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太太看了看齐粟娘,点头道:“内宅里的事,原是夫人拿主意,夫人请细想想。”说罢,转身将莲香召了过来,对齐粟娘道:“相奶奶是年轻媳妇,又守规矩,陈大人进出不方便,还是让她回去的好。老身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只有这个丫头,是家生子儿,从小在老身身边长大,最是明理懂分寸,这几日就留在这儿侍候夫人罢。”

齐粟娘虽是对许老太太存着些防备,却知晓许家经了她的敲打,多半不敢再生事,自然不能驳了这个面子,也觉着借个小姑娘帮衬一二比让上年纪的老太太侍候她来得心里踏实。再看那莲香生就端庄娇俏的美人胚子,年纪虽小,却举止沉稳,全不是当初云典史送进来的四个婢女那般不安分的模样,奉药奉食虽是温柔小心,是个常侍候人的丫头,衣着打扮却好上太多,显是许老太太宠爱,不像是许寡妇那样穷途末路。看着是个能和她说上些话的,齐粟娘拉着莲香的手,连忙谢了。

许老太太又从袖中取出几张礼单,道:“这几日老身给夫人当的家,这四张礼单是漕司全知事,盐场许知事,连大当家,李二当家。其余清河几位乡坤、县衙属官的礼单,老身俱都退了回去,过几日必还要再送的,到时便请大人和夫人裁度了。”

陈演和齐粟娘连连称谢,许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连着累了两日,便告辞回去,相奶奶也一起去了。

陈演和齐粟娘待得许老太太一去,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陈演看也不看礼单,照旧递给齐粟娘,歉然道:“老太太的话未尝没有道理,粟娘,虽是成亲时花费了不少,但我如今也不在河道上,家里总有些余钱罢,去给你买两个丫头…”

齐粟娘却未把心意放在这上面,暗自冷笑,这位许老太太虽是有好心,但她三言两语,便把许寡妇之事全推到她们夫妻身上来,只说他们俩不懂规矩,方让外人起了贼心,果真厉害。明明是过来陪小心,反倒这般盛气凌人,叫人着恼。至于她行止出格抛头露面之事,若不因陈演是一县之主,又实在是生死关头,怕是这位许老太太早就啐到她脸上来了,哪里还会说得这般委婉。

她一面翻着礼单,一面道:“你不收那些年节孝敬,平日理事也不捞钱,火耗却是朝廷常例,加上俸银,每年也有近百两之数。家里还有三百八十亩地,太后和皇子们赏给我的嫁妆也值四五千两。”顿了顿,抬头看着陈演,“陈大哥,我不想找人侍候我。”

陈演看了她半晌,点头叹道:“许老太太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清河是个小地方,规矩死,比不得北边,也比不得南方大镇。北边旗女规矩少,一向是往来无内往,妻妾不相避。我曾随张大人到山西巡抚噶礼大人京城老宅里拜望过老太爷,老太爷当年是张大人的座师,不说孙少爷,便是老太太、少奶奶和几位未出阁的小姐都出来晤了面,敬了酒,倒把我吓了一跳。南边江宁城里官家、富户女眷结文社,出门踏青也是不少,不像清河…”说罢,低声笑道:“齐强哥自家就是个没拘束的性子,想来是不会管你这些。虽是为了我们自在亲近些,没要丫头,我也是不想你在清河县里受委屈,大门儿也不能出一步。只是辛苦你买菜做饭,以后若是去了大镇,我再给你找人侍候。”又握住齐粟娘的手,“许家是清河百年大族,方有这些说叨,平常人家在这要命时节哪里还会计较这些?你不用烦心,有我呢。”

齐粟娘听得陈演百般体贴,没有把她拘在内宅里不得见天日的打算,心中极是欢喜,瞅着陈演笑个不停,摇头道:“自古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总是要治河的,上回张大人不是还说要为你向皇上奏请?”看了看四面的红木家私摆设,叹道:“原想不用也是空摆着,九爷赏这些也是看在哥哥的面上…”

齐粟娘和陈演正说着家里的摆设,相奶奶回了典史府,进了内室,也和云典史说了起来,“真真是宫里出来的,了不得,上回我看着全知事送进去整套儿梨花木家私,就只当世上再没有更好的了。这回儿到了夫人房里一看,啧啧啧,全是一色儿红木镶银,真真是又富贵又喜庆。断没料到那破草堂子里有这么一处好地方。”一边说着,一边卸了钗环,又道:“你还没看见夫人妆台上的那些首饰,哪一件不值个几十上百两?全是我未见过的样子。玉梳,金蓖、娟花都是宫制的。不说我看得挪不开眼,就是许老太太,家里的盐堆成了银山,也看呆了眼,见着夫人妆台上的香粉、胭脂,都拿起来嗅了嗅呢。”

云典史坐在一旁,哼了哼,道:“她的嫁妆里,三十二抬是太后赏赐的,其他六抬,是四皇子,九皇子,十四皇子赏赐的主子添妆。这套红木家私便是九皇子赏的。许家再有钱,也飞不出清河去。盐商大户还是要看扬州府的,那才是富比王侯。”慢慢思索道:“你说许老太太留下了一个丫头?”

相氏一边打散发髻,一边点头道:“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小名儿叫莲香,做事确是麻利,又不多话。”

云典史冷笑一声,“模样儿生得如何?”

相氏一愣,从妆台边转过身来,疑惑道:“模样儿?不过只是借用几天罢了…”

云典史瞟她一眼,道:“果真是妇道人家,许家是什么人家?盐场知事可是姓许,汪县丞的夫人可是姓许,许寡妇也是姓许,若不是她姓许,温七会咬死她不放么?县台夫人会去敲打许老太爷么?”慢慢道:“清河盐场原是温家把持着,三十年前到了许老爷子那一辈,方被许家抢了过来,这老太太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都多。汪夫人为着那寡妇得罪了县台夫人,不敢到眼前来献殷勤,她才会亲自来讨好,她会无缘无故送个贴身丫头?”

相氏听得呆了呆,想了半晌,突地站了起来,面带惊慌拉着云典史道:“老爷,汪县丞已经是和全知事一路了,再加上盐场许知事,你和连大当家怎么敌得过?”

云典史微一讶异,随即哈哈大笑,抱住相氏道:“夫人放心,县台夫人可不带见许家。再说,这回救县台,连大当家出了力,我看着,县台夫人和李二当家的交情也不差呢。”

腊月的雪粒夹着细雨,被寒风带着,滴滴嗒嗒地打在纸窗上。窗上已加了一层寮,挡住了寒风。内室里设了两盆炭火,齐粟娘披着毛宝大袖褂,独自坐在床上,她放下手中刚画出的工程草图,翻着清河漕帮副坛主李四勤虎骨、雪莲各五盒的礼单,还有坛主连震云十盒雪莲的礼单,自言自语道:“何必两个人分送?总是有些意思…”

第五章 清河许家的莲香 小修

齐粟娘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清河闸口上的建构,听得一阵欢快的脚步声传来,连忙把手中画了一半的工程图纸藏入枕箱之中,严严盖上盒,将正在描样的红绳绣帕掩在盒上。

莲香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小小的瓜子脸,额发齐眉,脑后一根长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捧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道:“夫人,喝药啦。莲香特地给您做了甜甜的酥螺卷儿,你可要一口气儿喝下去,大人才会让你下床。”

齐粟娘前世里原不是个莽撞的人,却因着年轻气盛,一时心急不慎丢了性命。来这世里后,为了活命存身小心谨慎过日子,好不容易争出了个好名声,陈演性命交关时,一时情急,却又落了话柄于人,虽是有陈演宽慰包容,也有好名气掩饰,不会如何,听了许老太太的话仍觉满心疲惫,现下她见得莲香一双大眼睛光彩四射,长长的浓眉斜斜飞起,那般的神采飞扬,无忧无虑,活似当年青春年少,不知世情险恶的自己。不知怎的,这疲惫随着莲香的笑容消散了开去,心情格外开朗,笑着道:“好,我就听你的。”

她正吃着药,陈演便柱着拐杖挪了进来,齐粟娘忙让莲香上去扶着,陈演满脸欢喜,笑道:“粟娘,高邮来信了。”

齐粟娘亦是欢喜:“王大叔来信了?”便要看信。

陈演笑道:“把药喝完了…”坐到她床边,接过她手中的药。莲香抿嘴一笑,体贴地退了出去。齐粟娘在陈演的手中一勺一勺把药喝完,一边让陈演给她拭嘴,一边急急开信一看,欢喜笑道:“王大叔说,高邮州刘师爷介绍来的周先生甚有学识,村里的孩子都送去观音庵里读书了。上年没有发洪水,棉花收成大好,牙行尽收了去,家里三百八十亩地收了二百六十两租子,王大叔替我们收着呢。”

陈演很是高兴,连连点头,“粟娘,多亏你想着办村学这事,我原也有这念头,只是公事上一忙,就忘到脑后了。”

齐粟娘抿嘴一笑,道:“陈大哥,这村学的事,还要你拿个主意。先生的束修既是我们家出,何不就把陈家村那五十亩地转作祭田,专一供四姓子弟读书,一则省去我们年年的麻烦,二则大伙儿心里更加踏实,免得个个想着到你眼前来当差。”

陈演沉吟道:“这样也好,当初若不是陈家容下我娘和我,怕是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原是该回报一二。”

齐粟娘听得他如此说,便知当初孤儿寡妇的艰难,把心底那一丝醋意埋怨俱都消了去。见他面带悲容,知晓是想起了陈娘子,便靠在陈演肩头,柔声道:“皇上说娘是江南书香世家出身,到底是什么地方的千金小姐,养出你这么出息的儿子?”

陈演笑了出来,搂紧齐粟娘,慢慢道:“先父是江浙杭州人,自小有才,精通地理方舆,却屡试不第。我娘出于杭州书香世家,祖上在前朝有一门五进士之荣。我娘颇有才学,清明踏青时,在钱塘江边偶遇我父,两人隔帘长谈,私订终身,”

齐粟娘早知道陈娘子不是个寻常女子,听得这样的逸事,仍是咋舌。陈演看着齐粟娘微微一笑,“不料母家却因我父无功名在身不肯允婚,我娘割发放脚,非我父不嫁。待得康熙十年,我父幸遇河道总督勒浦,惜其才收为幕宾,勒浦大人亲自作媒,带我父上门求亲,两人方才得以结璃。”低下头,吻了吻齐粟娘的额头,叹了口气,“我父下狱,母家恐受牵连,劝我娘改嫁。母亲大怒,带我离了杭州,四处飘泊,只等我父昭雪,没料到…”

齐粟娘听得心中酸涩,她原是想哄陈演开心,没料到他越发伤心,连忙转了话题,笑道:“陈大哥,我也没有裹脚,你怎的不嫌弃我?”

陈演愕然,随即哈哈大笑,“康熙初年,皇上便下旨禁止妇人裹脚,江南一带汉人却是我行我素,以小脚为美。只是我娘带着我四处颠簸流离时,日日抱怨不良于行,悔不该少时无知听父母之命,到头来受苦。”回头看了看门外,转过头来,悄声道“你那双脚肌肤细腻,柔若无骨,我很是…”

齐粟娘不待他说完,顿时推开了他,又是脸红又是恼怒,啐道:“我手脚都有茧子,我不知道么?你这么明着哄我…”

陈演越发笑了起来,持着她的手,轻轻吻了吻,“手上的茧子是为我洗衣做饭而来的,这两年没有下田了,脚上哪里还有?你自个儿也不上心,你身子已是大好,今晚我们…”

齐粟娘面上涨红,咬唇推他道:“说什么呢,你腿上伤还没有好呢…”

说话间,莲香的脚步声在外头响起,陈演连忙放开了齐粟娘的手,顺手取了她枕箱上的红绳绣帕,咳了咳,故作正经道:“这是给三位阿哥准备的回添礼?”

齐粟娘看着陈演伸手到枕箱上,虚惊了一回。

莲香撩起幔帐走了进来,施礼问道:“夫人,摆晚饭么?”齐粟娘轻吁口气,笑道:“烦你摆到外头罢。”见得莲香点头去了,方对陈演笑道:“自然是给他们的。满人的规矩,新妇要给添妆的亲友送红绳面巾做回礼,他们虽看不上,我还是得尽礼。”

陈演笑道:“九阿哥多半是看在齐强哥的面上,四阿哥到底承过你的情,十四爷怎的也送来了?那些直毛料子,大毛小毛的足足两抬。当初他非说你是在旗的,我可是捏了把冷汗。”长出一口气道:“上年你扭着要退亲,人又去了京城,你不知我心里熬成什么样子了。”

齐粟娘一呆,看了陈演良久,忽地笑了出来,仰头吻在陈演的唇上。陈演正奇怪间,忽感香软在唇,伸臂抱住,低头与她唇舌纠缠,半晌都舍不得分开。外头莲香摆了碗筷唤道:“大人,夫人,饭摆好了。”陈演一惊,待要放手,齐粟娘缠着不放,陈演抱紧她,抬头勉强提声道:“莲香姑娘,你自回房间用饭就是。”

莲香似是觉察出什么,连忙应了一声,走了出去。陈演听得掩门的声音,便去解齐粟娘的衣扣,哑声道:“粟娘…”

齐粟娘双臂抱住陈演的颈脖,将他带倒在床上,微微喘着气道:“陈大哥,你当初就不怕么?”

陈演一边吻着她,一边含糊道:“怕有用么?若是后退半步,你就是别人的了…”说话间,伸手到被中,褪下齐粟娘的贴身罗裤,“我孤身一人,父母双亡,还有什么好怕的…”

待得两人云雨已毕,齐粟娘绯红着脸,缩在被子里,摸着陈演的双腿,害怕道:“陈大哥,会不会痛?”

陈演额上带汗,将她抱在怀中,低低而笑,“使力的又不是那一处,自然不会…”

齐粟娘埋在他胸前,红着脸笑了半会,抬头道:“陈大哥,你放心。十四阿哥当初不过是可怜我,担心有朝一日你不要我了,我无依无靠,没得个归处,方才想把我留在宫里侍候他。”说罢,又笑道:“反正他是阿哥,身边也不在意多我一个人吃饭。”

陈演亦是笑道:“我看着多半也是这意思,只是他身边虽是不多你一个,不少你一个,我这儿却是非你不可了…”

第六章 典史府里的连震云(上)小修

待得两人收拾起床,齐粟娘起身一看,莲香早舀了热水放在门口,倒让她红了脸,连忙取了回内间,与陈演一起清洗干净。她正要扶着陈演起身,莲香又在窗下唤道:“夫人,饭菜都凉了,奴婢取走热一回可好?”

齐粟娘连忙道:“不烦姑娘了,我自己去热就是…”

莲香在外头恭敬道:“我家老太太说了,奴婢在一日,就侍候夫人一日,夫人歇息着,奴婢进来端菜。”

齐粟娘低声笑叹道:“若天下的丫头都是莲香这样贴心儿的,我也恨不得多弄几个放屋里了。”陈演亦笑道,“若是有丫头像莲香这样能和你时时说得上话,见着她比见着我还乐意,我立时买了进来侍候你。”扬声道:“劳烦姑娘了。”

过得半月,陈演的脚伤已是全好,齐粟娘自然要备上厚礼到许老太太和相奶奶府上拜望。她毫不意外地在许老太太屋里看到了“正巧”回娘家的汪县丞夫人,笑着说了一回闲话,着实夸奖了莲香,送了她不少梯已首饰、时兴脂粉、她婉拒了许老太太要将莲香送给她的意思,只请汪夫人无事时常去走走,便辞了出来。

“夫人,云典史府上在城东的胭脂巷。”王捕头揭帘请齐粟娘上轿,“前日小的已按夫人之命提前知会云府了。”顿了顿,犹豫道:“现下云大人似是正准备宴客,请的是…”

齐粟娘看了看天色,不过是近午,天空便被冬日浓云遮挡得晦暗,从天边刮来的风干寒异常,却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正是宴客的好时候。她摸了摸袖中的工程图纸,“王捕头不用担忧,我们就去吧。”王捕头放下轿帘,一挥手,轿夫叫了一声“起轿——”便抬着锡顶拱盖的绿呢大轿向胭脂巷而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官轿便在典史府门前停下,云典史与相氏一起迎了出来,连连请罪,“下官家中正在宴客,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齐粟娘携着相氏的手,边走边笑道:“原是我冒昧而来,叨扰大人和相姐姐了,不知府上请的是哪一位贵客?”

正说着,已是入了前门,绕过前门内福字照壁,果然见得石道尽头正厅上,两个高壮男子身影走了出来。为首男子身形颀长,头戴宝蓝锦暖帽,帽顶一颗玉珠,尺许长的鲜红缨络洒然垂于脑后。他身着簇新宝蓝八团大襟翻毛开叉长袍,外罩深蓝玉纽马褂,腰上五彩鸾绦挂了一个银穿心金裹面的香茶袋儿,这般风流贵介装扮柔和了他身上的煞气威风,不认得是漕帮清河大当家,却似走马烟台的江南雅客。只见他远远施礼道:“草民等见过夫人。”

身着黑风毛长袍,外罩熊皮袄子的黑脸壮汉规规矩矩低头站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吭。

齐粟娘脚步一顿,轻瞟相氏,见她对这两个男子全无回避之意,知晓必是平日里时常来往,便笑道:“果然是连大当家和李二当家,快快免礼。”

相氏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小心道:“连大当家是拙夫密友,甚少避讳。宴席未开,若是夫人不弃,还请一起入席。”

齐粟娘点头笑道:“原是患难中的旧识,早想探问一二,只是不便。今日既有此良机,自然从命。”

云典史受了连震云之托,寻时机为李四勤作鲁仲连,他那日见识了县台夫人胆色,又看着她和李四勤说话的情形,向李四勤细细问了四年前在江宁逃灾的过往,便料着县台夫人断是不会记恨,反倒会对李四勤另眼相看。却愁县台夫人极守规矩,无事绝不出门,男客也没得上门请见的道理,想赔个罪也见不着面。正巧前日县台夫人差人提前知会要上门回拜相氏,他知晓是唯一的机会,暗中知会了连震云,如今听得县台夫人的口气,更是心中大定。

云府下人在厅上摆了一座黄梨木苏绢屏风,上绣落花流水春意图,屏风前后各摆一桌,厅中四角各置一大盆铜炭火,将厅内烘得干热。

屏后一席,四碗八盘,十般细果,金华美酒,是相氏相陪齐粟娘,齐粟娘面向屏风。

屏前一席,亦是四碗八盘,十般细果,金华美酒,是云典史相陪连震云和李四勤,连震云面向屏风,李、云两人侧坐。

待得酒菜摆好,云典史将丫头小厮挥退,并闭前后厅门,

相氏劝了两回淮扬菜,云典史在外头也巡了三回金华酒,众人慢慢停下了筷子,齐粟娘笑道:“前几日收到两位当家的礼,却是破费,这次若无连大当家和李二当家相助,拙夫性命难说,妾身在此敬两位当家的一杯。”相氏连忙替她倒了杯酒。齐粟娘含笑谢了。

连震云透过屏绢上红艳的桃枝花蕊,见得屏风后那妇人十指纤纤,取酒在手中,虚虚一敬,在唇边慢慢喝了。连震云亦端起酒杯,一口喝完,笑道:“夫人义烈之举,草民等极是钦佩,微末之事,不敢居功。”顿了顿,道:“舍弟往日多有得罪,还恳请夫人恕过。”说罢,转头道:“二弟,还不敬夫人一杯?”

齐粟娘透过苏绢上碧波清流,见屏风后那黑脸汉子听话地捧起酒杯,死死板板地道:“草民无知,冒犯夫人,还请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恕过一回,草民感激不尽。”便知道这话儿断不是他自个儿想的,必是连震云所教,不由一笑,举起方倒满的酒杯道:“二当家说哪里的话,二当家是个好心人,当初是妾身得罪了,还请二当家不要见怪。”

李四勤原是提着一颗心,听得齐粟娘此话,顿时松了口气,豁开大嘴笑了出来,“俺没有见怪,你一个女人,不使那些不入流的阴招,哪里斗得赢——”

连震云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闭嘴。”云典史连忙端起酒杯,笑道:“夫人降临寒舍,蓬荜生辉,下官夫妻在此敬夫人一杯。”

齐粟娘见得相氏站起敬酒,连忙按她坐下,笑道:“云大人太客气了,相姐姐宅心仁厚,时时照抚妾身,原该是妾身敬两位才对。”

云典史大有面子,呵呵直笑,众人一起喝了,把往事揭了开去,座中之人皆舒了一口气,气氛更是轻松。齐粟娘与相氏窃窃私语,说些女人闲话,外头不时冒出李四勤的大嗓门,颇不寂寞。

连震云虽与云典史、李四勤笑谈,却一直留意屏风后那妇人,她不出内宅,更不会见男客,过了今日,怕是再难有机会。她去许府里回拜未曾提前知会,来云府却早早通了气,总是有些意思…

寒气透过门缝渗了起来,外头飘起了大雪。连震云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和云典史商量去后花园暖亭里赏雪景。忽听得屏风后衣物摩擦之声,他不着痕迹转眼,看得金蜂盘绕的绯红桃花屏绢后,高挑身影站起,隐约听得告罪声,便知那妇人要离席更衣。听得她笑谢了相氏的陪送,相氏起身走向厅后,想是去唤引路丫头。

“老云,这才几杯?叫你家的下人换大碗来,小气巴拉弄这个破杯,你到坛里的时候,俺何尝这样待过你?”李四勤显是因着心里松快,精神头越发足了。

云典史哈哈大笑,起身去开前厅门唤人。连震云盯着屏风后那妇人的身影,见得她似也在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待得云典史离席,那妇人走了两步,堪堪走到屏风左头桃花下。那妇人沉香色细叶展枝宽幅裙边露出一角,撒在梨木屏风柱脚边,乌黑云发上的如意金钗头反射着炭火光,闪了半闪。

连震云心一动,眼一颤,不自禁站起。

连震云看了看正在猛灌酒的李四勤,悄悄离席,方走近屏风,便见得那妇人从屏风边露出半边面来,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了。

第六章 典史府里的连震云(下)小修

典史府两进屋子,前厅、后院中间隔了个花园。因着尊亲都在老家,幼子代父母在膝前尽孝,府中只有一夫一妻二妾,仆妇小厮也不过五六人。

正是午饭时节,寒风卷着雪片呼啸着,主人既未叫,仆人多是在厨下吃饭,连震云一路走过去,见不得半个人影。

连震云慢慢走到花园口,引路小丫头匆匆走了出来,见得他便停下行礼。连震云一抬眼,未看到那妇人,知晓留在花园内,微一思量,道:“可有热茶解酒?”

因着他时常来往,那小丫头实话实道:“回大当家的话,奴婢正要去给县台夫人泡茶,她有些上头,在花园暖亭里歇着。”

暖亭是云典史冬日赏雪饮酒的地方,四个大铜柱里和麻石地面下都接着地热,连震云时常与云附鹏在亭中喝酒。听得如此,连震云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道:“多泡一杯,送到厅上,我回来用。”说罢,挥手让小丫头去了,直到见她的背影消失,方匆匆向花园内而去。

风渐渐小了,雪却越落越大。他转过小径拐角处的一棵枯树,看到雪花纷纷扬扬洒在五十步外红漆铜柱的暖亭上,转眼便融成了水,顺着雨檐泊泊流了下来,落在了檐下水沟中。

连震云拂开路边斜伸的枯枝,冒着雪,一步一步走向四窗紧闭的暖亭,身后留下深深的脚印,不一会儿又被飞雪所埋。

连震云来到檐下,听着那点点滴水之声,突地想起那妇人在雨夜为良人惶急的神情,入洞时的义无反顾,夫妻间的义重情深,便犹疑起来,慢慢转过身去。

他待要离开,脑中又闪过妇人衣乱发散的放肆,当众整衣的放浪,隔衣相亲的无谓,喃喃自语,“不是个真守规矩的…”生生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暖亭。

西头窗下,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似是不安焦虑地等待什么,分明是那妇人。连震云心头一热,猛地回身,腰上的银穿心金裹面香茶袋儿一阵大晃,他急步上前轻叩门格,缓着声音道:“夫人,震云应约而来。”

门格应声而开,涌出一股带着残荷清香的暖气,连震云深吸一口长气,走了进去,看着那妇人欣喜的脸,柔声道:“快关门。”

那妇人早已匆匆关门,转身向亭中的花梨木座榻上而去,这座榻是江南富家常用的家私,比床短,比榻宽,三面围栏,铺着厚毛毡,中间放一个四角小桌,两边皆可半躺一人。

连震云见得那妇人倚坐在小桌边,转头看他,沉香色细叶展枝宽幅裙边垂依在座榻脚边,半撒了一地,不由自主几步跟了过去,想挨近那妇人,却又在三步外停住。

连震云见那妇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原是窥探观望、半冷半热的心底,慢慢大热了起来,冒出了开水泡儿,咕咚咕咚,翻着小水花,而后涌起了浪,渐渐地沸腾起来。热气儿从心底涌到了他嘴边,吐出来却仍是空气,欲要对那妇人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纷乱涌入心头的,只有那连绵的夜雨,润腻的绸衣,乌滑的湿发,还有那残荷的暗香…

“大当家,你看这个。”齐粟娘心中欢喜,她看连震云行止甚是守礼,遇大事却不死守规矩,不是个常人,方趁着到云典史府上来,能见他的唯一机会约他一晤。原是想着多半不会来,到底这世上的规矩,孤男寡女见上一面,极不妥当,便是她也不敢露了形迹。没料着连震云这般有眼色,胆子也这般大,越发拿他当个人物,庆幸没有白花心思。她从袖中取出自画的工程图样,笑着向连震云招手。

连震云猛然惊醒,动了动眼珠,扫了一眼那妇人手中图样,呆站了一会,听得外头寒风大作,冰凉的风灌入了心口,开水沸腾之声全静了下去。

连震云慢慢走了过去,站在桌边。齐粟娘指着对面的座位,笑道:“大当家,请坐。”

连震云缓缓抬手,施礼谢了座。他慢慢走了两步,在小桌对面坐下。齐粟娘急不可待将图样放到他面前,道:“大当家,你看看,闸口上的工程机关这般改动可是妥当?”

连震云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将图样取到手中,起先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半会,眼睛越睁越大,崩紧的嘴角终是带出一丝笑意。开过的水已是无处添柴,另一团火却烧了起来,他转头道:“夫人,这图样是谁画的?”

齐粟娘抿嘴一笑,“可还用得?”

连震云连连点头,捉着图样,站起走到窗边细看,“若是这般改动果真能用上,拖船过坝渡闸时便能少用人力,多用机关之力,如此一来,我漕帮兄弟每年能少死多少?少伤多少?”

齐粟娘亦是欢喜,站起走到连震云身后道:“若是这样,上月那事儿也不会再发生了罢,拙夫也能省些心。”

连震云听了她的话,沉默了半会,似是看得入迷,半晌方转过身来,“夫人,这图样价值几何?草民愿意十倍购下。”

齐粟娘微微一笑,“原是妾身送予大当家,何必提这些?”

连震云半垂着眼,似仍在看图样,嘴里道:“夫人为何不交予县台大人?”

齐粟娘歪头一笑,“拙夫答应妾身,以后再不上坝,我若是给了他,他哪里会不反悔,赶着去办?只是他以往原不在漕运上头用心,反不如大当家熟门熟路,办得妥当。再者——”齐粟娘语气一顿,“妾身倒是有一事,还要大当家往后行个方便。”

连震云低着头,慢慢卷起图样,收入袖中。“夫人请说。”

齐粟娘慢慢道:“妾身听说清河的漕船有半纲?平日里都是李二当家押船去京城交粮,途中自少不了挟带私货?”

连震云低头看着宝蓝色袖口上的纹路,缓缓道:“确是如此。”

齐粟娘慢慢走回座榻边,倚在小桌坐下,“妾身听说连大当家很得贵帮帮主看重,怕是过不得一两年便要升为淮安府的当家了?”

连震云声音冷然,“夫人谬赞。”这样的寒天,便是滚开过的水,热气儿退得也快。

齐粟娘看着连震云一笑,“大当家不用担心,漕帮事务本与妾身这等妇道人家无关,妾身只是求大当家一个允诺,若是以后妾身无奈,需银钱周转时,还请大当家替妾身带些私货,赚一些脂粉钱。”

连震云终是转头,看了齐粟娘一眼,知晓她不肯让为官的夫君涉入违律的私货买卖,方才自个儿来找他商谈,只是她这样贪占财货,一时应了下来…

连震云慢慢道:“夫人的脂粉是何处买的?当真值钱得很。”

齐粟娘举袖掩嘴一笑,“原是兄长从杭州买来的,前儿送了几盒给人,余下的不多,不由得妾身不早作打算。”说话间,与连震云对视半晌,“明和大当家说了罢,拙夫若是做着县、州、府里的主官,这图样就当是妾身谢过两位当家上月相助之情,半分银子不要。但若是有一日,拙夫转了河道任事,妾身缺了脂粉时,就得烦劳大当家免收费用,替妾身运几趟私货了。”

连震云一怔,“河道…”

亭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小丫头打着伞,端着茶,走在园子里。方走过拐角,枯枝上片片积雪被风吹下,迷了她的眼。那丫头正抬手擦眼时,恍惚见得一个人影从暖亭里闪了出来,待得再看时,却没了踪影,只道是眼迷。

连震云在前厅口拂去雪花,推门而入,便被云典史拖到席上。连饮了三杯御寒,李四勤已是用上了酒坛,闹着要给他换大杯。连震云来者不拒,连喝了三大碗金华酒,尤嫌不足,一把提过酒坛,凑在嘴边,一口气灌了半坛,惹得云、李两人连连叫好。

急酒下肚,连震云听得后厅门一响,醉眼朦胧看去,透过苏娟上层层清波碧水,那妇人抚去雪花,走回了席上,与相氏笑谈了几句,自倒了一杯酒,喝着御寒。

齐粟娘满心欢喜,一边慢慢抿酒,一边悠闲观赏那屏风,苏娟上左头几树绯红桃花,开得极盛,中下一弯清波碧水。桃枝上随风飘落片片红瓣,如云连缀,虽是有情,但飘落无情清波之中,便转眼无痕。

“好一副落花流水图…”齐粟娘低低叹道,却听得前厅门一响,透过那连云红瓣,见得一个小丫头落了半肩的雪,捧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

连震云伏在桌上,恍惚地看着眼前的热腾腾的茶,手指一碰杯沿,却是一惊,杯里的开水虽是经了园中彻骨寒气,仍是烫得灼人…

第七章 清河县的县大老爷(一)再修

待得齐粟娘把全知事、许知事及几位乡坤的回礼都备好,遣人送了过去,心中大事一定,已是年近正月,赶着准备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还是半夜,陈演就被齐粟娘唤醒,打着冷战洗漱后,吃了素饭素汤。齐粟娘用刨花水把他的辫子梳得又黑又直,给他换上正七品通绣四爪五蟒石青吉服,戴上素金顶熏貂吉冠。

陈演拉开房门,寒风卷着小雪花扑面来而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连忙回头道:“粟娘,你不要出房,外头冷得很。呆会听到鞭炮声,你再出门看春祭。”

齐粟娘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色,笑着举起烛台,走到门边,“我还没见过妈祖奶奶的春祭呢,陈大哥,今日祭后就动土修闸?现下是过大年,还在下雪…”

陈演笑着点头,“漕上牵船过闸,隔几日便有人死伤,好不容易有个法子缓一缓了,别说是下雪,便是下刀子,漕帮和漕司上的人都得赶着办这事。”说罢,匆匆出门,骑马向县衙而去。

齐粟娘坐在内室里烤火,过得半个时辰,便听得七声半县台锣大响,鞭炮声大作,齐粟娘走到草堂门前,看到黑压压一行人从县城方向而来。

黑压压的浓云挡住了拂晓的光芒,天色暗沉沉的。前头“肃静、回避”虎头风火牌开道,中间清道旗、金锣、卫牌、大扇罗列。蓝绢重檐官伞下,陈演迈着官步,身后两队近百人的官员、士绅、举子秀才跟随。其后大红抬箱里是官府为天妃娘娘妈祖送上的“猪、鱼、鸡”三牲披红祭品。

祭品后,是连震云和李四勤为头的漕帮。虽是正月,漕帮帮众个个却是单衣薄褂,腰扎红巾,面色肃然。他们身后是漕帮供奉给妈祖娘娘的披红三头宴席面,上头八碗十六盘,菜名皆以黄纸贴上,极是丰盛。

从县城到高岗的路上,已是挤满了清河县民,鞭炮一路放了过去,河漕上的船只灯火通明,多有上岸随喜者。人山人海向高岗上而去,在新年第一天祈求妈祖娘娘保佑,

天妃宫前闹足了一天,陈演便在御坝前烧香开工,按连震云献上的图纸改造闸口坝上工程。不仅漕帮帮众欢呼雀跃,清河县民亦是欢喜不已。

天色将晚,寒风仍是吹着,齐粟娘远远看着坝上这般盛况,陈演这般慎重,清河漕帮为坝上之事竟是年节也不过,赶着大年初一开工,心中沉重,慢慢走回后院。

一正四厢的后院被高高的院墙围住,几乎挡住了这世里原本就不灿烂的阳光。后院的那张门,不过是两扇木板,她却连走出去的自由都没有。书房里摆满了陈演的河图、公文,江西夹吉宣纸、两球官纸厚厚地堆着,她的工程图却只能偷偷用眉黛制成炭笔来勾画。

她慢慢走到内室门边,伸手拉开了门。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似乎走进去,关上门,便能挡住深冬的寒意,但红木镶银的家私却总是泛着一层腐朽的死气,让屋子里的女人再如何隐忍,也喘不过气来。一阵寒风吹过,齐粟娘的脚像是被绑住了,没办法踏进房里,风透过她吹入了屋里,拨动了朱云锦帐,床头枕箱上一点金光微微晃了晃,温柔的微光轻抚着齐粟娘的心,不知不觉解开了她脚上的绳索。

齐粟娘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