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儿看了半会,小声道:“果然是正日子,这划子灯船队上挂的灯都不一样了,头一船上的两盏龙灯,奴婢还是头一回见着呢。”

齐粟娘亦是悄声道:“后头几条船上的灯也越发精巧些…”

一船两盏挑灯,足足过去了八十八艘划子船,船上麒麟送子灯、蝴蝶灯、八仙人物灯、兔儿灯、蛤蟆灯、莲生百子灯等八十八般灯式,亦是没有相重地,引得游客们啧啧赞叹不已。

待得楼高三层,被二三百盏船灯点缀得极是华丽庄严的神座船缓缓驶来,两岸上游人,河边的游船上俱有信男信女点起信香,跪地磕拜。齐粟娘眯眼看去,神座船上一片灯影辉煌,内里到底迎的是什么神明,全然看不清。

“佛告诸善男子善女人。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供养乃至七世父母。”

神座灯后跟着一条僧船,高僧们诵读着《盂兰盆经》,讲述孝子目连为在地狱受罪的母亲祈福地佛经故事,齐粟娘微微闭目。

“…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顺慈忆所生父母。

乃至七世父母为作盂兰盆施佛及僧。以报父母长养慈爱之恩。若一切佛弟子。应当奉持是法…”——

第二十一章 扬州城的万花春(上)

当家,两淮巡盐使曹大人已是解了盐差,回江宁;了,接任的新巡盐使还要两三个月才到职,这会儿扬州城里的盐商们都赶着去巴结府台大人,就想趁着这时节,把曹大人查他们漏报盐课,瞒报官盐数的事儿给压下去,听说请府台大人饮宴的贴子都已经排到下个月去了,府台夫人也出门应酬四五回了。”

连震云沉吟半会,“他是打算向盐商借银子填河道?已经借到了?”

连大河低声道:“怕是不用借了,小的听到消息,河道总督府那边已经传了风声出来,说是高家堰拨了专银修治,扬州河道的银子过几日就要拨返回来了。”

李四勤顿时大笑,“上头那几位爷也该知道些厉害了,俺们是块咬不动的骨头,陈大人也不是软柿子,让他们想捏就捏。”

连震云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京城里有人递消息给府台夫人没?”

李四勤一愣,望着连震云,默默听着,连大河小心答道,“小的没查到有这回事儿,尤其是十四爷那儿,小的盯得很死,应是没有的。”顿了顿,欲言又止,“倒是太子爷那边…”

连震云微微一愣,“太子那边怎么了?”

连大河悄声道:“宫里的公公传出来消息,太子爷鞭打了京里的八旗显贵。四阿哥查户部欠银的事儿,最后也是太子爷给搅黄了,惹得皇上极是不快…”

连震云半晌没有说话,慢慢站起,眉头紧锁,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李四勤看了他一会,突地道:“大哥,你是怕…”

连震云叹了口气。转头看他。“虽是没在京城里。但扬州城里地地事儿就能掂量掂量。曹大人坏了事。脱不了八爷他们地关系。我们漕帮也被逼得喘不过气来。陈大人如今虽是松了。底下地人经了这回地事。也知道他地厉害。不敢和以往一般没有忌讳地运私盐私货。扣浮财了。这一轮较量下来。还是太子爷这边吃了大亏。”慢慢道:“若是圣眷尤在。什么都好说。若是圣眷不在…”

连大河低声道:“小地还听到一个消息。说是两江总督要换人了…听说是皇上地宠臣。九阿哥地姻亲噶礼…”

连震云一惊。李四勤咋舌道:“两江总督?不正就是管着俺们这一块儿地事么。要是换成了对头地人…”

连震云慢慢坐了下来。看向李四勤。“我也不瞒你。除了上回十四爷来了叫我们去喝酒。八爷手下地人也来找过我。话里地意思。只要我们投到八爷门下。我地官品能至候补四品。也能给你个七品地候补。将来九省漕帮联合统推帮主。直隶、两湖、常州、山东四帮也能支持我…”

李四勤想了半会。摇头道:“俺不在乎官品儿。俺们也不走官路。官品上了。不过图个办事方便。没得啥实在地好处。至于九省漕帮帮主。俺一直觉着不靠谱。除非皇上下旨要大伙儿推帮主。否则谁打头去争了这个位置。谁就要倒大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连大河满脸佩服看着李四勤。连震云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李四勤地肩膀。笑道:“就是这个理儿。既是没啥实在地好处。所以我一直没应。”说话间。又敛了笑容。“但现下地风头看不明白。我这边也不能绝了后路…”转头苦笑道:“怕是得和姓崔地打打交道了…”

连大河一惊,看了看连震云,见得李四勤没有出声,便也无话,慢慢退了出去。他一路寻思,不知不觉走到了府门口,门头们皆上来请安巴结,“大管事,小的们当心着呢,河里没有半条生船,姓崔的若再是来,绝藏不住。”

连大船走出府门,扫过小秦淮河中的七八条乌篷船,想起初来扬州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喃喃自语,“大当家连这差点要了命的事儿都能忍——”

扬州旧城太平街府衙,齐粟娘换上出客地新衣,正坐在妆镜前梳妆,外头脚步声起,陈演一脸欢喜抱着一个小皮匣子进了内室。

“粟娘——”陈演挥手让比儿退出,关上门,拉着齐粟娘坐在床边,把匣子递给了她,“粟娘,你收着,我已经把咱们的宅子和田地赎回来了。”

齐粟娘惊讶道:“这么快就借到银子了?也不用急着赎,你先用到河上,等明年…”又推着他笑道:“别把我身上衣裳弄皱了,这可是你的体面,叫那些盐商笑话府台娶的老婆不会打扮。”

陈演一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哈哈大笑道:“咱们也没白熬上,河道总督衙门那边直接就把河银给拨下来了,我拿到银子立时就去赎了。咱们总算能松口气了。”在齐粟娘脸上重重亲了两口,“今儿晚上的宴你不去了,反正不用求他们借钱,再犯不着委屈你去应酬。我也早些回来,陪你去翠花街去买首饰,多子街去买衣料,只要过几日去程家应个景儿就。”

齐粟娘亦是欢喜,“程家也请了连府里女眷去,这样我就不愁没人说话了…”

陈演柔声道:“程家是八大总商之一,皇上打噶尔丹时捐过例,家里又有子弟在翰林院做编修,也算是儒商,你应酬起来也自在些。”轻轻抚着齐粟娘的脸,“以后那些爷不会再随便扣河银了,你手上也能有银钱自自在在和莲香他们耍玩,便是赏人也不用把自己的头面首饰送出去了…”

齐粟娘一笑,吻了吻他的唇,“叉麻雀牌虽是我输了不再打,却不是没钱,是坐着不动累得慌。把手上的镯子赏人,那是因为我喜欢李二当家那两个相好的姑娘。”忍不住笑道:“你是没见着那两位姑娘,若是你见着了,肯定也会喜欢地。”

陈演笑了出来,“你是看着李四勤顺眼,便看他相好姑娘顺眼了。上回在清河我实在没动半个心思,就遭了大罪。我要是真喜欢这两个姑娘,你还不用醋把我淹死?”

齐粟娘笑个不停,咬着陈演的耳朵,“那你老实说,你在外头有没有背着我找相好的姐儿?”

陈演耳朵痒得不行,边躲边笑道:“我哪里敢?再说了,那些姐儿不就是为了赚钱么?李四勤可是每月二百两包着徐二官,二百八十两包着曹三娘,连震云包的董冠儿一月足足五百两,哪里有什么真相好?有哪个姐儿又有真心?”

齐粟娘只听得前半段便大是不依,拧着他的胳膊,“你把外头包姐儿地价钱打听得这么清楚,安着什么心?”

陈演连连呼疼,抓着她两只手,翻个身把齐粟娘压在身下,大笑道:“我要不把这些事儿打听清楚,我能知道他们到底扣了多少浮帐,赚了多少钱么?夫人明鉴,我实实是被逼无奈…”

齐粟娘笑得喘气,陈演连连亲了她几口,抱着她低头想了半会,拉她起身,“也不用等我回来了,走罢,我现下就陪你去新城翠花街买首饰去。这阵儿为了补贴家用,你当了不少首饰。我虽是替你赎回来了,也知道不及扬州城的花样时新,你虽是不说,必也是爱这些地…”

齐粟娘满心欢喜,便把开先想问陈演的事儿抛了开去,只觉无需操心太过。她把身上揉皱地衣裙脱下,换了身新制的碧青色拱壁兰金桂扣身祆儿,白绫挑线裙。侍候陈演脱了官袍,换了身**色杭缎长衫,一起出了府衙后门,慢慢向小东门走去。

出了旧城小东门,便是新城大儒坊,过了坊便是多子街,陈演笑道:“多子街又叫缎子街,一条街上除了一两家酒楼、药堂,全是绸庄缎铺。”说话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得意道:“江都县正在清查商铺,我就让他们把扬州官家富室女眷时常光顾地老字号衣衫首饰铺名都抄送了上来,专为陪你出来用的。”

齐粟娘掩嘴笑个不停,眼见得多子街里人来人往,没人看见,伸出手指勾住陈演的手,拉着不放。

陈演笑着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悄声道,“好在你不穿旗装,衣袖宽,挡住了叫人看不见…”说罢,一手抓着纸单子,一手紧紧抓着齐粟娘的手,向繁华的多子街上慢慢走去。

齐粟娘一路看去,果然见得多子街两畔怕不有五六十家缎庄,间或有些裁衣铺子,生意都是极好。

柜台上摆满杭缎、妆花、闪缎、织金缎等南北各色簇新衣料,不少面目端正,帽沿簪花的伙计怀抱新货,站在店门大声吆喝,兜揽顾客。扬州城里大脚婆娘、小脚媳妇、嫩妇闺女、张狂艳妓在店内挨挨挤挤拣选衣料,好不热闹。

齐粟娘一路笑着,依着陈演手上的七家的庄子的名号,一一看了过去。到了街心,看到三大明间打通的大铺子,便是扬州府最有名的老字号万花春——

第二十一章 扬州城的万花春(下)

人方一进铺子,便嗅到一阵扑鼻的花香味儿,铺子高的美人图两耳瓷瓶,插了满瓶醉芙蓉,因着过了午,已是浅红。

“这位爷,可是要看制女衣的衣料?少奶奶,小店是扬州老字号,都是从苏州、杭州的机织房里进的上等货,您看看,八团花样、大洋莲花样、拱碧兰花样可是如今最时新的。”

齐粟娘扫了一眼店里拱碧兰花样,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的新衣,对上前殷勤侍候的二掌柜笑道:“掌柜的,妾身的这件拱碧兰和贵店里的花样看着也无多大差别罢?”

那二掌柜一身细葛布长衫,不急不忙笑道:“听少奶奶口音,怕是咱们扬州高邮人,又到北边儿京城里过见大世面,必不会见怪,小的便也直说。少奶奶身上这身拱壁兰花样儿没得说,是江宁织造顶尖儿的手艺。只是南边儿说到衣式,只有我们扬州最是时新,今年不同往年,首尚樱桃红、膏梁红,再者便是泥金色。碧青色儿虽是好,怕也是前几年的颜色了。”

陈演听得这万花春二掌柜这般有眼力,不由笑了出来,扫了柜台上的衣料一眼,“掌柜的好一张巧嘴,只管拣选最时新的料子出来看看罢。”

二掌柜早把他从头到下打量了个全,更是恭敬小心,“这位爷,里边儿请,容小店奉些粗茶。少奶奶,小店里的花式,少奶奶想是都见过,只有这颜色儿每年翻新,小地就让人把八团、大洋莲、拱碧兰花式各色缎子都给您过过眼。”

齐粟娘和陈演相视一笑,进了内间。二掌柜命人奉上了清茶细点,告了罪,到外头去吆喝伙计们取衣料。

齐粟娘悄声道:“必是看出你的官腔官样儿了,方才这般小心,如今咱们想装平头百姓也装不成。”她当初不过只是与陈演订了亲,就有些仗势行事,陈演再是行止无亏,这官场上的习气必也是免不了的。

陈演寻思了半晌,不知是哪句话,哪个地方显了形,无奈笑道:“我都做了**年的官儿,难免沾上些官场毛病,要不下回咱们换上粗衣出来?我知道你还把以前咱们的粗葛布衣裳、旧棉衣都收着呢。”

齐粟娘掩嘴笑道:“这万花春名头这般响亮,外间的客人虽是不多,个个都是穿绸着缎的,咱们要是换上粗衣,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两人正说笑间。万花春地三四个伙计扛着衣料走了进来。一匹匹放在齐粟娘面前。任她拣选。陈演一边喝茶。一边倚在椅上笑看。

齐粟娘犹豫半晌。将大洋莲、拱碧兰两种花样各选了樱桃红、密合泥金两色。又取了一匹墨蓝八团衣料。

陈演看了她一眼。待要说话。齐粟娘悄声在他耳边道:“不是每年都翻新么?今年都过了七月半了。除了程家地宴席。中秋、重阳、过大年。各穿一件新衣出去见客。家里地新衣还有三四件。虽是不时新地颜色。平日里不过到莲香家走走。哪里还要计较这些。四匹料子足够了。”又指了指八团花样。“嫁妆里江宁织造地八团衣料不过两匹。我都给比儿制衣了。这匹料子带回去给她。我自个儿倒是不太喜穿八团花样。”

陈演瞅着伙计没留意。在衣料底下握住齐粟娘地手。悄声笑道:“我虽是沾了些官气。你倒还是老样子。

和丫头穿一般儿地衣料。你也不怕外头说比儿她…”

齐粟娘摇头。“如今我沾了你地光。十指不沾阳春水。人人见我都要磕头。哪里还和以前一个样?”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演。“外头说什么?说比儿是我哥哥特意送过来给你——”

陈演没有看齐粟娘,却是微微沉吟,“她看着不出声,却是个精明厉害地,心里不知藏着多少机巧,若是较起真来,你——压不住。也亏你这般待她——若不是有齐强哥在——”

齐粟娘一笑,“你小看了她,她—”话未说放话,听得外头声音,“董姑娘,您慢走,这三十匹料子小的后脚儿就差人送到冠儿居里去。”

齐粟娘与陈演对视一眼,从窗格里偷眼看去,隐约见得穿着膏粱红八团缎祆儿地纤细身影从里头走出来,万花春大掌柜送到门边,店伙计揭了轿帘,轿边两个丫头扶着轿,催着轿夫去了。

齐粟娘让人把五匹料子包好,看了正在柜上付帐的陈演一眼,悄声让二掌柜将料子送到府衙后宅去。那二掌柜越发低了头,恭恭敬敬地应了。

陈演笑着让一步一告罪,直送出了大门几

的万花春大掌柜回去,暗暗抓住齐粟娘镶锦广袖下镯、苿莉钗、吉庆牌、萨尔香珠、节间指套、龙虎翠螭圈,金洋錾九连环戒指这些小首饰更是不知凡知。

还有成衣铺里香樟木制成杏叶、莲子、荷花高底鞋,竹花金线碎逗成的凤尾裙、整绢折成的百折长裙、二十四折的玉服恒裙、一尺二长的镶金边广袖女衫,更让齐粟娘看得眼花缭乱。

陈演这会儿也不问她,自顾自地替她挑,从头面到耳上、从胸圈到指套、从长裙到绣鞋,足足花了二百两余两的银子,收拾出了一小皮箱。

陈演叫伙计到外头唤了便轿让齐粟娘坐上,他提着皮箱跟在一边,转回多子街,向小东门而回。

齐粟娘满心欢喜,坐在轿子里,揭帘和走在一边的陈演说话,眼见得又过万花春,突看得侧对面一座药堂,上挂“天瑞堂”招牌,想起陈演拘着她养病,不让出门的事儿,不由与陈演相视一笑,陈演含笑看着齐粟娘,“你只要信我便是——”

对面万花春里传来大掌柜的声音:“苏姑娘,您走好,这二十匹料子小的后脚儿就送到您五敌台的十弓楼里去…”

陈演晚上从盐商席上回来,已是二更天。齐粟娘见他有七八分醉意,一边喂他喝醒酒汤,一边叹道:“扬州城里虽是风气大开,这浮华之风却也不是好事儿,原想着漕连府里已是顶尖儿的作派了,这几日在总盐商府里应酬才知道扬州豪富,皇上的日里吃用都没他们奢华。虽是女学兴盛,个个官眷都能诗会画,顶着才女的名头,也挡不住外头那些姐儿们来来去去…”

陈演却是迷迷糊糊回不了话了。

比儿将澡桶掇了进来,听得齐粟娘的话,劝道:“外头爷们的宴席,总就是这些调调儿,这地盘上又乱,不能太过孤高离群。大人虽是府台,免不了入乡为俗。”

齐粟娘想着瘦西湖上那几个放犷而不粗淫的扬州名士,点了点头,替陈演洗个热水澡,便扶他到床上去睡觉。

妆台上燃着一支红烛,内室里光线晕暗,齐粟娘打散了发髻,除了外衣,吹了火,轻手轻脚撩了帐子一看,陈演向里侧着身子睡了。

她方上床闭了眼,忽觉身上一重,陈演翻过身来紧紧抱住了她,含糊笑道:“粟娘,今儿晚上我们…”轻声在齐粟娘耳边说了几句。

黑暗中,齐粟娘飞红了脸,嗅得他嘴里酒气,嗔道,“你在外头不知和些什么人吃酒,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儿,弄出这些花样,谁耐烦理你。你醉成这样,还不安分睡觉…”

陈演一面急急拉扯着齐粟娘身上贴身罗衣,一面央求,“你就依我一回儿,咱们试试…”——

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一)

眼过了七八日,齐粟娘坐着扬州知府的官船,从后宅驶出来,到连府里接着莲香一块儿去程府饮宴。

莲香上了船,一边喝茶,一边细细打量着齐粟娘身上樱桃红大洋莲祆儿和碎金绫子百折长裙,笑道:“樱桃红大洋莲料子,六月里爷赏我衣料时,还没有上市呢,夫人这回儿可是赶了先。”又看她裙下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竹鞋,掩嘴笑道:“夫人平日里只穿平底香,今儿也穿高底头了?我本来就比夫人矮了半个头,这会儿怕是只及夫人脖子了。”

齐粟娘笑道:“不过图个新鲜,今儿在程府里坐坐就回。若是去你府里,咱们俩还不到处逛逛?哪里能穿这高底鞋儿,不过倒是比花盆底要好一些。”

站在一边的半叶笑个不停,凑趣道:“奴婢们还是头会见夫人穿大红竹鞋,配着头上八宝花钿、烧金叠翠短簪子,还有这红祆儿和碎金裙子,比新娘子还要俏上三分呢。”

齐粟娘和莲香都笑了出来,齐粟娘笑啐道:“我做新娘子出嫁时,那一身红你是没见着,从里到外晃得我眼晕。便是打那以后,我也就少穿浓艳色儿了。从头到脚,这些都是我们家府台大人挑的,今儿出门前巴巴叫我换上,出去原是为了他的体面,我忍忍就过去了。”

莲香放下茶,招过比儿,细看她身上墨青八团新祆儿,又笑道:“陈大人午间也是要来的罢?俗话说“北查南程”,北边盐商直隶查家第一,南边程家到底是咱们两淮八大总盐商里打头的,脸面儿大,便是我们家的爷和二爷都要去呢。听说扬州城里的红姐儿们一个没拉,都被那些爷们带着出场应酬了。”

桂姐儿站在一边哼了一声,“不说咱们爷带着董冠儿,二爷平日多偏着曹三娘,今儿却带上了徐二官,不过就是因着她萧管吹得好,能替他在席面上争脸么?听说双清班的金官都被盐商郑老爷包着带出了场,那丫头平日里眼里何尝有人?这会儿也想来争个风头,有杨小宝、梁桂林、大小陈三官、苏高三这些个红姐儿在,哪里又轮得到她?”

齐粟娘平日里足不出户,只在连府闲话,哪里知道这些。她隐约记得相氏当初提起,扬州官商豪富饮宴应酬时,都是带着名妓出场斗胜,家里的嫡妻爱妾反倒丢到了一边。她突地想到陈演这大半年来时时饮宴,总不能违了此地的风俗,不知他身边可也有私窠子里地红妓。

齐粟娘想到此处,心里又苦又涩,一会儿想着陈演无钱召妓,一会儿又想着凭着他扬州父母的官位儿,私窠子里的红妓若能托庇于他,怕也是甘愿。何况他也未必无钱。

这般心神恍惚间,官船沿着小秦淮河出了天宁门,沿着瘦西湖驶到了新城东南门的程家园。园子迎湖而开,各府里的画舫、船舶沿着蜿蜒地水道而入,两岸植满绿柳、红桃,浓荫挡目。

过得半里水道。眼前豁然开朗。可见一座十几亩大小地小水岛亭立湖中。岛上亭阁连绵。重檐复廊。岛前有码头停船。岛后有浮桥连接陆上。远远看去便可见扬州新城东北城门。

齐粟娘几女登上临湖水榭边地叠落廊。走过水波纹地青砖路。在盘绕全园地连廊口。便被程府女眷领着媳妇丫头接住。迎入玲珑双楼中地顾影楼。

顾影楼与纳秀楼皆是三层高。顶楼以飞廊相通。四面卷起帘。齐粟娘走到栏杆边。长江水景远远映入眼帘。极是清朗开阔。

顾影楼上很是宽广。摆上了二十席精细果品茶点。供先到地女客们吃茶。莲香取了一片蜜橙糕。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看着小飞桥对面地纳秀楼。悄声笑道:“爷们地席就在纳秀楼上。纳秀楼看着和这边一样高。下面两层都是土堆地。盖得极是宽敞。怕是有这边楼面地七八倍大。

爷们斗鸡、玩蟋蟀、投壶、射箭都是够了。呆会那些红姐儿们唱曲、弹琴、唱戏、歌舞咱们都能看得着。听得清呢。”

齐粟娘正端着龙井茶发呆。一时回过神来。果然见得对面纳秀楼长宽皆有二十余丈。足足占了二亩地。四面帘全都卷起。小飞桥不过一丈余长。笑道:“也亏这楼建得敞亮。我看着那边地小厮走来走去安排席面。桌上地菜都看得一清二楚。”

莲香笑了出来,“原就是要让这边也看得清,女眷们也乐一乐,各府里奶奶们吃酒席,又有几个不叫唱的?”

站在两人身后的蕊儿知晓齐粟娘未在扬州经过这样的大宴,细心说道:“呆会那些姐儿若是唱得好,也会过桥来讨赏,这边奶奶们个个都是要赏的。”

齐粟娘微有惊讶,莲香看了看她的脸色,轻轻伸手握住她,“只当是图个热闹,那些姐儿原就是靠色艺吃饭过日子。不分个上下高低,也对不住爷们在她们身上砸地银钱。”顿了顿,“再红的姐儿,爷们一时迷了,过一阵也腻了,至不及抬进府里来,也不算什么。总商府里一年

来个妾也是寻常。有些新富盐商府里规矩小的,红机会先拜了府里的奶奶们做干娘,奉承奶奶们比奉承爷们还小心。”

桂姐儿听着,叹了口气,亦道:“咱们这些抬进府里的,十个里有五个命好,爷们丢开手,大妇又厉害,打成烂羊头,进府没多久就丢了命。十个里又有两个命好,生了儿子,扶成正房地。其余的就是夹着尾巴战战兢兢过日子…”

蕊儿慢慢道:“因着十成里还有两成能占住了爷们,把正妻挤下去地,各府里的奶奶们何尝不小心,遇着这般地大宴,一起串着,把那些爱占尖的红姐儿压得翻不了身呢…”

齐粟娘听得她们个个都有一肚子地话,纵是心中烦恼,也不禁愕然失笑,“听你们说得这般刀光剑影,哪里还算是吃席面找乐子,竟是和爷们上疆场拼命一样。”

三女都笑了出来,莲香笑道:“外头这些事儿不知晓也好,眼不见心不烦。”齐粟娘站起,比儿知晓她要更衣,连忙寻程府丫头问了地方,引着她下楼去了。

玲珑双楼前是一个三亩方圆木芙蓉花圃,正是旧历八月间芙蓉花初放之时,芙蓉花争相开放,醉芙蓉因未过午,尤是粉白高洁之色。饶是齐粟娘急着更衣,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待她绕过花圃,上了曲廊,在廊道尽头更衣已毕,净了手,便打算到木芙蓉花圃边赏赏花儿。

她方下了曲廊,远远地便看见几个仆妇在花圃里剪取芙蓉花,举动间颇有风姿,看打扮也不是程府里的下人,不禁有些惑。

比儿笑道:“怕是有些姐儿们已先到了,看着这些花儿好,命人寻来添几份颜色呢。”

齐粟娘想起董冠儿重阳节上戴的并蒂醉芙蓉花,微微点了点头,比儿看了看她地脸色,犹豫半会,轻声道:“奶奶,奴婢在外头打听着,爷在外头虽也时时召一个姐儿陪席,却没有包下。那姐儿的恩客不少,最近听说总商汪府里似是看中了,多半是要抬进府里去的,奶奶大可放心。”顿了顿,“听说那姐儿性子孤傲,目无下尘,最爱与名士、士子们交游,得罪的人可不少。”

齐粟娘一愣,“你跟着我足不出户的,从哪里打听到地?”

比儿轻声道:“小连那里打听了些,连府里也打听了些。”

“莲香她们必也知晓罢…”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方才那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呢…”

比儿笑道:“奶奶却是多心了,爷哪一晚睡在外头了?出去饮宴至多也就是二更天便回,若是白日里,哪有不叫小连跟着的?”

齐粟娘苦笑着看她,“外头的事儿,到底不知底细,也只能信他罢了。”说话间,那几个摘花的仆妇各捧一漆盘鲜花走出花圃,当头第一个与齐粟娘双眼一对,齐齐惊呼:

“夫人

“许娘子!”原来那当头的仆妇竟是清河县地许寡妇。

齐粟娘又惊又喜,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许寡妇,“可寻着丽儿了?你怎的在此?”

比儿极有眼色,走上几步让其他几名仆妇先行离去。

许寡妇仍是纤细瘦弱的模样,面容比在清河时苍老了不少,看着齐粟娘眼中流泪,“虽是寻着了,却没法子从私窠子里脱身,民妇只好也投充到那楼里为仆,照看一二。她如今也快满十五岁了,若不是楼里当红的姑娘心肠好,要了她做丫头,怕是马上就要…”又跪下嗑了两个头,“当年民妇偷了夫人地珠花——”

齐粟娘听得心酸,连忙拉住她,“原是想送给你,又不知你心意如何,没得逼着你吃这些苦头的,却是我小看了你,哪里又算是偷的?”握着她满是粗茧的手道:“身价银是多少,你说个数,我来替你付。”

许寡妇以袖掩嘴,哭得伤心,“不敢再烦夫人,那不是个小数…”说话间,便听得纳秀楼上有丫头叫:“许妈妈,姑娘的花儿呢,快些送上来罢…”

许娘子连忙抹了眼泪,向齐粟娘深深施了一礼,匆匆去了,齐粟娘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惑道:“扬州城一个瘦马多少银钱?”

比儿苦笑道:“这可说不准,连大爷包的董姑娘,一月便是五百两,一年便是六千两。其中虽是有衣裳、脂粉、嚼用钱,若是要抬进府里,没这个数也怕是不行。若是二爷要把曹姑娘抬进来,却只要一半…”顿了顿,“若是雏妓,自然及不上红姐儿,但更不好说,全看姑娘地人物和妈妈开的价了…”

齐粟娘呆道:“六千两…”苦笑一声,“也难怪她说不是个小数…”

比儿道:“夫人不用忧心,奴婢方才看这位大娘,不过三分姿色。待得快散席时,奴婢便在纳秀楼下等着,看看她女儿人物如何,大约也能有个底儿了。”

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二)

粟娘上了顾影楼,见得茶席已是撤下,丫头媳妇们来席面上菜,四面栏杆上的帘也放下来三面,只余正对纳秀楼的一面仍是吊起。

莲香笑着道:“夫人,爷和二爷都已经来了,方才二爷还直向这边探头—府台大人也来了。”

齐粟娘一眼看去,果然见得陈演换了**杭缎长袍便服,站在纳秀楼飞桥栏口,冲她微微一笑,便被程老爷子请过去安席了。

饭时已到,两楼里的贵人和贵妇都安坐下来,席上珍馐美味,不过是冷菜四品,热菜十品,汤菜一品、细点四品、时果四品、主食四品、美酒四品,其中燕窝海参、鱼螃猪羊不可备数。

莲香虽是偏房,自打来了扬州,连府人情往来皆由她出面,也当作正室一般,又被齐粟娘拉住,便与府台夫人、八大总商夫人一起坐了首席。

齐粟娘少与各府奶奶应酬,虽是一桌吃饭,也不过点头为礼,说一两句闲话,各府女眷这大半年来早已知晓,也不来扰她,自有好诗好文,好乐好玩的互相说笑打趣。

酒过三巡,对面纳秀楼里已是热闹了起来,爷们互相敬酒声、行令声、猜拳声、吟诗说词声此起彼伏,中间娇滴滴的劝酒声、娇嗔声、打情骂俏声亦是声声入耳。齐粟娘虽不是头回听得男女作乐之声,一想到陈演也在里面,却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

好在不多会便听得月琴声起,将男女靡靡之声盖过,玲珑双楼飞桥两边慢慢安静下来,听得名妓动歌喉,开腔唱到:“俏人儿,忘记了初相交时候,那时节,你爱我我爱你,恩爱绸缪。痴心肠实指望天长地久,谁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丢,你罢休时我不休。贪花贼,负义囚,丧尽良心骗女流,但愿你早早应了当初咒。”

这一曲唱完,纳秀楼里爷们半晌无声,顾影楼女眷们却是笑成一片,齐粟娘掩嘴笑道:“这是哪一位姐儿,唱得这般有意思的曲儿。”

莲香亦是笑得不行,悄声道:“好似是苏唱巷的梁桂林,漕司同知刘大人包的姐儿,听说宠得不行,一月里倒有二十日是宿在外头,家里的四五房妾室都看不到眼里去了。近几日听说上下使钱,脱了贱籍,换了出身,就要下茶礼抬进门做偏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