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河县的卖鸡王婆 加更

“皇上到淮安了?”齐粟娘一边给陈演收拾衣物,一边向进门的陈演问道。

陈演放下从书房取来的河图,小心用藤匣装好,点头道:“皇上在淮安巡视清江浦的河工,所以把我召过去。”又笑道:“漕司把闸口工程报到漕台衙门,漕台桑额大人也把全知事召过去了,今年他的考评必是上等。”

齐粟娘从怀中家用莲枝钱袋中抽出两张五百两银票,塞给陈演,又打理了五个红木礼盒,道:“虽是坐官船去,用度都是官中的,但少不了应酬来往之事。听说太子、四爷、十三爷都来了,张大人你也一阵没见,还有淮安府知府是你的顶头上司。这五个是必送的。我听说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也去了清江浦拜见皇上。他们门上的礼就没少过二千两,你上任时是没送的,咱们官小,也不图他说好话,多少送些,这回儿补上罢。”

陈演看了看齐粟娘,不接银票,“这些就是全部家底了,我走了,家里没有余钱,你怎么办?”

齐粟娘卟哧一笑,指着满屋子红木镶银的家私和妆台上的金银首饰,道:“守着这些,我还能饿死不成?”

陈演半响不出声,取了一张五百两银票放回她手中,道:“送不了这些,他们要看我不顺眼,奏请皇上革职就是,我们回高邮种田去。”

齐粟娘看着陈演脸色不好,知他是不喜她变卖嫁妆,柔声哄道:“皇上历练你呢,既是要问你河事,将来少不了让你再去治河,总要让皇上听些好话,更放心让你治河才是。”

陈演听得这话,面现犹豫,齐粟娘指着那五个红礼匣,笑道:“虽是备了五个,我算着四阿哥除了我绣的红绳面巾回添礼,其他是不会收的,十三阿哥和张大人知道你家底,必会回礼的。知府大人看着皇上亲近你,自然也会回礼。说不定到最后还是我们赚了。”

陈演愕然失笑,仍是不语。齐粟娘牵着他走到院中,一边让他看竹棚下的翠绿一片的青菜地和竹棚绿藤上满满的丝瓜,一边嘴里“咕咕”叫了两声,引得院中里两只芦花小母鸡扑着翅膀一阵乱飞。

齐粟娘又拉着他来到灶间,指了指满屋子挂着的风鸡腊鸭和墙根边两大瓮腌菜,再打开米缸,让他看了看满满的白米,笑着道:“便是皇上要扣着你做额驸,公主温柔美貌,过了大婚,到了公主归宁的时节,也不过两月,你总能想起我这糟糠妻,偷溜回来给我送些钱罢?”歪头一笑,“再说了,你知道我仗势赊帐的本事是头一等的。”

陈演哈哈大笑,低头在齐粟娘唇上重重一吻,道:“什么话,便是天仙都拉不住我回来找你。”紧紧抱着齐粟娘,“除了别去坝上和县城后街,我不在的时候,你若是无趣,尽可四处逛逛解闷。你平日买菜的样子,别人也看不出你是县台夫人,若是有事,就去寻王捕头。”

齐粟娘轻声道:“你走了,我就家里习画看书。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去逛。”眨了眨眼睛,“陈大哥,你也去过县后街么?听人说清河后街在淮安府也是大大有名。”

陈演低低一笑,“拘温七时去过一趟。”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笑道:“尽是庸脂俗粉,连我家夫人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齐粟娘顿时喜笑颜开,偎入陈演怀中撒娇,陈演又亲又哄,厮磨了好大一会儿,想着午后二刻,外头厅上众属官等着送行,只得恋恋不舍地去了。

待得陈演一去,齐粟娘独自在家,闭门谢客,便是相氏送贴子过来,邀她去府中花园赏春景,饮花宴,亦是推病。她每日只是清早去集市上买菜,和王婆子等妇人闲扯聊天,白日在家中把两间厢房里的易潮的直毛料子、药材、绢布等整理出来,放在院中晾晒。晚上画些山水画,或是工程改良图,倒也轻松自在。

王婆子是个嘴碎的,东家长西家短,把县里每户人家的女人都说了个遍,到得最后,话题一转,落到了县台夫人身上。

“要说咱们这位县台夫人,也是个怪人。”王婆子虽是老于世故,不肯在婢女面前说家主,却挡不住齐粟娘连送了两天的青菜、丝瓜和腌菜,打开了话匣子,“好好的官衙大院不住,跟着县台老爷住这破屋子,县大老爷不收礼,也没听她抱怨过日子艰难。这就是个不爱财的。”

齐粟娘轻轻一笑,在王婆子嘴里塞了块透糖,笑道:“王婆婆,你继续说。”

王婆子啜着糖,一脸皱纹舒张,“许寡妇那事儿不用说了,当时也没看你跟着,俺站在许家祠堂门口看热闹呢,县台夫人坐着大官轿来了,俺吓得磕头的时候,她急急儿上前,头一个就把我扶了起来,我壮着胆子上瞟了一眼,啧啧啧,天仙儿一样的模样,天仙儿一样的打扮,身上香气儿直冲我鼻子里冒。对许老爷子也是客客气气,不拿大。”说话间,看了齐粟娘一眼,“再不说这些,只看你这丫头的模样行事,就知道那是个敬老怜弱的。”

齐粟娘含笑听着,王婆子用力啜了口糖,“就是一件事,俺老婆子看着不妥当。”说罢,又看了齐粟娘一眼。

齐粟娘笑道:“婆婆说我说说,什么事儿?我断不告夫人的。”说罢,把手上的一包透糖都塞给王婆子。

王婆子喜滋滋塞入怀中,低声道:“就是我听着外头传,她和漕上大当家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

齐粟娘大愣,疑惑道:“这是怎么说的呢?我在家里,可从没见过这位大当家的上门。”

王婆子左右看了一眼,点了点齐粟娘的额头,“这些事儿哪里又会一定在家里?俺听说,是在胭脂巷那府里搭上的,说是在花园亭子里搂着亲嘴儿,叫人看得真真切切。”

齐粟娘心中大震,喉咙眼里发干,脑子里嗡鸣不绝,尤听得王婆子说道:“俺老婆子说实话,这事儿俺是不信,漕上那位当家没说的,是一等一的人物,县大老爷呢?那是超等的人物,世上难见的。俺也年轻风流过,只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偷人也要偷个值当的。俺就不信县台夫人这样的人,这般没有眼力价。”

齐粟娘按捺心神,勉强笑道:“您老说得是,我们夫人应付老爷都忙不过来,哪里有闲心到外头去偷人。”

王婆子听得直笑,连连点头,“这才是正理。俺老婆子是过来人,县大老爷二十来岁年轻后生,你看着也不是他收了房,自然和夫人腻得很,若是有半点动静,还能不觉察出来,闹个天翻地覆?只是——”王婆子顿了顿道:“苍蝇不抱无缝的蛋,总是有些缘由,方才传出这些话来。”

齐粟娘慢慢点了点头,缓着声音道:“我知道婆婆的好意了,我替夫人谢谢您。”顿了顿,道:“您知道这话儿到底从谁那边传出来的么?”

王婆子犹豫半会,“这种事儿又有谁说得准的?胭脂巷的丫头嘴里,坝上的水手嘴里,多少都有一些。”见得齐粟娘眉头紧皱,安慰道:“俺说这话,只是提个醒儿。你却不用提心,县里十个听到这话的,九个不信,夫人为了县大老爷命都豁出去了,名声好着呢。只是以后和那位漕上当家的可不能再让人拿到短处了。”

齐粟娘连连点头,正要告辞而去,市集口上有人叫了起来:“出事啦!许寡妇到县城后街里去了,说是要找温七拼命呢!”

第九章 清河县的温家老七

听得许寡妇的事,齐粟娘也不禁惊异。王婆子胡乱收拾了鸡笼,托给熟人,拖着齐粟娘,小脚飞一样跑着,赶着向县城后街而去。

县后街上是一溜儿半掩门,私窠子。当街第三个暗门子院墙上、院门前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人山人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满县城的来了大半。院墙外的槐树上都有人或坐或站,热闹非凡,像是在看大戏。

王婆子挤人墙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齐粟娘也不是怕挤人的薄脸闺女,不一会儿两人挤到最前头。齐粟娘探头一看,院子里许寡妇一手挥着菜刀,追在温七身后,又哭又叫道:“你这畜生,你把我的女儿卖到哪里去了?你还我的女儿!”

正房门口,私窠子里的姑娘和嫖客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打开窗户探头探脑地看着,有人叫道:“豆腐西施,人都已经离开清河了,你闹也没用了。”

许寡妇眼睛都红了,疯狂地挥动着菜刀,尖叫道:“我杀了你,畜生,我杀了你!”

温七衣襟散乱,赤着上身,哪里敢和她赤手硬扛?院门房门都被人堵死,好在院子不小,他绕着拴骡柱子、食槽、水缸像老鼠一般地乱窜,眼见着许寡妇要追上,惶急中在水缸边拾起一根扁担,回身一下,用力打在许寡妇左胳膊上,便听得晃当一声,菜刀落到了地上。

温七已是吓得面无血色,到此时怒火中烧,一扁担把许寡妇打翻在地,骂道:“疯女人,臭婊子,你们许家的女人都只配当婊子,我把你女儿卖给漕上路过扬州戏班头,这会儿早被带到扬州府去做婊子去了!”

许寡妇惨嗥一声,扑上去抱住温七的脚,尖叫道:“什么戏班子,什么戏班子!”

温七一脚把她踢开三步,许寡妇反身扑回,抱住他的腿,哀求道:“温七,我会还你的钱,求你告诉我你把她卖给谁了?”温七丢开扁担,一把将她推翻在地,冷笑道:“你还钱?你女儿不在了,你没有额盐牌子你拿什么还钱!县台夫人给你做了保,好,算你有本事,我就等着,如今都多久了?你一个铜板都还没还,这十吊钱足足欠了我三年,这事儿说到哪里去,我都没错!”说罢,转身就向外走去,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叫道:“走开,走开,有什么好看的?”王婆子和齐粟娘俱被他掀到了院子里。

许寡妇拼命在地上爬着,想拉住温七的裤角,忽然间看到了齐粟娘,猛然呆住,随即悲叫一声,扑上抱住齐粟娘的腿,大哭道:“夫人!夫人!求县台夫人给民妇做主啊!”

听得许寡妇叫着“县台夫人”,看热闹的民众顿时大哗,王婆子吓了一跳,那温七急忙转过身来,方要喝问,人群外头一阵锣响,有人吆喝,“走开,走开,出什么事了?县衙里差官们过来看了!闲杂人等速速给我走开!”

人群中迅速分开一条路,王捕头带着四个快手走了进来,当头见得温七和地上的许寡妇,便现出头痛为难之色,正要摆摆官威,和了稀泥,却见得许寡妇抱着一个丫头不放,一看之下,顿时大惊,连忙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小的给夫人请安。”

人群越发鼓嚣,齐粟娘忙道:“王捕头快快请起。”王捕头站起,四面一扫,吼道:“县台夫人在此,闲杂人等一概回避。”说罢,四个快手就去赶人。

齐粟娘忙止住道:“王捕头,还是公事要紧,你还是先问问许娘子和温七这事儿罢。”说话间,正房里一阵乱响,姑娘嫖客都涌了出来,跪在地上行礼。

齐粟娘知晓这地方不可久呆,低头柔声道:“王捕头在,你好好儿和他说。必会知晓你女儿下落的。”

许寡妇不敢不放手,却连连磕头道:“求夫人给民妇作主,民妇只能仰望夫人作主了。”

齐粟娘甚是为难,王捕头连忙道:“街外头有个茶铺子,是小的婆娘开的,虽是简陋,还算干净。”

齐粟娘沉吟着点了点头,看着王捕头把温七锁了,她扶起许寡妇,道:“且出去再说。”又转头拉了王婆子,一块儿走了出去。

到了街口外的茶铺,齐粟娘笑着接了王捕头婆娘的茶,转身递给了王婆子。她看了看四周围着的清河百姓和中间跪着的许寡妇、温七,扬声道:“妾身无知,亦明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衙门里审案自有衙门的主官和章法,妾身这等内宅妇人不敢置喙。王捕头乃是衙门里初讯案情的主办,此事自然交由王捕头主持。只是此事涉及一桩钱物,妾身便是保人,不得不侧身以听,还请各位父老乡亲作个见证。”说罢,起身请了几位年高须白的老者、老妇入内与王婆子并排坐下,亲奉上茶,各人俱是称善不止。

王捕头见齐粟娘坐到了一边,留了正中桌子给他,也不敢托大,站在桌边,唤上许寡妇和温七,细细问了案情。

却原来是许寡妇害病,一直延医吃药,把卖额盐赚的一点点钱都赔在药钱上了,大半年没有还温七一个钱。温七气不过,又碍着县台夫人,不敢上门硬要,趁着丽儿走街串户卖额盐的时候,把她拐了,直接送到了码头上,卖给了一个路过的戏班子。许寡妇拖着病,满县城找了七八天,才听到风声,拖了菜刀来和温七拚命。

王捕头皱眉问道:“是什么戏班子?走了多少天了?卖了多少钱?”

温七低声道:“走了八天了,不是个正经有名的戏班,几口破箱子搭在灰粪船后头,一个班头三个女娃,也只卖了一吊钱。”

“班头叫什么?哪里的灰粪船?”

“班头的名字我没有问,只说是要去扬州城,灰粪船好像是宝应县的。”

王捕头心中暗叹,还待要问,那边许寡妇已是无声无息晕了过去,齐粟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王婆子等几个积年老妇,上来掐人中,灌茶水,半晌才让她缓过气来,却仍是晕着。

王捕头在齐粟娘耳边悄声道:“无名小班没钱坐客船,必是不断地换船搭上,又去了八天,这样一来,怕是找不着了。”

齐粟娘默默无语,看了看许寡妇,道:“让她一个人呆着怕是要寻短见,县台大人不在家,先让她在我家住两日。温七自有云典史按律办理。”王捕头连忙应了,王捕头婆娘寻了几个力大的妇人,把许寡妇抬到了草堂后院。

齐粟娘家里五间房,一间是堂屋,一间内室,一间陈演书房,另两间放嫁妆的房里,原也有给莲香备下的架子床,现下却因着晾晒一团乱糟,齐粟娘便在内室外间收拾出一片空地,把许寡妇家里的烂竹床和铺盖抬了来,让她睡下。

待得众人退去,齐粟娘单留下王婆子在堂屋里说话,“婆婆,若是给她找个人家嫁了,也算有个指望,可行得?”

王婆子细细思量了,“怕是不成,她名声实在太差,又穷得没半点嫁妆,除非嫁到山沟里去,清河县怕是不成。”看了齐粟娘一眼,“便是夫人你补贴她一些嫁妆,也要她自己愿意,俺老婆子看着,她要是没了女儿,只有死路一条。”

齐粟娘半晌无语,王婆子劝道:“夫人已是仁至义尽了,扬州远着呢,又没得个下落,能派谁去找?只怨她命苦。”

齐粟娘点头谢了,王婆子告辞出门,齐粟娘连忙留住,去厢房里开箱取了一匹白苏娟,一匹蓝茧绸作了寿衣表里,又用荷叶包了两支风鸡,出来说道:“婆婆对妾身的好,原不是这点东西可说的。风鸡是我自己做的,只当是尝尝我的手艺。平常听婆婆说,将来入殓的寿棺儿已是备好了,就差了寿衣,这两段料子就当是圆了婆婆这个念想,婆婆别嫌弃。”

王婆子欢喜得不行,连身谢了,出门前悄声笑道:“那事儿,你如今更不用担心了,你平日里在市集上的谦和有礼,谁不看在眼里?又哪有人会信?”说罢,笑着去了。

齐粟娘站在院子里,想了半会,回到内室,看了看妆台边竹床上的许寡妇尤是沉睡。便把妆盒打开,将其内金珠首饰都现了出来,只把如意头金钗和青铜簪子放入怀中。

到得入夜,许寡妇仍是未醒,齐粟娘用了饭,在妆台上摆了一盘切糕,便早早上床睡了。

第二天清早,再看外间,许寡妇已是不见了人影,一盘切糕半点不剩,妆盒里的四只珍珠镶银珠花少了两只,别的金珠首饰却一点未动。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原是我小看了她…”出门到集市里和王婆婆说了这事。

“她必是连夜去追了。”王婆子亦叹了口气,“人在哪里全不知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唯愿她能找到罢。”

齐粟娘请人把许寡妇的床照旧抬回。草堂后的陋巷里,竹蔑子围成的破屋中一片暗沉,天上的阳光虽是灿烂却无法照射进这个角落。屋子里泛着一股带着酸气的药味,两张缺脚竹凳歪歪扭扭地半躺在灰黑潮湿的地上,屋角的豆腐担子上积上了厚厚的灰尘。

齐粟娘站在屋中,沉默良久,终是走了出来,转身把竹篾门用草绳拴上,轻轻道:“对不住,我容不下。”

便去了。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一)小修

第二日是二月十二花朝节,胭脂巷相奶奶差人送来了贴子,邀请她过府到花园里挂红,为百花仙子庆生。齐粟娘自然又推身子不适,只在自家丝瓜藤上挂了一块红布应景,也算过了节。

是夜,齐粟娘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流言之事,无法入睡,她回想起陈演那时说的话,“我只怕你日后受委屈…”心中难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冒着风险,暗约连震云,到坝上监理工程之事,虽是免不了有些私心,但若不是为了陈演将来转了河道,能平平安安去治河,哪里又会如此?当初陈演之父陈潢受冤而死,不过是因着河道总督秉公正直,挡了他人的财路,被参革职,连累了陈父。堂堂一个二品满旗河道总督,康熙宠臣都不能幸免,更何况是陈演这样没有根底的小官?若是堵了他人的财路,犯了众怒,十三爷那样的得宠的皇阿哥也未必能替陈演说上话,便是康熙,也不能指望。一则他看重陈演,不过是因着河工事关漕运,漕运事关国本,陈演有用,他便宠一日,陈演若是为众人所不容,他哪里又会相护?二则,康熙不是个神仙,他日理万机,陈演是个小小七品汉官,哪里能时时管照?否则,当初为什一定要替陈演指婚满旗大族贵女?不过是替陈演再拉个靠山罢了,满族贵勋在朝中上下盘根错节…

齐粟娘瞪着漆黑的帐顶,暗暗叹气,她原就明白陈演的性子,后来见他做了官,行事老成,便也放了些心。只是那一日见着陈演在坝上伤了双腿,便明白他再是历练,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必是不肯退让的。这样下去,除非陈演昧了良心去搜刮小民,侵吞别处仓银,或又是全不理这治河之事,回老家去过自家的安稳日子,若是不未雨绸缪,寻个生财的路子,治河这条道就是条死道!

中门外巡夜的衙役砸响了头更锣,齐粟娘全无睡意,这流言不尽不实,多半仍是坝上水手传出来的,陈演明知日后少不了流言蜚语,仍是纵容她上了坝——齐粟娘咬着唇儿——她虽是觉着世上行事,从无万全之策,有一得必有一失,不冒些风险绝不能成事,靠着以往留下的好名声,清河百姓不会有人真个信这流言,但终是损了陈演的体面。

齐粟娘将头深深埋入被子里,陈演全不知晓她这些打算,她也不能和他解说…

漕河波涛声夹在更鼓声中,远远地传来,古老而又清晰,一声接一声在齐粟娘耳边回响。黑漆漆的内室里,古老的红木家私上闪烁着点点银光,泛出腐朽的死气,让人恶心得喘不过气来。然则,百合莲子双枕边的枕箱上,如意金钗闪着温柔的微光,不知不觉间把这些死气驱散了开去。

齐粟娘慢慢将头抬起,侧过身,将如意金钗从枕箱上移开,打开了枕箱盖。虽是没有灯火,仍看得见里面十余封已拆开过的旧信,还有信封右角上的“陈”字。

中门外巡夜护院的衙役砸响二更锣,齐粟娘猛然坐起,伸手将枕箱里的信全取了出来,一把抓起藏在信下的工程图纸,定定看了一眼,转手撕成粉碎!

她抓着碎纸片,跳下床来,奔到灶间。炉膛中的火种半明半亮,在灰堆中慢慢烯烧着,虽不辉煌却能熬过漫漫长夜。齐粟娘看了手中的碎纸最后一眼,双手送出撒入了炉膛中,明火儿蓦然亮了起来,碎纸片被灼热的火焰舔食着,扭曲着,转眼化为黑灰,混入了灰堆之中,便再难分辨出来。

齐粟娘转身回房,上了床,默默沉思,直到中门外巡夜衙役敲响三更锣,方才朦胧睡去。突地,内室门轻轻响了一声,似是被推了开来。齐粟娘顿时惊醒,侧耳细听,却听不到别的动静,回想着门梢分明在临睡前插上,正觉自已多心,朱红双喜云锦幔帐外响起一个声音,唤道:“夫人,夫人。”

齐粟娘吓得不轻,一手抓住枕下青铜簪子,一面厉声道:“是谁?”

外头的人似是松了口气,说道:“夫人,是草民连震云。”

齐粟娘顿时大怒,猛然从床上坐起,压着声音斥道:“大当家是何用意?为何深夜入妇人内室!还不速速退出!”

连震云苦笑道:“夫人莫恼,草民实是不得已方如此。草民这就退到院子里去,等候夫人召唤。”

齐粟娘听得他如此说,心中默数三下,果然听得门响。她心中疑惑,细细思量,不知他是何用意,她不知究竟也不敢大闹,免得再出事非,只得穿衣起床,点起油灯。

中门外巡夜衙役的鸣锣声又响了三声半,齐粟娘暗想万不得已,只呼有贼,衙役即至,不至于受制于连震云,想来他必也知晓。她稳了稳心神,把青铜簪纳入袖内,用如意金钗馆了发,持灯走了出去。连震云果然远远站在院中,似是果真有紧要之事,非有他意。齐粟娘看了一眼紧闭院门,问道:“什么事要这般作为?”

连震云借着火光,看着齐粟娘那双漆黑的双瞳盯视着他,听得她语气中强压怒气,全是一副一言不合便要翻脸的模样。他只觉无奈,明知在院中说话不宜,却不敢提,压低声音道:“夫人,皇上过几日怕是会召草民去淮安。”

齐粟娘听得一呆,满脸糊涂,半晌方自言自语道:“皇上?召你去?”

连震云见她在灯下的神色分外娇弱,心中一柔,不自禁走近两步,点头道:“漕司全知事将工程之事上呈了淮安漕督衙门,皇上南巡查问河工、漕运,桑额总督御前回奏时,提及此事,皇上很是夸赞了一番,又问了陈大人详情。”顿了顿,苦笑道:“皇上怕是过几日便召我这个制图者去淮安陛见。”

齐粟娘听得此话,脸色转白,连震云虽是手上有图,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皇上一问,必要出破绽!康熙若是知道这图是她所制,她便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她为何知晓这些工程技艺。她已是小心再三,连震云是江苏帮主的亲信,将来虽是难说,现下不过是个白丁,清河一坛之主罢了,他不走官道,远比陈演做这工程不易让康熙查觉,正是一举两得,没料到…

她猛然想起陈演临去时提到全知事也去了淮安,暗暗叫苦,怕是工程建成后,漕司与漕帮不再日日为卖命钱扯烂帐,有了和气。全知事为着考评报上了漕运衙门,漕督又报给了康熙。只怪皇上南巡得太不是时候!否则这样小县城里的事哪里又会到他耳朵去?

齐粟娘急走几步,到了连震云面前,张开欲言,忽又顿住,转身看向院门,便要去看视。

连震云轻声道:“门外无人。”

齐粟娘听得如此,回头看了他一眼,“大当家,我们去书房里说。”说罢,领路向书房而去。

书房中一片黑暗,连震云站在齐粟娘身侧,见得她持着灯在桌上安放,不由在她身后道:“今日我相奶奶发贴请夫人过府,原是想商谈此事——夫人身子安好?”

齐粟娘猛然转过身来,微微眯眼看着他,面上竟是有一团极怒之气,连震云不知她为何如此,心中惊异,待要问她,齐粟娘却一抿嘴角,道:“这件事儿呆会再说,先把皇上的事说明白罢。”

连震云听得她语气冷淡,知晓她负气,不由心中思量何处得罪了她。齐粟良持灯走到书桌边,点燃了桌上油灯。她转过身来,在房中慢慢走动,故作不经意走到了近门的地方,寻好了退路,方抬头凝视着连震云道:“皇上精通西学,召见时必会细问大当家,若是大当家答不出,或是答得不清,皇上必会疑心,大当家以为如何是好?”

连震云心不在焉,只顾看齐粟娘的脸色,随口道:“草民便奏报皇上,是夫人所作——”

他此话一出,便见得齐粟娘面色铁青,怨愤之色溢于言表,话语顿时一断,压住心中不安,缓着道:“夫人心中有话,大可直言,草民——我——”

齐粟娘瞪了他半会,冷笑道:“我问你,亭子里的事是谁说出去的?我去坝上的事又是谁说出去的?”说罢,紧紧盯视连震云,只待他回答。

连震云心中一震,轻轻吐了一口气,心中斟酌,正要说话,齐粟娘见他迟疑,又是一声冷笑,“先把那些话撒了出去,到现在又说是我把图样给了你,皇上若是问我,我为什么不给夫君,反是给了外人,我如何答?拙夫若是问我,我如何答?大当家,你打的什么主意?莫非妾身身败名裂了,大当家就欢喜了,就如意了?妾身何时这般得罪了大当家,还请明告。也叫妾身死得个明白!”

连震云见齐粟娘咄咄逼人,一句赶似一句,分明是认定他违了两人约定,将事儿传了了出去,容不得他分辨半句。他何时在妇人面前受过这样的气,心中顿时大怒,当即转身,向书房外走去,冷声道:“夫人怒极,草民这会儿没法子和夫人说话,明日再来。”说罢,重重甩门去了。

“竟是这般受不得激,分明有鬼…”甩关的门带起一阵风,将桌上的油灯吹得摇晃。齐粟娘走到书桌边,盯着那油灯一点火花看了半晌,冷冷一笑,喃喃道:“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哥哥已是入了九皇子府,顾不上我。我看你是个人物,方寻你搭个伴,借个力。为免错信于人,那图样里我设了一个破绽,只有心思粗糙,算学不精方会如此,皇上这般精于算学之人一看便知,绝不会以为此图是我所作,你狡言欺君,攀污命妇,便是有江苏帮主或是朝廷大员作靠山,我也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齐粟娘说罢,呼地一声吹灭了书房油灯,持着油灯走过院子,她推门入内室,方要反手关门,听得身后一声叹息:“夫人…”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二)

齐粟娘方要进房,便听得身后唤她之声,脚步一顿,却不回身。

去而复返的连震云站在院中,凝视那妇人孤灯下的背影。那妇人默默不语,似是在等待他说话。连震云虽觉心中百般恼怒难忍,却又知她是故意激他,看他诚意,终是慢慢说道:“这些时日,我也听到了些谣言,园子里那送茶的丫头我已拿住问了。她当日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有一个漕上的相好,坝上进水时,看到了你的样貌,说与她听,两下相印,方知是县台夫人。那丫头也是伶俐了些,把那日我对她说过的话一细想,便觉出内有蹊跷,日常里便当个艳事儿说了。”顿了顿,叹道:“那日夫人与草民之事,原是易让人误会…”

齐粟娘先时听得连震云解说,心下疑忌稍解,再听得最后一句话,只觉一股火从心底腾然冒起,全然压不住!她咬牙切齿,回身怒道:“什么误会?大当家自家都这般说,怎的不叫外人怀疑?俗话说眼见为实,那丫头却是一派胡言!再者,便是要忌讳讲规矩,也要我能正经找地方寻你说上话!头一桩,你上我家来拜,断没有请见内宅妇人的道理,第二桩,我也没有寻人递个白话,大当家你便立到的通天本事,第三桩,拙夫夹在你们两头,断不会亲近于你,请你入宅。我除了你带二当家来赔罪这个当口儿,我还能到哪里寻你说上话?”齐粟娘越说越气,“便是云府上,我那事儿也能当着旁人的面说么?你不是把二当家也瞒得死死的?别的不说,便说现下,你深更半夜进了内室,比我当初的方法能高明多少?当真是受教!”

连震云气得面色铁青,顾不得重回此院的初衷,怒道:“既是知道不合规矩,你又何必做出来?陈大人他自个儿的事,要你这内宅妇人操什么心?满屋子的嫁妆还不够你使的?你这般轻狂放肆,行止无规,我已是忍了。我堂堂七尺男儿,去而复返,俯就你这妇人,你还是不依不饶,打量着我连震云是任你拿捏的软汉?可笑至极!”话音方落,便见身形一闪,失了踪影。

齐粟娘亦是大怒,甩手把门关上,到桌边重重把油灯一放,掀了幔帐,向床上一倒,眼中便流下泪来,脑中想起陈演临去时的话语,“除了坝上和县城后街,你若是闷了,便去逛逛…”齐粟娘哽咽着自语道:“他也听到外头传的这些话了,方才会这样叮嘱我…”想着陈演在她面前半句口风都未露,毫不疑忌,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酸痛,终是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齐粟娘倦尽而睡,月光照在外间妆台边的窗格上,将廊下一个久久站立的身影轻轻映在了上面。

到得第二日,齐粟娘还未睡醒,便听得外头喧哗,她奇怪地睁开眼,披衣走出了内室,从院门缝里向外看去,只见市集上人人收拾铺面、摊面,交头接耳,向南边漕河边上蜂拥而去。

齐粟娘心中疑惑,她已是草木皆兵,断不会再去坝上,也不想去前厅寻王捕头问个究竟。只得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倾听,果然有人从后院门前路过,隐约听得:

“漕上大当家的要用私刑,把不守帮规的人剥皮示众…”

“自打县大老爷来了后,漕帮多久没敢动私刑了…”

不多会,外头市集上的人已是全涌去了漕河边看观刑,静悄悄地无一丝人声。齐粟娘在院中走来走去,寻思连震云处死的这名帮众怕就是那丫头的相好,想得那剥皮示众的酷刑,便觉坐立不安,心中悚然,“他是何用意,可是发觉我在图中所设之计,以此警示于我?”她又气又惧,想起陈演评连震云“阴狠狡诈”四字,暗暗咬牙,“果真阴狠…”

突地,齐粟娘又摇头自语道:“不可能,他分明不晓半点算学,这清河县也无此高明之人,只是他这般作为,岂不是掩耳盗铃?更叫旁人猜疑——昨日虽是故意试探他,也有些气极,他是恼羞成怒,想与我翻脸?”齐粟娘想到此处,脚步一顿,冷哼道:“罢了,我正巧不想与虎谋皮…”

她正思量到此,突听得院门轻轻敲响,齐粟妇一惊,从门缝里一看,却是两个头戴毡帽,身穿褐衣的男子,虽是看不清脸,齐粟娘却一眼看出是连震云的腹心亲信连大河和连大船,以往她坐轿去坝上时,为避人耳目,这两人皆是如此改扮,窥得后门市集上无人时来接。

那两人察觉门缝中有人察看,把头一抬,果然连大河和连大船。齐粟娘看得院门外平顶皂幔暖轿,唯怕再被人看见,又落下话柄。压低声音怒道:“你们来此做甚?”

连大河自看见大当家白日里接了江苏总坛的密信,便兴冲冲去了云府,过后回来,难掩失望之情。到得半夜,匆匆出门,时近五更悄然而归,独个儿在房里灌了一坛酒,便去了坝上巡查,便知道今儿有排头吃,已是万分小心。

没料到方一开闸,白老五便犯了个小错,被大当家抓个正着,当时翻脸,老帐旧帐儿一起算,召集坛子里兄弟,历数了他乱开杆,引水淹坝、不遵号令等罪过,便要开私刑,剥皮示众,把全坛上下都吓了一跳。

大当家的脸拉得像吊死鬼,二当家到邻县办事还未回,坛子里没一个敢开口相劝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布置刑堂。

前几日云典史送来白老五那相好丫头,关在私牢,被大当家审过后,就倔着一声不吭。那女人今天不知从哪里听得这事,哭得让人心烦,他早上去送饭时,被那女人抓着磕头,只说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污了县台夫人的名节了,求着饶了相好。他当即就走了出来。这话儿再传到大当家耳朵里去,她也不用活了。

他不上十岁,在淮安总坛里就跟着大当家,别的不明白,这男女之事上头多少还是看出一点半点,只是不确实。话说回来,大当家是喜欢坛里的几个侍妾也好,喜欢县后街包的那个桂姐儿也好,喜欢养在淮安总坛的那个苏州戏子也好,那都是赶着奉承大当家的,他说一,她们不敢说二,好办得很。

只是县台夫人可不一样,且不说她好歹是县台老爷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堂堂的七品命妇,又被县大老爷宠到天上去了,断没有出墙养汉的道理。就算她中了蛊,犯了骚,非偷人不可,大当家想在她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也是难。就是他都看出来,县台夫人虽是对大当家另眼相看,论亲近,怕还不如二当家,火候儿还未到呢。

没想到他正琢磨这事呢,大当家就把他唤了进书房,私下命他和大船换了衣裳,改了装扮,去草厅子接县台夫人过来观刑。他一听就明白了,大当家昨晚多半是和县台夫人合了气,过后心里生了悔,又拉不下脸去当面讨好,便寻了这法子下台阶。

他虽是觉着大当家有点糊涂,但凡是个女人,多是见血就晕,哪有喜欢这种讨好法儿的?买些金银首饰、尺头缎子或是胭脂花粉送过去才对。大当家以前是不在女人身上用心,这上头的事还不如他连大河想得明白,但他还想留着这脑袋吃饭,所以一声不吭地应了下来。

好不容易看着人都向坝上去看行刑了,草厅后门前半个人影都无,他叮嘱大船把嘴闭紧,就扛着轿子到了,果不其然,县台夫人正一肚子火没处放呢。

连大河陪笑道:“夫人,大当家说,帮里的人得罪了夫人,为免以后再生闲言,警示众人,所以才开了刑堂,特请夫人过去观刑。”

齐粟娘一愣,琢磨连震云这番举动是否是来讲和,或是表白他未有暗算之心?她当初为了拉上连震云,还在床上病着时就日日琢磨图样,当真是费尽了心血才把图样制出来。如今若是把这番心血丢到水里,她实在有些肉疼。

再者,且不说再找一个连震云这般做大事不拘小节,能与内宅妇人商谈的漕上当家不容易,就说她身在内宅,又哪里由得她左挑右拣,慢慢等待?

想到此处,齐粟娘缓了语气,试探道:“大河,受刑的人是谁?”

连大河听得她留了余地,连忙道:“回夫人的话,受刑的是白老五,他有一个相好是云府里的丫头,那丫头嘴碎,想是让夫人不痛快了。”

齐粟娘沉默一会,道:“那丫头呢?”

连大河一犹豫,仍是道:“回夫人的话,那丫头早几天就关到坛子私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