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珠笑咪咪收了玉饰,道:“怕是承不了夫人的情了,皇上等着召见连震云,这会儿立刻起程,怕是都赶不及。”转头叫道:“淮安府运丁连震云可在?”

齐粟娘便看见人群一分,连震云一身青衣短打,走了上来,恭敬打千请了安,“小人连震云给公公请安。”

魏珠打量了他几眼,也觉得不算个俗物,笑道:“请起,桑额总督和陈大人在皇上面前夸你呢,皇上让咱家带着你赶紧去。”

连震云连忙应了,又上前奉了礼封,齐粟娘眼一瞟,两个厚圆金饼子,怕不有二十两重。

魏珠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带着连震云大门出门而去。

趁着随众人送钦差到码头的当头,齐粟娘给王捕头递了个眼色,把一半瓜子金塞给他,悄声道:“烦王捕头替我换了散碎银子和青钱,呆会县衙里大伙儿讨喜钱时,按着以往的规矩放了罢。”

王捕头连声应了,一溜烟去了。说话间,清河县里县外,鞭炮已是震天价的响了起来,待得钦差上船而去,回到草厅上,云典史满脸欢喜领着众属官、六班书吏,三班衙役等县衙从人给齐粟娘贺喜,齐粟娘连忙笑谢了,让王捕头放了喜钱,草厅上更是欢声大作。

人逢喜事精神爽,齐粟娘虽是忙了几天,迎送了相奶奶、汪奶奶等官宦女眷,又相待了许老太太等士绅女眷,再谢了王婆子等四方街邻,这般闹了下来,待得她松了口气时,肋下的伤也不觉得疼了。

她好不容易清静下来,便是连日的大太阳,赶着把红帐洗刷干净,晒出晾干,寻了王婆子帮手,把帐子挂起。又将屋内屋外打扫一新后,河上便刮起大风,送着官船,清河县的县大老爷回来了

陈演在草堂前厅笑谢了众属官的恭贺,扑了扑旧官袍上的尘土,绕过屏风,向后院走去。

树上的新叶,枝上的春花在大风中摇晃着,陈演一眼看见站在中门内等着他的齐粟娘,连忙赶了两步,来到齐粟娘面前,“风大,小心吹迷了眼。”揽着齐粟娘向里头走去,笑道:“粟娘,此番我运道不错,皇上有旨让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江宁接驾,未在淮安,这一千两银子我一文没动。”说罢,就从怀中摸银票。

齐粟娘喜滋滋地端详了陈演,伸手抚摸他又晒黑了的脸颊,埋怨道:“怎的在皇上面前呆了十来天,就瘦了一圈儿?是不是又跟着皇上没日没夜地熬在河堤上?饭也没好好吃罢?”说话间,又想起流言之事,看着陈演面上一脸的笑意,欲要把心里的话对他说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怔怔看着陈演出神。

陈演把银票放在齐粟娘手中,笑道:“不过在清江浦上巡了几回,一点也不累。皇上看了桑额总督的奏章,细细问了我御坝上工程之事,很是欢喜。江苏帮主应是替连震云在漕台那边都打点好了,桑额总督一奏请,皇上便下旨召他去淮安陛见,也好详问。”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内室,风跟着涌了起来,朱红双喜云锦帐脚起起伏伏,陈演反手关了屋门,插上门梢,风儿撞着内室的门窗,却一丝儿都漏不进去。

齐粟娘定下心神,绕开摆好的描金漆桌,走到妆台前取钱袋,笑道:“我说呢,皇上看了图样也就罢了,怎的会非要召他去淮安?他如今怎么样了?”

第十一章 回到清河的陈演(下)

齐粟娘走到妆台边,从平磨软螺甸妆盒里取了蓝布莲枝钱袋,放好银票,陈演已是跟了过来,垂头在她耳边笑道:“陛见时,我也在御前,他应对很是得体。所学虽是粗浅,贵在多年漕上和坝上的经验,我听了都受益非浅。好在他不贪功,皇上问他这图样能不能在其他坝上闸口推进使用,他说清河御坝原是险中之险,未必其他地方能用上。献上五副简图,请皇上印发漕上各坝,由各处自行研用。”侧头吻了吻齐粟娘的面颊,“皇上的性情你也知道,见他如此,自然欢喜。又考较了他的武艺,他居然还会使火枪,当场就授了从七品候补卫千总的衔,仍在漕上任事。他们帮主喜得不行,等皇上一离开淮安,就在总坛里连摆了几天的流水席,我上路的时候,他还脱不开身呢。”

齐粟娘听得目瞪口呆,她原是担心连震云在康熙面前是否能过关,若是平安敷衍了过去,也料到康熙会褒奖连震云,却没想到他转眼从白丁升到了从七品,足足跳了二品五级,虽是个候补虚衔,与当初却是天渊之别,那五副图样竟是作了大用。

陈演见她神色,不禁笑道:“他能文能武,精明厉害,自然不是池中物,总要出头的。只是这回时机太好,连年征战,民生不安,皇上这几年就在河、漕上用心,正是寻才的时候。”

齐粟娘苦笑着点了点头,这般情形是好是坏,实在不是她能所知。她回过神来,见得窗上旧糊的窗纸被吹开了条缝,渗着风,走过去用细针别上,转身替陈演脱了正七品的旧官袍,换上家常细葛布单衣,浼水洗了面。

齐粟娘见得风大,将描金漆桌儿摆到了朱红帐内,置了两个春凳,摆了四碗一盘的热菜,烫上一锡壶儿金华酒,两人对坐,笑着说了些赶制正六品朝服,吉服,银带、冠帽之类的琐事,陈演一边吃饭,一边笑道:“你的诰命服可制好了没?我还等着给新安人恭喜呢。”

齐粟娘卟哧一笑,歪头道:“陈大哥,你送了多少礼给淮安知府?他这般肯替你说话,把你评了上等?”

陈演笑道:“你给了我五份礼匣,太子、四爷、十三爷、张大人、知府大人,一府一份,四爷只取了你的绳帕回添礼,其余退了。太子爷收了还不算,门下的人还暗暗来索要,我是用四爷退的礼和十三爷、张大人的回礼给填上的。我升了后,知府大人送了礼,我自然不便收,亲上门去辞谢了,才知道他原来是四爷的门生。”说话间,摇了摇头道:“索额图虽是圈禁死了,皇上仍是让太子参办军国大事,代他接见外来朝使,现下看来,太子爷还稳得很。”

齐粟娘听得知府是四爷的门人,已是心里打鼓,再听得此话“太子爷还稳得很”,心里一惊,忙问道:“四爷和十三爷看着和太子怎么样?”

陈演皱眉道:“皇上既是维护太子,四爷看着也和太子更近了些,十三爷私下召我说话时,我看着他多半是不亲近太子,但仍是跟着四爷的。”

齐粟娘心里发凉,太子爷不带见陈演,有康熙在一日还罢了,若是将来登了位——勉强镇定夹了几筷子菜,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放了碗筷,轻声问道:“陈大哥,皇上身子可好?”

外头的风嘶嘶地叫着,陈演定定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上的碗筷,柔声道:“你放心,皇上好着呢,别想那些,这些事儿咱们使不上力,反倒叫皇上不喜。”顿了顿,“便是将来太子登基,哪里又能和皇上一样威重令行?这么些皇子、宗室、满汉权贵就够太子应付的了,要轮上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齐粟娘猛地一呆,怔怔看着陈演,陈演叹了口气,站起走到对面,将齐粟娘抱住,柔声道:“我那会儿傻着呢,让你受委屈了,粟娘。”

这话轻轻柔柔地说出,却让齐粟娘脑中轰然一响,埋在心底深处的,畅春园盛夏午后的恐惧与绝望猛然涌出。她想忘记,却从未忘记,不管过了多久,在畅春园回廊下无休无止地奔跑,仍是寻不到出路的恶梦总是会在她的全无防备的时候,将她惊醒,只能在漆黑的午夜,紧紧抱住陈演,寻找那一点点安心。

齐粟娘心中酸苦,终是伏在陈演怀中大哭出声,将那一瞬间的恐惧与绝望统统哭了出来,从身子里去除干净,陈演死死地抱住她,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呼啸着撞击着门窗,陈演插上的门梢被吹得连连碰响,却顽固得不肯让风吹进来一点。风突儿又小了,掩住了本来狂暴的面目,似是在试探着,带着满腔的恋慕,轻轻柔柔推抚着窗纸上的裂缝,想要钻入人的心底,齐粟娘别上的细针却一动不动。

风终是被挡在了屋外。

齐粟娘足足哭了半刻,在陈演的安慰声中,慢慢收了泪,哽咽着道:“陈大哥,不是那么回事,我后来才知道,太子——太子也不是冲我去的。我那会儿差一点就莽撞了,我下回一定忍着——”

陈演紧紧抱住齐粟娘,低低地道:“那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我是个男人,也是你夫君,断没有你受人无礼欺负,还叫你忍着的道理。”慢慢松开怀抱,替齐粟娘的拭着泪水,“人活天地间不过求个安心,齐强哥有九阿哥护着,我们不用让担心。我们夫妻也就是两个人,一条命,你忍不下原是正理,你若是忍了,也白嫁给我了。”

齐粟娘眼泪儿止都止不住,抱着陈演又是一场大哭,陈演一声儿不吭,慢慢拍着她的背,终于让她的心渐渐安稳…

拉得满满的朱红帐下,描金漆桌上的四碗一盘不过约动了几筷,已是慢慢凉了。

桌边春凳上,齐粟娘除了外褂,仅着了葱绿抹胸儿、贴身白罗衣和白绫子内裙,一张脸红扑扑的,坐在陈演身上,提着锡酒壶儿与陈演喝着交杯盏儿。

陈演已有些醉意,单衣敞了怀,双手在齐粟娘裙内游移爱抚,他低头在齐粟娘送上来的酒盏里抿了酒,又吻了吻她的唇,笑道:“你这般下死力灌我,若是我醉倒了,呆会儿你可不要怨我…”

齐粟娘抿嘴笑着,将酒壶放下,瞟了陈演一眼,一口将盏中的残酒喝了,哺入陈演嘴里,陈演搂着她深吻,含糊道:“你这般风流娇样儿,除了上回我受伤时露了一回,再没见过。日日叫我想着…今儿…”说话间,便想解她的衣裙。

齐粟娘啐他一口,按着他的手,嗔道:“什么风流娇样儿,看看,平日若是我放纵了些,早惹得你说。”

陈演正是着急的时候,双手被她按住,无奈笑道:“我们是结发夫妻,床第间的事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倒愿意你日日腻缠着我呢。”

齐粟娘又是抿嘴一笑,放了他的手,从他怀中站起,自解了罗衣、绫子裙和底裤,仅着一件葱绿抹胸,跨坐在陈演身上,重重亲他。

陈演粗粗喘气,一手去扯她的抹胸带子,一手去扯自个儿单衣,正手忙脚乱的时候,齐粟娘伸手到他衣下,解了他的裤结,顺了出来,提身向上一坐,只觉水润玉硬,直达身底,不由得呻吟一声,软在陈演怀中。

陈演措不及防,全身一紧,一口重重咬在她胸上,含糊道:“明日…我不开早衙了…”

第十二章 回到清河的连震云

相氏坐在正厅上,听着花园里传来的鸟雀喳喳声,看着丫头小厮们洒扫庭院,擦拭桌椅柜案,突然听得门子来报,老爷回来了。

相氏不由一愣,连忙站起,小心将云典史接入后院正房,奉上金桔木樨甜茶,挥退下人,陪笑问道:“老爷今日回得这般早?早上衙门里没有事儿?”

云典史喝了一口茶,笑道:“县大老爷路上劳累,歇一天衙。”

相氏微一思量,顿时掩嘴而笑,见得云典史面色好,凑趣笑道:“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到底小夫妻儿,离了就是不行。”

云典史放下茶,拉了相氏坐在身边,笑道:“男女之事多半如此,老爷我也得一天闲,来陪陪夫人。”

相氏坐在他身边,心中欢喜,却禁不住落下泪来,“老爷…”

云典史叹了口气,伸手入袖取了帕子替她拭泪,“上回是我说得重了些,夫人莫伤心。”

相氏摇头道:“原是妾身不好,妾身没管好家宅下人,叫老爷烦心,老爷日日在外头奔波劳累,还要为这些小事儿操心,妾身…”说着,又流下泪来。

云典史握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心肠好,待下人宽厚,两房妾室都服你,家宅宁静,是为夫的福气。只是又太宽了些,纵得那些丫头奴才们不知道天高地厚,那样的话儿也敢胡编乱传,好在县大老爷不理论,否则,会弄出大事儿来。”

相氏惊了一跳,吓道:“老爷,你是说县大老爷也听到这些话了?”

云典史叹了口气,“满县里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总有人会告到他耳朵里去,他临去淮安前,礼房的书吏被除了名,赶了出衙,不就是为了这事。现下满县里还有谁再敢多说?”

相氏舒了口气,庆幸道:“好在县大老爷不信…”

云典史也笑道:“那书吏也太傻了些。县衙上下谁没听说这回事,若是一告一个准,怎的轮得到他做耳报神讨好?县大老爷和夫人是什么样的情份,出了这事,依县老爷的性子,怕也是要保住夫人的名声,等着风声小些,送回高邮老家去,另外再娶一个在身边罢了,那里会在这当口闹起来。”

相氏正色道:“说起这事儿,不怕老爷着恼,夫人的为人行止,妾身甚是敬佩,要说夫人和连大当家如何,妾身着实不信,只是——”相氏犹豫道:“老爷前两回叫妾身发贴请夫人过府,都是暗约了连大当家的,府里那丫头也送了过去,坝上私刑的事又闹得那般大,妾身看着老爷的意思…”

云典史沉吟半会,轻声道:“你我夫妻十多年,我也不怕说与你听,我私下看着,夫人或是没有这回意思,连大当家却未必。”

相氏脸色大变,颤声道:“老爷,那你还敢让妾身请夫人过府…”

云典史慢慢摇了摇头,“一则,这事儿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得准,二则,连震云是个办大事的,不会失了分寸,夫人那样的利害人,若是她不愿意,他又敢拿她怎么样不成?三则,”微微一笑,“我料着陈大人出门,夫人不会出府访客,所以才不问情由,全不推辞。”取茶水喝了一口,“如今看来,我确是没做错,连震云已是升了从七品,官品还在我之上,虽是候补,但他的心思不在官路上,总有用到我的时候,将来我的前程还要多多仰仗他呢…”

两人正说话间,听得门外丫头小心报道:“老爷,夫人,外头连候补卫千总来拜。”

两人同时一惊,云典史面上一喜,“虽是腾达了,还记得老友,倒不枉我一直以来对他另眼相看,深交接纳。”又疑惑道:“听说淮安那边正为他庆贺,他这般急着赶回来,会是何事?”转身对相氏道:“花园里景色正好,中午必是要留他饮宴的,多下些心思,把当年你嫁过来时带的女儿红送一壶。”说罢,整了整官袍,对外头道:“吩咐前头,大开中门迎接。”

连震云穿着江青苏绸直襟单长衫,脚着青绸厚底靴,腰间鸾绦上悬着一个银穿心金裹面香茶饼儿,,柱鼻鹰钩虽是煞气重重,却被满面的春风遮去不少。

他进了大门,赶上两步,一把抓住要行礼请安的云典史,笑道:“老云这是作什么?若是这般生分,我以后还敢来你府上喝酒么?你当初来坛子里找我时,我可没有弄这些虚礼。”

云典史见他仍是如往常一样亲近,心中欢喜,笑道:“大当家若是如此说,云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快请。”说话间,直接把连震云让进了花园暖亭子里,现下已是四月,亭子里熄了地热,大开了格窗,满眼都是春花嫩叶,在暖风下摇曳生姿,好不怡情。

因是未到饭时,座榻中的小桌上摆了一锡壶女儿红,配着麻油素干丝、鹅油酥、烩带丝、五香豆、蘑口菇、拌鸭掌六个下酒小劝碟,两人各坐一头,除鞋宽衣,推杯换盏,喝了三巡,各自依在栏上赏景。

连震云啜着酒,右手不经意抚着江青苏绸单衣上的折痕,掉眼看向云典史,笑道:“老云,我这会儿在宫里看明白了,皇上早晚要让陈大人高升。陈大人向来看重你,若是他能举荐一二,咱们再上下打点些,过两年,这清河县知县的位子可就是你的了。”

云典史哈哈一笑,猛灌了一口酒,“我也不和老弟说虚话,要论才干,我比姓汪的强,但是,姓汪的到底高了我半品,又娶了许家的女人,听说也是在江宁、淮安那边寻路子使钱呢。”

连震云笑道:“钱的事你不用操心,至于这许家——”连震云冷冷一笑,“我这会急急赶回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事,盐场是进钱的大项,怎的把它弄到手才好,一则是多了进项,二则——既然已经借着坝上的工程把漕司从那边拉拢了过来,好歹也要断了姓汪的根。”

云典史面色如常,只是眯了眯眼,道:“我也盯着那盐场呢,只是寻不到机会下手,许家那两个老家伙是积年人精,半点儿破绽不露。许家二小子在盐场知事的任上四平八稳——”

连震云笑道:“前儿我在淮安,帮主引着我面见了太子,新任两淮巡盐使曹大人正巧在太子面前,一块儿退了出来,在淮安玉和楼喝了一回酒。”

云典史眼光一亮,“这般说,已是下了钉子了?”

连震云把手一比,“许家的产业,我们俩三分,曹大人三分,余下四分归入敬给那位爷的年贡里。”顿了顿,笑道:“我送了两个昆戏角儿到巡盐使扬州府上,曹大人已是笑纳了。”

云典史大喜,“许家在清河五代,怕不有二三十万两的底子,这倒也罢了,若是能顺手把姓汪也牵连在内,更是省事。”

连震云摇头道:“你不用着急,如今到底是陈大人在位,盐政归两淮盐司管,许知事坏了事,许家败了,他就只有看着,若是要攀扯姓汪的,他哪里会不插手?反倒坏事。”

云典史一拍脑袋,大笑道:“老弟说得正是,是我糊涂了。只要没有许家给他挺腰子,他还不配和我争!”顿了顿,又道:“这样反倒容易,许知事手上定然不干净,寻些事由发作起来,上头压着办了——”

连震云笑道:“正是如此,只要给他定个任上贪墨官盐,暗通私盐贩的罪,必是要抄家补还的,当年,温家不就是因为这个事由败的家么?”

待得宴席备上,云典史唤相氏出来见礼,一起坐了,从县后街上叫了个歌妓弹唱,相氏笑着敬了连震云一杯,道:“大当家早已立业,内宅里还没有一个当家理纪的,如今越发向上了,怎的也不说上一个当家奶奶?妾身也好常去走动走动,两家更是亲近些。”

云典史微微一愣,看了相氏一眼,没有出声。连震云端酒回敬了,笑道:“不怕嫂子笑话,这回儿在淮安,我们帮主也说了这事,提了几家,催着我定一个,只是——”

相氏笑道:“贵帮主亲自做媒,大当家还有什么只是的?”

连震云苦笑道:“嫂子也知道,我自小是个孤儿,是帮主从大街上捡回来养活,才有如今的样子,性子不免孤扭了些。帮主为着我将来着想,提的都是官家小姐,闺阁里的千金,我这样的粗汉哪里侍候得了她们?”

云典史和相氏俱是失笑,相氏笑道:“连大当家如今也是从七品,哪里又算得上粗汉。大当家若不中意官家小姐,那清河富家千金,小家碧玉,妾身心里倒是多着,大当家说说看,要什么样的?妾身替你打算打算。”

连震云呆愣了半会,慢慢喝了一口酒,含糊道:“也不需家里有什么底子,只要模样儿过得去,性情儿好——性情儿平常也行,晓得操持家务,识得几个字,寻些事做,别弄些女人家的事儿腻烦我就行…”

云典史听得大笑,相氏呆道:“大当家说的这些,不过就是模样、性情、理家、识字,识大体这五样。天下十个女人,不识字的就去了八个女子,余下模样、性情、理家、识大体,加到一块儿,哪里还有一个人?”顿了顿,“实说,这样的人清河是没有,不过淮安,扬州,苏州,江宁这样的大镇必是有的,书香门第、旧家大族里总有些好女子,大当家托人慢慢寻罢。”

待得连震云离去,相氏吩咐下人收拾了席面,回了内室,摇头道:“妾身是尽力而为了,他若是自己糊涂,谁也没得办法。”

云典史笑道:“由他罢,那一位不出门,他也进不去,他身边女人多着呢,过阵子就好了。”

连震云一路回了闸上,方进坛口,李四勤立时抓了他笑道:“大哥,齐三那小子来信,说已上了路,要来咱们这儿耍几日。”

连震云一听,抛开心中烦闷,哈哈大笑:“这小子几年没消息了,等他来,必要让他端酒赔罪!”

第十三章 探亲访友的齐强(一)

后宅里,齐粟娘与陈演午后方起了床,正洗漱间,听得外头梆声响起,陈演奇怪道:“出了什么大事?汪县丞和云典史都拿不了主意,非要来寻我?”说罢,急急去了。

齐粟娘洗漱完毕,在灶间熬粥,正和面做葱饼,就听得陈演跑着回来,欢喜叫道:“粟娘,粟娘,齐强哥来信了,他这阵子一直在江宁,过几日就要到来探亲,在我们家住一阵再回京呢。”

齐粟娘心中大喜,转眼又恼道:“一年没得半点消息,也不知道知会一声,要不是秦道然拍胸脯担保,我真当他死在外头了!”说话间,把手下的面团一甩,急急舀水洗了水,跑到院子里左右看看,拉住陈演道:“陈大哥,屋子只有五间,嫁妆移不动,我先把书房收拾出来,给哥哥住可好?”

陈演笑道:“自然好,我在咱们屋里也能看书,只是齐强哥在皇子府里住惯了,怕是受不住。要不要咱们回县衙里去,等他走了再搬回来?”

齐粟娘一叉腰,哼道:“我们俩是正正经经的兄妹,没道理我能住,他就住不得!他原就花里胡哨,乱耍钱的,不能惯了他这毛病,不想住也得住!再说了,我不看住他,他必要天天到县后街去做当家姑爷的,这样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娶亲,生儿子,我什么时候才能带大侄儿到爹娘墓上去磕头?”说话间,想起齐氏母亲临去前的叮嘱,眼圈儿便红了。

陈演被他的泼辣样惊了一呆,还未说话,见得她感伤,连忙哄道:“会好的,粟娘,齐强哥娶亲了就好了,你替他寻个厉害老婆,还怕没人治住他?”

齐粟娘卟哧一笑,踮脚在陈演脸上亲了亲,笑道:“饿了吧,粥就快好了,你先去看回书,我叫你。”

陈演笑着去了,齐粟娘忙忙地蒸饼,端了粥,和陈演一起用了饭,就开始收拾屋子。

“粟娘,你在翻什么呢?”陈演看着在嫁妆堆里忙活的齐粟娘,奇怪问道。

“我方才突然想起,天气要热了,他来了必是要常换衣的,怕是身边没带多少,他又爱穿几身鲜亮衣裳,我记得太后给了十来匹宫制的葛纱,平常都是端午节下专赏王公大臣的,又凉快又体面,先寻来给他做衣裳。”

说话间,齐粟娘抱着两匹湖色葛纱,一匹油绿绸子,一匹月雪罗走了出来,陈演看那葛纱,果真织得又薄又精细,齐粟娘歪头笑道:“陈大哥,我也给你做几身,天热了好穿。”说罢,往陈演手上一放,转身去收拾书房了。

不过两天,书房便收拾了出来,也分了内外间,内房睡觉,置了黄杨木大架子床一张,上放灯草包芯的藕荷色蜀锦枕、藕荷色蜀锦铺盖、纱帐,黄杨木屏风一个,红漆马桶一个,黑漆衣架一个、红木大箱两只,带屉两只。

外房坐立见客,置了黄杨木立台一座,四仙书桌一座,圈椅一张,一字椅四张,茶几两个。其他六角脸盆架、灯架、风灯、锡壶、暖碗、梳匣、鞋拨、鞋刷等一应俱全,不比京城小院里的摆设差多少。

除了黄杨木家私是新置的,这些摆设大多是齐粟娘的嫁妆,齐粟娘知晓他字儿好,特意买了他惯常所用的江烟墨,宣化纸,潮州砚,毫州笔,整整齐齐摆在四仙桌上。

书房收拾好后,齐粟娘突地想起齐强上年出门时身边还跟着个小厮安生,连忙又在中门外收拾出一个耳房,寻了匹青布,连着那匹月白罗和油绿绸送到县城里最实在的裁缝那里,替他们主仆俩制衣袜。

齐粟娘白天里赶着腌齐强最爱吃的三杂酱菜,晚上撒粉裁纱,烧斗熨衣,一直忙了十多天,便有齐强的小厮安生到了清河,打前站报信。

安生不过才十二三岁,生得颇是俊秀,只是有些瘦削,笑嘻嘻地进了中门,到了堂屋,在门口利利索索给齐粟娘请了安,说道:“小的给姑奶奶请安,大爷让小的给姑奶奶带话,后日船就到了清河码头了,等到了码头,见了面,求姑奶奶给几份体面,回家了再教训。”

齐粟娘在堂屋里听着,顿时笑了出来,啐了安生一口,道:“小猴崽儿,和你大爷在外头混了一年,学得这样油嘴滑舌,在门口伫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细细和我说说。”

安生亦是一脸的笑,走了进来,被齐粟娘按着半坐在椅上,一口气喝了半盏茶,才道:“姑奶奶,大爷这一年在外头辛苦是没得说的,秦官家写信过来,说九爷给大爷弄了个正六品千户,在京城里买了一处三进大宅子,送了两个姑娘,就等着他回去呢。”站起谢过齐粟娘端过来的桂花夹层小汤圆,呼呼吹着,笑道:“大爷回了九爷,饶三个月的假,过来看看姑奶奶,只说误了姑奶奶成亲,要过来给姑奶奶赔罪,九爷二话没说就准了,这不,奴才就侍候着大爷来了。”

齐粟娘心中又忧又喜,忧的是这般重赏必有缘故,齐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办了什么事。喜的是,刨开路上的日子,他能来家里住上两个月,他们兄妹夫妻三人,共享天伦。

当日无话,到得三天后,齐粟娘坐着官轿,让换了新衣的安生牵了匹马,早早来到清河码头,在河边柳荫下等待齐强。

第十三章 探亲访友的齐强(二)

齐粟娘把轿上窗帘揭了一条缝儿,盯着码头看,到得,果然见得一艘江淅平底五舱大客船到了岸,头舱门一开,便见着一个身着葱绿四团八花撒子单长衫,油绿绸子单裤,外罩月白马褂,脚套福字履的高俊男子,背着个深蓝布包袱走了出来。齐粟娘一见大喜,正要呼他,那男子眼光儿一扫,立时看到了柳荫下的绿昵二人抬官轿和轿边的安生,裂嘴一笑,叫了声:“妹子!”大步走了过来。

安生一步上前,揭了轿帘,齐粟娘弯腰走出,欢喜道:“哥哥!”

齐强已是走了上来,上上下下打量了齐粟娘一番,笑道:“就爱穿这身喜鹊袍,如今成亲梳上发髻了,把这碎花巾子一包,就是一个渔婆髻,好在别有风致,也算过得去,否则真是个穷鱼婆了,哪里像个六品诰命?”

安生掩嘴偷笑,上前接过齐强手上的包袱,齐粟娘恼道:“是谁说不要在码头上教训人呢?我不像六品诰命,你这当哥哥的误了妹子成亲,算是什么?”

齐强立时软了腰,陪笑道:“妹子,我的好妹子,这喜鹊袍又清雅又花哨,原不是寻常人能穿出个味来的,也只遇上咱妹子这样的美人儿,既知书达礼,又大度体贴,这喜鹊袍才算遇上了明主,见得了青天…”

齐粟娘笑得不行,啐道:“哥哥惯会在妇人堆里周旋,如今拿这些花巧语来哄自己的妹子,你也好意思!”说罢,指着安生牵的马道:“快上马,我们回家去,先让你好好歇歇,再来审你。”

齐强笑着应了,见着齐粟娘上了轿,便翻身上马,转眼看得安生身上的新衣,笑骂道:“爷还没制新衣呢,你这小子就先穿上了,比爷还会享福。”

安生急道:“小的怎么敢在爷的前头享福,这是姑奶奶给小的制的,一身儿衣裤鞋袜,制了两身,这还是外头裁缝制的,姑奶奶嫌糙了,大爷没看到姑奶奶亲手给你制的那几身,那可精细着呢。”

齐强心中欢喜,催着马到了轿边,一面和齐粟娘说笑,一面向草堂而去。

草堂里早衙已散,云典史去了坛子里和连震云商议,正说话间,李四勤大惊小怪地走了进来,叫道:“大哥,你说怪不怪,方才俺去了趟码头,正巧见着齐大虫那婆娘和一个俊后生说说笑笑,一起儿回了草厅子。”顿了顿,“这倒也罢了,最奇怪的事,俺瞅着那俊后生,怎么越看越像齐三?”

云典史早习惯了李四勤对县台夫人的称呼,已经不当一回事,听得如此,奇怪道:“齐三?难不成是她家里人?不对啊,她只有一个哥哥,如今在九阿哥府上当二管事,应在京城得意呢,怎么跑清河来了?”

连震云听得“九阿哥”几个字,眉头一皱,问道:“老云,她哥哥叫什么名字?”

云典史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那会儿皇上下旨让他们成亲,她哥哥也没能赶过来见礼,我倒是听陈大人提起过,他们俩不是亲兄妹,夫人算是她爹娘收养的。”

李四勤叫道:“齐三那小子不就是高邮人么?俺记得他说过,他是个独苗,难不成他真是齐大虫他哥?”

连震云慢慢道:“不着急,齐三既是说要来寻我们耍,自然会来的。”

被李四勤认成是齐三的齐强,随着妹子到了草厅子后门,四面一打量,咋舌道:“我说妹子,你就住这儿?演官那小子怎的就这么抠门,连县衙后宅都舍不得给你住?”说话间,瞪圆了眼睛,撸了袖子“不用怕,哥哥来了,他若是待你不好,哥哥给你作主!”

齐粟娘懒得理他,倒是安生笑道:“大爷,姑奶奶已经给你收拾了屋子,奴才看了,都是簇新儿的上等家私呢。”

齐强一呆,摸头道:“妹子,我这里还有几个朋友,要不我去——”看到齐粟娘瞪过来的眼,顿时把话吞了回云,陪笑道:“我自然是多陪陪妹子。”心里却暗暗叫苦,知晓这两月别想在清河县里花天酒地了。

齐粟娘开了门,陈演却不在,她打发了跟轿从人离去,拉着齐强到了书房前,笑道:“哥哥,你看看,还要什么,我再去置办。”

齐强一眼扫过,心里一暖,把那不安分的心思收了大半,笑道:“已是极好了,再没有什么要的了。”

齐粟娘抿嘴一笑,打发了安生回中门外,先让齐强在堂屋里喝茶休息。她一面捅开了灶里的火烧洗澡水,一面解了齐强的包袱,把衣物等在木箱抽屉里一一安放。

齐粟娘见得齐强行李里,四季衣衫不过各一两件,知晓他是路上图省事,连忙把新做的湖色葛纱长衫,贴身中衣、绢裤、白绫袜、绢面厚履,寻了一身出来,塞给齐强,叫他去洗澡换衣。

待得齐强一身清爽,坐在四仙桌前的圈椅上,悠闲吃着芝麻黄豆盐叶泡茶,看着院子里小母鸡儿四处乱飞,嗅着灶间传来的蒸酱菜包子的香味,也不知怎的,一股倦意上涌,慢慢合了眼,依在圈椅上睡着了。

午时,陈演皱着眉头回了衙,见得齐强睡得流口水的模样哑然失笑,知他劳累,便也不吵他。

齐粟娘在堂屋八仙桌上摆上四碗四盘下饭菜,一盆酱菜大包,一壶金华酒,三付碗筷。又把各样菜各挟些放了一碗并三个大包子装了个食盒,送去中门外耳房,陈演便进房把齐强唤醒。

齐粟娘从中门走回堂屋,正听得齐强问道:“演官儿,衙里有什么难事么,怎的一脸不乐?”

陈演低叹一声,“也不什么难事儿,今儿扬府两淮盐运使那边派人来盐场查帐,县里有一户百年旺族,因着长房里的二儿子做着清河盐场知事,怕是要撑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