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琪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说得对,这儿好几天都不会有一个人来参观,对黑白电影感兴趣的就更是少见。所以刚才我查了一下你的身份。”
引导师的眼神很古怪,吴琪说不出里面藏着什么,只觉得有些熟悉。
“你就是《蝴蝶梦》的新女主角?”
吴琪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目前被半辞退的状态,只好敷衍地点点头。
“许霖的作品古典气质浓郁,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接近电影艺术的作品。但他本人只能说是个勤奋的导演,并非世人所称的天才。”
这个观点,吴琪倒是第一次听说。
“这个时代真正的天才其实是……”
引导师的偏执令她不安。吴琪主动打断话题,表示现在就想去放映厅感受一下1940年版的《蝴蝶梦》原片。
“临时抱佛脚也没用。”
女孩看穿了她的意图:“你不可能通过看一部片子就理解了过去的电影艺术。你得沉浸其中,知道它的过去,知道它是如何影响后世的。你得听我继续说下去,电影是如何经历了‘理性蒙太奇’‘新浪潮’,之后又如何催生出‘实验主义’的。千禧年过后有一部伟大的电影横空出世——《穆赫兰道》。它的价值近几年才真正显现出来,那是最接近梦境的电影,梦里出现的每一件事物都与现实……”
“抱歉,请你尊重我的意愿。”吴琪坚定地说。
引导师尴尬地笑了一下,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按下了楼层按钮。电梯里的灯光格外明亮,吴琪清楚地看见她嘴角上扬,但除此之外脸上任何一个部位都不带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终于来到了放映厅。这儿的布局和课本上写的一样,数百个暗红色的座椅排列成二十几排,一块宽十米左右的荧幕撑满整面墙,老式放映机装上胶片,从后方顶上的小窗里投射出变幻的光影。
引导师没有留下来和她一起看,真是谢天谢地。就算不是那个古怪的女孩,换成别人坐在身边也一样很不自然。吴琪并不讨厌和人接触,应该说比这个时代大部分人更爱和人面对面相处,但观影是件很私密的事。难以想象过去几百号人坐在一起,吃着爆米花喝着可乐,还要忍受孩子的哭声和手机造成的光污染。
屏幕上投射出曾经的影业巨头米高梅的经典标志。随着一声狮吼,吴琪开始期待一场震撼灵魂的视听盛宴。
然而,影片播至三分之一时,男女主角才刚刚完成相识相恋的全过程。这种桥段在近代电影中的时长不会超过两分钟,在短电影里就更别提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引导师放错了影片。
看到中间部分,的确能感觉到一些诡异的气氛。女主角不停地意识到Rebecca的存在——她住在仆人们的心里,魂魄却仿佛萦绕在自己的卧房,枕头、记事本上也处处可见她名字的首字母“R”,当然还有那条吴琪最熟悉的手帕……
之后,女主角错信了女管家的话,穿上了Rebecca曾经穿过的礼服,这彻底惹恼了丈夫。在迷失自我的痛苦中,女管家诱导她跳窗自尽。那个镜头雾蒙蒙的,看上去非常文艺,刚才的引导师估计能就此写出一篇电影论文,但吴琪的反应只是一个哈欠。
整整两个小时,没有感官刺激,没有熟悉的人物代入,没有互动,还是黑白片,她实在没法骗自己看出了什么名堂。这可能就是林亦溟在发布会上提到的“传统电影与观众之间的距离”。
影片末尾,女管家在疯狂中点燃了曼德利庄园,自己也葬身火海。看完以后,吴琪很是失望,不是对影片,而是对她自己。
“怎么样?”
听到声音,她紧张地回过头去,黑暗中只看到放映机投射下来的那束光。
“有什么感想?”
转向另一边,发现引导师竟然已经坐在了旁边的位子上。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吴琪觉得放映厅的温度陡然降低,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其实……嗯,感想……”犹豫了一会儿,她决定说实话,“我其实没有感想。”
“没有感想?!”
“我不知道,可能有点失望,灵魂人物Rebecca到最后都没有露脸。全片都在谈论这个人,却没有任何闪回画面。”
“这就是《蝴蝶梦》的精髓!”引导师的音调比刚才高出了八度,“你只能从人们的描述中听说她的美、她的神秘不羁,还有丈夫对她的爱。这种手法就是典型的麦高芬。”
“麦高芬?”吴琪觉得哪里听过这个词。
“希区柯克的惯用手法,你连这也不知道?”引导师得意地解释道,“麦高芬就是剧情中的一个幌子,看似重要,实则子虚乌有。”
影片在一片火光中结束了。
“谢谢你的讲解。”吴琪从座椅上起身,“说实话,还是忆影适合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引导师发出呜咽的声音。白色的字幕在黑色的荧幕上滚动,投来忽明忽暗的冷光。她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小声说:“你不配,你不配。没有人能取代她。”
吴琪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会对自己抱有敌意,她只想快点离开这儿,但电梯还需要有人来启动。
“失踪之前,许霖的每一部忆影都由她担任主角。从三岁婴儿到垂死老者,从风华绝代的佳丽到身残志坚的士兵,演尽了人世百态。这份工作对常人而言是情感压榨,她却乐此不疲。”
“你说的‘她’指的是林亦溟?”吴琪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与女孩保持距离。
“没错,她才是真正的天才,是我挤破脑袋来到宏海的理由!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她会回到许霖的忆影中。当我听到她回宏海的消息时,终于觉得人生又有了盼头。”她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是你……许霖竟然想让你这个无名小卒取代她!”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个恰好合适的替补。”吴琪又后退了两步,她觉得自己的表情应该和影片里的女主角一样僵硬,“你看,原版里为了剧情需要,希区柯克也放弃了美艳动人的费雯·丽,选择了初出茅庐的琼·芳登。”
随着一声“哔嘀——”的提示音,字幕放映结束,整个电影院变得漆黑一片。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声音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恐怖。
吴琪扶着前排的靠背往外走,成排的影院座椅仿佛没有尽头。当脚尖碰到走道楼梯的那一刻,她抬起腿来奔跑,可是厚厚的地毯令她难以保持平衡,一不小心就被绊倒在地。
这时,地面终于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但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她看到了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引导师。
看着她倒吸一口冷气,引导师用食指抵住嘴唇说:“嘘,别太大声了,会影响其他观众。”
话音刚落,空荡荡的放映厅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无数啮齿动物在洞穴爬行,到处回响着“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的声音。
吴琪再也抑制不住恐惧,尖叫着往反方向跑去。
“不是叫你别影响其他观众吗?”背后的声音穷追不舍,那长长的黑影倒映在荧幕上,如同表现主义电影善用的恐怖光影。
荧幕的一侧藏着一条安全通道,吴琪冲向门外,来到裸露着混凝土的楼梯间。整整四百层的大楼,没有人会使用楼梯。
“你不该在这里,不应该……不可以!”
她没时间多想,数着楼层一个劲儿地往下跑,389……377……365……高度紧绷的神经令她恍惚,看见窗户的那一刻竟产生了跳下去的冲动。
“休想取代她的位置。”楼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你在这里没有容身之地。”
窗外,高楼与高楼之间仿佛隔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吴琪看得腿都软了,跌跌撞撞地继续往下跑。357……349……345!
她终于逃出了博物馆的楼层范围,来到了灯光明亮的商场里,这里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是,她却改变了。
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强烈地渴望变成另一个人。
(5)
“我不配……我在这里没有容身之地。”
还是那片大海,还是习习微风。吴琪从口袋里掏出蕾丝手帕,将滴下的眼泪拭去,手帕上出现一个“R”。几秒钟以后,她眼中的“R”渐渐融化,变成了“L”,变成了林亦溟名字的首字母。
在吴琪的恳求下,许霖准许她重回《蝴蝶梦》剧组担任情感演员。她这么卑微,不是为了年终考核,而是为了拍完电影,为了在影片最后战胜Rebecca。
Rebecca从未露过面。这部一百多年前的影片早已抓住了忆影的精髓——“绑架”人的想象力。将一个故事里最美、最可怕的部分留白,观众就会挖空心思想象出一个完美的形象。
背景乐声急转直下,海浪呼啸着冲击岩石,将世界染成了忧郁的绀蓝色。
女主角的眼泪好像钻进了吴琪的眼眶,那种心情既不是自卑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种酸涩,一种只有鱼人才明白的、无望的酸楚。
不知过了多久,吴琪从忆影中醒来,看着聚精会神工作的许霖,觉得他十分遥远。
在博物馆的经历像一场噩梦。白天的时候不怎么觉得,但是一到了晚上,或者戴上摄忆机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她就神经紧绷,精神状态和影片中女主角的如出一辙。
“我们的大脑里有860亿个神经元,在不可思议的网络结构里复杂地运行着。每一种情感都是几百亿年来宇宙演化的产物,于我而言,是世上最美的东西。”
当许霖对自己说话的时候,吴琪还以为房间里有另一个人,以为自己是一只谁也看不见的小虫子。她战战兢兢地问:“所以,刚才那条还是不行吗?”
“你很有天赋。”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然后看着她说,“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吴琪受宠若惊地摇了摇头,好像做错事的是自己。
她以为这种卑微的感觉在拍完整部忆影后就会消失,但事实并非如此。当《蝴蝶梦》终于杀青时,她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得到许霖的认可,她好像难以自制地爱上了他。
“我见过无数幅情感画像,刚才那幅令人印象深刻。”许霖打开脑图界面,将进度条拖到色彩最丰富的那一段,“感情充沛、结构精炼,立体度又恰到好处,简直是绝美的艺术品。”
看着屏幕上那变幻莫测的色彩区块,他两眼放光:“这种程度的情感,我只在刚坠入爱河的年轻女性脑中见过。”
这话让吴琪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向着面颊进发。她喜欢暗恋的感觉,因为它很安全,就像躲在鱼缸里自导自演一部电影,把有关对方的细枝末节记录下来,然后封存起来。
但是,这台机器会破坏这种安全的距离。不能再让他知道更多了!她慌慌张张地解开脑袋上的设备,却一不小心把昂贵的摄忆机摔在了地上。她惊叫一声,颤抖着双手把机器捧起来,检查了好几遍才递给他。
没走两步,她又被刚才解下来的线绊了个正着。为了保护好手上的摄忆机,她整个身子都扑倒在地,最后只能狼狈地爬起来,再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这下,就算眼前不是一流的脑科学家,也能看出她在想些什么了。
气氛尴尬得无以复加,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仿佛她赖以生存的鱼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这时,一阵门铃声挽救了她。
“我去开门!”她捂着自己滚烫的脸颊,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二楼走廊的尽头处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透过它可以看见壮丽的悬崖与海岸线。环境污染已经吞噬了世界上的大部分美景,能看到大海的地方大多在集区以外。
这一扇窗就能说明许霖的地位是多么的高不可攀。
吴琪有些不舍。等明天醒来,她就得回到狭窄的宿舍,再也听不到这儿的海浪声,也闻不到许霖身上那淡淡的带有苦味的香气了。她想起他念诵过的话语:“这些旋转不已、模糊一片的回忆,向来都转瞬即逝……”
路过神秘的书房,她发现门半掩着。好奇心驱使她往门缝里偷看了一眼,漆黑的房间里,好像有个人倒在地上。
她在惊吓中捂住嘴,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往里看。这一次,瞳孔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才发现倒在地上的是个老式书架,房间里还到处散落着纸质书本。
奇怪,如果许霖经常去这个房间,为什么里头还会像这样一片狼藉?
听见楼下大门打开的声音,吴琪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要做的事。
大门应该是自动的,哪需要有人去开?大概是老电影看多了,思维回到了上个世纪。
她在楼梯边上等了一会儿,可是下面却没有了动静。于是她加快步伐,两级两级地跳下楼梯,就像电影里的那只长毛犬。
楼梯的木质扶手和她平时摸惯了的金属材质非常不同,有一种温润的触感。铺满整座楼梯的暗红色地毯显得雍容华贵,脚踩上去的感觉如同在云端漫步。
刚下了几级台阶,她就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走了进来。难道是那个神经质的引导师找到了这里?她吓得后退了两级。
楼梯的侧栏挡住了来客的面容,她的身影比印象中更为修长,肩上披着黑色长卷发。缓缓地,那个身影往楼梯这边走来,端庄的仪态在每两根侧栏之间的空隙中留下剪影,就像电影镜头中的连续动作被一个个单独分开。
女人转过身,正对着楼梯上的吴琪,脚步轻柔得没有声音。不知哪儿吹来的风拂动她的发丝、她的裙摆,女人好像下一秒就会化作幽灵。
“我……我去叫许导过来。”
“不用。”她的笑容深不见底。
吴琪不知所措地停在楼梯中间,仿佛误入了一部不属于自己的电影。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可是双脚就像粘了胶水一样无法挪动。
“地毯不该出现在这里。”真正的女主角开口道,“你也一样。”
第2章 R2眩 晕
(1)
难以置信,世界上竟会有如此相像的人。
许霖从壁炉上方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嘴唇微微颤抖。自那件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的面容。
“这儿真是大变样了。你花了不少精力改造吧?”
不仅仅是熟悉的五官,甚至妻子自认为的那些瑕疵——面颊上的痣、眼角隐隐约约的细纹,还有薄薄的嘴唇,都在她的脸上悉数重现。他们一定认为这样就能够将他蒙骗。
她接着问:“是为了忘记当年发生的事?”
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能因为明显的挑衅而自乱了阵脚。
“哎,还是这么冷漠,只有忆影能让你开口。”她表现得镇定自若,反而显得刻意,“OK,那我就直说了。我今天来,是代表脑学社和你谈谈。”她停顿了一会儿,等待他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