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强心一跳,蹿起来几步到她身前:“手术完了?”

“想什么呢!”护士皱皱眉,见他一身脏污,偏一下头:“这是病危通知书,你们赶紧签字。”

时间仿佛静止两秒。

陆强猛的钳住她手臂:“什么?”

女护士低叫一声,两肩被他捏的缩起,“你干嘛?赶紧放手。”

陆强虎口收紧:“你他妈说什么?”

护士被他吓的够呛,收起之前的傲慢态度,认真回答:“病人在手术过程中出现休克,实质性脏器有不同程度破裂,颈椎小关节轻度错位。由于撞击,头部中度颅脑损伤,我们需要马上进行清创手术,”她顿了顿:“形式上需要家属签字…手术有一定危险性。”

陆强心脏炸裂,嘴唇煞白,艰难的问:“能救活吗?”

护士泛起几分同情,外表再野蛮也能看出他内心的恐惧。她也不便多说,只道:“你赶紧签字,我们马上准备手术。”

她把文件塞到陆强手里,转头去找赵喜民的家属,那边哭声一片。

陆强攥不住笔,低垂着脑袋,扫到几个致命的字眼儿,趋于恶化、病危、随时危及生命,脏器破裂、脊椎错位、脑颅损伤。

恐惧快将他吞没,他眼前模糊,蓦地高昂起头,喉结艰难的滚动。

根子着急,轻声说:“哥,快点儿签字吧。”

护士走过来:“签好了吗?…怎么还不签?”

陆强捏紧手中的纸。

护士说:“你别耽误事儿了,时间宝贵。”

根子直跳脚,要从他手里抢文件:“我签!”

陆强侧身,挡开他,手指颤了颤,在文件下方正式又歪扭的写下两个大字。

女护士从他手中接过文件,回身瞬间又被人攥住手腕,这次力道轻缓。

她回头,那男人盯着她,近乎哀求的口气:“救活她,”他咽了咽喉:“求你。”

护士动容:“我们会尽力。”

她下意识看了眼他的名字,神色微顿:“你叫陆强?”

陆强看着她。

护士叹一口气:“里面病人清醒时叫过这个名字。”

手术室的灯再次亮起。

空灵的夜晚,走廊尽头,响起痛苦的嘶吼,随后是一阵压抑近乎扭曲的呜咽。

… …

这一晚注定不眠,在煎熬和等候中度过。

手术进行了七个小时,医生先出来,一脸疲惫的摘掉口罩。

根子看看陆强,赶紧跑过去,“大夫,能讲一下情况吗?”

医生说:“病人脑颅中的血块基本清除,现在转入ICU,前三天是危险期,如果能顺利度过,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根子说:“谢谢,辛苦您了。”

对方笑笑:“一会儿让家属穿上无菌服,可以和病人待几分钟。”

卢茵被转入ICU,来的匆忙,并没办理单独监护,根子去下面交钱办手续。陆强被要求洗净双手,穿上无菌服和鞋套,跟着护理人员进去。

重症监护室有十几个病人,并未分区,身上都插满各种仪器,通过显示屏精准反应病人的生命体征。

这里充满濒死的气息,陆强透不过气,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辛。

卢茵仍旧昏迷。她头上缠着纱布,颈肩用支撑架固定,身上盖着白色被单。唯一露在外面的小脸微微肿胀,呼吸机里稀薄的雾气,提醒他卢茵依然在他身边。

没有凳子,陆强怔怔站在床边,他不敢靠近,不敢碰她,生怕一个细微动作会影响仪器运作。

印象里过去很久,他僵硬的往前挪了步,稍稍撩起她身侧的被单,卢茵食指夹着指脉测定器,虎口朝上,松散的弯曲。陆强拳头在身侧攥紧,缓慢松开,把食指插.进她的虎口。

她手冰的没温度。

耳边仪器突然尖锐的刺响,他一慌,连忙缩回手。身后一阵凌乱脚步,隔床病人突然呼吸急促,显示屏的数据不规则跳动,几名医生围着进行抢救。

有人过来请陆强出去。

陆强盯着那方向,始终没动。

没过多久,一声刺耳没有起伏的声响响彻室内,医生遗憾的摇头,最终为对方盖上白单。

一个鲜活的生命,从生到死,也不过短短几秒,一无所有的来,两袖清风的去,花开花落,也不过尔尔。

那一刻,陆强倏忽释然的笑了,超乎寻常的冷静下来。

护士又来催促。

他半俯下身,两手轻轻撑在床边,拿唇碰了碰她额头,附耳轻语了几句。

他希望,他说的话,她都能够听见。

***

陆强从ICU出来,根子已经办完手续。

“有烟吗?”

根子翻出来递过去。

“我去楼下透口气。”

他态度转变太大,根子神经紧张:“我也去。”

陆强回头看他一眼,也没阻止。

凌晨三点多钟,气温舒适凉爽,医院草坪上空无一人。

陆强一屁股坐下,面对着住院大楼,多数窗口漆黑一片,只有几间亮着微弱的光。

陆强不知道卢茵在哪间,他良久凝望前面,从烟盒抖出根烟,点着后扔给根子。

两人静默的坐在草地上,慢慢的吸烟。

陆强点了第二根:“的士司机怎么样了?”

根子说:“伤势可能比嫂子严重,在她后面出来的,”他看他一眼:“听说左腿截肢了。”

陆强手一紧,猛的吸了口烟,雾气融进黑夜,沉默了会儿,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卡:“你把手术费用留下,剩下给人送去。”

根子顿了顿才接过来:“都给?”

“都给。”

陆强没有再抽第三根,拿两指碾灭了四下看看,又揣回兜里。

他向后仰躺在草地上,高度紧张后,浑身虚脱,地上草根扎着皮肤,他无知无觉。

根子也躺下。

陆强侧头看他一眼,拍拍他瘦弱的胸膛:“还疼不疼?”他问之前揍他那拳。

根子摸摸脸,口是心非:“不疼。”

陆强没说话,他不安的说:“哥,我那会儿着急,也打了你一拳,你别记恨。”

陆强两手枕着后脑,心里一热:“小劲儿吧,挠痒痒呢?”

根子嘿嘿笑,稍微调整一下姿势。

两人望着天空,有种劫后重生的错觉。

根子沉吟良久,还是问:“强哥,你打算怎么对付陈胜?”

陆强牙齿狠狠咬住下唇,神色阴狠:“搞死他。”

去年陈胜在巷子口对他动手,陆强浑身是伤,生生忍下来没还手。共事多年,陈胜了解他的秉性,知道怎样才能激怒他。几天前,他看见两人在车里依依不舍,查到他们已经结婚,陈胜就知道,这女人对陆强意义非凡,动她会比动他更有趣。

欠缺几分考虑,但电话里听见陆强失控的声音,只感觉浑身舒爽。今非昔比,以他现在的地位,根本没把陆强放眼里。

根子问:“那邱老呢?”

陆强一顿,下意识摸摸口袋:“我电话呢?”问完止住,又碰碰根子:“手机。”

他把电话递给他,又献上陆强的电话卡。

陆强鼻端喷出短促的气流,拍一把他的头,把卡接过来。

在手里把玩儿一阵,根子说:“邱老势利太大,他那人你最清楚,出手狠毒不留情面,我只怕触及到他,他会对你和嫂子下手。”

陆强看着天空。

根子自言自语,嘿了声:“大不了就离开,也不是漳州一个地方能待,到时候我跟你们一起走。”

陆强打挺坐起来,从草地上捡起烟盒,又开始吸烟。

根子翘着二郎腿,瞎出主意:“移民也行,反正你那边账户里有钱。”

陆强手掌顿在嘴边:“移民?”

“对啊,你和嫂子在这儿无亲无故,到时候把老娘一接,出去了,吃穿不愁。”

烟灰凝聚一大截,手指悬在唇边,陆强一口都没有抽,最后直接碾灭。

他静静坐在草地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就这样过去一小时,天边将将泛白。

凌晨四点的时候,陆强换上自己的电话卡,调出号码,拨打过去。

对方很快接起。

陆强说:“我有一个条件。”

那边痛快:“说。”

保证我和卢茵的人身安全。

50

陆强用一个小时做了决定,到八点的时候,和根子交代好所有事情,拜托他跑这一大趟。

根子走之前把手机留给他,方便以后跟人联系。

陆强一夜未合眼,在洗手间随便抹了把脸,又穿上无菌服去里面看一次卢茵,她没有任何起色,眼睛沉稳闭着,呼吸浅弱,只有仪器有规律的声音,提示她生命体征正常。

ICU里依旧沉闷,陆强这次抓住她的手,似乎有了一丝温度。

他心脏落回一半,弓下身,虚浮在上方,小心避开她身上插的管子。周围很静,头顶的灯光浅淡清冷,他们同一对寻常夫妻没任何区别,陆强拿手指摩挲她的脸蛋儿,纱布上一团浅黄印记,夹带淡化的红色,额头也不像以往光洁,沾着药水。

陆强静静的看着她,目光舍不得离开,每一秒都像最后一秒,显得弥足珍贵。

探视时间只有五分钟,护士过来催促。

陆强又看了几秒,浅浅亲吻她的脸颊,低声呢喃:“别害怕,我在外面守着你。”

陆强出来,走到窗前,外面太阳高升,光芒被摇晃的树叶融成点点光斑。

他撑着窗台,眯眼看向楼下草坪,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昨天像经历一场噩梦,有些片段不经意跳入脑海,卡车横冲直撞、的士连续翻滚,她的惊叫、她在车底短暂困难的呼吸,还有他眼里一抹抹腥红。

陆强猛的吸一口气,低了低头,感觉一阵心悸。

他直起身,去吸烟室抽了根烟,出来坐到尽头的长椅上。把双腿岔开,后脑勺枕着后面墙壁,神思空下来,困意才一阵阵席卷。

他没挺多一会儿,也不顾形象,直接在长椅上侧躺下来,抱着手臂,头枕扶手。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耳边是空旷的噪音,偶尔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真正睡沉也不过十几分钟,只感觉有人在耳边叫他,恍恍惚惚间,陆强神经一凛,腾的从长椅上翻起来,提步就要往重症监护室走。

大龙一把拽住他:“强哥,你上哪儿去?”

陆强心脏狂跳,紊乱的节奏快冲破嗓子眼儿。待看清是大龙和坤东,他瘫回椅背上,搓了搓脸:“你们怎么来了?”

大龙说:“根子临走给我打的电话,要不我们还不知道。”

坤东站在窗边:“强哥,嫂子怎么样了?”

陆强说:“在重症监护室,还没清醒。”

“真是姓陈那畜生干的?”

陆强手肘垫在膝盖上:“嗯。”

大龙手里车钥匙往旁边一扔,愤愤不平道:“那龟孙子从前就跟咱们对着干,一肚子花花肠子,天天作死,就他妈怕自己活的太长。”他弯下身体,看陆强:“强哥,你想怎么对付他,吱个声,哥几个跟你一起干。”

陆强回视他,笑了笑:“没你们的事,该干嘛干嘛去。”

坤东坐陆强另一边,激动的说:“我们必须去,从前都你罩着我们,现在嫂子有事,睁眼看热闹那就是忘恩负义。”

“对”,大龙立即应和的拍一下掌。

陆强现在没心情谈这些,往两人肩上拍了拍,重重一压:“有这份儿心就行。”

又坐了几分钟,三人去吸烟室吸烟,坤东问他吃饭了没有。

陆强这才想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水米未进。

陆强说:“我不饿。”

坤东把烟一掐:“那不行。你俩先抽,我去楼下看看有什么吃的。”

没过多久,坤东大兜小兜买了一堆回来,放旁边长椅上。陆强翻了翻,有包子油条,豆浆和黑米粥,还有几样小咸菜。他捡了个包子,勉强咬两口,喉咙发堵,根本咽不下去。他把剩下那半个扔回袋子里,起身在窗边半靠着。

大龙递过一瓶水,吞吐的问:“明天…老家那边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