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强瓶盖扭开一半,停滞几秒,经提醒才想起明天是大喜日子。他把矿泉水搁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半天没说话。

直到晚上,陆强才给钱媛青打电话。他实话实说,把昨天的经过跟她讲了一遍。

那边沉默良久,钱媛青叹息:“真是作孽啊。”

陆强看着外面遥遥夜色,心情沉到谷底。

听他的语气,钱媛青没忍心责备,只问:“那丫头伤的重吗?”

陆强想了想,避重就轻:“昨天刚做完手术。”

“你自己能照顾好吗?”

陆强说:“我行。”

“那我明天通知他们延期,等事情办完,我去看看她。”

陆强说:“别来了,你找不着。”

老家到漳州一千多公里,要做长途汽车和飞机,钱媛青一辈子生活在村里,去武清县的次数都有限,她不识字,没有手机,更不习惯用钱包,钱还是拿布口袋系在裤腰上。陆强不放心。

那边没说话,陆强道:“再看几天,不行我叫人去接你。”

钱媛青没搭茬,又交代几句才挂了电话。

… …

在重症监护室的三天,陆强寸步不离,晚上就窝在走廊的长椅上对付一宿。护士阻止过几次,说这里不能睡人,告诉他大可放心,ICU里有医生值班,出现问题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陆强不走,从皮夹里掏钱,要给护士住宿费。

护士哭笑不得,三番两次,随他去也不再劝了。

第四天上午,大龙和坤东早早就过来。

卢茵被推出ICU,转去楼上的高级病房,里面有电视沙发、独立卫生间,还有个简易的小厨房。

医生合力把她挪到病床上,身上仪器一样没少,呼吸还要借助氧气,仍旧昏迷,没有醒来的迹象。

陆强靠墙站着,看眼前一团忙碌,心里惧怕又茫然。

医生调试好显示屏,在手里本子上记了几笔,交代护士换药输液,便匆匆往外走。

陆强拦了一把:“大夫,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病人送来的及时,我们第一时间为她手术,她脑部淤血基本清除,从监测反应上看,恢复良好。”

陆强听到这话,整个面部向外舒展,勾勾唇角,随后又问:“那她什么时候能醒?已经昏迷三天了。”

“一到两周的时间是正常范围,”说完顿了顿,把丑化说在前头:“但是,不排除一些不可控的因素,之前也发生过后期病情恶化的情况,脑干细胞存活量下降,直接导致脑死亡。”

陆强一下子僵住,唇线抿的笔直。医生见他表情,忙道:“不要担心,这种几率是很小的,病人生命力很顽强,”说完眼睛往下扫了扫,对陆强说:“你不用时刻在这儿,让朋友帮忙照看,适当回去休息一下,洗个澡放松放松。”

陆强心情大起大落,“我不累。”

医生拳头抵住嘴唇,轻咳一声:“其实,病人在恢复期间,免疫力薄弱,需要一个良好的环境…”

陆强一顿,听明白了。

他还穿着几天前的灰色汗衫,领口侵出盐渍,前襟的血污干枯变暗,身上汗液干了又起,起了又干,胡子拉碴,口气浓重。

他不敢离开,三天里一个澡没洗过。

陆强手指触触额头:“谢谢大夫。”

“不客气。”

他终究还是不放心,把钥匙给坤东,让他回去收拾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在病房卫生间里洗的澡。

大龙他们吃过午饭,下午三点多才离开,病房里安静下来,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强搬了张凳子坐床边儿。卢茵脸色灰白,嘴唇干出细纹,他拿棉签沾了点水,往她唇上轻轻擦拭。天气炎热,病房里空调没敢调太低,她脸颊和胳膊密出细汗。

陆强问过护士,从卫生间打来温水,又把空调调高几度,用湿润的毛巾帮她擦手和脸。薄被掀开一角,解开宽大的病号服,她里面衣服手术前被除去,陆强看的一清二楚。

从胸口到上腹十几厘米,用医用胶条覆盖,一整片胸口都是手术残留的碘液,浑浊黄色遮住原本的白皙。

光洁的身体,将来会横出一道丑陋疤痕,它的背后,是她今天受的痛苦和折磨。

陆强攥紧拳,太阳穴突突跳动,又不自觉露出阴鸷的眼神。

***

后来几天,陆强一直睡在旁边沙发上,日夜相对,卢茵仍然是老样子。

离医生给的时间还剩几天,陆强反复问过,可目前除了等待没有任何办法。

他时常怔怔坐在凳子上看她,渴望能捕捉到她眼皮轻颤,或突然睁开双眼对他笑。时间过得漫长煎熬,每一分钟的期待都以失望收场。

陆强看了眼时间,夜里十一点,他起身帮卢茵盖好被子,只留一盏壁灯。

他躺到沙发上,闭上眼,脑中混乱,浑浑噩噩不知多久才睡着。

他始终睡不踏实,隐约听见床上有细微响动,耳边有规律的仪器声突然乱了节拍,发出刺耳报响。

陆强猛的跳起来,愣怔两秒,几步跳到床边。

卢茵情况不好,氧气罩里的白雾短促浓稠,她张大口,胸口急速起伏,想要吸进更多氧气。

两手绞紧被单,双腿在床上不断蹬踹,眉头蹙起,表情极为痛苦…

陆强吓坏了:“茵茵…茵茵,你哪儿不舒服?”他去固定她的手,不敢用力,松松的圈着她。

他拍下床头的呼叫器,冲外面高喊:“大夫,大夫!”

可不管怎么叫,却始终没有人进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渐渐的,卢茵动作缓下来,又恢复到昏迷之前的状态,呼吸机里的白雾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旁边仪器发出恒久不变的滴声。

陆强意识到什么,铺天盖地的疼痛向他袭来:“啊——”

… …

“啊——”

陆强从沙发上弹起,冷汗涔涔,汗滴顺脖颈流到领口里,他胸口起伏难平,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下意识往床上看去。

病房里静谧安逸,旁边仪器正常运作,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他盯着她的胸口,努力确认那微弱的一起一伏,冷静片刻,陆强撩起衣摆抹了把额头的汗,起身坐到凳子上。

呆坐很久,陆强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眼睛盯的发红,他昂起头眨了眨,喉结滚动,很久视线才落回来。把凳子往前拉,握住她的手,在掌中揉了揉,随后放到唇边亲吻。

他苦笑着问她:“你还想睡多久?嗯?宝贝儿。”

声音空空落落,回荡在冰冷的房间里,陆强埋下头,用她掌心轻轻盖住眼睛。

房间没了声音。

陆强在床边趴了一夜,早晨六七点的时候,走廊里渐渐喧闹起来。

他闭着眼,额头压在自己手背上,有什么东西在他太阳穴上挠了挠。

耳边,有人轻轻和他说了一句话。

51(伪更)

额头细痒,陆强伸手挠了挠,他换个姿势,一面脸颊枕着手臂。

卢茵这回看见他的脸。她食指上有指脉测定器,只好拿剩余三根触碰他的眼睛和脸颊。刚刚苏醒,她眼半垂,浑身虚弱无力,头脑昏沉,只有手指还能动。

卢茵有些茫然,甚至不明白自己躺在这里的原因。

她手指覆上他凹陷的脸颊,又说一遍:“怎么瘦成这样。”

声音隔着呼吸机,她瓮声瓮气,一句话说完,废了好大力气,呼吸微微急促。

手下的身体一抖,陆强倏忽睁开眼,却也只是睁开眼,他没敢动,就那么半趴着,掀起眼皮瞅她,额头上挤出两条浅浅的纹路,眼神难以置信。

卢茵努力给他一个笑。

陆强抓住脸上的手,好一会儿,腾的坐起来。

他张开口,不知道说什么好,僵硬的问:“醒了?”

卢茵闭一下眼:“…嗯。”

他面上冷静:“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陆强起身,掌心在大腿上抹两把,四下看看,把她右手平稳放到身侧,凳子拉到不碍事的墙边,走过去,一把拍下床头呼叫器。

卢茵拿眼追着他,看他有条不紊做着这一切,问了句:“这里是医院?”

陆强怔忡,“你不记得?”

卢茵皱着眉:“我头有点儿晕。”

空气瞬间凝重,陆强俯下身,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我是谁?”

她好笑,轻轻地:“…陆强。”

陆强唇线松了松,低了下头:“很晕吗?”

卢茵想撑起脑袋,还未动,被他一把扶住,“先别乱动,身上都是管子。”

没说两句话,外面的小护士跑进来,“怎么了?”一看床上的俩人,“呀,醒了?我去叫陈主任。”

又蹬蹬跑出去。

没几分钟,陈主任带了几名医生匆匆赶来。小护士往外推陆强,没推动,踮脚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眼神一晃,看向她。

小护士说,“家属先去外面等等。”

“我站这儿行吗?”

她摇头:“你会影响医生治疗的。”

“我不出声儿。”

“不行。”小护士无情拒绝,又把他往外面赶。

陆强被倒退着推了几步,隔着人群,两双眼睛在空中安静交汇。陆强目不转睛,她活生生,真的睁着眼正朝他微笑。

护士把门拍上,陆强透过小窗口只能看见床尾。他咽了下喉,两手撑住旁边的墙壁,这会儿才感觉小腿肚子转筋。

陆强翻个身,身体一寸寸滑下来,后腰抵着墙壁蹲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半天才从兜里摸出烟盒。

走廊上方贴着禁烟标志,陆强管不了那么多,抽出一根咬在齿间,那边掏火儿,唇一抖,烟卷掉在地上。陆强盯着看了半天才捡起来,吹了吹,重新衔在口中。

一道青烟升起来,在半空迂回弯曲的飘荡,陆强后脑枕着墙壁,终于感觉到几分真实。

医生在里面待了十几分钟,开门出来,主动招呼陆强:“病人基本清醒,恭喜你。”

陆强弯唇:“还要谢谢陈主任。”

对方摆摆手:“完全是你照顾的好,我刚才看过她身上伤口,愈合情况良好,后面注意营养,定期复查。你们毕竟年轻,很快就可以康复。”他指了指:“去里面看看吧。”

说着要离开,陆强喊住他,“她刚才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陈主任脚步停住,侧身对着他:“情况算是正常,手术过程麻醉剂量偏大,加上脑干曾受到挤压撞击,暂时会对记忆力造成影响。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病人可能随时感觉头晕恶心,别着急,放松心态…”

陈主任笑了笑:“给她一点儿时间。”

陆强回到病房,卢茵又昏睡过去。

小护士正调整药水流速,陆强心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她扫他一眼,解释说:“病人身体虚弱,陈主任看完就睡了。”

“那什么时候会醒?”

小护士给问笑了,不禁多看他一眼。他眉目英挺,身材魁梧,紧蹙的眉头下,表情冷硬认真,最难得是他对病人的态度。半个月前,病人刚被送来,他几乎天天守着,晚上只窝在走廊的长椅上,几乎寸步不离。

她曾劝过几次,这人竟一本正经说要给钱,除了吃惊,更多是对他们感情的动容。

小护士安慰说:“你别担心,睡好了她自然会醒。”

陆强真给吓怕了,缓口气,也觉着刚才的问题没脑子。

卢茵反反复复了几日,醒着时间短,说不上几句话,又疲累睡着。后来倒不至于怀疑自己处境,只是还来不及细想,头就晕的厉害。

她真正清醒是在三天以后,身上仪器全部除去,已经不需要依靠氧气罩,可以自主呼吸,皮肤也比前几日红润不少。

醒来是傍晚,陆强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手枕着后脑,一手拿遥控器。电视没放出声音。

他看的也心不在焉,新闻联播的时间,每个频道内容都一样,他播了一圈儿,把遥控器放在肚子上。病床的方向传来抽鼻声。

陆强侧头看过去,卢茵醒了,两眼直直盯着天花板,咬着下唇,眼尾有晶晶亮亮的东西流出来。

他心惊,几步跨过去,柔声问:“怎么了?茵茵,做恶梦了吗?”

戳去她眼尾的泪,卢茵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没有。”

“那是头疼?我叫大夫过来。”他要按头顶的呼叫器。

卢茵握紧他的手,哭出点儿声音:“陆强,我好害怕。”

她清醒了,终于记起那一晚的经历。骤然大亮的车灯,伴随天崩地裂的撞击,她天旋地转,五脏六腑全部移了位,所有行为动作,已不由自己掌控,随着车身颠簸翻滚。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恐惧骇然湮没一切,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没命了。

死里逃生,回想那个场景,满身惧意顺毛孔透出来,她不禁瑟瑟发抖。

陆强压着腿坐床边,从上方把她整个罩住,“别怕,我在呢。”吻去她眼尾的泪,他嘴几乎贴着她唇角说话。

卢茵吸吸鼻子:“明明是红灯,那辆卡车是闯红灯过来的。”

陆强轻轻拍抚安慰:“我知道。”他顿了顿,抬起眼睛看着她:“车主知道是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