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强腿刚迈下来一条,停下了,抚她的发,“出去办点事儿,你睡。”

她眯起眼:“什么时候回来?”

陆强拽过被子给她盖上,“晚上等我吃饭。”他亲她鼻尖,轻身下床。

… …

锦州道这一带很好找,同样是老城区,要比他住的地方干净规整不少。家属区颇大,清一色暗黄小矮楼,一排排井然有序,规矩和保守的格局,彰显搞科研的刻板。

陆强按照门牌号找过去,敲很久里面才有人应,一个四十来岁妇人探出头,看装扮像乡下人。

门只开半扇,问:“你找谁?”

陆强打量她片刻:“这家是不是姓邓?”

“不是。”妇人要关门。

陆强单手拦下,他知道老邓女儿叫邓琼,前妻梁亚荣二十年前就再嫁,那时她还没出生,改名换姓也理所应当…

他多问一句:“这户人家变过吗?”

“不太清楚,不过…”妇人看着他:“我在这家工作八年了,一直没换过。”

陆强说:“女主人叫梁亚荣?”

妇人一顿,“你认识?”

“有朋友托我来看看她。”陆强知道找对了,把手里几个袋子提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妇人戒备心弱,又询问几句,颇热情的把陆强让进去。

房子宽敞明亮,进门直对卫生间,两侧是卧室,客厅很大,通风和采光都不错,非常传统的两室一厅,二十年前能分到这样的房子,在当时已经极其难得。

陆强环顾一圈儿,妇人指着旁边沙发:“你坐,我给你倒杯水去,”她快步走去厨房,提高音量:“看你年纪轻轻,应该是梁姐学生吧,也在化工所工作?”

陆强不愿多解释:“朋友跟她熟。”

妇人端来水,在他对面凳子上坐下:“梁姐和吴教授白天都不在,但下班挺早,我看看时间…哦,还有一个小时。”

陆强问:“吴教授?”

“对啊,是梁姐的爱人,他们都在化工所上班,平时基本一起回来。”她顿了顿:“诶?你不说认识吗?”

陆强说:“没有见过,朋友托我带些东西。”

妇人了然的点点头。梁亚荣和吴国寿都是科研院的教授,带的学生多,德高望重,平时拐弯抹角送礼的就不少,她只把陆强当成其中一个,接待这样的客人多了去,也算有点经验。

她推推杯子:“你喝水。”

陆强没动,抬眼看了看客厅摆设,低头翻几下手机,跟她没什么话说,想坐会儿就离开。

妇人说:“我给梁姐打个电话说一声。”

“不用,我待会儿走,”陆强把手机放桌上:“平时就他们两人?”

妇人说:“有个女儿,还没有出嫁。”

陆强推算了一下:“已经工作了。”

“是啊,”她答:“就在市中心金融街那边上班。”

陆强没再问话,看一眼时间,想起身告辞。那头忽然来了电话,妇人从兜里翻出来,笑眯眯的看陆强:“瞧,刚说到她,就来了电话。”

她接起来:“琼琼,什么事啊?”

陆强低着头,片刻,眸光一凛,迅速睇向了她。

妇人无知无觉:“…我在家…什么东西?我去给你看看啊…”她快步推开一间卧室的门,声音隐约从里面透出来:“对,在你床头柜上,着急用?要不我给你送过去…好好,等着你。”

没隔半分钟,妇人出来,她笑着:“琼琼在路上,开会资料落家了,一会儿回来取。那孩子工作太忙,总是很晚才回来…”

陆强手肘撑在腿上,埋着头,电话在手里转了一圈:“叫吴琼?”

妇人略怔,反应了一会儿:“你说琼琼?…对,大名是叫吴琼,你也认识?”

陆强没有说话,手机转了一圈又一圈,妇人觉得奇怪,唤了声:“年轻人?”

陆强回神,往嘴里叼了支烟,上下摸摸,没有找到打火机,他也没拿下来,就那么咬着。

妇人絮絮叨叨讲了些别的,他没听进去,坐了片刻,站起身:“走了。”

她没反应过来:“诶!小伙子,你不等梁姐他们了?”

陆强低头换鞋。

她追过去:“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带来那些东西,要问起来我也没法交代。”

他当没听见,直接甩门出去。

妇人锲而不舍,从门里张望:“喂…小伙子,你叫什么?”

陆强出了门洞,旁边一楼在阳台开了道门,卖烟酒和日用品,他进去买了个打火机,最简陋那种,只要一元钱。在门口站了片刻,环手点燃嘴里的烟,深深吸一口,一缕青雾从鼻端涌出。

旁边是一溜花坛,里面树木变成枯枝,烂掉的叶子一半被风吹乱,一半深埋进泥土里。他往那方向挪了两步,很快抽完一支,掐灭了,又往兜里掏火机。

这栋楼在小区最里面,单元门挨着马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太阳高悬,冷风却极其凛冽。

感觉到冷,他收紧前襟,又抽几口,才往小区大门方向走。

迎面过来一辆的士,在楼栋前堪堪停住,副驾位置坐个女人,一件红色棉衣裹的严实,齐耳短发,长相娇美。她正低头拿包,陆强盯了片刻,叼着烟从车前过。

里面的女人付好钱,抬头瞬间,对上一双深眸,她心脏骤然缩紧,咬住嘴唇,一刹那间,眼中写满情绪,连自己都无法读懂。那男人往车里瞥着,短短距离,面无表情的擦身过去。

吴琼试图让手不要颤抖,开了车门,回过身,静静矗立在风中,他背影挺拔宽厚,很快走远,没回一下头。

***

转到大路,没有建筑物遮挡,冷风骤然加聚,陆强掐了烟,还有一大截,把剩下的放进口袋里。

呼呼风声中依稀辨别出单调铃声,他翻出手机:“睡醒了?”

那边语调轻柔:“在准备晚饭。”

他感觉暖了些,也不由压低声音:“等着我,回去一起做。”

陆强挂掉电话,脚步加快。

出了小区大门,他直接拦一辆的士。

开门的瞬间,无意一瞥,他动作停顿,见旁边停了辆熟悉的车。

30

黑色奔驰,E350,车牌号:漳A99999,牌照霸气,在漳州花钱买不到。

是邱震的车。

陆强扶着车门站了会儿,冷风灌进来,司机不耐烦,催促道:“你到底坐不坐?”

他拉回视线,摆手示意了下,甩上车门。

司机在里面低咒,踩油门,哄一声扬尘开走。

陆强在原地停了片刻,抬腿往那方向去。

车窗漆黑,外面并不能看清全貌,只见人形晃动,不止一个人。没等靠近,浓重略带疯狂的低音炮,逐渐取代寒风呼啸,车身跟着节奏颤动。

陆强手肘撑住车顶,敲两下副驾的玻璃。

没多时,车窗降下一半,震耳欲聋的音乐扑面而来。他稍微侧一下头,躬身看向里面,副驾驶上坐一个低胸大啵的姑娘,数九寒天仍然只穿丝袜薄衫,浓妆艳抹的脸蛋儿遮不住真实年龄,也就十几二十岁。

她秀眉微皱,不耐烦的赶人:“去去,小广告别处发去。”

说完就要升车窗,升到一半,陆强抬手压住,瞟瞟她,目光落在驾驶位。邱震两腿叠在方向盘上,半躺着,瞧着他那侧的窗外,眼睛一眨不眨,思维像放空,丝毫不关心这边发生什么事。

陆强顺他视线稍微移动,目之所及正对小区大门,隔了将近五十米,看的不是很真切。

这么持续了几秒,那姑娘见陆强不动,火大的直起身:“你他妈有病啊,说话没听见,一边去。”

声音盖过音响,邱震一激灵,稍微动了下脚。

陆强抬抬下巴:“我找他。”

“当自己国家元首呢,想找谁找谁,”姑娘拿电话砸他手,说话挺冲:“你什么人啊,哪儿跑出来的,起开起开,赶紧…”

陆强没动气,掀着眼皮透过不大的缝隙往里看,额头因动作聚起浅浅纹路,微勾唇线,眼神镇定,不带任何情绪。

车内一声刺耳尖叫,姑娘头发被里面的人往回扯,眼梢吊起,头皮快被扥下来。

“邱哥,邱哥,快放手,干嘛呀…”

邱震恶狠狠的:“知不知道刚才跟谁说话呢,活腻味了?”

“呀…疼…”

邱震又狠力扥了下:“滚后面儿去。”

姑娘分不清状况,只被邱震怒气骇住,到底岁数小,受点委屈眼里就蒙一层雾气,脸上挂满无辜,无措的拢起乱发,折身爬到后面去。

邱震连忙开车门:“强哥,上车。”

陆强退后坐进去,车身一沉,原本宽敞的空间坐了两个大块头,显得略微局促。

邱震笑着:“死丫头什么都不懂,你别介意。”

陆强自嘲说:“没事,这身儿还真像发广告的。”他出门急,随便抓了件衣服穿,是保安冬天的棉制服,藏蓝色,上面都是银铁扣,毛领外翻,灰突突,被当成发广告的,也不怨她。

邱震啧了声,看后面,“还不叫强哥!”

姑娘也是场面人,看邱震态度,知道这人不简单,收起刚才的嚣张,坐正说:“强哥好,我眼拙不知道您跟邱哥是熟人,您别跟我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陆强从内视镜里看她一眼,勾勾唇角当回应。

邱震没刻意介绍她,也就是身边那些莺莺燕燕。

陆强把音响调小了些,耳根立即清净下来:“忙着吗?不忙就送我一趟。”

邱震一顿,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眼。

“不方便?”

“没有,”邱震把椅背往前调:“就上次接你那地儿?”

陆强说:“对。”

“那走漳保高速就行吧。”

“漳保高速和曲阜路。”

邱震应一声,在前面掉头,开上高速。

静了片刻,他问:“怎么上这边儿来了呢,强哥?”

陆强说:“看个以前监狱的朋友,住这附近。”

邱震手指紧了紧,陆强看他:“你呢,这荒郊野外的,玩儿这来了?”

邱震含糊应着,眼睛一门心思盯着前面。调了个个,以前都是陆强给他当司机,拉着他满漳州晃。那还是十四年前,陆强刚满十八岁,从老家出来几年,刚跟着邱老混,邱震才十一,正上小学四年级,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淘小子。

没过几年,陆强逐渐得到邱世祖认可和信赖,把宝贝儿子交给他,让他开车接送上下学。他沉默少语,能拼能打,邱震不省心,每次惹祸回来,他拼了命帮他出头平事儿,久而久之,邱震愿意粘着他,大事小事先跟他分享,无话不说,比跟自己亲爹还要亲。将心比心,陆强自然把他当成弟弟待…

直到六年前,陆强入了狱,邱震被送去国外深造,距离远了,几年不联系,再见面关系生疏是自然的。

共处一个空间里,一时找不到共通话题,音乐都掩不住沉闷尴尬的气氛。

陆强倒没觉得,头枕着椅背,半垂眼。

后面姑娘坐中间,看看前面两人,也觉得车里太安静,接着刚才的话题:“我也想问呢,邱哥,在金融街逛好好的,怎么突然来这儿了呢?”

邱震猛的瞪向内视镜,不冷不热:“你歇会儿。”一转头,陆强正侧目看着他。

邱震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强哥,好久没聚,出去喝一杯?”

陆强想了想:“成。”

“去哪儿吃?”

“你定。”

陆强应完不再搭话,拿手机摆弄一阵,叮叮咚咚几个信息提示音儿,看着屏幕,暗自低笑几声才收回口袋里。

… …

下了高速,邱震把姑娘放在打车方便的地儿,漳州他几年没回来,有些地方变了样,已经不熟悉。按照记忆,找到以前两人常去的私房菜馆。

陆强许久不踏足高档场所,狗食馆子吃惯了,坐这儿浑身不舒坦,他懒懒靠着椅背,点一支烟。

邱震递菜单。

陆强一抬下巴,说你来。

邱震在菜单上点了几下,服务员躬身下单,随后带上门迅速退出去。

上菜速度似乎比之前快,陆强往桌上扫了圈儿,便是一挑眉,四菜一汤中,有小炖肉和溜腰花,是根据他喜好来的。

邱震笑着:“没记错吧,强哥。”

“没错儿,”陆强脱掉外套,小臂的衣料往上拽,在肘部形成自然叠堆的褶皱,“难得你还记着。”

邱震说:“都在脑子里,忘不了。”

两人面前酒杯都满上,碰了一口,邱震拿筷子每道尝过来,眉头微皱:“味道不对。”

陆强往嘴里扔腰花,没什么特别反应:“这都多少年,老板都换了,员工也不是之前那茬,厨师更不可能留住,变了正常。”末了抬头瞧着他,停了停:“之前那味儿还记得?”

他目光无波,松散随意的对着他,语调低缓,话里的意有所指并不明显,却也隐隐听出,指的是吴琼。

邱震混不自在,那道目光形成犀利的压迫感,有点儿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