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初就从来没误会过孟帆喜欢的是你吗?”江桂明看着温静,又想往常一样开起了玩笑,“孟帆跟我说,他很想和他初恋的女孩说话,但又担心被她看破,所以他就找借口问她,她好朋友家的电话是多少,他说他问了好几次,甚至有点希望被发现了,但是他初恋根本没在意,每次都随口告诉他一串数字,他就是向苏苏问你的电话吧,苏苏没跟你说过吗?被问了那么多次,你就不会想入非非?”

  江桂明以为温静会笑着反驳,但是她没有,她的眼神不知飘到;呃哪里,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以至手中的餐具滑落在了地上。

  周围的侍者忙过来帮她捡,而温静连句谢谢都没有说。

  她很清楚,在过去那些年里,孟帆的确问过很多次电话,但并不是去问苏苏,而是羞赧地走向她,有些期盼地问:“苏苏家电话是多少?”

  看着温静的样子,江桂明仿佛明白了什么,方才轻松快乐的表情一扫而光,他睁大了眼,骤然沉默了。

  过了一会,江桂明深吸一口气,看着温静的眼睛说:“他说他初恋的女孩那时一直喜欢着别人。”

  温静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

  是的,一直喜欢着,那时苏苏喜欢着足球小将,而温静也喜欢着杜晓风。

  “他说他每天早上都绕两个路口,只为了在上学的路上偶遇见他喜欢的那个人。”

  是的,所以清晨的阳光中,总能看到他的影子,偶尔迟到了,他还会故意停下来等,只是温静和苏苏都没有回头,因而也无法确定。假装若无其事地跟在她们身后的少年,到底在注视谁的背影?

  “他说他会故意让生活委员安排他与他初恋的好朋友一起做值日,她们两个总一起回家,为了等自己的好朋友,放学后做扫除时,他的初恋就坐在一旁做功课。而他就可以偷偷多看她一会儿,因为老瞄后面,所以擦黑板时常常碰翻了粉笔盒。”

  是的,他碰翻了粉笔盒,和苏苏一起慌张的地捡,可那个时候坐在他们身后的温静,怎么知道他的目光真正看向了哪里?

  “他说他的初恋撞裂了教室的黑板,老师责问是谁弄坏的时候,胆小的他举起了手,那是他第一次被骂,但是他很满足。”

  是的,那分明是温静和苏苏的错,但是却逃过了老师的责骂,杜晓风站了出来当替罪羊,而当时第一个举手的人,的确是孟帆,杜晓风为了温静,而孟帆究竟为了谁呢?

  “他说跟喜欢的人说话,会很紧张,会变结巴。”

  是的,所以能背出大段的英文诗,却连简单的课文都念不好。

  “他说他偷偷保存了一张他初恋替人包的书皮,封面是李玟,名字是别人的,破的部分他用胶带粘好了,那是你包的吗?”

  是的,原来那张给杜晓风的书皮,在孟帆这里才得以善终。

  “我怎么会一直没想到,画向日葵的那天你也在吧?”

  是的,她也在,杜晓风刚刚告诉了她,写着字的那朵花是她画的,比苏苏的丑,很好认,所以孟帆独自修补的花,正是她的作品。

  “去科技馆那天,是你和苏苏一起站在抛物面传声器前面吧?”

  是的,是她先听到孟帆在50米开外说的那句“在吗”,她还笑着大声回答了“在”。

  “上音乐课的时候,你不是也坐在下面吗?有没有认真听他吹口琴呀?”

  是的,就坐在下面,可是她从没认真听过,那首《以吻封缄》她虽然听到了,却只是当成了与另一个男孩初恋的伴奏。

  “夏令营你也去了吧?他是不是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了你,才去报名的?”

  是的,他特意在楼道里问的,先问的苏苏才问的她,只是那时她怎么会知道,哪个是喜欢,哪个是掩饰?

  “你和杜晓风是准备去年8月8日结婚的吧?”

  是的,8月8日,奥运会开幕那天,他们在校友录上公布消息之后,孟帆还特意恭喜来着。

  “他说跟我成为哥们是因为开学那一天,我迎接他们时说出的手机号码后四位和他初恋女孩家的电话号码很像,我的是2515,你家是不是1525?”

  是的,高中时还没搬家,原先的座机号码就是1525,所以她第一次跟江桂明联系时,会觉得他的电话眼熟。

  “初恋吗?”江桂明无奈一笑,扶着自己的额角说,“温静,其实孟帆喜欢的是你吧?”

  温静没有回答,她觉得一种温暖的情感扑面而来,结成了厚厚的茧,把她包裹在里面,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微光中唯一清晰的是孟帆的身影,他带着清新羞涩的微笑,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教室里。

  在操场上。

  在他们每天骑车进过的街角。

  她想应一声“哎”。

  可是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泪水淹到了唇边。涩涩的,苦苦的。

  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她再也见不到那个男孩了。

  再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

  再也不能被这么爱着了。

  泪水沁透了茧温暖被一丝丝地拨开,感到最幸福的一刻,竟然就是最悲伤的一刻。

  温静重新看见了江桂明,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不是高中的课桌,而是高级餐厅的酒桌,她突然觉得惭愧。

  温静缓缓站起来,垂着头,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先走一下。”

  她猛地转身走了出去,江桂明没有拦她,他苦笑地看着眼前空余残红的酒,今晚所有的心思都付诸东流,他终究输给了曾经,虽然不是杜晓风的那一份,但恐怕更加刻骨铭心。

  江桂明举起了手,应侍忙走过来。

  他想一会儿结完帐要告诉他,藏着戒指的那个盘子用不上了。

  比起2008年盛夏的闷热,2009年8月8日的夜晚清爽很多。

  撇去各种奥运会精气的北京繁花依旧,工体周围多得是买醉的人,大把的青春都浪掷在这里,朦胧了街边的霓虹。

  温静拎着包,迷茫地走在街火通明的大街上。

  她记得上学的时候,她和苏苏也经常骑车路过这里,但是那时候是这样热闹的吗?她好像从来没注意过这些,那时候路旁的杨树是寂静的,那时的她们是单纯快乐的。也许这里不曾错过,变化的只是她们的心,因为有了欲望,所以便看见了奢靡。

  记忆会因为人的成长而改变吗?那么她笃定的曾经究竟是不是那些年她真正经历的人生呢?有关于青春的那些日子里,到底掩埋了多少秘密,是被她自以为是地忽略掉的吗?那个沉默的少年,偷偷酝酿了怎样纯美的初恋,在一个人心中结成水晶,在另一个人心中却化作了尘埃。

  一直相信这爱情,从一块无暇的玉被现实打磨成了粗糙的粉,零落在光阴各处,再也无法凝结。而从未想过的际遇,却在记忆深处闪着不可磨灭的光亮。

  孟帆仔细珍藏着的爱意,用时光制成了标本,温静回想起原来所有的细节,都像是他温柔的呼唤。

  到底什么才是初恋啊?

  回家的路上,温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迫不及待地想揭开孟帆的杂志,再次打开记忆的匣子。

  然而急匆匆地冲进屋里,面对空空如也的书架时,她一下愣住了。

  她忘了,孟帆所有的心意,都已经被她打包,不经意地送在另一个地方。

  人生就是这么可笑,她以为属于她的,却抛下她走了;她以为不属于她的,又被她自己丢了。

  坐在地板上,温静久久没有动,缓过神来的时候,窗外的路灯已经亮了又灭,而她脸颊上的泪也已经干了又湿。

  那些日子温静一直过得混混沌沌的,她谁也没找,谁也没见,虽然每天像往常一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但实际上她在努力地回忆过去的种种,而那些往昔却怎么也无法确认。

  那天是晴朗的吗?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了吗?透过孟帆的眼睛又看见了什么呢?

  原本她以为画上句号的事,又全部变成了疑问句。

  而她最大的困惑就是,当她交付全部的初恋已经在现实的壁垒下宣告终结时,那么普通到可以说得上可怜的她,真的存在于孟帆消失的生命中吗?真的如他所写的那么光亮吗?真的被深刻地记住并被绵长地爱过吗?

  像她这样的人,也会拥有初恋爱?

  会吗?

  没有人能解答她的疑问,因为孟帆不在了。

  她每晚挂在QQ上,而属于孟帆的头像却一直灰着。

  那颜色让她的心尖隐隐作痛。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穿越时光重来一遍,但显然这不可能,她脱离不了时间的约束,在不知不觉间已然长大,而她也终于知道,长大并不是单纯由年龄标分的,更多的意味在于,当回首从前的时候,会发现想回也回不去了。

  就在温静怅然若失的时候,她和意外地接到了焦磊的电话。

  寒喧地问好之后,焦磊提起了关于孟帆杂志的事,他说他那里有一本,但是找不到苏苏的手机号了,想让温静帮忙问问,还需不需要,温静毫不犹豫地说她要,她甚至没问刊号,因为她手里一本都没有了,哪怕是其中的任何一期,都很珍贵。

  “唔,不过现在不在我手上,我给刘欣然了,那里面有篇文章写了点我的事......嗨,就是我当年追刘欣然的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就给她看了,i直接管她要吧!我跟她说过,她留着也没什么用,给你和苏苏正好凑个整。”焦磊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成!”温静也笑了,怀念初恋的又怎么会只有她一个呢?“我去找刘欣然吧,用不用帮你带个话?”

  “不用不用!”焦磊忙撇清“都是以前的事了。”

  挂上电话,温静心下黯然,都是以前没错,所以人们常常觉得那就是经历的全部,可是看到的与感觉到的其实只是自己的这一边,以前也一定有不为人知的事,甚至,也许不知道的那些才是真正的从前。

  温静与刘欣然约在了一间咖啡厅,因为工作的缘故,刘欣然晚到了将近半个多小时。一坐下来就不停地道歉。

  “没关系,你喝点什么?”温静微笑地张罗着。

  刘欣然看酒水单的时候,温静突然想起,上次聚会杜晓风说过初恋其实是她,那时温静难过了很久,问想想当初孟帆一直默默地看着她与杜晓风在一起,那将会怎样的失落呢?

  “我听焦磊说了,你们找了挺久的吧?”刘欣然掏出杂志递给温静说,“确实很感动啊!难以想象孟帆那么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人,竟然偷偷藏了这么细腻的感情。”

  温静接过杂志酸涩地点点头,可是这么细腻的感情,却被她错过了、无视了、遗忘了。

  “对了,一直想跟你说,同学聚会时我和杜晓风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刘欣然笑着说。

  “没有!没有!”温静忙摆摆手,她确实因此难受过,但是现在已经放下了。

  “你不知道,他那天撒谎了。”刘欣然眨了眨眼说,“他没有喜欢过我,散了的时候他特意跟我道歉来着,之所以那么说,是怕有人扯着你们俩的事开玩笑,他说你一定会很不高兴,杜晓风对你的事很上心的,他好像也找焦磊要过杂志,焦磊还说,他没准在吃孟帆的醋呢,上高中的时候这两个人就不太要好!杜晓风大概误会过孟帆最开始以为他喜欢的是你呢!”

  温静愣愣地看着她,她想起杜晓风给她发的那条短信,想起那天杜晓风和刘欣然唱着《只爱一点点》的情景,如果换做她自己,她是否能毫不动容?她一定做不到,那时的她大概会落下眼泪,溃不成军。

  她没有想到,原来以为的伤害,其实是杜晓风对她最后一次的温柔,原来杜晓风比她知道孟帆的心意。

  从咖啡厅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温静向刘欣然道谢,刘欣然说:“别客气啦!能为孟帆做点什么,我也很开心呀!”

  “谢谢。”温静又说了一次,这次是替她自己。

  “有初恋真好啊!”刘欣然插着兜吸了口气,扭过脸笑着冲温静说:“对吧?”

  “嗯!”温静使劲点了点头。

  坐在出租车上,温静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刘欣然给她的杂志,让她惊喜万分的是,那竟然是2006年1月刊!而她一直寻找的附赠特刊就被完好无损地夹在里面。

  特刊的专题是《心的疆界》,每位记者都写了一篇关于人性的文章,从不同的角度给出了别致的看法,孟帆的那篇叫做《欺骗》。

  撒谎是不好的。

  匹诺曹的鼻子会变长,放羊的孩子会被狼吃掉。

  他们好像都很悔恨,于是老师和家长们都说,不要撒谎,撒一个谎就回悔恨万倍。

  然而一定存在这样的事。

  即使说了谎,也绝不后悔。

  我想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被瞩目的时候,会大着胆子做出惊人之举。

  也许是一次精彩的论述,也许是一单成功的生意,也许是婚礼上的誓言。

  说出来也许会成为笑话,平凡的我到目前为止最光彩的一刻只发生过一次,那是在我高中的一场篮球比赛中,我进了一个并非压哨球的,只得了一分的后仰式三分。

  本来比赛前我和我的一位同学说好,第四节换他上场,因为他在追班里的一个女孩子,想炫耀一下他花哨的球技,但是我却食言了,因为在篮球架的下方,我看见了我的初恋,可是她的目光并不在我的身上,她喜欢的是别人,即使我摔在地上也没有为我皱一下眉。

  真的非常嫉妒,而嫉妒往往会让人做蠢事。

  在落后的时候我获得了两次罚球机会,第一次球差点没进,她分明着了急,看着她忧心地看着我,我竟然恶质地觉得满足,而第二次罚球,我退到了三分线上,这个大胆的决定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一片惊呼声中我投中了一个后仰式三分球。

  在沸腾的场边我看见了她的微笑,在那一瞬间,她眼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听见了她为我欢呼的声音。

  无关乎结果,我心中的这场比赛,已经胜利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造就这个进球的,是一个谎言。

  那是个清爽的早晨,早到校的她和晨练投篮的我在班门口不期而遇,可是我忘记了带班门钥匙,我们只好站在楼道里等着班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