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身子将桃木环佩攥得死紧的,连心爱的糖葫芦都丢到了一边。
林氏奇道,“宝儿很喜欢这小环佩呢。”
宋延年,“许是环佩上的纹路漂亮,小姑娘也懂得欣赏!”
林氏抱怨:“哪呢,在府城的时候,她爹给她买最新颖的簪花,她都没这样欢喜呢。”
“真是谢谢延年的见面礼了。”
宋延年摆手:“宝珠喜欢就好。”
他看了攥着桃木环佩的小姑娘一眼,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胎光,爽灵,幽精。
张铭家的这个丫头,三魂七魄虽全,但爽灵却不稳。
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那爽灵犹如漏洞的筛子,魂灵似星光一般,一点点的溢散。
爽灵主生机,爽灵不断的溢散,长期以往下去,可不止是不会讲话这么简单了。
桃木环佩上有他刻录的几道符箓,其中一道固魂符可替这姑娘固魂。
等她再大一些,情况自然会更好。
见爽灵的魂灵不再溢散,宋延年回头。
“走吧,我们到船上聊。”
林氏迟疑的又看了船老大一眼,脚下的步子没有动。
宋延年见状,恍然,“没事没事,我都是搭老张的船,我们熟悉着呢。他行船又稳又快,是河里的好手。”
林氏听完宋延年的话,这才点头。
江面上只有眼前一艘船,溪陵江畔风大的很,才这么一会儿,她的头就被吹疼了几分。
林氏暗叹,不坐这船,还能怎么办。
这样想着,她从包裹里找出一个毡帽,替张宝珠戴上。
张宝珠不耐的摇了摇身子,躲闪着林氏的手。
林氏低斥,“戴好了,风大。”
张宝珠嘟嘟囔囔的了一句热,声音太低又含糊,林氏没有听到。
另一边,老张在乌篷船和河岸间架了一张又宽又大的木板。他自己早已站在船尾,单手撑着篙,沉默的等着。
林氏走过那比寻常更宽大的木板,心里有一丝歉意。
船行间,江水波浪滚滚,耳畔里都是风击打水的声音。
宋延年见林氏有些介怀的模样,开口安慰道。
“没事,老张不会介意的,再说了,小心谨慎是人之常情,出门在外,还是要多一分谨慎。”
“小心驶得万年船!”
林氏心里一松,点头附和。
“是了是了,我也是听铭哥讲了那些卷宗,啥奇奇怪怪的杀人理由都有,弄得我现在疑神疑鬼,出门都有些怕了。”
宋延年听到这话,瞥了沉默划船的老张一眼。
林氏没有注意到,她继续和宋延年叨着家常,她去府城四年了,这一去,直到今日才回来。
是以,她和宋延年也是多年未见,此时话也比平常多。
四年前,褚怀京大人老骥伏枥,年纪一把了,居然还升了官,张铭就跟着褚大人去了府城,而林氏当时快要临盆,不知是想啥,她咬着牙也跟了去。
想起往事,林氏有些内疚,她爱怜的摸了摸宝珠细细的头发。
“这孩子,还在我肚子里就跟着我颠簸,可能因为这样,从她落地开始,身子骨就不是太好,长得也比别家的孩子慢。”
林氏叹了口气。
她想起在小源村时,张铭升官的消息传来后,大姑姐和婆母背着她,躲在小厨房里,商量着要给张铭买个丫头,好让他带去府城伺候。
想想那时的心情,再低头看看女儿宝珠现在的模样。
心下感慨万千,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悔不悔,大抵还是悔多一些吧。
林氏收了收自己的情绪。
“你铭哥他事情多,宝儿太奶奶今年捡骨,我和宝儿就先回来。”
宋延年点头,示意他知道这事。
三年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张婆去世了。
张婆对于自己的丧葬,很早就交代过儿孙,所以,她虽然去的突然,但一切都按着她的安排在走。
不然,依着小源村里的习俗,是没有捡骨葬的。
宋延年:“节哀!”
林氏打起精神:“延年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我回来拿户籍,还要去里长那里拿保书,今年二月的县试,先生准我下场科考了。”
虽然是县试,但一应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像他这样的考生,一方面要求身家清白,不得冒籍,不得枪替,另一方面也要求不得匿丧。
而这些情况,里长最是清楚。
“我们五生联保,替我们做保的秀才公要看过这些文书,才能替我们做保。”
林氏听完一喜,“真的吗?那预祝延年顺顺利利了。”
溪陵江上笼罩着朦朦胧胧的水雾,水浪轻轻拍着乌篷船船身,船行很快,小小的乌篷船就像是一只大水鸟,轻盈的掠水而过。
林氏抱着女儿宝珠上岸时,还在惊叹。
“今日船行格外的快。”
宋延年将包裹递了过去,随口一答,“是吗?可能今日顺水吧。”
林氏:“大概是了,哎,我在这儿。”
林氏见到岸边等候的张家人,冲她们挥了挥手,这才转身面向宋延年。
她将银子往宋延年手中一塞,觑了船老大一眼,道。
“延年,你把这银子一起给船老大吧。”林氏尴尬的笑了下,她还是有点怵。
宋延年握住银两,对林氏笑道,“行,那你和宝珠先跟张嫂子回去吧。”
见几人走远后,宋延年这才转身回到船老大面前,又添了个银两递给船老大。
老张拉了拉帽檐,将自己埋到阴影里,瓮声瓮气。
“不用给,我不用这个!”
宋延年轻笑,“跟我还客气!”
他将银子往老张怀里一塞,“你就是用不着,小翠和洋洋也要啊,快拿着吧。”
说完,他取掌心火,燃起三支清香,往地头一插。
“好了,我回去了,明儿清早,你再来接我。”
宋延年背上书笈,转身往小源村里走去。
在他背后,地上那三支清香,以极快的速度燃尽,而船老大那张带着狰狞刀疤的脸,飘飘忽忽,似真似幻。
宋延年到家的时候,宋四丰正叼着大烟卷,眯着眼睛给翻晒的菜叶子翻身。
“爹,我娘呢?”
宋四丰头也不回嘟囔:“臭小子,回来就娘啊娘的,也不知道问问我。”
宋延年:“爹,你嘟囔啥呢,风大我听不清。”
他解下书笈,看了一眼地面,地上满满当当的筛盘,上头搁着半焉的芥菜,都快没地儿落脚了。
他看了不语的宋四丰一眼,弯下腰帮忙着给菜叶子翻身。
半晌,两人才将整个院子里的菜翻完。
宋四丰捶了捶有些发疼的后背,冲自己儿子抱怨。
“都是你娘,非要种那么多的菜,这下该吃不完了。”
宋延年起跑助力,一把跳到宋四丰背上,整个人挂在上头,笑嘻嘻道:“因为我爱吃嘛!”
他最爱吃这爆腌菜了,炒笋炒肉,煮面煮粥,都好吃!就是配着馒头干饭,也好吃!
宋四丰:“有啥好吃的,一口苦凉带呛的味道。”
说完,他还揉了揉鼻子,做出受不了的样子。
宋四丰颠了颠背上的臭小子,“下来下来,你重死了。”
宋延年:“我不!”
他一边说,一边往下坠,将自己坠得沉沉的。
他指控他爹道,“娘都和我说了,你一直和她抱怨,说我长大了,和你都不贴心了。”
宋四丰笑骂,“我哪有说过,下来下来,你这小崽子!”
宋延年一边扒拉着他爹,使劲的挤着他爹的背,一边问:“快说快说,我到底贴不贴心!”
宋四丰笑得一张脸都发皱了,嘴里还口是心非的骂着,“贴心贴心!真受不了你!”
“快下来,哎哟,我的老腰啊。”
宋延年这才放过他爹,走到栅栏门口,将书笈往肩上一背。
“好啦,老爹,我知道你没事,快快快,我都饿死了,我要吃这么一大碗的面,里头要多搁几朵冬菇。”
宋四丰带着笑意走到厨房,还要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哎,知道了知道了,一回来就烦老子。”
宋延年见他嘴里说着嫌弃的话,脚下步子却透着欢快,心头暗笑。
前些日子,他去安同镇的义塾,是他娘送他到村口,他娘欲言又止,问了半天才说出口。
原来啊,他爹这段日子经常长吁短叹,说他儿子长大了,不需要自己,自己是个糟老头子云云。
整个人是惆怅的紧。
宋延年瞠目结舌,他哪有这样!
思前想后,他想起了前些日子,他拒绝了他爹摸他脑袋。
宋延年:……
他爹手重,老是把的发髻弄乱,他没想那么多好吧。
想通以后,宋延年决定,以后每一趟回家,他都得多劳动劳动他爹。
看他还有没有心思再瞎想!
饭桌上,宋四丰看着面前的儿子大口的将面条吃到肚里,有些心疼。
“儿啊!是不是在义塾里都吃不好?”
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吃得少了可不行。
宋延年本来想说不是的,觑了他爹的神情后,又改口了。
“是啊,前段日子钱婶跟着女婿一家走了,新来的婶子做的饭,不是太合我胃口。”
宋延年可怜兮兮:“爹,我都好多天没吃饱饭了。”
宋四丰急了,“那可怎么办哟,过几天不是还要下场考试,饿着肚子可不行。”
宋延年,“爹,你就和我一起去安同镇吧,我想你和娘了。”
宋四丰犹豫,他老爹老娘都在小源村,他跑去安同镇,像什么样子。
宋延年退而求其次,“不行吗?就考试这几天陪着我?”
宋四丰想了想,道,“那行吧,一会儿你娘回来了,让你娘收拾下行李,我们一起去你的小院子住住。”
宋四丰说的小院子,是两年前,宋延年斥巨资,在安同镇里买下的。
银子是郭雅和月娘养鸭子卖鸭蛋赚的,当然,他画符卖给平安香行的钟老板,也为这小院子出了一份金钱。
这几年,郭雅和月娘的鸭群逐渐扩大,现在已经有上万只的鸭子了。
不提肉质,每日单就是那些鸭蛋,也能带来不少的出息。
宋延年满足,他现在也是养殖界里的大户人家了。
说起小院子,宋延年这才想起一件事,他从带回来的行囊里,翻出了几件衣服。
打开后,衣服见风就长,快速的蓬松起来。
宋延年:“这是娘的,这是爹的,这是奶奶的。”
宋延年觑了他爹一眼道,“爷爷偏心眼,他就不要有了。”
宋四丰吹胡子瞪眼,“你这孩子,哪有这样说长辈的。”
宋延年嘻嘻一笑,又从行囊里掏出一件,“有啦有啦,我逗你玩的。”
他爹经常将爷爷偏心这话挂嘴里,到了真章,心里头还是有爷爷的嘛!
“这些都是鸭绒翻晒后,绣娘一点点的缝进绸布里的,花了我好大一把银子的。”
“爹你可不要随便送给三伯他们啊。”
宋四丰:“我儿子孝敬我的,我怎么会送人!”
宋四丰当下就脱了身下的大袄,将缝了鸭绒的袄子往身上一套。
他跺跺脚,前后耸了耸肩,“怪轻的,这一下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宋延年帮他整了整衣服,“合身吗?暖和吗?”
宋四丰哈哈笑了几声,“暖和暖和。”
宋延年绕着他左右看了看,一副认真的模样,他伸出手比了个寸长的手势。
“就袖子这头长了一点点,不打紧,我让我娘给你改改。”
宋四丰欢喜极了,用力的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改啥!爹就喜欢袖子长的。”
宋延年:……
他艰难的抢回自己的脑袋,抬眼看着脑袋顶,一双眼差点没瞪成斗鸡眼。
宋延年:“行叭!爹你自个儿喜欢就好。”
夜里,因为宋延年的回来,冷冷清清的宋家,连昏黄的烛光好似都多了三分的暖意。
另一头,安同镇的张家村。
张小翠正捏着针,别别扭扭的给弟弟洋洋缝着破掉的裤子。
张小翠一边缝,一边气愤的数落弟弟,“和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和大伯他们家的孩子吵吵。”
“你倒好了,今儿还打架上了!”
张小翠将裤子往床头一摔,“不缝了不缝了!烦死了,你自己缝!”她伸出肿得像是胡萝卜块的手指头。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我的手都成这样了,你就不能懂事点嘛!”
说到最后,张小翠自己背着身子哭了起来。
张洋小步的挪到他姐姐面前,“姐,你别生气了。”
他阴着脸,“那些人不打不行,他以为我没了爹,就能随便受人欺负吗?”
他想起大伯母要将大姐说给村东瘸子家这事,心里恨得不行。
“惹急了我,拎起菜刀把他们都剁了!”
张小翠一惊,连忙转过身,“弟弟!”
这时,门外传来四声的敲门声。
姐弟两出门一看,门外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地上几两的碎银。
寒风吹拂下,张小翠看着银子,神情怔怔,“是爹,是爹。”
张洋不相信,“爹早就死了,被坏人用刀砍了脸,船也砸烂了,姐你忘啦?爹脸上的刀伤,还是你缝的呢。”
“你别怕,爹没了,我护着你!”
张小翠捡起银子,眼泪簌簌的掉,“是爹,肯定是爹。”
不是爹,还会有谁想着他们!


第53章
寒风料峭,冬末春初,最是一年严寒时候。
清晨,宋延年背着书芨出门,地面上一片湿漉漉,空中凝结着冰冷的寒气。
他的前头,宋四丰提着江氏连夜整理好的行囊,时不时的回头提醒他,让他注意脚下湿滑。
宋延年懒懒的应了。
宋四丰再次回头,他打量了宋延年几眼,见他家小子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
“怎么了,大清早的就不开心?昨晚在家里没睡好?”
宋延年踢了一颗石子,将石子踢得远远的,视线跟着石子落到草丛中,半晌才回道:“没有。”
宋四丰觑了一眼,心道,都这副模样了还说没事,臭小子嘴硬!
他慢慢悠悠的问,“那就是想你娘了?”
宋延年沉默不吭声。
宋四丰见状,就知道症结在这里了。
他继续道,“考试这么大的事,你娘当然也想和我们一起,这不是没办法嘛,你小聪哥要讨媳妇了,你娘得留家里帮忙。”
宋小聪是宋三丰家的二小子,今年二十有一。
宋三丰家贫,公婆明显又不是厚道人家,村里有姑娘的,都不想和他家做亲。
这不,找了多年的媒人,今年可算说上了亲事。
说到宋小聪的亲事,宋延年这才有了兴致,他侧头问。
“小聪哥要找媳妇了?之前怎么没听说,是哪里的姑娘?”
宋四丰提了提手中的行囊,将它往肩上一抗,“不知道,你三伯他神神秘秘的。”
说完,宋四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猜这姑娘条件不错,不是人生的漂亮,就是爹娘疼爱嫁妆多。”
“前些日子你去义塾了,没瞧见你三伯那得意劲儿,啧啧。”
宋四丰感叹,“他居然过来和我道谢。”
虽然阴阳怪气的。
宋延年奇道,“谢啥?爹你又让他占便宜了。”
宋四丰抬脚踢了过去:“去去去!小孩子会不会讲话,你爹我啥时候让他占便宜了?”
宋延年揉揉并不疼的大腿,嘿嘿直笑。
“不然他为啥要谢你?”
想起那天宋三丰的话,宋四丰脸上难得带上了丝郁气,只见他没好气道。
“谢啥?谢我前几年没把那张虎皮送给他,最终让那场亲吹了,不然,他还找不到这个好儿媳。”
宋延年哈哈一笑,“爹,三伯这是耍你呢,他在和你炫耀!”
宋四丰摆摆手,“我还不知道?算了算了,都是自家兄弟,小聪能找到一个好媳妇,我这做叔叔的也替他高兴。”
“对了,延年,你这次考试考多久?如果时间早的话,咱们还能回来看小聪迎亲,热闹热闹。”
宋延年:“县试连着考四场,先生和我说了,最后一场考完后,一般两三天就能放榜了。”
宋四丰算了算:“前后十来天左右,那来得及!”
宋延年继续道:“等这四场都合格了,四月份的时候,还得去府城参加府试。”
“府试后才是童生,再之后还要参加院试,院试考过了,才是秀才公。”
宋四丰被这一连串的考试砸的眼晕,他甩了甩头,嘟囔道。“还怪难的。”
“那林家那娃娃可就厉害了,他和他爹都是秀才公,林家一脉真是祖上冒青烟啊。”
三年前,林子文除父丧后,就参加了那一年的科举,并且顺利的成为一名秀才。
这消息还是府城做事的张铭传回来的。林家娘子翁氏和林子文,已经多年未回小源村。
宋延年听罢,顿了顿,这才问道:“子文,他就没回来过吗?”
宋四丰:“哪有回来,村西那一块地,还有他家的老宅,全都荒的厉害。”
“前几日我打那儿走过,野草都长到我腰间高了。”
想起林宅的荒废,宋四丰叹息了一声,为林立祥惋惜。
“读书考学多不容易,立祥都当上秀才公了,竟然掉河里溺死,真是没这命。现在逢年过节的,连个烧纸的也没有。”
“子文这做儿子的,真是太不该了。”
宋延年不置可否,那副躯壳里,到底还是不是子文,这话都得另说!
两人谈话间,很快就走到了溪陵江畔。
河岸边,一艘半新的乌篷船停泊着,艄公带着斗笠站在船尾,一身风霜,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嗨,老张,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
宋四丰踩上木板,几步就到乌篷船上,他热情的和船老大打着招呼。
“吃了没,我这儿带了几张饼,要不要尝尝。”
话才落,宋四丰就被老张脸上的大刀疤唬了一跳,手上的行囊也往甲板一丢,几步凑上前,关切的问。
“豁!老张,你脸上这疤是怎么回事?被谁砍了?”
他一边问,一边回头埋怨宋延年。
“你张叔受了伤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得去他家探望探望,这些年可都是老张……”载着你。
话还未说完,宋四丰就僵着脖子,后头的话也卡在喉咙里了。
他看着宋延年的表情,又看了一眼船尾的老张。
初阳照耀下,老张将帽檐拉的很低,帽檐下垂着黑色的帷幔。
船甲板上,有他的影子,延年的影子……
唯独没有老张的。
宋四丰看着老张的鬼魂,一时间,觉得这冲击有些大了!
宋延年牵着失魂的老爹进了船舱。
“爹,你坐。”
外头,老张见船客已经坐好,咧嘴一笑,撑篙!
竹篙轻点岸边的巨石,乌篷船晃晃悠悠的离开河岸,溪陵江江面,漾起层层波纹。
半晌,宋四丰听着船舱外头的风声水声,仍然不可置信,他觑了船尾撑篙的老张一眼,低声询问。
“老张,人没了?”
宋延年点了点头。
他见他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疼的坐到了他的旁边,伸出手拍了拍他爹的后背。
“爹你别怕!”
看来,一般人是接受不了这鬼船,下次他不敢贪快了。
宋四丰白着一张脸,转头瞪宋延年,“我这是怕吗?不是!就,就是太突然了。”
他一时没准备而已。
良久,宋四丰呼出一口气,悄声对宋延年道,“仔细想想,鬼除了没有影子,也不可怕嘛。”
宋延年讪笑,他想起前些日子刚见到老张时,那张血淋淋的青脸,以及冲天的怨气……。
不能说不能说,说了该吓到老爹了。
宋四丰:“儿啊,这是戏文说的役鬼术吗?那役鬼术不是邪道吗?”
宋延年:……
役鬼术都出来了。
“爹,你知道的还挺多。”
宋四丰:“嗐!你可别小瞧你爹,我现在也是个文化人。”
宋延年将头往旁边一撇,腹中憋笑。
他爹说的有文化,指的是这十里八乡,只要哪里有戏台子,他就会搬着板凳,不辞辛苦的乘船去看戏。
戏看多了,自然有文化。
宋四丰不满的推了推宋延年的肩头,顺道将他的头也掰了回来。
“我和你说话呢!你老实告诉爹,是不是役鬼术?我和你说啊,你可不能胆大妄为!”
宋延年:“没没!你说的我都有记着!”
他看了老张一眼,对他爹无奈道,“老张有自己的执念,他不肯走。”
强行超度不是不行,只是毕竟这么熟了,他也是心有不忍,只得助他将怨气收敛,留一丝清明。
“老张家里的洋洋和小翠太小了,他怕他走了后,两个孩子没人照顾,会受欺负。”
“他现在这样挺好,替我撑撑船,还可以赚点银两,补贴家里的洋洋和小翠。”
宋四丰听完,又是惊诧又是感慨,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也就这做爹娘的,死了都还操心子女。
这样一想,他也不怵船尾撑篙的老张了。
鬼船的速度,比寻常的船可快多了,才一个多时辰,乌篷船就来到了安同镇的码头。
宋四丰看着宋延年从书笈里翻出三支清香,手心拂过,清香无火自燃。
他觑了一眼似在享受的张老大,心下有些毛毛,拉扯着宋延年往前方走。
“延年,你刚才在干嘛?”
宋延年:“我在供奉啊。”
宋四丰:“你不是给他银子了?”
宋延年理所当然道,“那怎么一样,船资是船资,张老大载我一程,行船又这么快这么稳,我总得请他吃顿饭吧。”
他瞥了他爹一眼,继续道,“这是爹你以前教我的,做人要有来有往,这样人情才会长久。”
宋四丰:……
这话还能这样理解的吗?
到了褚家义塾,童先生已经在大厅那儿等着了,见到宋延年,连忙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拿来了吗?”
宋延年放下书笈,从里头拿出一个防水油纸,里头包裹着的户籍和文书。
“都在这儿了。”
童先生伸手拿过,打开细细看了看,这才将其重新包好。
“好好,我们一起去李秀才那儿,他是上次岁考的凛生,他为人清高,最是不愿掺和凛保这等麻烦事。”
“还是闵武给他家老太太送了一尊八宝吉祥佛翕,他才答应给咱们做保的。”
“走走走!闵武他们估计也出发了。”
宋四丰和宋延年跟在童先生身后,褚伯帮忙套了一辆马车,马车溜溜达达,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三人便到了李秀才府上。
而那儿,褚闵武和郭荣也在门口等着了,另外还有两个考生,是童先生相熟友人的弟子。
宋延年:不知道这两人又送了什么礼。
他视线扫过李秀才一眼,心头暗叹,书中自有黄金屋,先人诚不骗我!
五生联保,李秀才一一看过各个的文书和户籍,这才替他们开具了保书。
童先生拿着保书,又领着几人到了安同镇县衙的礼房里报了名。
抄录众考生信息的是县衙里的老文书,许是常年的埋案功课,他的背脊有些弯驼。
轮到宋延年时,宋延年将文书等一应纸张往老文书面前一递,恭敬道,“先生。”
老文书抬眼看了下,笔头沾了沾墨,一手小楷骨力遒劲的落在宣白的玉扣纸中。
“宋延年,陈留郡,乐亭县,小源村人士……”
在描写外貌时,他停了停笔,又抬头看了宋延年一眼,这才继续下笔。
“面白无须,右眉梢尾藏一小痣……”
在离开的时候,褚闵武还在笑,“面白无须,哈哈哈~”
宋延年皱眉,“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还小着呢,这时候要是有须不是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