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克里斯蒂娜感觉一阵孤单。虽然她可以控制探测器并使其聚集成群,同时她还是高等生物,可是,智商对她来说一无是处,根本不会让她快乐。恰恰相反,如果SGL不起作用,她的科学家身份就会存疑。也许,更好的办法是化身为一台机器或一条蚯蚓。
警报的声音穿透了牧羊人1号。克里斯蒂娜将吸附在桌上的磁力钥匙向前推,然后朝天花板那里的扬声器看去。有结果了!她之前曾委托系统,一有结果就通知她,现在如她所愿了。如果去她的飞行器,距离会相当远。可是,现在旁边就是会议室。克里斯蒂娜飘移出厨房,进入相邻的房间。她在电脑上登录,并调出评估软件。
有了。大屏幕上显示着“OK”,还有一个闪烁着的光标和一个文件名。计算结果大小为4700比特。如今,每一个插座都配有一个较大的存储器。文件的大部分都由驱动系统需要的头数据组成,这样才使结果表现为可分析的图像。
克里斯蒂娜打开文件。原本,图像的焦点应该远离宇宙的起点,以排除所有量子效应。原本。可是,她的思考就是正确的吗?图像之所以模糊,确实是因为量子效应吗?
投影的区域仍旧漆黑一片。该死,现在技术也不灵了。好像嫌她的麻烦还不够多!克里斯蒂娜扯动电缆,检查供电情况,还摸了摸投影仪。投影仪是温热的,也就是说,它确实在工作。克里斯蒂娜把手放在光源前。啊!是她自己搞错了。她飞快地把亮度调节旋钮旋到最大位置。有了。只是图像近乎全黑。她又调了对比度,一直出现在图像上的云层肯定会出现。可是,它并没有现身。即使空无一物,图像也很清晰。拍到了什么?
一定是拍到了暗黑时代。这是唯一的解释。宇宙大爆炸大约300万年之后,所有可见光都从宇宙中消失了。也许,她恰好捕捉到了这一片时空。这也就意味着,她追求的目标——宇宙大爆炸——还在很遥远的地方。很合逻辑,当时也还没有量子效应。可是,她已经创造了一个纪录。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看到137.97亿年之前。最高纪录是133亿年之前。可是,向所有人公开这一点还为时尚早。毫无光亮的屏幕是她唯一的证据,这很没有说服力。只有继续将目光投向过去,她才真的能证明刚刚所看到的一切。
克里斯蒂娜调出探测器的操控指令。她只改变了两个参数,就重新启动了操控程序。明天一早,应该就会生成一个新的图像。
牧羊人1号 2094年4月19日
克里斯蒂娜把被子披在肩上,向计算机输入指令。系统刚刚把她叫醒。现在还是半夜,可是没关系,报警声赶走了所有倦怠。文件包含了由探测器拍摄的照片计算得出的图像,容量明显大于此前。
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亚伦、本杰明和大卫正在把其他探测器聚集起来,克里斯蒂娜只能操控一部分探测器,所以图像的清晰度想必有限。一份容量更大的文件,这意味着有额外的信息,但是这些信息不可能来自探测器的望远镜。也许,量子效应叠加了进来,将毫无任何意义的测量值混入他们的数据。
克里斯蒂娜调出文件。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一个网屏,它从横纵两个方向贯穿了图像。网屏肯定是因为算法规则而产生。算法规则的任务是集聚太阳周围爱因斯坦环的20张图片,并将这些图片重叠于一个正方形的图像上。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爱因斯坦环的转象差,背后的决定因素并非魔术,而是数学运算,确切地说,是傅立叶变换。
可是,这并非量子效应。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呼吸。这幅图像用得上。她尝试在意念中去掉网屏。剩下的,则是一片亮橘色的区域,此外并无更多细节部分。天哪!她眼前看到的,一定就是今天人们熟知的宇宙背景微波辐射。她也可以从中推导,自己捕捉到了何时的宇宙——这幅图像展示了大爆炸之后50万年的样子。她做到了,她看到了137.995亿年之前的宇宙。
地球上的科学家们会抢走克里斯蒂娜手里的数据。宇宙背景微波辐射来自于某一个时期,那时第一批中性原子得以形成,多余的能量则化为光子和光量子。屏幕上的图像虽然显示的是一整片发光的区域,可背景辐射中想必也会有某些结构存在。如果探测器更多些,肯定就可以证实这一点,而且会取得好于现在的效果。
克里斯蒂娜叹了口气。一切都很好,也很美妙。她正走在正确的路上,只是还没有到达想去的地方。宇宙背景微波辐射会使MOC和科技运维部门感兴趣,可是对她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个证据,表明引力透镜基本可用。克里斯蒂娜更新了参数。50万年,路途漫漫。如果她马上启动新的拍摄过程,今天肯定会向前更进一步。如果三位男同事归来,她会送上一个惊喜。
等待是辛苦的。而她应该早就习惯了等待。无论如何,她已经守在飞船上等待了20年之久。可是,之前的等待则有所不同。克里斯蒂娜在陈年旧事中翻寻着。当木星终于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他们曾多么高兴啊!在这个巨大的行星附近,牧羊人1号获得了动力。事后,他们才想起最初计划了什么。其余3颗行星没有出现在飞船运行轨道的附近。长达18年的时间里,他们就这样飞着,穿越了虚空。背后注视着他们的是太阳那警觉但越来越微弱的目光。这些都是飞船航行过程的日常了。克里斯蒂娜想不起来,几个人之间是否有过争吵。
在挑选宇航员的过程中,地球上的心理学家们确实做了大量工作。每名宇航员都有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独立使用的飞行器,它接入牧羊人1号旋转的圆环,却又可以随时脱离牧羊人1号,这一切都对宇航员很有帮助。虽然她过去从未有过脱离牧羊人1号的需求,可或许现在出现这种可能了。克里斯蒂娜打量着舱室的天花板,也就是飞行器外壁的内侧。她曾在图纸上见过这种结构:外部是隔热的碳纤维层,内部是金属支撑结构,配合以坚韧的、抵御小型流星的材料,上面爬满了线缆。可是,如果她凝神于漫无边际的宇宙空间,至少厚达半米的壁层就会在她的意念中消失不见。她的目光射进黑暗,天鹅绒般的黑暗。一股阻力传来,让她想到水。不,让她想到蜂蜜。
计算机发出提示音。克里斯蒂娜将自己的思绪由宇宙空间拉回,坐到沙发椅上,将显示器拉近。最终文件的大小又等同于第一张图像了。这真不错。克里斯蒂娜已经意识到自己马上会看到的内容。屏幕暗了下来,而且就这么暗着。她调高对比度。对比度达到最大值的时候,肉眼可见许多彩色的斑点。这就是静态的声音。SGL看不到更多东西了,它已经超越了宇宙重新划分的这一时间阶段。宇宙大爆炸10万年之后,宇宙空间的密度如此之高,光量子被扰动的离子释放出来,又几乎马上被离子吸收。按照通行的理论,宇宙由不透明的等离子体组成。现在,这不再只是理论了。克里斯蒂娜的屏幕上就有证据。第一眼看去,不过是一张空洞无物的照片,可它能为她带来诺奖。在这方面,很少能有研究者因此获奖。
尽管如此,克里斯蒂娜并不满足。一直还没有发现量子效应,这是正面消息。也就是说,她理论上仍可以继续将目光投向过去。目标仅在10万年之外的地方。10万年前,她的祖先已经是猎人和采集者了。
克里斯蒂娜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切马上就要变得更加复杂。只要面前的宇宙空间保持纯净,她的小步策略就能奏效。但现在不行了。之前,宇宙也曾留下过痕迹。标准模型认为,继宇宙大爆炸一秒钟之后,中微子,特别是粒子,已经获得了今天的行动自由度。而在此之前,宇宙的各个基本力逐个脱离出来。单单靠自己,克里斯蒂娜只会止步不前。虽然探测器带有中微子探测仪,可每一次观测都耗时更多。而她是否可以借助探测器来观测大爆炸的引力波回声,还是个未知之谜。她本来希望能够直接研究大爆炸,但这样她必须联系MOC。一旦与MOC联系,就会被安排先做其他方面的观测。克里斯蒂娜理解,地球上的研究人员们希望先得到最容易采摘的果实,可是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克里斯蒂娜必须再做一次尝试。她改变指令,使得望远镜最大程度地利用时间。她并不抱很大希望。她并非没有尝试过,结果却是所有人都估计会遇到阻碍,转而寻找黑洞。量子效应以静态存在于自然中。如果克里斯蒂娜尝试通过探测器寻找宇宙的起源,大概率会过头或擦肩而过。可是,拍中的偶然性也是存在的。虽然那完全属于幸运,却也不无可能。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如果不去尝试,她会感到恼火。一旦不成功,她还可以随时重新执行先前的计划。
克里斯蒂娜存储了改变后的指令,并加以启动。今天夜里,她就会收到更多信息。她看了看表,这会是一个早早迎来的清晨。
休斯敦 2079年2月9日
“拜托,您无论到哪儿都必须戴着这枚徽章。”守门人解释道,“我说‘无论到哪儿’,也就是说,连去洗手间和淋浴的时候都要戴着。”
这位守门人接近60岁了,皮肤白皙而壮硕,猥琐地笑着,好像正在想象瑞吉儿裸体沐浴的样子。α–Ω公司真是应该好好地挑选员工。
瑞吉儿从守门人手中拿过徽章。它由α和Ω这两个彼此纠缠的字母组成,她的名字并不在上面,瑞吉儿把徽章反过来,看到徽章的背面只是涂了金漆。也许徽章里面应用了电子技术,证明她有权限进入公司大楼。徽章的背面焊接了原始的安全别针,这与高科技的徽章不相称。瑞吉儿把别针穿过衬衣纽扣的扣眼。
“跟我来。”查理斯说。
他对瑞吉儿发出了参观α–Ω公司的邀请。今天与牧羊人1号之间不需要联络,因此执行官给她放了假。查理斯来去MOC全凭自己的兴趣。瑞吉儿接受了查理斯的邀请,但愿他不要因此想入非非。可是机会稍纵即逝,如果拒绝邀请,就太愚蠢了。在外人眼中,α–Ω公司可是相当神秘。
查理斯走在前面。一个大约两米高的金属隔栏抬起,让查理斯走了过去。瑞吉儿也想紧跟着走入,可是金属隔栏的速度更快。同时,一个警报声响了起来。
“别耍花招。”守门人在后面冲瑞吉儿叫着,“系统相当灵敏,我们可不希望夹住不该夹住的地方。”
瑞吉儿恼火地盯着守门人。这种家伙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走到金属隔栏面前,乖乖地等到它自动打开。查理斯跷着脚站在另一边。
“守门人说得对。在α–Ω公司,安全第一。据说,角落里甚至有自动射击装置呢。所以啊,你可别冒险。”
瑞吉儿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金属隔栏早就关上了。各条金属梁架的上端向内弯曲,同时布满了钉齿。看上去,好像更是为了不放人外出。瑞吉儿打了个寒颤,突然感觉好像身陷囹圄。查理斯露出了微笑,故意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α–Ω公司从事尖端研究。”他说,“我们是美国境内最后一批走在技术前列的公司之一。俄国人和中国人对我们的科研成果虎视眈眈。不久前,一家实验室还捉到了一名来自俄罗斯RB集团的间谍。”
“拿他怎么样了?”
“这个家伙被送上法庭,还宣判了。你想什么呢?难道认为我们的战斗机器人让他失去战斗力了吗?”
查理斯哈哈大笑。
“我们当然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他补充说。
“可是,你们装配战斗机器人?”
“这是我们的业务之一。你放心,不是在这里装配。你不会是那种只想打发人类上战场的和平主义者吧?”
“我认为,和平主义者可根本不想要什么战争。”
“哎,自从世界上所有军队大规模装备机器人之后,就没有什么战争了。现在我们走吧。”
查理斯走在前面。他们穿过一条宽阔的走廊。路上不断遇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员工,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大多数人都依样佩戴着徽章,可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为什么这里也有人走在路上,却不佩戴徽章?”瑞吉儿问道,“系统不是很敏感吗?”
“有其他方法来识别身份。也可以把这东西移植到皮肤下面。移植是免费的,而且每年可以增加一天假期。”
“这听起来有点违背乌托邦的精神。”
“你不是也有电子纹身作为NASA的入门许可嘛。”
“没错,但我可以随时去掉它。你也佩戴徽章吗?”
“我不需要什么假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没成家。”
查理斯站定身体,打开门。
“这是其中一个大办公室。整栋楼里面看起来都差不多这样。”
瑞吉儿向里面打量着。看上去,一切都和任何一家公司没有什么不同。大多数人都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敲着键盘,一些人走来走去。在一个玻璃隔间里,一场会议正在举行。空气中充斥着一种背景噪音。四周墙壁上挂满了海报。闻起来有汗味和久泡咖啡的味道。透窗而入的阳光稍嫌多了些。一名50余岁的男子穿着蓝色牛仔裤,黑色的T恤毫不起眼,他正探到办公桌下面,用手在膝盖处搔痒。
“好吧……”瑞吉儿说。
然后,她就再也想不起该说些什么了。
“是的,一间非常普通的办公室。这就是我想向你展示的。”查理斯说。
瑞吉儿很失望。关于α–Ω公司有许多流言,她曾将其想象为秘密部门和宗教信仰的综合体。
“要到我的办公室喝杯咖啡吗?是公平贸易得来的。α–Ω公司直接从哥伦比亚的农民那里收购了咖啡,再用帆船运到美国。”
瑞吉儿点了点头。为什么不喝呢?她向这间大办公室瞥了最后一眼。那名50多岁的男子正直起身。他手里托着自己腿的一部分,从脚部到膝盖处。他解开鞋带,脱掉鞋子,让鞋子落到地面上。邻桌的同事吓了一跳,也许是被鞋子落地的声音吓的,然后就不闻不问了。这名男子将他身体的这一部分平平整整地放在办公桌的边缘处。蓝色袜子下面的脚趾向上跷着。大拇脚趾还在动。男子抓了一下大拇脚趾,又放开。现在,它安静了。然后,男子抓过一只键盘,开始敲起来。
“你还好吗?”查理斯问道,“你面色看起来怎么这么苍白?”
他的目光划过整个办公室,可却没有发现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我一切都好。我想,我不要喝什么咖啡了。”
她怎么了?为什么她反应这么强烈?很明显,她刚才看到的是一名佩戴了义肢的男子。α–Ω公司也雇佣残疾人,这可是一件善事,特别是在一个依旧没有相关法律规定的国家。
“抱歉,查理斯。我夜里睡得不好。”瑞吉儿说,“我们下一次再参观你的办公室吧,好吗?”
“真遗憾,”查理斯说,“我们下次补上。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