝劝她?那它喵的可是云梯啊!”二狗焦急地挥舞着翅膀:“死了可就……可就真的死了!我们可就没有软软可爱的绒绒师妹了!”
傅时画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她决心要做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干涉?”
“那、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二狗有些束手无策道。
“所以我把黑锅盖给她了。”傅时画轻声道,再轻轻弹指,将掌心才剥出来的瓜子仁弹到了二狗嘴里:“不然,你再拔俩根毛给她?”
二狗所有的声音骤然停了。
五颜六色的小鹦鹉缩成一团,用翅膀抱住了胖胖的自己,有些含糊不清道:“人家的毛才刚刚长出来……烧了也就算了,硬拔的话真的很疼的!”
傅时画颔首:“嗯。”
二狗的声音带了哭腔:“真的、真的很疼的!!”
“那你拔吗?”傅时画问道。
二狗边哭边道:“……拔。”
十霜树上,小鹦鹉悲痛欲绝地顺着自己的羽毛,开始挑选究竟拔哪两根好。
风卷起被二狗颤抖的翅膀击飞的树叶。
树叶飞旋轻飘,再落在了论道台上,隔开了卫长老看向耿班师的视线。
卫长老的神色终于慢慢变了:“老耿,你认真的吗?”
耿班师说出口就后悔了,他眼神变得更飘忽,甚至不敢看虞绒绒一眼,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都说了这么多话,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卫长老眼神变得幽深,笑容却依然和煦地看向虞绒绒:“你呢?你想怎么选?”
“我……”虞绒绒抿了抿嘴,便要说出自己打了许久腹稿的拒绝的话语。
卫长老却突然抬了抬手:“抱歉打断你。就当是我这种老家伙的任性吧,我突然不想听答案了。”
“仓促做的决定有时候很容易后悔。中阁小考考了这么多年,前两天我看到高渊郡的书局里都已经有了《五年小考三年模拟》,前两天我买了一套回来,竟然觉得考题也快要出无可出了。”他看了一眼台下弟子,笑了笑,道:“你们都买了吗?”
有弟子涨红了脸,讷讷点头:“买了。”
还有弟子小声道:“卖的也太贵了点,我买不起,所以在抄别人的书,但确实实在太多了,还没抄完……”
“这样啊。”卫长老笑容加深:“既然如此,那便也不用抄了,题抄多了,人都要傻了,我做外阁弟子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考试,考考考,考什么考,还不如打一架。”
一众弟子愕然无语得听着卫长老和风细雨的声音,实在很难把他和他话语中描述的那个样子联系起来。莫名有些顺着他的话语感到了些热血沸腾,却又有很多忐忑无语。
不、不抄了,那中阁小考,要怎么考?
难道开论道台打一架?
“总之今年中阁小考的考题是要变一变的。打架不太公平,比如那位拿木傀儡的小友,想来对打架一窍不通,但不代表他不能入中阁。我之前还没想好考题,为此很是苦恼了一番,现在想好了。”
他和善地竖起了一根手指:“云梯共有九百九十九阶,以我的权限和修为,还是可以保证云梯的大阵在前一百阶之内不伤你们性命的。既然如此,那便以一百阶为界限,登上一百阶的,便可入中阁。”
耿班师脸色极臭,却也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言。
只觉得此时此刻的卫老七实在是太惹人厌了,不仅是他说话的语调,就连他脸上的笑容和好整以暇的态度,也变得可恶了起来。
他实在按捺不住,传音道:“卫老七,你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意思呢?只是想要给小姑娘多一次选择的机会而已,我又有什么坏心思呢?”卫长老老神在在地应道:“一定要说的话,就是看到你恼羞成怒的样子,格外有趣吧。又以及,你耿惊花看上的人,能差到哪里去呢?”
言罢,他似是觉得自己的主意实在妙极,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十分满意的笑容。
“就这么定了,那便登云梯吧。”
四野俱寂。
登……登云梯?!
哪、哪个云梯?
是云梯的云,云梯的梯吗?


第25章
天下谁人不知云梯凶名。
上了云梯,生死由天由己,自己选的路,九死不悔,从此面前只剩下向前一路,不能回头。
当然,便是悔了,云梯也不让你悔。
是为有去无回。
没有人不知道云梯是什么,也没有人不知晓云梯的声名在外,甚至还有人回忆起了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一些关于云梯的可怖故事。
其中包括了能让整个入仙域的小孩子们止夜啼的云梯老人恐怖故事集、云梯周围的野花你不要摘、又或者是云梯附近的空气都是有毒的,闻一闻就会七窍流血中毒而亡等等。
就算卫长老说了,他可以保大家一百阶之前都性命无忧,或许撑不下去的时候,还能破例走一走回头路,但……说到底,大家都要聚集在那令天下修道之人都闻风丧胆的云梯之前,再颤颤巍巍抬起一只脚,落在其上。
要克服这份恐惧,本就已经是需要极大努力的事情了。
说自己买不起题集的那位弟子先是一喜,又有些失魂落魄,还有些说不清的后悔。
如果……如果他不要多话,是不是就不用登云梯了?
可是就算不登,他也来不及抄完所有的题集,再去挑灯夜战地刷题了,毕竟那黑心商家的题集是真的又臭又厚,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刷完的?
但、但那毕竟是云梯啊……
中阁小考一事如此一波三折,从当初虞绒绒与琼竹派的燕夫人当众对峙开始,便流露出了些风声,有说考题要变多变难,也有说因为外来弟子倏而增多,中阁要限制此次入阁名额的,却不料距离考试没几天了,如今的尘埃落定,竟然还是与虞绒绒有关。
……而且卫长老定下来考核内容时的样子,未免也太随意了吧!
总之,这一消息飞速席卷了整个御素阁,一时之间,甚至连已经入了中阁的弟子都忍不住讶异挑眉,决定到时候去看看热闹。
一来二去,大家倒是几乎已经忘记了方才虞绒绒与纪时韵堪称惊世骇俗的一场比赛。
许多弟子脸色微白,行走匆匆,也有些人有些迟疑地向着云梯的方向走去,想要多少先去附近壮壮胆,踩个点。
除了为了卫长老这好似一时兴起而出的考核形式而奔走惴惴的弟子们,自然还有一个人面色大变,呼吸不畅。
徐先生跌坐在地:“你说什么?登云梯?中阁小考不考了,变成登云梯?!他……他疯了吗?!”
“千真万确,恐怕此时公告也都已经贴出来了。”来线报的那人虚虚一礼:“徐先生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御素阁外阁的前坪上看看。”
徐先生失魂落魄地坐了许久,脑中几乎不受自己控制地开始飞快地计算自己疏通了多少关系,花出去了多少灵石。
而所有这些,甚至还不如扔一枚灵石进湖水里。
……起码还有点声响。
那位留在徐先生身边的管家带着仿佛贴在脸上的笑容,形如鬼魅般地出现在了他身边,再递给了他一面水镜。
“燕夫人找您。”
徐先生面色发白,接过水镜,便见那位雍容冷艳的夫人的脸出现在了面前。
她的表情里带着极其明显的不耐烦:“事情怎么还没办好?”
徐先生的面容好似一夕之间又沧桑了许多岁:“本来是好了的,所有相关教习的关系都已经走动并疏通完毕了,但……考试内容突然变成了登云梯。”
燕夫人的眼神中有了一丝错愕:“登云梯?那小考呢?不考了吗?卫老七这个王八蛋!”
徐先生心底有些惊讶,怎么好似燕夫人对御素阁的情况也实在过分清楚了,比如饶是他如今已经对整个御素阁内情况了如指掌,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燕夫人说的是目前代掌中阁的那位卫长老,原名卫树,在师门中排行第七,所以被亲近之人喊一声卫老七。
燕夫人此前就认识……卫长老吗?
但如此种种,徐先生都藏在心底,脸上依然保持着恭谨之色。
燕夫人的目光移到一侧的管家身上,看到对方颔首以后,这才确定了这条消息的真实性,脸上的怒容更盛。
她深吸了一口气,明显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意,但下一刻,她已经霍然起身,将自己面前的桌子一把掀翻了过去。
茶具翻飞,茶碗乱掉,瓷器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和她的怒喝一起响了起来,两侧的侍女面露惊惧地跪伏在地上,以额点地。
“足足两百三十万灵石!那可是足足两百三十万!我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出来这么多灵石?!”燕夫人大口喘着粗细,之前雍容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这个卫老七,是故意的吧?!绝对是还记恨着当年的那些事,所以才来整我的吧!”
徐先生也不敢多说,不敢多问,只是心中的疑惑比之前更深了些。
当年那些事……是什么事?
他将自己的疑问死死地压在了心底。
毕竟在很多时候,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他要做的,是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过。
很快,燕夫人就敛了怒容,又坐回了椅子里,好似方才失控大怒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臭疯子,要登云梯早说啊,害我白花这么多钱进去。”燕夫人轻笑一声,看了看自己保养得极好的手,以及画了漂亮丹蔻的指尖,轻轻吹了吹,再居高临下地看向徐先生:“算了,也不亏,说不定不闹这么一出,还不会有这么好的结果呢。”
“这么好……的结果?”徐先生多少有点被这个变脸吓到了,很是顿了顿,才有些不明白地反问道。
“不然呢?那可是云梯,你以为是谁都能登的?”燕夫人挑了挑眉:“别说登上去,多少人便是走到云梯近前,就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毕竟那可是当年我都没有靠近过的地方,我不行,卫老七不行,她虞绒绒……”燕夫人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死在上面也很正常。”
她冲着徐先生摆了摆手,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先生辛苦了,是时候给先生另外半颗寿元丹的酬劳了。”
“阿叔。”她轻柔地看向一侧的管家:“交给你了。”
管家递上了半颗寿元丹,徐先生眼睛骤亮,此前所有疑窦在此刻都烟消云散,别人的事情和他徐先生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一切,他的未来,都寄托在这一刻丹丸上……
药效散发得很快,徐先生白发褪去,周身的肌肤皱纹变得更少,眼瞳明亮,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久违的、感受到了生命在自己体内流淌后的喜色。
但下一刻,所有的表情就停留在了他的脸上,形成了某种古怪的凝滞。
脸皮,头发,躯壳。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就这样,连任何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化作了齑粉。
地板上残留着最后他身上剩下的衣服,一侧的管家抬手弹指,一束灵火从他指尖落在布料上,火色顷刻间便吞噬了这个人间徐先生留下的最后痕迹。
管家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燃烧殆尽,火色消退,这才折身向水镜中的燕夫人一礼:“恭喜夫人,制丹的水平比之以往又高了许多。”
燕夫人淡淡一笑:“其实我也不想杀他的,奈何他知道的太多了。当然,是我刚才一时不慎,多说了两句。可谁让他正好听到了呢。”
“那些教习贪墨一事……”管家躬身道。
“欠了我的,总会还的。”燕夫人眼中的阴鸷渐深,最终化作了她唇边的一笑:“到时候,若是整个御素阁都没了,我还会在乎这点灵石吗?”
……
论道台边的喧嚣早就散去,大片弟子都在失措惊慌与敢怒不敢言中向着云梯的方向涌去,试图早点熟悉周边地形,起码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还有些弟子面色铁青地径直走向藏书楼,想要从前人们的记载中找到一些或许可以对登云梯有帮助的蛛丝马迹和其他记载。
卫长老笑着拍了拍虞绒绒的肩,腾身而去,礁石上破烂道袍的小老头意味不明地看了虞绒绒一眼,冷哼一声,也匿去了身影。
崔阳妙冷着脸给虞绒绒扔了两颗丹药,拂袖便走,倒是杜京墨上来,盯着虞绒绒把其中一枚回元丹吃了下去,脸色有所好转,这才带着些担心地离开。
纪时韵在经过她时,突然停了脚步,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道元与我一般充沛的话,破我的剑,需要多少道符?”
“四十三道。”虞绒绒应道。
纪时韵搭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凝,再问:“为什么要比我出的剑多了一条?”
虞绒绒想了想:“你出的第二十八剑名叫来无际,这一剑有时候会有两道剑意,所以要多画一条符线。”
纪时韵愣了愣:“来无际,可以出两道剑意吗?”
虞绒绒颔首,有些诧异她居然不知道,正要解释一二,却有一道低喝从不远处传来。
“阿韵,你还要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纪时睿面色不佳地站在纪时韵身后几步的地方:“走了。”
纪时韵脸色微变,但依然再次抱拳向虞绒绒俯身行礼:“此前出言不逊,是我的错。抱歉。希望能在中阁见到你。”
然后再提着裙子,有些慌张地跟在了纪时睿身后,一路跑远了。
十霜树下向来都是冷清的,喧闹过后再空荡,看起来好似比往常还要更安静一些,鞋底与树叶碰撞发出的摩擦声,也就格外喧闹一些。
虞绒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散落的树叶,抬眸向树上看去。
树影婆娑,方才那么多人站在树下,也不是没有人抬头向上好奇地看看,却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
但虞绒绒在这里抬手,却果然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一双黑豆豆一样的小眼睛。
她突然有些恍然大悟。
其实根本不是傅时画挑的位置有多隐蔽,而是他用了某种方法,让别人看不到他罢了。现在她来找他,他便自然撤了那障目之法,再冲她扬眉一笑。
二狗机警四顾,确认无人,这才俯冲下来,落在了虞绒绒肩膀上,用翅膀环抱住了她:“呜呜呜,我的绒宝,二狗的好绒宝,都吐血了!快让我看看,还有哪里受伤了没有!”
虞绒绒捋了捋小鹦鹉的尾巴,再用一根手指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胸脯:“我没事。道元虽然用完了,但因为本来就少,所以再聚也不过几炷香时间。”
二狗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一根手指:“那就好,那就好,你可不要怪我多愁善感,绒行千里狗担忧,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虞绒绒被它逗笑,再看向傅时画时,对方也正带着笑意看向她:“替那个姓郑的向我求情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虞绒绒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一茬,噎了一下,才一本正经道:“是这样的,大师兄,要允许年轻人适当的胡说八道。”
傅时画啼笑皆非,沉默片刻:“小虞师妹真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虞绒绒虚虚一礼,真情实感道:“还是多亏大师兄教得好。”
傅时画心道自己可没有教她这个,但又转念想到了自己的传音行为某种程度上来说有拱火嫌疑,很难解释清楚,于是决定岔开话题:“……舌战群雄的感觉怎么样?”
“虽然他们算哪门子的雄……但是,还不错。”虞绒绒咳嗽几声,再有些担忧地问道:“没想到会耽搁这样片刻,我们还……来得及去你说的那位前辈那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