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矢口否认也不行,赵一荻就在沈阳,就在张学良身边,你说不是私奔,谁信啊?想找赵一荻问问明白,这个女孩子一脸的无辜,像受了委屈和伤害的小鸟一样,只知道吧嗒吧嗒掉眼泪。
赵一荻已经回不了家了,眼下只有拿这里当家了。
对于张学良来说,不能去找赵庆华当面对质,不能再发一个声明进行更正,看着赵一荻楚楚可怜的样子,张学良心里虽然有气,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毕竟这是个深爱自己的女人,这是自己爱过的女人。他把赵一荻安顿在北陵别墅做了长期住下来的打算,让她先从私奔门风波造成的心理阴影中走出来,缓解一下纷乱的情绪。
对于这个影响张学良声誉的私奔门事情,于凤至是如鲠在喉,心里酸酸楚楚很别扭。弄回个小妞来已经够闹心的了,居然还是私奔来的,也就是说,这个女孩子从此就要在沈阳驻扎下去了。作为第一夫人,她必须站出来捍卫自己的权益,这也是一个女人的本能。她在人前明着是维护张学良的尊严,暗着只剩下她和张学良的时候,敢于提出自己的各种不同见解。对于赵一荻,她是坚决不让其住进大帅府的,必须不顾一切把她像当年阻挡谷瑞玉一样挡在门外,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长治久安。她和张学良因为这件事情争吵得很激烈,甚至以死抗争,捍卫张家名誉。争执中,张学良甚至拔枪相向。为了一个刚来几天的小女人就对自己这个结发妻子拔出枪来,于凤至非常伤心。
伤心归伤心,于凤至还是爱张学良的,她知道,凭着他们这种包办婚姻,张学良能做到对她这样也算是不错了,她忍气吞声没有再为难他们。既然张学良决心已下,于凤至的阻拦是毫无意义的,反正小狐狸精没住到家里来,就让她在外面住下去吧。
事实上,他们不仅仅同居,有时候张学良会带着赵一荻出入各种场合,于是,给赵一荻安排一个怎样的身份成了于凤至必须考虑的问题。这个私奔来的小妞对外要有个说法,否则和张学良一起出席各种场合,算是怎么一码事?给她一个身份,对张学良有利,对她自己有利,最重要的是对整个大帅府的声誉有利,现在外界关于张学良和赵一荻的各种说法已经够多了。最终,于凤至给了赵一荻一个有职业的身份——张学良的秘书和侍从小姐。
赵四小姐对外是没有名分的,即使和张学良出双入对,对外国人就说她是张学良的女秘书,对中国人就说她是张学良的女侍从,因为中国人那时候对女秘书还没有什么概念。
也就是说,赵一荻私奔到这里,只是个秘书,只是个待从小姐。如果她觉得委屈,吃不下这个苦,可以离开这里啊。
赵一荻从小没吃过任何苦,一个娇贵的大家小姐,一下子沦为了侍从小姐,虽然只是个对外的说法,她在张学良身边从没有做过侍女的事,可是说起来还是不太好听。赵一荻开始几天心里还有些不太舒服,几天后就把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全忘记了。
身份对于赵一荻来讲已经不重要,只要能留在张学良身边,就是一辈子当女秘书她也认了。身份和名分都是虚的,只要身边有张学良,对赵一荻来讲就有了一切。她委曲求全,在这世界上,有些在别人看来很委屈的事,对于当事人来讲并不觉得有多委屈,赵一荻就是这样,她以侍女和秘书的身份成为了张学良的女人。
赵一荻住在北陵别墅,进入了从来没遇过的孤寂中。
过去在家的时候,有哥哥姐姐,有闺蜜们环绕着,从来没有感觉过寂寞,她有心事的时候,总会有人适时帮她出主意,替她化解。现在,守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却是无限孤独。沈阳城里这么多人,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张学良的病好了,整天忙于外面的各种事务,见到他依然很难,不过,他们总算是同居在了一起。
近在身边的思念,比远方的思念还折磨人,两个人很私密的耳鬓厮磨的时光在赵一荻看来显得那么珍贵。在别人眼里,她是张学良的小情人,情人算什么?其实什么都不算,她唯一和外面那些与张学良有关瓜葛的情人们的区别就是,她和张学良在沈阳同居了,成为众人皆知的张学良的二奶,而这一切,还要得益于老爸赵庆华的决绝。仅此一点,她已经成为了明恋暗恋着张学良的那些女人们嫉妒和羡慕的对象。在她们眼里,她是一个修成了正果的情人,所以她骄傲,她自豪,敢于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少帅的情人,也坚定了她从一而终的意志。
孤独寂寞中,赵一荻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时候,于凤至已经给张学良生下了三子一女,1916年生女张闾瑛,1917年生长子张闾珣,1918年生次子张闾玗,1919年生三子张闾琪。虽然膝下已经有了几个儿女,赵一荻的怀孕还是让张学良很高兴,他又要做爸爸了,不管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他都喜欢。张作霖那一代,娶了六房老婆,留下了一大帮儿女,张学良和老爸相比,在生产子嗣方面还差得远。而且,就在赵一荻怀孕前后,张学良刚刚十岁的三儿子张闾琪得了严重的肺结核病,看上去病病弱弱的,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所以,他特别渴望多要个孩子。
年轻女子怀第一个孩子,都希望妈妈能经常陪在自己身边。赵一荻没有妈妈的陪伴,没有亲人的安慰。自从那一纸公告之后,赵一荻再也没有亲人的音讯了,她只能轻轻抚着日渐隆起的小腹,和肚子里的孩子对话,这是她唯一守候在身边的亲人。
少帅府旁边的“赵四小姐楼”
怀孕之后,赵一荻妊娠反应很强烈,不知道什么原因后背上还长了一个痈疽,很痛苦,睡觉的时候都不敢随便乱躺,不小心碰到那个痈疽,就会疼得难以忍受。长期向一方侧卧,对孕妇和胎儿都不利。这个病奇奇怪怪的,张学良也很心疼她,为她四处求医,最后来到天津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里,据说这家医院治这种病是一绝。医生觉得赵一荻因为身体的原因,应当放弃这个孩子,就建议她打胎。
她怎么舍得放弃这个胎儿呢,这是她和张学良共同的孩子,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了,也要保住这个孩子,这是赵一荻非常天真的想法。就是靠着这份天真支撑着,她居然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当初在娘家的时候,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孩子,她从小就是个比较娇气的孩子,她怀孕时期的坚强,靠的就是爱情,爱情的力量是战无不胜的,解释不清赵一荻为什么刹那间就变成了一个顽强的小女人。
天津是赵一荻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往昔,在这个城市,她身边围绕着一大群亲人和好朋友,现在除了张学良派来的侍卫和保姆,她最想念的那些人一个都没见到。
在天津协和医院,赵一荻生下了她和张学良唯一的儿子张闾琳。年轻的小妈妈望着儿子粉嘟嘟的小脸,心里想的是自己的爸爸妈妈,此时,她特别希望能见到他们,幻想着也许自己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过来,突然会看到他们来到自己的产床前。然而,父母的身影自始至终没有出现,那个近在咫尺的家她是回不去的,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赵一荻心情很糟糕。张学良也觉得在天津住下去不利于赵一荻调养身体,还不如再回到沈阳。
回到沈阳,住回北陵别墅,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小妈妈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带孩子,孩子哭的时候,她也会愁得泪流满面,这一切,张学良看在眼里,也很忧虑。回到大帅府,他把这种情绪也带了回去。
于凤至看出来了,作为一个过来人,她骤然明白张学良为什么而忧愁。
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自从听说赵一荻怀孕了,她就心软了。
于凤至自己已经生育过四个儿女,知道女人怀孕的时候最需要亲人的关爱。她比赵一荻幸运,虽然父亲早就不在了,但母亲还在,非常疼怜她,她每次的怀孕都有母亲陪伴在身边。在医疗条件差很多的那个时代,女人怀孕往往与死神就隔着一层纸,搞不好连命都会搭上。于凤至怀最小的儿子张闾琪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病得几乎起不来炕了,于凤至的母亲为几个外孙外孙女考虑,就打算让张学良先娶了于凤至的侄女,由她帮着照顾孩子。张学良拒绝了,他说如果他和于凤至的侄女结婚,于凤至没有了精神寄托,真的就可能很快死去,还是先替她治病吧,如果治好了就不娶那个侄女了,如果于凤至真的遇上不幸,到那个时候再做别的打算。
那一次,于凤至也和赵一荻一样挺过来了,由此来说,这两个女人的性格还是很相似的。因为有着共同的经历,于凤至越来越同情赵一荻,一个举目无亲的小女子,怀孕生子这种非常时期只能独自承受,何况她也和自己一样,忍着病痛为张学良孕育儿女。女人是最懂女人的,她越来越同情和可怜这个女孩子,甚至,在赵一荻快要生产的时候,她这边也悄悄为她准备了乳粉与婴儿衣物。她打算登门去把这些东西给她送去,又怕她难为情,临产的孕妇情绪上不能有太大波动。她把这些东西又收起来,隐隐感觉,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派上用场。
于凤至已经释然了,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她发现,赵一荻不是个坏女孩,不是那种水性杨花、贪图钱财的女子,对于张学良,这个赵四小姐是真心实意的,抛弃了一切只为了一份真挚的爱情。虽然这个女人是在和自己瓜分一个男人的爱情,她依然敬重她的真挚和痴情。
好女人是不该为难好女人的,于凤至对赵一荻不再抱有任何敌意。
那天,当张学良因为赵一荻的事在她面前叹息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汉卿,是不是赵四小姐那边遇上了难处?
张学良没想到于凤至会主动问这件事,就把赵一荻生下一个儿子,她自己抚养婴儿困难重重,有心把孩子送到天津的姥姥家,可是家里已经和她脱离了关系,赵一荻母子处于困窘境地的事对于凤至讲了。
于凤至轻声说,生了儿子是我家的大喜事啊,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明天我去看看他们母子,实在不行就回家住吧。
这话让张学良心生感动,这才是自己一贯敬重的夫人,关键时候,她总是善良而顾全大局的。
沈阳的冬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于凤至和贴身保姆蒋妈带着鸡蛋、红糖、红枣冒着风雪来到北陵别墅。
这是于凤至和赵一荻两个女人的第一次正面接触。
于凤至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一丝的幽怨,她看上去善良慈祥,问候完赵一荻,就去看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真挚,让赵一荻骤然感觉到无限的温暖。
于凤至从赵一荻怀里接过婴儿,抱着轻轻拍打,一股母性的温情涌上心头。赵一荻面对这个女人,心里的滋味很复杂,她其实不想伤害她,可是她真的离不开张学良,过去离不开,现在更离不开了。七想八想的,她就很没出息地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用细细柔柔的声音对于凤至叫了声“大姐”。
于凤至答应了,说汉卿就叫我大姐,你也叫我大姐吧。
赵一荻告诉于凤至:我真不是想伤害你,我爱汉卿,这辈子我可以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只要和汉卿在一起!
于凤至替赵一荻擦去眼泪:傻妹妹,怎么和姐姐一样傻呢。
赵一荻对张学良没有一丝伪装的痴情和执着,让于凤至的心五味俱全,有想哭的感觉。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见到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她看上去那么年轻,脸上的绒毛在室内半阴的光线下都清晰可见,其实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而执着的大孩子,自己这个年龄的女人怎么可以和一个孩子较真儿呢?于凤至替赵一荻擦干泪水,自己也已经眼泪汪汪。都是女人,都是善良痴情的女人,只是为什么都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像赵一荻这样一个美丽温柔、聪明贤惠的女子,何苦要遭这个罪?
孩子已经出生好几天了,赵一荻的奶水还完全没下来,于凤至和她探讨产妇怎样下奶的话题,并说实在不行,自己就把这个孩子抱回大帅府,由她代为抚养。正为养孩子的事发愁的赵一荻刚刚止住的泪水唰地又流下来,突然觉得这个大出自己十四五岁的女人有些像妈妈,她感动得说不出话,轻唤一声大姐,就泣不成声。
于凤至说,快别哭了,你这一哭就更下不来奶了,我们这宝贝儿就更没吃的了。
赵一荻这才止住哭声,也为自己的失态觉得很不好意思。
于凤至又告诉赵一荻:我准备让你们母子都回大帅府居住。
赵一荻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她只是接儿子去大帅府住,因为这个孩子毕竟是张家的后代,他住进去是应当的,自己没名没分的怎么可能住进去呢?当初谷瑞玉作为二太太都没住进去,自己不过就是个女秘书,是个侍女。她应声说:那就让孩子去大帅府住吧。
于凤至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并告诉赵一荻,她亲自找人勘测设计,已经在帅府东侧给她盖了一栋小楼,由她出资,由她亲自监建,那座小楼虽然没在大帅府里面,却比大帅府里面最好的楼房都有特色,她决定把小闾琳和赵一荻接到里面去住。
这个大雪飘飘的日子,是赵一荻离开家来到沈阳之后最温暖最快乐的一天,虽然室外天寒地冻,但她的心里充满阳光,她紧紧握住于凤至的手:大姐,谢谢你。
两个女人,两个善良的好女人,终于为了同一个男人的爱情,成为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她们是情敌,也是姐妹,在这种复杂扭曲的关系中,她们只有选择握手言和做好姐妹,才能寻找到更多的快乐和安慰。
于凤至所说的为赵一荻修建的那座小楼,就建在大帅府大院的东墙外,按照设计,这座小楼是一座二层中西合璧式建筑,占地547平方米,建筑面积428平方米。这座小楼建筑风格非常独特,既有体现中国传统风格的描金彩绘,又有典型的日本建筑风格,雕刻廊柱又具有欧式建筑艺术的鲜明特色,室内陈设则是豪华气派的法式家具,小楼门厅、客厅、餐厅、琴房、舞厅、办公室、卧室、书房、卫生间等一应俱全,并且独立成院,清静幽雅,精巧别致。
赵一荻带着儿子搬到了这里居住,这座楼和大帅府紧紧连在一起,看似是一体的。其实进这座小楼是不必通过大帅府的,它独立成栋。也就是说,赵一荻可以算作搬进了大帅府,也可以看做已经走近了大帅府的边缘,离大帅府只有一步之遥了,从张氏帅府东门出去,就是这座小楼,从楼上可以看到张学良办公楼的窗子。
赵一荻搬进去后,没有选择阳光明媚的南屋,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小楼东北角最冷的一间屋子当卧室。人们猜不透这个女子为什么做事不按套路出牌,明明有那么多房间可以做卧室,为什么会选择那一间呢?于凤至起初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某个夜晚,她去赵一荻的小楼上闲坐,走进她的卧室,举目往窗外望去,正好能看到大青楼二楼张学良办公室的灯光,她发现赵一荻和她聊天的时候,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向张学良办公室的灯光那边眺望,于凤至恍然大悟,她选择这个房间,就是为了每个夜晚能看到那灯光,那温暖的灯光让她感觉踏实和安慰。张学良经常在办公室工作到深夜,赵一荻就在这边默默地陪着他,守着他,一个女人要有怎样的痴情才会这样关注自己深爱的那个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