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金钗默默地躺在枕箱上,它不出声,却从没有离开过她。齐粟娘轻轻把金钗取在手中,手指划过钗尖,留下一道白白的印痕,钗尖是钝的。

“又钝了,还要再磨一磨才能用上…”齐粟娘低低喟叹着,打开了枕箱,拿出备份的工程图纸。与给连震云的那一份图纸不同的是,这一份图纸中的一处,用边福茂的玫瑰胭脂点了一个重重的红圈。齐粟娘凝视着那一处红圈,去?还是不去?

屋子里静得像坟墓一般,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停不到了。外头的寒风却是越刮越响,呜呜地呼啸着,从敞开的房门卷了过来。朱红锦帐荡到了半空中,朱红莲枝苏绸床帐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床帐边如大海狂波一般起伏,拍打着齐粟娘的裙边,露出她虽包装着古老绣鞋,却从未裹起过的自然天足。

床帐边上,陈娘子教的,齐粟娘亲自绣的莲枝纹样若隐若现,齐粟娘伸出左手,轻轻缓缓地抚着莲枝纹,右手中抓紧了工程图纸,喃喃自语,“规矩,原是要进得去,也出得来…”慢慢站起,走到院中,看向院外的灰蒙蒙,看不到前路,却又狂风自由呼啸的天空,“不能不去…便赌一赌这五年的名声…”

待得诸事齐备,陈演一身疲累地回到了家里,倒头就睡,齐粟娘则忙着打理年货送到德州李府。此后直到正月初五,皆是封印。为免着那些年节孝敬,用红纸封门,大书“回避”,只在后堂里与齐粟娘厮混取乐。

齐粟娘伏在枕上,朦胧睁开双眼,见得红绢帐外日光大亮,已是近午。她眯了眯眼,只觉身上酸软,微微呻吟一声,想转个身再睡,压覆在她背上的陈演尤是酣睡未醒,让她无法动弹。

两人散开的长发缠绕着掩住了她赤裸的肩头,落满了莲子百合枕,陈演缓慢悠长的呼吸一下一下抚在她的侧脸,带来微微的痒音。

齐粟娘挣扎着轻轻动了动,床边凌乱的鹅黄抹胸、白罗衣、青色长衫等物,哗然一声,从床上滑下,落到了帐外,乱摊了一地。

陈演只觉一阵悉索轻响,身下的娇软女体隐隐约约地移动着,他挣扎着想睁开眼,又觉两人赤裸暖和的肌肤摩擦着,分外让人渴睡。陈演的大手沿着香软的手臂滑动,包住微带茧子的小手,又将身子向下压了压,让那香软女体再也动弹不了,闭眼喃喃道:“粟娘,今儿不早衙呢。”

齐粟娘被身上沉重的躯体压得喘不过气来,勉强出声道:“你好重,换个样子睡。”边说边用后脑大力顶了顶陈演的额头。

陈演只觉齐粟娘在身下折腾不休,终是半醒过来,松开她的手,随意抚开她肩头的长发,咬住她后颈,含糊笑道:“你动什么?让我再睡一会,睡足了我们再…”说话间,翻开身子,便又睡过去了。

齐粟娘的呼吸终于顺畅起来,她微感口渴,从床脚捞起沉香色翻毛袄子披上,替陈演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起了身。她放下绢帐,揭开朱红双喜云锦,来到外间喝水,忽听得后门上一阵猛力砸门之声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陈大人,齐——齐夫人,开门,开门,坝上出事了!”

齐粟娘猛然一惊,双目大睁,听出是李四勤的声音。接着王捕头的声音惶急响起,尤带着一丝困顿,“李二当家,你轻点儿!莫惊着了大人和夫人!”

齐粟娘心里隐隐知晓是何事,她回头看了沉睡中的陈演一眼,匆忙穿好袄子,系上袄裙,从妆台上取了如意金钗绾了头发,从柜中取出围帽,轻手轻脚走出内室。她转身把房门关严,把围帽放在窗台上,捉过窗台上一把雪抹了把脸,奔到后院开了门。

李四勤一脸焦急,见得齐粟娘开门,急道:“大人呢?俺大哥说,那工程和机关有问题,叫俺请大人去看看。”

齐粟娘看了王捕头一眼,他也是衣裳零乱的样子,多半是从热被窝里被拖起,“夫人,漕帮连日赶工,好像遇上难处,要请个懂算学的人商量商量,所以才过来请大人过去。”

齐粟娘慢慢道:“大人还在休息,妾身过去看看。”

李四勤一瞪眼,似是不愿,突又想什么,“你去也行,俺听人说你也懂,俺大哥说只要请一个到就好。”

王捕头不敢多说,齐粟娘心下却松了口气,她不将此事告知陈演,一则因着陈演虽是好,但她一个只懂家事和算学的妇人,竟然知晓这些工程技艺,如何能和陈演说得清?徒让他疑心,还是隐瞒为上。她的来历这辈子都只能埋在心底。二则陈演是官,不让他知晓这些事,为着也是留条退路,将来万一出事,他还能以不知情脱罪。

但她将此事暗中与连震云相商,不顾俗礼私会连震云,实是也是行险,到底她对连震云未曾深知,她作图样的事儿绝不能让人知晓,万一连震云以此为把柄要胁于她,便是个绝大的隐患。她卧病在床时,日日苦思,不单要制出图样,取信连震云,还要费尽心机,在图样上设下线脚,防着错信连震云,当真是夜不能昧。身子大好后,原想着打听打听连震云是否娶妻,若是能召他的内眷过府,女人们走动相熟后,到连震云府上,偶尔见上几面也不违礼法。却又想到清河漕司与漕帮一直扛着,陈演两不偏倚,她平日喜爱相氏,也不敢多去走动,不喜汪许氏,也不敢绝了往来,便是喜欢莲香一个丫头,都不敢去许府里探,哪里又能和连府里的女眷亲近?只得作罢。眼见着只有唯一的机会约下连震云,也只得违了规矩,在云府里冒险一试,原没指望连震云一定能来,好在连震云果然是个成大事的,现下也果真小心守信,李四勤虽是来请她,却分明不知内情,不由得她不松了口气,

但她为防着连震云不得不在图样里设下那样的心机线脚,当初是打算好了,想着不过是个细小之处,不会误了大事。没料到春祭里看着坝上的情形,清河漕帮苦于坝上事故已久,大年初一便心急赶工,且不说这工程原就比现下的坝上工程精细,只说这样赶工本就最易出事故,图纸上的小事会成了大事。这般一来,连震云那里她不好交待倒也罢了,若是出了几条人命,她实在是于心不安。

好在连震云此番叫李四勤来请,明是请陈演,实是请她。怕是工程行到半路,图纸看不明白,至于这算学,虽是与工程关系不大,倒是个好借口,若是没有算学底子,工程上的事也是难以明白,倒让她少费了力气寻借口。齐粟娘想到此处,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右厢房房门,一咬牙,到窗台边取了围帽戴上,终是出门而去。

通向闸口的路上积着厚厚一层雪,风呼呼地刮着。家家户户门户关闭,市集空无一人。抬轿的衙役也在家过年。

齐粟娘沿河一路急走,草堂小院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水气混着泥沙声,涌入她的鼻腔,男男女女的喧嚣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虽没有起重机的轰鸣,水泥搅拦机巨响,但水坝工地上人们的呼号奋力之声却是那般的相似。雪花儿飘了下来,这一切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与气息围绕着齐粟娘,她仿佛奔跑在那一世五通四平的工地上,准备上工做她的工程监理…

这个念头转眼便被齐粟娘抛开了,她心中苦笑,坝上的工程想要建好,没她在现场看着,必要出事,便是她全没有想出头的心思,为了防着图纸设下的心机线脚误了坝上的工程,为了工程能实在可用,也必要去坝上…

连震云站在坝上,远远看着那妇人戴着长纱围帽,把上半身挡得一丝儿不露,提着沉香色袄裙,飞快地奔了过来,围帽顶上露出了用如意金钗绞得紧紧的发髻。

他控住脚步,停在了坝边,没有急急迎上,等着她过来。

寒风从漕河上刮过,河面半结了层薄冰,连河边上的泥土路都结了些冰碴,又硬又滑,越发肃寒。送午饭的漕上粗妇们担着食担,走入了闸口。

齐粟娘急步走到连震云面前,一手撑着腰,喘着气,长长的面纱垂到腰间,问道:“大当家,可是出什么事了?”连震云微施一礼,方要说话,李四勤赶了过来,黑脸沉得像锅底,瞪着那妇人怒声道:“不知道冰地上跌跤会摔断骨头么?又没出人命,你急什么?!”

连震云微微皱眉,却见那妇人侧过头,围纱缝隙中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似是冲他微微一笑,“你方才比我还急。”说罢,转过头,双目透过两分的围纱缝隙直直地看着他,催问道:“大当家,现在怎么样了,还请说给妾身听听。”

连震云来不及琢磨这妇人不同的自称,从袖中取出图样,指着一处道:“从这里开始,看着明白,部件都做出来了,却不知如何拼接,相连的砖墙堆砌时极不稳当。”

那妇人低下头,侧着身子,连震云感觉她轻柔的呼吸透过面帐落在了他的手掌上,他不知不觉开口,细细解说,待到说完,妇人沉默了半会,良久方道,“干活的人呢?妾身去坝上说,他们做就是。”

连震云定定看了那妇人一眼,坝上虽有些妇人进出送饭,但她毕竟是朝廷命女,官家内眷…

齐粟娘微微一笑,“戴着围帽,也无人识得是我…”她五年来不畏辛苦,在高邮务农,在清河操持家务,虽是性情所在、情势所逼,却也得了一份贤德的名声。有了这份名声,她每日清晨能自由走出内宅去买把青菜,逛逛市集,和人自自在在说上一会话,也无人说她闲话。便是许老太太那样的旧家大族出身,心中觉着她不妥当,也终不能说她一个“不贤”。当初陈娘子所教,不过叫她在平常事务上守好规矩,得个名声,若是遇上心中认定必行之事,或是不得不行之事,却大可把规矩放在一边,暗中行事,善加掩饰便可。这坝上并非只有漕上水手,时时可见妇人进出送饭,便是被人看见她一个妇人,只要不知是谁,便好说话。

李四勤犹豫着道,“县台大人…”

“夫人,这坝上除了粗鲁男子,尽是些贫粗妇人…”王捕头亦道。

“大当家!不好了!”忽地,坝上传来惊慌的呼叫声,打断了齐粟娘的话。

连震云一皱眉,看了齐粟娘一眼,挥手将那满脸是汗的漕上水手挡在坝上远处,“白老五,出什么事了?”

“大当家!那砖墙不知怎的坍塌下来了!”

齐粟娘心中一紧,“可伤了人没有?”

白老五看不见她容貌,不知她是何人,正犹豫间,连震云问道:“可有人受伤?”

“回大当家的话,未曾伤人。”

齐粟娘松了口气,却不敢放心,知晓这工程无人主持必是还要出事,连震云虽有图纸,仅知其然而不知知其所以然,免不了要出事,一着不慎,便要伤了人命!

她正要开口,连震云一边低头看图,一边慢慢道:“草民让他们回避,再请夫人下去,看明白了再说。”

王捕头看了连震云一眼,“夫人,要不要先问大人一声?”

连震云听得那妇人道:“大人还在睡呢,这事儿容易,我看看就好。”心中突地松了一口长气,隐隐约约有了些欢喜。

待得连震云将所有的水手从坝上呼出回避,齐粟娘跟在他身后上了御坝,见得黄土石坝上,正中一条又宽又深的痕迹,知晓是牵船过坝时留下的。她走到闸上,拿着图样,对着闸门和大坝,慢慢说了半个时辰,饶是连震云生性聪达,也听得吃力,不免反问了不少不解之处。

齐粟娘一一解答,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反是连震云越认真,她越欢喜,只是到得关键处却解说不清,一则因连震云未习过算学,力学,二则却是因为齐粟娘寻不着合用的字句解说。

齐粟娘咬唇思量,半晌方抬头道:“大当家,大架子你早就明白了,先做这些吧。等做到了不明处,妾身再来坝上解说,就能明白了。”连震云仍是低头看着图样,“夫人,若再来坝上,县台大人那边或是不便。”

齐粟娘叹了口气,看向连震云,犹豫着道,“大当家,这事儿能不能缓一缓…”却又住了口,知晓必是说不通,只得道:“这事妾身若是不来,一时不慎,怕会出大事…”想了想,看向连震云,“身为妇人精于这些旁门左道,于名声有碍。妾身看大当家在这些大事上也不是个死讲规矩的人。劳烦大当家,就说这事儿缺个懂算学的,让拙夫派一人相助,其余妾身自去设法。”

连震云听她如此说话,方知这妇人单寻了他做这笔卖买非是无因,原来是那雨夜中,事急从权,隔衣结绳留下的涟猗。他早猜知这图出自这妇人之手,见她这般看重名声,已是冷然的心越发热不起了…

齐粟娘走在无人的河沿上,虽没有了来时的满腔兴奋,心中却仍是带着隐隐的欢喜之情。已是午后,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动气,陈演应还在熟睡。齐粟娘捅开了灶门的火,把一笼早做好的切糕放火上蒸着。她洗了个澡,将一身冷汗洗去,空穿着沉香色翻毛袄儿和袄裙,抓紧领口,提了一青瓷壶热茶蹑手蹑脚回了内室。

方一打开门,她便觉一股残荷香暖之气扑面而来,全身一抖,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把心腔里的寒气全喷了出去,从心到身全暖了起来。齐粟娘精神一振,连忙关上门,听了听,床上没有一点动静,陈演果然在睡着。

她放下茶壶,将红绢帐轻轻揭开,便被一只手一把拖到了床上,陈演抱着她笑道:“去哪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怎的受了寒?”说话间,将齐粟娘紧紧抱在怀中,压紧了被子,“冷么?”

齐粟娘一惊,窝在陈演怀中,却慢慢安下心来,“现下一点也不冷了,陈大哥…”陈演笑了起来,低头在她有些湿润的耳边嗅了嗅,“沐浴了?”说话间,解了她衣扣,“什么事儿这般急,让你忙忙赶去?”双手伸入她衣下爱抚,却摸到了一片光裸的滑腻肌肤。

陈演喉咙里闷闷一哼,褪去了她的上下衣,扔出了帐外,齐粟娘搂紧了陈演,一边呻吟,一边断续道:“方才…方才坝上那工程停在半路上,他们想请你去看看…”说话间,陈演已是入了港,两人抵死缠绵,喘气呻吟,便也顾不上说话了…

第七章 清河县的县大老爷(二)小修

待得云收雨歇,陈演抱着她休息半会,也不让她下床,让她裹住被子坐着。他下床取了热茶和热切糕,与齐粟娘一道分吃。

陈演把手中方出笼的切糕吹凉,让齐粟娘在他手上慢慢吃着。齐粟娘一脸艳红,窝在他怀里,咬了一口切糕,笑着道:“陈大哥,坝上那工程要一个会算学的才行,你若是分不了身,我替你去。”

陈演一愣,齐粟娘把手中温热茶水送到他嘴边,他喝了两口茶,犹豫道:“坝上尽是水手,皆是男子,虽有些漕上出身的妇人…”

齐粟娘连咬了两口切糕,“我又不去人多的地方掺合。若是不急,就让连大当家清了场,我再去…”看得陈演低头沉吟,也不知怎的,便有些后悔开了口,不自禁便要解释,“陈大哥,我只是想去看看工程,不是想在外头…”话一出口,便觉得蠢笨无比。

陈演愕然抬头,失笑道:“且不说你平日如何,只凭你待我的情份,我难道要疑心你?”看着齐粟娘,柔声道:“非是仅为了这些。”说罢,下床到外间浼了面巾,将齐粟娘抱在怀中,替她擦去嘴上的糕末,“漕帮水手因无恒产,最是好勇斗狠,多有外省作奸犯科的强盗、水贼、私盐贩子藏匿其中。清河帮众不过百余人,漕船不过半纲,上交江苏总帮的岁入便有五万多两。连震云阴狠狡诈,又是江苏帮主的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将来保不定如何。李四勤水上陆上的功夫俱是江苏帮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人命也不用说了。这几年来与安徽、两湖等帮在漕上械斗争道,向未有败迹,又一心跟着连震云,我不想你和他们牵涉过深。”低头吻了吻齐粟娘,“王大叔和我说过,你当初折了手,不就是和李四勤斗的?好在他向来不和女人较真,否则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齐粟娘呆了呆,“陈大哥,上回我在云典史府里已经和他们说开了,李四勤并没有记仇…”

陈演笑叹道:“你是女人,他自然不会记仇,但他们都是明明白白捞偏门儿的,别看李四勤憨厚,该算计的时候算得清清楚楚,我怕你心软吃亏。”顿了顿,“这些倒也罢了,我只担心去了坝上,你日后…”摸着齐粟娘的头,欲言又止。

齐粟娘听得陈演开先的担忧,伏在陈演怀中,半晌没得言语,便又没在意他后来的话。陈演吻着她的发顶,“你若是想去坝上走走,我就让王捕头陪你去,只是这事儿,还是算了。”齐粟娘静默一会,轻轻点了点头,突地抬头笑道:“陈大哥,皇上真是圣明,居然瞧出来你除了河道,还能理民政,舍得让你弃了河道,来做知县。若是我,半点都舍不得,哪里又会知道你算计的时候也是这般清清楚楚。”

陈演哈哈大笑,到得最后却叹道:“不过是因为关心则乱,做这一县主官,平日里虽是尽力而为,心里想的却是合则留不合则去,反是旁观者清。若是治河,便如先生所说,一叶障目不见其他。”低头抱紧了齐粟娘,“为了你少辛苦些,这辈子只做主官,或也罢了…”

齐粟娘听得此话,心中一颤,待得两人相拥而眠,陈演睡去,她却无法入眠。她侧起抬身,看着陈演的面庞,去年在高家堰晒出的黑肤虽是褪去许多,皮肤仍是粗糙。齐粟娘喃喃低语:“你放心,你若是想治河,我自然跟着你,只是要让你平平安安有个结果方好。”低头在陈演唇上一吻,“便是我,也不想把那世所有一切都忘却…”

打第二日起,齐粟娘寻着机会便在陈演耳边央求,只说坝上的工程要紧,耽误不得,想去帮衬一把。陈演向来舍不得逆她的意,被她缠了几日,已是抵不住,到得初五清早开衙前,又被她拉住央求。

陈演看着齐粟娘,苦笑道:“我不让你去,只是担心你日后为这事儿受委屈…”见得齐粟娘微带黯然的脸色,终是叹了口气,把她抱入怀中,“罢了,衙门里的事多,我不能陪你,这里没有亲眷,你也不爱应酬,平日都是独个儿呆着,只当替你寻个乐子罢。我是清河一县之主,只要不出清河,我总能护得住你…”说罢,亲了亲齐粟娘,拿起官帽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突又转头,笑道:“粟娘,中午我要吃炒年糕。”。

齐粟娘听得陈演点头已满心欢喜,正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忽听得陈演说话,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嗔道:“天还没亮透呢,方用了早饭,就惦记着午饭了。”嘴里说着,脚下已向灶间而去,陈演哈哈一笑,双手将官帽戴上,“等我回来吃饭。”大步走出了中门。

齐粟娘将年糕在水中泡好,微一思量,悄悄出了中门,只听得草堂上开了早衙,县丞汪空思禀告了仓银帐目,典史云附鹏回了两件刑案,陈演不出声听了半会,两人说话越发谨慎,把事禀完,不敢多说一句,退到了一边。

“钱巡检。”

“下官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陈演似是微微沉吟,过了一会方道,“天干物燥,自明日起,沿河集市每日压后半个

时辰开市,提前半个时辰歇市,掌灯前不得再有人在草堂后集市走动。”

“是,下官即刻贴出告示。”钱巡检的声音中带着几丝疑惑,却不敢多问,应声去了。

沙沙的翻页声慢慢地响着,县大老爷在一页一页翻着仓银帐目,渐渐地,草堂里静得没有半点人声。齐粟娘在中门外站得有些脚酸的时候,方听得陈演的声音响起,带着些不经意的淡然,“汪大人,仓银帐目再理理,过三日再回话吧。”

草堂上越发寂静,汪空思的嗓声带着些哑暗,急急应了,“是,是,下官三日后再来回禀大人。”

惶惶的靴声响起,汪县丞退出了草堂,草堂上静了半会,云典史小心翼翼道:“大人,下官所禀的那两件案子…”

“你办得很是妥当,就按你拟的具结公文上呈淮安府。”

云典史显是欢喜,“是,下官遵命。”似是犹豫了会,“大人,漕司全知事说起坝上的工程,缺了精通算学的人铺助,县里举子和秀才多只知晓些浅近算学,大人你看…”

“他们漕司的事,由他们自行设法。”

齐粟娘心中一惊,又是一急,外头云典史已是喏喏连声,不敢再提。

“早衙且这样罢,午衙再来理事。”

一阵靴声响起,堂上的官员、衙役似是都退了出去,过了半会,方听到陈演道:“王捕头,召连震云来。”

齐粟娘又是一惊,以为陈演要细问坝上情形,查问是否必要差一个精通算学之人相助。没料着连震云到了堂上,将事儿禀明,便听得陈演道:“连大当家,本官不能分身,约下一人,你明日抬轿来接,提前清场,专设一室以供起立,约束漕上水手行止,不得近前,不能露半丝口风。”顿了顿,“县衙也不能差人护轿,免去闲言,你差心腹抬轿…”

齐粟娘转头回了后宅。她咬着唇,细细切了年糕,放在盘中备好,又将五花肥肉切了大块,从泡菜坛里舀了碗白椒,备着做陈演爱吃的泡椒炒肉。

齐粟娘开门去集市里买菜,便听得锣声大响,衙役贴出告示,从明日起,集市晚开早歇,以防火灾。齐粟娘慢慢走回院子,心中五味杂呈,知晓陈演待她宽和娇惯,半点不疑她有私,一面让她随意,一面又事事替她打点明白,不叫人说她半句闲话。

到得第二日,连震云专制了一顶清河殷实富户常备的黑油齐头,平顶皂幔的小暖轿,派了亲信心腹乔装改扮,窥得早市未开,后门无人时抬轿去接,让齐粟娘坐在其中,从隐蔽的小栅门出入御坝、闸口,天黑掌灯时送回,不叫人知晓是县台夫人。

齐粟娘行事越发谨慎,出门必将长纱围帽戴起,入轿后亦不取下,上半身挡得一丝缝隙全无,叫人看不见半点面容。到得闸上时,人多时绝不出轿,人少时绝不摘帽,每日坐在专备的闸间内不出。工事需人指点,连震云必提前将人清退回避。齐粟娘唯在身边仅有连震云或是李四勤时,方开口说话,却也不和连震云、李四勤闲话半句,张嘴只说工程上的事。

正月转眼即过,河岸边渐有些暖风,红花绿柳齐来报春,坝上的工程到了关键之处,齐粟娘拿出前世里做工程监理的干劲,不敢放松半点,稍不合格便要求重做。连震云比齐粟娘更是看重坝上工程,重做七八回也无半句怨言。他领着两个心腹亲信连大河,连大船每日守在一边,所有帮众俱不得靠近闸间。实实有事要离开时,必也要将连大河,连大船留下,让李四勤守在一边。

眼看着工程还有二三日就要完工,连震云、李四勤、连大河、连大船俱都松了口气,齐粟娘欢喜之余,也慢慢放下心来,把规矩儿松了松,让自己喘口气,偶尔和李四勤说说闲话。

闸间内,李四勤与齐粟娘隔几而坐,连大河、连大船侧立一旁,李四勤看着齐粟娘头上的围帽笑道:“县大老爷果然不是常人,俺的婆娘若是要日日来这坝上,俺早就一巴掌把她打飞了。”

第七章 清河县的县大老爷(三)

齐粟娘听得李四勤说话,不由“卟哧”一笑,连大船、连大河亦是失笑。连大船是个十四五岁年轻后生,最是机伶,凑趣笑道:“二当家,好在你只有姘头,没有婆娘,你也不用操这个心。”

李四勤一瞪眼,还未说话,年长两岁的连大河便皱了眉,叱道:“这些粗话怎么能在夫人面前提,还不收声。”

连大船立时噤了声,李四勤咂了咂舌,“俺说,大河,你如今连俺都教训起来了,俺说的哪一句话不是粗话?你还让不让俺说话了?”

齐粟娘笑得不行,连大河陪笑道:“二当家,小的那意思,只是让他别说那两个字,免得冒犯夫人。”

李四勤一瞪眼,“哪两个字?是婆娘,还是姘头?也差不了多少。”

齐粟娘和连大船俱是暗笑,连大河亦是苦笑,连忙转开话题道:“二当家,听说皇上又南巡了,这会儿不知到哪里了?会不会来我们这块?我们这坝可是皇上亲赐御坝之名呢。”

连大船连忙接上,“我听说皇上还在沧州呢,那边又闹水患了。”

李四勤呸道:“俺明明听说皇上已经过了俺们这块,都到了扬州府了,怎么还在直隶沧州?”

齐粟娘在围帽里悄悄打了个哈欠,不在意道:“谁管皇上到哪了呢?他到咱这儿来,咱也没啥好处不是,还要劳神费力地接驾,单是银子就要丢多少进水里?咱没这个闲钱。”她这几日在粗汉里呆惯了,说话也少了拘束,前世里侃大山的味道便出来了。

李四勤看她一眼,“这几日俺还觉着你机灵得紧,不像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今才知道,你比俺姘头还蠢。你男人惯得你不长脑子了么?”

饶是齐粟娘向来不和他计较,也不禁恼道:“你说什么呢?找不痛快么?”

李四勤看也不看猛给他打眼色的连大河,哼道:“妻凭夫贵,你男人若是接了驾,那是皇上看重他,指不定连升三级,你的诰命也是跟着向上跳,不费你半点功夫。想想当初你在关帝庙的泼辣穷样,打死俺也没想到你能拿腔拿调成了县台夫人,还能到皇上、太后跟前侍候,这不是全靠了你男人么?这么明白的事你怎么想不明白?”

齐粟娘嗤之以鼻,“这是面上好看,里子好才是真好。别人糊弄咱,咱不能糊弄自个儿吧?”

“你就知足吧,没别的,想想关帝庙俺们俩那惨样,你为了几床烂絮子就舍了一支手,俺也是虎落平阳被你欺,那日子比现在怎么样?”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待要再说,却听得外头一阵乱,惊慌的叫声在闸门外响起,“二当家,二当家,不好了!方才白老五扳错了一根杠,外头的水淹进来了!”

满屋人皆是大惊,李四勤立时跳起,“你在这儿呆着,俺去看看再说。”说罢,冲了出门。齐粟娘脑中急转,白老五在哪一处工地,扳错了什么杆会让河水倒灌?猛然间心中一闪,跳起追到门口,叫道:“李四,你看看就行,千万别乱动。”李四勤早没了影子。

齐粟娘待要追出去,连大河和连大船左右一拦,连大船陪笑道:“夫人,二当家请您在这儿等一会呢。”

连大河亦道:“大当家马上就从盐场里回来了,不会有大事儿的,夫人放心。”

齐粟娘急得不行,一把撩开面帐,瞪向连大河,叫道:“这工程还未完工,一个不好就要全毁,东西倒也罢了,或是伤了人命,大当家回来我怎么给他交代?回去怎么向县台大人交代?”

一旁的连大船尚是头一回看到县台夫人的脸,不自禁探头细看,齐粟娘立时从他身侧冲了出去。连大河大怒,狠狠啐了他一口,“看什么看!她是你能看的么?小心大当家回来挖了你眼珠子!”说罢,急步向外追去

齐粟娘出得闸间,见得帮众乱成一团,急忙向坝上而去。连大河紧随她身后,偶有帮众看将过来,见得连大河,连忙躲到了一边。

齐粟娘提裙涉水,踉跄跑进一处工地,转入一间闸房,猛然见得李四勤要去扳新设机关,大叫一声:“住手!”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没料到机关已是开动,初春河水哄然涌入室内,顿时将室内众人卷起,向室内冲去。

初春冰寒的漕河水冻得人直打哆嗦,齐粟娘一把抓住室内一处机关,硬顶着不被大水冲出闸房。待得水势稍止,齐粟娘忍着寒冷,昂头深吸一口水,潜入水下,将机关一一审视,暗暗叫苦,她原是以土木工程所学修整坝上、闸口。机关不过五处,本不是她所精,现杂在闸口旧有机关之中,在水下尤难分辨。

思索间,胸中气息不足,正要浮上去,却被一支手拦腰抓住,带着她转眼冲出水面,炸雷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是叫你在屋里呆着么?你——”

齐粟娘急忙挥手阻止他再说,连连吸气,道:“二当家,先别说这个,你帮帮我,咱们一起下去一回,把机关复原。”

李四勤踩在水上,看了她半会,“你怎的为这事这么拼命?大哥给你什么好处了?”

齐粟娘一愣,细细看了李四勤,暗道陈演果然说得不错,李四勤这样的憨厚人也自有盘算。她不想欺瞒与他生隙,含糊苦笑道:“自然是有进有出,我是个肯吃亏的人么?”

李四勤哼了一声,粗声道:“吸气。”待得齐粟娘深吸一口气,便一个翻身,带着她潜入水底。

两人一连下了三回水,花了半个时辰,终于把机关复原,河水再也未进入。初春河水冰凉,齐粟娘手脚冻得颤抖,幸亏李四勤水性好,身子壮,带着她也是毫不费力,游出了机关室,便看到了水中浮着的连大河。

连大河见得两人,顿时大喜,叫道:“二当家,这边来,闸间那边还未进水。”说罢,转身向闸间游去。

李四勤看得连大河水中动作,皱眉叫道:“你受伤了还在水里泡着做甚?”

待得两人终于到了水浅的地方,从水中站起,齐粟娘手脚冻得麻木,已是站不稳,围帽早被水冲走。李四勤连忙扶住她,向闸间走去,还未进门,便听得一声断喝,“二弟,还不放手!”却是连震云的声音。

李四勤瞬间收手,齐粟娘卟嗵一声坐回了水中,李四勤一惊,又伸手去扶她,连震云急步上前,拦住道:“你去把湿衣换了。”四面一扫,“你们都退下。”

众人各各退走,只有连大船远远站着。连震云看着那坐在水里的妇人,只见她浑身湿透,厚厚的锦衣皮裙浸足了水,重重压在身上。她的面色苍白,嘴唇带紫,显已是冻得不行。连震云当即向前两步,正要弯腰将她从水中抱起,手臂还未伸出,突见那妇人身形一动,连震云动作一滞,双手握拳收到身侧,慢慢伸直了腰,“夫人,可还能起身?”转头吩咐连大船,“快去闸间里生火。”

齐粟娘只觉身上的厚重湿衣像冰块一样挂在身上,冻得她一个劲打着哆嗦,挣扎了半会,从水里爬了起来,齐粟娘扶着墙,强撑着一步一挪走向闸门,河风一吹,她只觉彻骨生寒,头晕脚软,走不得两步便要停一停。连震云既不开口,也不伸手相扶,默默站在一边等待。齐粟娘虽是晕晕沉沉靠在墙上,也不禁感叹连震云守礼得不像个常人。她现下走一步都费尽全身力气,若是李四勤那样直爽坦荡的人在,必是要来扶她一把的。

闸间门一开,一股热气扑了上来,身上尤在滴水的连大河早已生起了一盆大炭火,他见得连震云进来,连忙带着连大船退了出去。

齐粟娘被炭火的暖气一冲,身上的寒气褪去不少,脑中少了些晕沉,思量着不能让连震云误会工程有瑕疵,不好使用,减少她将来讨价还价的本钱,不禁道:“大当家,不过是小事,今日水退了,明日这工程便可完工。”

连震云看也不看她,将火盆前的椅子拉开,请她坐下取暖,“夫人,你在闸间里呆着。我唤人去外头给你买身衣物。”说罢,转身去开房门。齐粟娘一边拧着衣上的水,一边摇头道:“不用这般麻烦,草堂不远,妾身断无在此处换衣的道理,妾身烤一烤,便劳烦大当家派人送回去,暖轿里也不易受凉。”顿了顿,“若是嫂夫人方便,借身衣裳披上也好。”

连震云顿住脚步,背着身低声道:“草民还未有妻室。”

齐粟娘一愣,知晓他或是收了几个侍妾,或与李四勤般养了姘头,又或是和齐强般逛私窠子,自然不好多问,“大当家,那就劳烦你唤暖轿到房前罢。”

连大船和连大河低着头把暖轿抬进了屋里,连震云递给齐粟娘一碗红糖姜汤,看着她喝了,将连大河召到身边,低声吩咐:“去县城里买些…”

齐粟娘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上了轿。好在天色已晚,不过二三里地便到,她急急下了轿,正要进院,连大河低声道:“小的现去县城里买些伤寒药,呆会就放在门前,夫人自取。”

齐粟娘连声谢了,进院关门,回房洗澡换衣后,忍着头晕目眩,取了门口的药包煮了一碗伤寒药喝了,回屋里倒头就睡。

到得晚上,齐粟娘仍是发起烧来,陈演连忙请了县城里大夫过来,果然受了寒,要将养二十余日才行。齐粟娘心知此世能重温旧梦,到坝上主持一回工程已是极大的不易,全是陈演宽容,自然懂得收敛,想着坝上工程已是差不多,不需她再去,便也老老实实躺在家里养病。

陈演原要请王捕头的婆娘来照顾一二,没料着许老太太听到县台夫人小恙的风声,不仅送了十盒药材,又将莲香差了过来服侍。

莲香虽是个丫头,却是许老太太极疼爱的,吃穿用度很是讲究,是个有体面的。但她性情谨慎体贴,衣不解带照顾齐粟娘,煎药熬粥,极是小心。齐粟娘虽是不肯再收礼,却心中感激,对许老太太的不满之意已是全消,又爱莲香的性情,待得身子渐好,留了她又住了十余日方才送了回去,临别时任她拣选妆盒里的首饰作念想。莲香却只爱杭州关玉和的荷香粉,取了两盒,笑嘻嘻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