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睁开眼来,看了看十来个儿子,皆是面带疲色,忙道:“快传膳,赐坐。”

齐粟娘看着御膳一道道送了上来,轻轻动了动发麻的双腿,乾清宫原是一天两班,因着康熙连连彻夜议事,侍从们不敢退出惊扰,她从昨天晚上站到现在,也是水米未进了。

不过,比起费神也费心的康熙和阿哥们,她已是很轻松了,以她的推断,小处冲决不可避免,只要及时发现,便能全功于此役。

齐粟娘想到此处,嘴角微抿,王大鞭托人带信来,高邮陈、齐两家的三百亩棉地已是播种,高邮城里的棉纱牙行到村里数了株数,下了订金,若是能避开水灾,陈演每年总有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进项。

只有一百余两呢,能填得了那些窟窿么?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康熙三十七年时,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现在却嫌百两白银的年收入太低。齐粟娘的视线慢慢溜到了南书房巨大的河图上,一条细线从北京城弯弯曲曲直到杭州,漕运,对于皇上而言,那是立国保民的命脉,黄淮不治则漕运不安,对她而言,那是一条淌金流银的命运线…

“齐氏。”

“民女在。”齐粟娘悚然一惊,跪倒在地,“皇上有何吩咐?”

“和穆德士一起,把这组实据算清楚。”

齐粟娘微抬起头,贵人们用膳已毕,取了康熙交下的差使,各自演算,“是,皇上。”齐粟娘站起,走到荷兰传教士穆德士身边,执鹅毛笔,看了看实据,与穆德士交谈了几句,便干起活来。

除了康熙、三阿哥外,就是穆德士与齐氏这一组演算最繁,两人开始时,不时低语,穆德士的汉语勉强能用,到得急难处,便语不达意,开始用中古拉丁语夹杂荷兰语,指手划脚地解释,声音越来越高,令人侧目,便是康熙都抬起头多看了他俩几眼。

齐粟娘已没什么力气说话,中古拉丁语和荷兰语杂在一起,她也听不懂,说不通就在纸上一步一步演算,直到穆德士看明白,再进行下一步,穆德士初时还拧,后来渐渐便也习惯,一言不发,用实据说话,到得后来,便是齐粟娘怎么算,他就怎么算。

这样下来,他俩仍是慢了众人半柱香的功夫方才算完,穆德士将结果呈上,康熙瞅着他,笑道:“朕东方算学如何?”几位阿哥连连轻笑,那些教士也微笑看着穆德士,“皇帝陛下,这位女士很好,非常好,不过她的算学——非东方,也非西方---”穆德士又开始着急起来,一串串中古拉丁单词、荷兰语单词蹦了出来,便是那些传教士都面面相觑,康熙微笑着,等他说完,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齐粟娘实是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甚是失仪,李德全见康熙含笑看了她一眼,未作怪责,便没有出声。

齐粟娘又退回了书房门口,默默看着西墙上的挂针一点一点从凌晨四点,指到了早上八点,再从早上八点转到了午后四点,突听得“卟嗵”一声,因饥饿疲劳已经反应迟钝的齐粟娘慢慢侧目看去,书房另一侧又倒下了一个太监,李德全走了上来,挥了挥手,便有外头的太监走上来,动作熟练地抬着下去了。

“李德全,换一班人,他们也两天没吃没睡了。”

齐粟娘真心诚意地跪下谢恩,三呼了万岁,随着众人倒退着,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齐氏,你留下。”

齐粟娘脚步微微一顿,转过身来,应道:“是。”话音未落,听得相同的“卟嗵”一声响起,便没了知觉,最后朦胧想着:“我后知后觉,没体贴到皇上想给陈演指婚的圣意,挡了许久的道,也难怪他看我不顺眼…”

第二十七章 德州行宫的刘三儿(上)小修

九月,微风中稍带凉意,齐粟娘捧茶走入了乾清宫上书房,听得康熙下旨道:“…黄河自清口入海,高家堰无恙,…江南未有大灾。河工有成,朕心甚慰,赏河道总督张鹏翮三眼花翎,升高家堰河丞陈演为清河县知县,”顿了顿,言语中微带笑意:“朕本月南巡。”

御船一路过了通州,齐粟娘侍候康熙用了早膳,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儿空,出了舱房。河风吹拂,吹动了九省漕河边隋炀帝植下的杨柳,庞大的御船队顺风而下,经天津、沧州、进入山东界内。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久历北京干燥的齐粟娘很是舒畅。

上了船,随行的四阿哥、十三阿哥日日与康熙在一处商议河工,与太子说话的时间也少了。齐粟娘有些纳闷,四阿哥平日虽是倒向大阿哥,也与太子交好,远不及八阿哥他们壁垒分明,这般行止,实是不太正常。不过,联想到近日来康熙对太子越来越冷的脸,齐粟娘似乎悟出了一些。

不过她这几日却对太子印象大改,太子随驾,随身的女官里正有蕊姑。太子离开座船,到康熙跟前侍候时,齐粟娘和蕊姑时常在一起说话。齐粟娘原是心中愧疚,没料到蕊姑却似是知她心思,直言她本是荣妃延禧宫的宫女,太子幼时由三阿哥母妃荣妃抚养,时时过去请安,她早就蒙太子青眼,那日太子本就是来寻蕊姑。

齐粟娘大是错愕,细细看了蕊姑的脸色,不似是说谎,又不好再问。再打听双虹,虽是无宠倒也平安,心中疑惑,不免收了几份对太子的厌憎。

天色渐渐暗了,齐粟娘梳洗后去换班,出门在外,乾清宫人未能全部带出,她以往只要在门口站着当摆投,如今却是奉茶、倒水、传膳、研墨都要干,虽是有些不习惯,但看着李德全、梁九功、小魏太监忙得脚不沾地,也只有庆幸的份。

今夜康熙只招了十三阿哥上船伴驾,先是谈论河工,再说漕运,不免回忆起平三藩,征噶尔丹,父子俩说得甚是投契,一人做了三四首诗,直让齐粟娘听得打瞌睡。

眼看着月上中天,两人兴致正浓,齐粟娘只得将茶水换了一回又一回,待得她第五回从茶水间捧着茶案走向前舱时,正遇上四阿哥上船。她还未行礼,突听得半声尖利的女子惨叫,突地又戛然而止,没得半点痕迹,竟是从太子的座船上传来。

齐粟娘被叫声所惊,手上不稳,茶案一歪,将一盅茶打翻在地,一声脆响,溅湿了四阿哥的鞋面。齐粟娘慌忙请罪,还未出声,又是一声含糊的惨叫传了出来,声音虽小,却让她寒毛直竖!

齐粟娘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入了灯火通明的前舱,喘了几口气,看着康熙面带怒色的脸,又是一惊,结巴道:“皇…皇上…”

康熙冷着脸道:“你去看看。让他收敛些。”齐粟娘一愣,却听得身后的四阿哥恭敬应声,转身便下了船。

齐粟娘面色发白,想起太子爷从沧州弄上船的几名女子,再想起蕊姑的话,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谁真谁假。

康熙似被扫了兴致,命十三阿哥退下,独个儿在船舱里走来走去,面色越来越怒,李德全与齐粟娘皆是噤若寒蝉。到得四更天,康熙方才就寝,临睡前叹了口气,让齐粟娘到御膳房里下旨,给太子多炖些补汤,又让李德全过几日到了德州行宫,选些良家女子充入太子后宫。

齐粟娘在回到房中,在床上辗转,睡不踏实,第二日开始,仍是尽量躲着太子。夜晚的尖叫声再没有响起,但过了几日,康熙就寝后,她晚上轮值时,仍是隐隐可闻太子座船上女子哀泣之声。

太子夜夜折腾,到得德州行宫时,竟是生起病来。康熙便在德州行宫驻跸。

德州行宫虽是不大,宫室却也精巧。齐粟娘对便殿上两座十二扇重锦镶嵌螺甸屏风很是留意,上面刺绣着德州漕运盛景,康熙亲自于屏上题诗,“出逢漕中来,入逢漕中去。联樯密于指,我舟无着处。”并赐了一座到太子西殿,让他在病中观赏。未料到太子病势渐重,康熙下召索额图来德州侍疾。

齐粟娘日日在便殿上看着屏风上物态繁华,又见着德州知府李明智领着总承迎驾之事的豪商一日一贡物,一日一呈宴,尽是天下南北奇珍,她一门心思全在打听德州有些什么本地产物,其中有哪些北贩最易获利,对宫里的暗潮汹涌不甚在意。即使如此,听得康熙召索额图来德州,也不禁一惊。

索额图早已乞休,虽是太子外戚,实无必要招他前来,齐粟娘暗暗偷看四阿哥的脸色,却是古井无波。但齐粟娘见着他紧紧捏着手上佛珠,便知道其心中甚乱。

索额图从京中赶来后,太子果然甚是欢喜,虽是卧床也日日召他陪伴。康熙的脸却越来越阴沉,齐粟娘在宫中听到越来越多的流言,说太子哭对索额图,说是曾被下药毒杀,日日忧惧不安,索额图事事替太子拿主意,行止狂悖,便是四阿哥、十三阿哥过去探病请安,也常常被拒之门外。这般过了半月,太子仍是未愈,康熙下旨召河道总督来德州陛见。

一日,康熙至密贵人王氏宫中就寝,齐粟娘回房安睡,便听得外头一阵乱,火把乱晃,“拿要犯!”之声此起彼伏,齐粟娘从床上惊起,听得声音越越向太子宫中而去,似是在追捕刺客,不禁披衣坐起。没料到她一方下床,便被人死死抚住嘴,推回床上。

齐粟娘大吃一惊,左手摸向枕下铜簪,她手指触到那冰冻的铜簪,心中一稳,便察觉到身旁之人显是男子,呼吸粗重,时时抽气,必是受伤,待那男子一开口,齐粟娘便听出此人竟是太子身边的刘三儿。

“齐姑娘,你别出声,否则我们都完了。”刘三儿喘着气,低声道。

齐粟娘知晓如不能稳住他,怕是小命不保,只得点了点头,刘三儿压低声音道:“齐姑娘是十四阿哥的人,奴才是大阿哥的人,还求齐姑娘让奴才藏一晚,明日奴才自有办法离去,不会带累姑娘。”

第二十七章 德州行宫的刘三儿(中)

齐粟娘用力将指甲卡到手掌中,保持镇定,又点了点头,那刘三儿似是松了口气,“齐姑娘,奴才现下松开手,你若是叫出来,奴才完了,姑娘你也讨不了好。”

齐粟娘知晓刘三儿若要藏一晚,必不能取了她的性命,现在半夜丑时一刻,待得寅时天光前,她便要去当差,若是她不去,必会引起疑心。

刘三儿慢慢松了手,等了一会,见得齐粟娘不动不叫,身上的伤又疼得厉害,便渐渐松懈下来,倚在床边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过一会儿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齐粟娘慢慢握紧了簪子,却犹豫不能下手,刘三儿既说是为大阿哥办事,被捉后大阿哥若是有事,不知会不会带累十四阿哥,但这般拖延下去,一旦被人发现刘三儿在她房中,她自个儿搭上不说,十四阿哥多是要被连累。

刘三儿突地冷笑了几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甚是悚人,齐粟娘勉强道:“公公,你笑什么?”

刘三儿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道:“齐姑娘,奴才是活不成了,却带累了你。”

齐粟娘只觉嘴里又苦又涩,道:“公公不是说,明日便能逃出生天么?”

“不成啦,主子不会让我活了。”刘三儿连连发笑,“我原以为混到了如今这个份上,主子为着以后,总会替我找个替死鬼。看来,是不可能了。”他慢慢移动了一下,抽了口凉气,艰难道:“从康熙二十二年到现在,我在太子身边呆了十九年,嘿嘿,足足十九年,今日折在这里了。”

“公公…”

遮月的轻云慢慢散了开去,月光从半开的格窗中洒入,透过床帐,淡淡地照在刘三儿的脸上,仍是一片阴影。刘三儿的声音里透着萧索之意,“齐姑娘,十四爷舍不得你,在船上能接近太子膳食的,除了李德全,就是你我两人。”他沉默一会,蓦然又兴奋了起来,喘着气道:“太子爷怕了,他开始胡乱猜了。”说罢,突地把脸凑到齐粟娘面前,瞪着她道,“你知道他猜什么?”

齐粟娘见他已有些癫狂之状,哽着嗓子,哑声道:“他猜什么了?”

刘三儿喷出来的热气压到齐粟娘面上,滚烫滚烫,道:“皇上,阿哥们,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他会想皇上不想背弑子之名,阿哥们不想背弑手足之名,他会想------”

齐粟娘脑中也如煮开了的水,沸腾了起来,胸中又热又闷,声音却像冰尖一样,冷冷截断,道:“有索额图在。”

刘三儿重重倒在床上,将头埋在被子里桀桀而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就是因为有他在,这事儿才能成,太子要是离索额图远一些,说不定还能长长久久。齐姑娘你说是不是?”

齐粟娘脑中掠过九阿哥府书房里的大大小小的阿哥们,涩声道:“有这帮兄弟们在,长久得了么?”

刘三儿在床上又笑又滚,半晌说不出话来,齐粟娘在黑暗中看着他,若是再这样下去,必然会被发现,她就完了。

“齐姑娘,平常你不大说话,奴才没想着你这么明白,”刘三儿慢慢爬了起来,挨着齐粟娘,柔声道:“这是皇上的错,这天下是满人八旗的,先帝们哪一位不是八旗公议?什么嫡子?皇上他是嫡子么?皇上养了这么一群了不起的阿哥,他们天天帮着皇上理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当太子,皇上也不问问他们的意思么?”

齐粟娘慢慢从枕边抽出铜簪,“公公,这些话可是说不得的。”

刘三儿的声音越发柔了,“奴才都敢在太子爷碗里放料了,说几句又怕什么?齐姑娘,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过会儿就说不了了,可惜齐姑娘还是个黄花闺女,不过,陈大胆儿肯定会下来陪着你的,还有你哥哥…”

齐粟娘双瞳猛缩,狠一咬牙,一把抓起刘三儿怀中的被子,死死压在他脸上,右手持簪,用力在他胸口刺下!

刘三儿在被中痛叫一声,传出闷响,左脚用力一踢,力大无比,立时将齐粟娘踢飞三丈,重重跌在地上。

齐粟娘忍着肋下的巨痛,挣扎而起,要去结果了刘三儿,却听得背后微微门响,一人走了进来,反手关门,一把将她扶住,在耳边沉声道:“他在你这儿?”

第二十七章 德州行宫的刘三儿(下)小修

听得进门之人问话,齐粟娘心中电转,却知瞒不住,只得点头。那人打了个手式,黑暗中便出现几条人影,将尤在床上挣扎的刘三儿连人带被掳了出门。

“处理干净,寻个替身送出去,别惊动了皇上。”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听得外头的呼叫追捕之声也静了下去,西边两扇大格窗不知何时开了一扇,随风发出悚动的吱呀声。月光在格扇的开合中,一时有一时无照进房里。

纱帐低垂,箪席上乱成一团,床头枕箱被打翻在地,床上床下撒落着十余封书信,凌乱的被角里隐隐有一团莹光。

齐粟娘忍着胁下的剧痛,抽着气,指着那团莹光,“四爷,那东西…”

四阿哥哼了一声,将瘫坐在地上的齐粟娘一把扶起,走到床边揭开帐子坐了进去,将那团莹光取在手中,却是一只玉盒。

月光透过半掩的纱帐透了进来,照在四阿哥手中的玉盒上,狰狞龙纹闪烁着暗红的光芒。齐粟娘在黑暗中隐约认得是九阿哥书桌上之物,想是刘三儿遗落下的。齐粟娘双目一涩,不自禁深吸了一口凉气,忍住眼泪。若是没有十四阿哥,今天的刘三儿,便是齐粟娘了。

四阿哥将玉盒揭了开来,浅灰色的药粉闪着粼光,已是去了半盒,想是刘三儿每日放入太子的饮食之中。四阿哥慢慢将玉盒放入了怀中。

屋子里安静得怕人,齐粟娘忍痛抽气的呼吸声,突轻突重地起伏着,透着一片慌乱与恐惧。如死亡一般窒息的气息在半透的纱帐中弥漫了开来,死白的月光撒在了如血一般深红的箪席上。

初秋的晚风猛然将格窗吹得大敞,齐粟娘皮肤上的寒毛直直地竖着,隔着薄薄的一层罗衣,可以感觉到放在她腰上的那只大手,带着的几处粗茧,中间有一块凸起,她知道,那是她曾经在黑暗中摸索过的玉板指。这样的手,不论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轻易地捏死一只蝼蚁,让它永远无法说出看到过的一切。

沉默的时间可能太短,短得让齐粟娘无法思考,沉默得时间可能太长,长得让齐粟娘心存侥幸。她死死咬着牙,鼓足勇气,微微动弹了一下因恐惧蜷缩成一团的身体,腰上的手腾然一紧,顿时扼得她喘不过气来,恐惧冲决了堤坝,泪水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一只手带着冰冷的寒气,抬起了她的脸,平缓不带人味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哭什么?你都有胆子杀人了,还怕什么…”

手在她的下颌缓缓地游移着,顺着她的颈脖,轻轻缓缓地抚摸,在咽喉处流连不去,点点的寒气从咽喉渗入体内,冷透了整个身躯。

寒气越来越重,齐粟娘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泪如泉涌,因为欠了陈娘子,便和陈演牵扯着一起涉入官场,因为欠了齐氏夫妻,便与齐强互相牵扯入立嫡立长之争,这样欠了十四阿哥一次又一次,她除了这条今天便要交待在这里的命以外,怕是再也无法报答了…

“你不用怕,这事儿已是结了,你只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九爷他们自不会去动你。”四阿哥的声音透着从未有的的温柔和暖气,却格外的虚假,咽喉处的手仍在忽轻忽重地揉捏着,手腕上的沉香佛珠散发着让人无法呼吸的檀香,真实地透出他独有的冷硬与顽固。

恐惧超过了狂乱的极限,人却没有发疯,它便无趣地消退了,只余下漫长的空白。齐粟娘脸上的泪水慢慢停了下来,她拼命地透过黑暗,想从四阿哥的双眼中看出生与死的意味,月光在今夜却格外不怜悯她,将勉强透入帐内的些许光辉全撒在了她的脸上,于是,四阿哥的脸便在黑暗中隐住了。

“我不管下手,只管把事儿平了…”黑暗中的四阿哥似乎在自言自语,语气带着些许斟酌,“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他在你房里呆过…”

齐粟娘猛一咬牙,挺直蜷缩的身体,哑声道:“四爷不杀了我么?”

风儿大了起来,将另一扇格窗吹了开来,月光将黑暗驱散了不少。地面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风带着七八封书信翻滚着,四爷侧了头,看了看地上的书信,齐粟娘便觉得腰上的手和脖子上的手都慢慢松了开去。

齐粟娘在狂喜中本能挣扎,拼命脱离死亡的怀抱,手脚并用爬到了床角,仿佛很久没有呼吸过一样,大力吸着生存的空气。

四阿哥靠在床柱边,朦胧的月光照在两人之间箪席上,被光滑的席面反射了回去。

四阿哥与齐粟娘在黑暗中久久对视着。

齐粟娘拼命咽着吐沫,嗓子如辣椒籽滚了过去一般,余下一片火辣辣的生痛,却仍是不敢开口求饶,四阿哥突地笑了起来,“你不是最知道那些规矩么,就凭当初你侍候我一场,你就应该是爷的人了…”

语气中的讥讽与不屑虽是刺耳,却终于带着些人的气息,死亡的阴影刚刚退去,齐粟娘的心又被另一种恐惧的浪潮席卷,干哑的声音勉强响起,“四爷天潢贵胄…奴婢只是为主子尽忠…”别说要自认奴才,这会儿要她自认什么都行,明知他不会信,也得说,就是不能承认是皇阿哥的女人。

纱帐被风儿扬起,两封原落在床角的书信翻滚到了床的中央,风一停,便也停了一下来。月光照在牛皮纸信封上,将右角的“陈”字映得分外清晰。

四阿哥在黑暗中打量了她半会,“倒也罢,你既是恋着陈变之,我也犯不着收用你…”说话间,四阿哥慢慢从床边站了起来,“赏给他便是…”

齐粟娘听得他这句话,顿时全身一懈,瘫倒在了床上,胁下的伤要人命一般剧痛了起来。

四阿哥转过身去,方要迈步,却又转回身来,“陈变之圣眷重着呢,你守规矩些,好好跟着他,别胡思乱想折腾着退亲,诰命跑不了你的。”未等齐粟娘开腔,“只是你需记得,你原是谁赏下去的…”似是不想再说,弯腰伸手,一把将齐粟娘从床角扯了出来,道:“受伤了?”

齐粟娘正琢磨四阿哥的话,措不及防,被他这用力一扯,痛得冷汗直流,却只能吸着气道:“谢…谢四爷下问,没…没事,躺一会就好了。”

四阿哥冷哼一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齐粟娘见得房门关起,慢慢松了口气,她全身发软,只想一睡不起,但现在已近寅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就要去前舱准备侍候皇上用早膳,她顾不得怕得罪了四阿哥,急忙验视伤口。

齐粟娘忍着痛,解开贴身小袄,借着透帐的月光,只隐约见得胸下肋骨处碗口大一片青紫,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试着慢慢站起,一步一步移到桌边,翻找跌打酒,行动间却痛得钻心。

齐粟娘心里害怕,她带伤行动迟缓,若是李德全问起,怎么瞒得过去?她急急打开跌打酒,想早些用药,没料到方揭开盖儿,便是一股刺鼻的药酒味,齐粟娘废然倒坐在桌边,脸色青白,如此浓重的气味,李德全不可能察觉不出。

“这会儿知道着急了?”四阿哥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齐粟娘一惊,掩衣站起,却忍不住轻哼一声,用手掩住衣下伤处。

月光越发亮了,四阿哥面色淡淡,伸出的手中有一支小玉瓶,“府里的跌打药,宫里没有的。免得叫人察觉出来坏事。”

齐粟娘慢慢伸出手去,接过打开一嗅,却是一股极淡的清香,顿时放下了半颗心,忍痛施礼道:“民女谢过四爷。”

四阿哥抬了抬手,道:“一日三次,揉开了就是。”又看了看天色,“皇阿玛昨日去了密贵人宫里,寅时怕是起不了身,李德全跟在那边,梁九功有眼色,不会催你的。”

齐粟娘知晓四阿哥负责行宫守卫,方能这样容易把事儿平了,低低应了声。她站了一会,却不见四阿哥离去,不由抬眼看他,四阿哥亦是回眼看她,两人互瞪了一会,四阿哥嘴角一抿,“有你着急的时候。”说罢,施施然转身走了。

齐粟娘没时间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急急栓门,上床解衣用药,没料到那瓶里的油膏极浓,浮在伤口上,不用大力无法揉开,齐粟娘伤在右胸,惯用的右手不能用力,左手力小,难以为继。

她出了一身冷汗,躺在床上喘着气,方明白四阿哥话里的意思,只是她宁可伤好不了,也不敢和四阿哥再有亲近,想了想,取了根竹痒抓,包上层层棉布,借着竹抓有杆,好借力,终是慢慢把药揉开了。

好在康熙果然未回便殿,一直在密贵人宫里,齐粟娘暗暗感谢老天,密贵人连生三子,去年方生下十八阿哥,正是得宠的时候,只希望她手段高,皇上一直别回便殿才好。

第二十八章 德州行宫的陈演(上)小修

第二日开始,连着好几天,皇上便带着两位阿哥出宫查看德州河堤,未叫齐粟娘随行,李德全自是跟了出去。齐粟娘最艰难的前三日便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齐粟娘放心之余,却为齐强担忧起来,这些爷们已是斗成这样,齐强临出门说是到南边来,至今未见消息,九皇子府里有什么事叫他跑这么远?

齐粟娘正琢磨着,门外小太监魏珠叩门道:“齐姑娘,皇上突然回宫了,梁副总管叫大伙儿都赶紧着。”

齐粟娘连忙起身,谢过魏珠,待得她跟随梁九功等人在便殿恭迎圣驾时,赫然发现河道总督张鹏翮一身风尘地随侍在帝侧。

康熙心情尚好,给四阿哥、十三阿哥、张鹏翮赐了座,垂询了两个时辰的江南河工之事,便命传膳。

齐粟娘正要转身出便殿去传膳,康熙突地指着便殿左侧的重锦屏风道:“齐氏,你且回避,不可出声。”

齐粟娘不知何意,也不敢问,转身走入了屏后,听得康熙对李德全低语一声,李德全便出了便殿。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齐粟娘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去,顿时呆住,却是陈演随在李德全身后走了进来。齐粟娘眼中酸涩,凝神看去,只见陈演身着正七品石青五蟒四爪袍,上缀阳纹素金绣紫鸳鸯补子,头戴素金花顶子,虽亦是满身风尘,却比当初离开时多了些从容气度,只是面皮被晒得黝黑,年不过二十一,额头上便隐隐有了几线纹路,那双清亮的眸子也黯淡了不少。

齐粟娘看得心中纹痛,脑中一片茫然。虽是为报陈娘子大恩,实无婚配之心,唯能倾诚以对,未料到陈演亦是如此。陈演于她,绝境中供食给衣,不曾半点慢待,平日里信重亲近,财物家田皆委于她手,不曾有半点相疑。她变世孤身,只觉情爱飘渺,既是康熙有意指婚,便也抽身退步,望陈演攀门贵亲,一生平顺。然而午夜梦回,看着枕箱中的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她何尝没有伤心过未曾与他相逢于前世?

陈演请安完毕,康熙笑道:“陈演,你升为清河父母已是一月,可有体悟?”

陈演似有颇有感慨,面带苦笑,拱手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以往唯以治河为天下难事,如今方知天下至难事为民之父母,且治河虽有朝廷拨款,官吏用事,但若无地方士绅、百姓出力相助,也无力成事。”

康熙连连点头,笑道:“正是如此,朕为天下万民父母,尤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你既有此体悟,倒让朕放心不少。”说罢,沉吟道:“你的孝期已是满了罢?”

陈演面色一暗,道:“回皇上的话,先母是康熙三十七年六月二十三日离世,微臣的孝期已是满了一年了。”

康熙道:“朕让你夺情出仕,原是因治河事大,你年满二十,也该婚配。念在你这几年辛苦,虽是汉臣,朕将正红旗董鄂氏之女指给你为妻——”

康熙还未说完,陈演已是重重跪下,连连磕头,康熙怒道:“陈演,康熙三十七年朕给你指婚,你就已经抗旨,朕念在你父微功,未曾怪罪,你还有何话说?”

陈演磕了三个响头,哑声道:“皇上,皇上恩重,微臣铭感五内,但齐氏是先母订下,且先母病中,全是齐氏侍奉汤药,身后之事亦是齐氏父母操持。陈演不孝,侍母之德,葬母之恩未曾回报半点,怎敢弃之?还请皇上明鉴。”

康熙面色稍和,道:“诚孝虽是正理,但齐氏之兄已然背信退亲,她既无心,你又如何强之?”

陈演又磕了一个头,道:“皇上,陈齐两家本是至交,齐氏之兄自小待微臣如弟。他退亲之由,不过是担心微臣出仕后失本忘根,攀附权贵,薄待齐氏,又恐臣抗旨拒婚,失爱于天子,非是背信。”顿了顿,哑声道:“且齐氏贤德,微臣在高邮乡中产业俱是其操持,臣分毫未予。退亲之前,不过是屋三间,田二十亩,退亲之后,臣名下却有中田三百八十亩,岁入白银近二百两,臣实不以齐氏无心。乡中亲长皆有信来,备赞其乡中行事,齐氏安贫乐道,德惠乡邻,臣实不信齐氏负臣,臣亦不忍负齐氏。”

康熙听得一呆,瞟了一眼殿左屏风,不悦道:“正八品俸银方不过四十两,中田却需银三四两,她何处来的的银钱替你置地,可是你纵着她在高邮倚势夺占他人产业?”

齐粟娘先听得陈演所言,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待听得陈演说起田地,便知不好。再听得康熙语气森然,有问罪之意,背心冒汗,“卟嗵”一声在屏后跪倒。

殿上众人俱听得屏后跪地之声,陈演面色一动,不禁想转头看去,十三阿哥微微向他摇了摇头,康熙追问道:“陈演,到底有无此事,你还不速速回话。”

陈演一时心乱,眼神儿不时向屏风后瞟去,便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康熙大怒,便要发作,陈演急道:“皇上,微臣向不理银钱产业之事,语焉不清,微臣有乡中亲友转来书信一封,请皇上御览,一看便知。”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齐粟娘在屏后看得,却是她当初写给王大鞭,托他买田还帐的信,心中一跳,想起一事,更是心慌。

康熙取信一览,神色变化不定,看得最后,勃然大怒,喝道:“齐氏,你竟敢倚势侵占无主地六十亩,好大的胆子!”

殿上两位阿哥皆是大惊,张鹏翮不禁讶然,便是侍候在侧的李德全、梁九功、魏珠亦是面面相觑。

齐粟娘急急从屏风后爬出来,连连磕头,口称:“民女死罪。”

陈演急道:“皇上,那六十亩田在陈齐两家左近,原是康熙三十年大灾后无主之地,因地处僻远,已是荒芜近十年。朝廷嘉令开荒,她虽是不报而开,却以中良田价购入,实未有侵占之心。”

张鹏翮看了看康熙的脸色,站起奏道:“皇上,康熙三十六年,朝廷确实颁下了《开荒令》,齐氏不报而开,虽是违例,但若如陈演所说,开荒后以中田价购入,却是于国有利,多半未有侵占之心。”

康熙面色稍和,十三阿哥笑道:“皇阿玛,儿臣倒想知道,她哪来的钱替陈变之置的地。”

康熙轻哼一声,道:“五村四姓,三百六十亩中田,你从哪里来得这上千纹银?”

“回皇上的话,太后恩典,让民女在宫中侍奉,除了月钱,宫中各位主子、入宫谨见的贵人们都有赏赐。”齐粟娘老实答道,却庆幸当初信中写得含糊,未把行贿之事写入,反把那些贿银算入了田价,方能勉强瞒过。

康熙转头看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恭敬道:“皇上,齐氏在宫中时日虽短,却向来节省,除了左近之人,无人得过她的好处,太后确是赏赐颇多,存下千余纹银也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