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那个站了这半会,想着屋里的妇人再如何,也没法子在四个带刀侍卫眼皮下弄鬼,只觉小题大作,不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达朗,甘陕那边这几日好似又消停了。”

“准噶尔的袭扰这几年都没断过,皇上到底要怎么办,怕是还没拿定主意。扎尔多,你是没去过西北那边,不说路远艰难,夏天晒脱三层皮,冬天冷得下刀子。”达朗正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瞟了扎尔多一眼,哼了哼,“就是这回陈大人他们遇上的冰塌,也能要人命。”

“听说钮禄家差了何图华的乳公去准噶尔赎尸骨了,那群该死的蛮子开的价码可不低,一千两——”扎尔西叹了口气,“何图华这小子,当初何必寻这差事——”

达郎摇了摇头,“银子倒也罢了,他们家出得起。我倒觉得要低了,好歹是四品——上年栋鄂家赎了一个从七品的族人,不还花了一千两——”正说着,屋里的灯灭了。

达朗一皱眉,“还只一更天,怎的熄灯了?”

扎尔西回头看了漆黑的子一眼,不在意道:“既是受了伤,怕是歇下了。”达朗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檀香味儿透过门缝传了出去,又沉又闷。

达朗微一思,叩门道:“陈夫人。”却无人答话。

扎尔西面上带了些惑,与达郎视一眼,扎尔西提过一盏灯笼达郎高声道:“下官进来了。”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地。只桌上三支檀香头闪着点点暗红地光。达郎一眼看见站在屋角衣箱前地人影。暗暗松了口气。扎尔西将手中灯笼向桌上一照。扫了油灯一眼。“陈夫人。可是灯油尽了?”

过得一会。屋角地人影方应了一声“是。”

添了油地孤灯燃了起来。朗眼睛瞟过齐粟娘手中地白绡罗。暗暗一惊“陈夫人…”

齐粟娘慢慢伸手。从衣箱里将铜剪子取了出来。

她走到桌前。将檀香放置到一边慢把白罗绡在桌上展开。道:“还烦大人再送两盏灯进来。我要裁孝衣。”

达朗眼睛扫过桌上地摊开地佛经。还有红玉佛珠着齐粟娘坐了下来。使剪子慢慢绞下了一朵白罗孝花。全是一副尊礼守节地作派。虽是不合李公公地意。到底不关他们地事儿。便也放了心了两盏大烛送了进来。

“还烦大人送些礼佛檀香来。”

连着三四夜,齐粟娘的屋子里灯火不灭上好的佛香也被送了起来,供在了佛前。檀香味儿合着齐粟娘低低的念佛声过门窗在凝春阁后头的廊道上飘荡着。

“…此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名诸佛…”

凝春阁里的知了叫个不停,玉嬷嬷跟前的小宫女宝儿躲在廊柱后,看着小太监提着食盒从齐粟娘房里走了出来,悄悄退了开去,急步走到玉嬷嬷房里。

玉嬷嬷坐在椅上,雪白的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乱。她慢慢扇着风,食指上长长的法琅彩甲套微微弯着,“你看她的情形儿如何,是打算守节还是打算——”

“嬷嬷,奴婢过去看了,这几日陈夫人一直在颂经,饭食也减了,每回不过动一动。”宝儿满脸可怜不忍,“虽是不合规矩,还是裁了白罗做孝衣,看着不像是想要再——再寻个男人的样子。”

玉嬷嬷面上一沉,手上的扇子便停了,“为夫守节原是礼法。因着怕她年轻熬不过往后的日子,想着许是再寻个男人的好,我也瞒着没向太后说,由着他们在咱们这里搬弄。她既是个贞烈性子,也不能叫他们小看了皇太后跟前的人。”微一沉吟,招了宝儿过来,吩咐道:“你再去看着,若是过几日她还是如此,你再来报我。”

凝春阁外,十四阿哥在桃花堤边来回踱步,满脸烦恼。

傅有荣小声道:“十四爷,齐姑娘好似是铁了心,她这样和八爷拧着,可不是个事儿。十四爷得替齐姑娘拿个主意才行。”

十四阿哥顿住脚步,叹了口气,转身向东面而去,“爷去向母妃请安。”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扎尔西和达朗已是习惯了屋里传来的念经声。午后的廊道上热得让人晕晕欲睡,高高的花盆底踩在青砖上,发出卡嗒卡嗒清脆声响,达留顿时醒过神来。

远远的,一个小宫女扶着太后跟前的玉嬷嬷,顺着廊道慢慢走了过来。达郎给扎尔西打了个眼色,“你守着,我去知会李公公。”

颂经声夹杂在脚步声中回响着,随着脚步声愈近,那颂经声便也愈急了起来,“…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何以故?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

脚步声在齐粟娘房前停住了,宝儿冷冷道:“开门。”

扎尔西微一犹豫,想壮着胆子说话,被玉嬷嬷双眼一扫,却先怯了,只得退了开去。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跪在佛前的齐粟娘缓缓转过头去,三伏天的热浪从玉嬷嬷身后大敞的房门里涌了进来,冲散了屋内的冰寒。

齐粟娘眼中带泪。她终于等到了。

齐粟娘跟着玉嬷嬷出了房,顺着廊道,走到了皇太后午后起立的迎精凉舍。远远听得德妃娘娘和皇太后说话的声音,“太后,臣妾这几日听四阿哥跟前的钮禄氏说起,她堂伯母哭着那孩子连个尸骨都没收到,又差了那孩子的乳公去赎人呢。”

皇太后叹了口气“可怜见的,原是为了朝廷的事…”

齐粟娘想着陈演与何图华一般的情形,再也顾不得,抢上两步,奔入了迎精凉舍,卟嗵一声在皇太后跟前跪了下来,哭着求道:“皇太后,陈大哥尸骨未归,奴婢求皇太后恩准——”

静安园中,八阿哥抚了抚侍妾毛氏的脸她房中出来。他微微整了整月白葛纱衫儿,正要去福晋房里,李全儿匆匆走进了院子。

“八爷姑娘到太后跟前,求着太后让她去黄河源找陈大人的尸身。皇太后已是准了!”

“叭”的一声,八阿哥手中的湘妃泥金折扇子折断了,“不识抬举的奴才…”断扇被狠狠甩到地上步声重重地远去了。

地上的扇柄绣骨儿翻滚着,被风儿从院子里吹到了院子外草丛中,终是停了下来。太阳升高了些,阳光照进草丛中,隐约露出了扇柄骨上“芳风”铭印。

清晨,太阳慢慢爬升着车骨碌碌地驶出了畅春园。车内的齐粟娘看着园门口的十四阿爷,叫停了车开车帘,要下车向十四阿哥请安。

“罢了吧。”十四阿哥骑在乌风马上叹了口气看着齐粟娘,“躲得了一时不了一世。你最后还是得回来。只是拖一阵罢了。”

齐粟娘凝视十四阿哥,含泪道:“十四爷…奴婢谢过十四爷…”

十四阿哥瞅了她一眼,一扬马鞭,“你是我门下的奴才,原就该是我说了算。你脚上有伤,我先送你回查府,养好伤后再去。你住在那里,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出事。”

马车缓缓驶过西直大街,正要转进虎头胡同,便见得十三爷跟前的太监秦顺儿一路赶了过来,“十四爷,钮禄家里差去的人递信儿回来,说是赎到的尸身不是何大人的,已是赶着去龙羊峡了。”

千里之外,龙羊峡两壁耸峭,不见天唯有崖顶冰层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黄河水流之声轰轰而响。

西边山脚下,绝险山谷中,里方圆的冰塌区边上人头攒动,何图华的乳公明纳德已是年近六十,胡须带着些花白。他骑在马上,满脸焦急,他借着主家的脸面,在甘陕总督旗下借了二百官兵,冒着被准噶尔人袭扰的风险,来了龙羊峡,要将三里冰区全翻过来。因着不熟路径,还重金请了青海塔尔寺喇嘛庙里的红衣老喇嘛相助,却仍不知是否能寻到小主人的尸身。

碎冰早已被准噶尔人翻过一回,只余压在底下的巨石和厚冰无力翻动。因着天气转暖,巨冰已是开始融解。

“准噶乐那群蛮子!分明没有搜到我家少爷的尸身!一定还在这里,”明纳德见得一无所获,急向领兵的管带叫道:“一定还在此处。快搜!边上也不要放过,一定还在。

找到尸身的赏银二百两!”

原本已有些懈怠的官兵们听得有赏银,立时又精神起来,想尽办法要推开巨石厚冰。

“大人,你放心,这些冰看着大,已是溶了不少,把它们翻过来,这一片就能看明白了!”上了年纪的红衣老喇嘛会说些满语,指点着地势,“龙羊峡四面皆是险地,准噶尔人也不熟知地势。老纳记得此处山脚下有土沟纵横,沟深及丈,只要将冰推走,必有所得。”

一块又一块的碎冰被推了开去,露出了冰、石交压下的空隙,看着果然有土沟。

峡谷四面皆是陡峭石壁,山峰处可见层层冰带。因着无借力之物,重赏之下,谷外一棵棵粗大的树林被砍下,拖了进来,插入了冰、石之下的空隙。

吆喝声同时响起,巨冰在众人合力之下,随着红衣喇嘛的指喝声,轰然被翻了过来,果然露出了两条又长又深,交错蜿蜒的土沟,一直延伸到冰塌区边界。

众人都惊异地叫了起来,“快下去看看。”

“二百两!找到我家少爷的尸身,就赏二百两

兵士们为了赏银争先恐后跳下土沟,过得半会,仍是无有发现。

明纳德心疼从小带大的小主子,又心急无法回京城向主子交待,正是难耐的时候,身边的红衣老喇嘛叫道:“散开去寻,若是有人掉了下去,临去前总要寻个活路出来,散开去寻。”

下沟的人越来越多,露出沟面的红缨帽顶,顺着起起伏伏的沟道忽闪忽现,一直寻到了三里外冰区边上。

明纳德渐渐绝望的时候,有人从沟里跳了起来,招手向他叫道:“大人,我摸到了,有人!”

“快拉上来!”明纳德又喜又急,从马上跳下,飞奔了过去,蹲在沟边叫着。

几只手合力将一具男人的身体从沟中托了出来。明纳德凝神看去,这人身上未着官袍,却裹着条羊皮毛毡子,面上尽是血污,头上缠着布带,还在渗血,身体看着似已是僵硬。

明德纳只觉着身形眼熟,抖着手用袖子抹开他脸上的血迹,欢喜至极,“是我们家的少爷!”

跟过来的老喇嘛趴在何图华胸口,听了半会,“——还——还活着!来人,快烧水——”

明纳德又惊又喜,“还…还活着?”跳起来直叫,“大夫——”暗自庆幸因着怕路上又遇上准噶尔人突袭,特意带着的随军大夫以防受伤无人料理。

随军大夫连忙走上前来,一边看探何图华的伤势,一边道:“头上被冰块砸伤,伤势颇重。好在冻伤还不重,赶紧送回西宁去治伤——”

土沟里的军士一个接一个爬了上来,带上来种种杂物,有火折子、燃尽的衣物角料、拆碎的藤夹木箱以及刀具,“有一头死驴——”旁边的红衣老喇嘛上前细看着吃了大半的驴骨架,极是惊异,“这是驮行李的驴,必是和这位大人一起陷下去的,难怪冰塌都过了一月,竟还有存活——”

明纳德正指使人抬着何图华上了停候在一边的马车,一听得这话,想起出京时十三阿哥让他顺道寻找北河河总尸骨的交待,正要吩咐下头的人再寻一寻,土沟里又传来了兵士们的叫喊声,“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明纳德转头大叫,“拉上来看看,是不是北河河总大人。”

远远的,黄河水轰鸣雷响,奔涌不绝。

第十五章 漕船上的莲香-葫芦湖里的蕊儿

江苏淮安,太阳半浮在漕河之中,河面上漂浮着鳞鳞的。

近晚的风已是凉了些许,漕连府葫芦湖里的莲花儿随风摇曳着。

连大河在抱厦里向比儿交了帐册,走了出来。他伸手招过连大船,低声道:“过几日,我要去京城里办差,我不在的时候,你事事小心,大小姐可不是个能糊弄过的。”

连大船连忙应了,“大河哥,你放心,不会出差子的。”想了想悄声道:“大河哥,你是去京城接夫人么?”

连大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单是这事儿,还有四爷派下来的差事。”连大船一时恍然,“按说,姓崔的当初胆子也太大了些,为了除去大当家,竟然把四爷当枪使,也难怪四爷放不过他。”又担忧道:“大河哥,他可不是个好摆布的,要不,我和你一块儿去。”

连大河微微一,“他如今也疏忽了,在京城和天津来来去去的,总能被寻到空子的。你不用担心。”

葫芦湖西面的莲香院忽然有了动静,连大河和连大船转头看去,却是桂姐儿被丫头媳妇簇拥着从莲香院里出来了。

连大河心中惑,莲、桂两位姨娘这两年水火不容,现下为何又这般上门来探。连大船却啧啧道:“她倒是转得快,眼见着内事儿由大小姐掌住了,便想息事宁人罢。 ”

连大河听得似有些道,便也抛开。他又看了看抱厦连大船道:“呆会半叶出来问问她莲姨奶奶写了信没有。大当家一直等着呢。”

连船站在抱厦前。等了半个时辰。眼见着晚膳地时辰快到了。仍是没见半叶出来。他终不是耐烦。躲在树下打了唿哨。

不一儿。一个大丫头从里边走了出来。四处看着。

她约是十五六岁。眉目如画。娇俏常身上拱碧兰单衫儿淡雅可人。白绫绸裙子清清爽爽。双腕上一对缠丝芙蓉玉镯子。头上地珍珠金钗儿闪闪发亮是半叶。

连大船又打了个唿哨。半叶看了过来。

半叶走得近前了他一眼。“你又躲懒。叫大河哥看见了。你小心着。”嘴上虽是厉害。却脸上带笑。

她提着白绸裙子。偷偷儿和连大船溜到了假山后地背人处“什么事儿。快说还得去侍候大小姐。”

连大船嘻嘻笑着,拉着她并肩儿坐在草地上。半叶一边嘀咕着“仔细我这裙子沾上了草根儿。”一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连大船小声道:“怎么样?你和莲姨奶奶说那事儿了?怎的两三天了还没有动静?大当家可是等着她写信请夫人来淮安呢。”

半叶听得他问,脸上便黯淡了些。她叹了口气精打采地道:“我能不说么,盼了多少年了——”

连大船听得她话里有话,瞅了她一眼,用肩膀撞了撞她,“瞧不出,咱们在淮安大街上一块儿讨饭时,我愣是没瞧出你的心眼多,你啥时候知道的,我可从没和你说过,大河哥——更不会说。”

半叶微一犹豫,连大船又推她道:“这事儿都快定下来了,你还瞒什么,和我说说。”

半叶啐了他一口,“我还不明白你?你打小就是个嘴碎的。”却也不再迟,压低了声音,:“娶莲姨奶奶进门那年,云夫人不是和她一块儿来操办婚事?莲姨奶奶是她跟前出来的人,为了她的体面,大当家不是让把东厢房重整,叫了人开工

连大船点了点头,疑惑道:“你从这事儿上就看明白了看着这半半的,也是为着陈大人的体面——”

半叶悄悄儿在连大船耳边道:“那一日夫人喝醉了酒,歇在卷棚里,云夫人因着云老爷中暑,先走了,我在二当家房里。那时节,大当家就去了卷棚里——”

连大船惊得目瞪口呆,“你是说,他们俩早就——”拼命摇着头,“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眼睛没瞎,要是早上手了——”

半叶伸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嗔怒道:“你急什么!我话还没完,不想听就算了!”

连大船亦怒了,“你怎么停在半路上,打小儿结巴的毛病不是好了么,我听得急死了!”

半叶气得直咬牙,拿他没法,只得说道:“我从二当家房里回卷棚,就见着房里各处有些不对,似是有人来过。夫人床上的左边帐幕被卷了起来,衣衫儿也有些乱,我原是想着我眼错了——直到我看到床脚上的扇子——我分明记得是放在外头屋子里的东坡椅上的!”半叶咬着唇,“我挨个想了,除了大当家不会有人得空儿。我再算了算时辰,必是不会怎样,我就趁着夫人醉着,把扇子收了起来,将各处打理妥当,打那日起,我时时留心,也就看明白了——”

连大船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咋了半会舌,方道:“不管当初怎么样,如今总算也是要如愿了。京城里的人都安排好了,只要夫人接了信点了头,不过是转眼的事。莲姨奶奶可写了信

半叶摇了摇头,“没有唤我过去取信。我如今被爷差给了大小姐,也知晓情形,只是她前几日身子一直不好,时时吃不下饭——”半叶叹了口气,“她和夫人情份好,她一听到陈大人死在黄河源,她脸色儿就灰了。后来我劝她写信请夫人来淮安,也好照应一二。她只点了点头,再没出声。”又庆幸道:“好在那年陈大人在清河出了事,我也领了爷的嘱咐劝她写信,想来这回她也不会多心。多亏她不知道爷的心思儿,否则依她的性情儿信她是死也不会写的——”

连大船亦叹了口气“我说上回你怎么帮着那房里反了口,原是早明白大当家不想立正室——方才那房里去莲香院,许是探病罢。”

漕连府已是掌上了灯。连府老爷带着大小姐连比儿在正厅用饭。因着有了大小姐,姨娘们再不能陪坐,俱都与侍妾一样,站在两边侍候。

半叶和籽字站在了比儿身后。桂姐儿领着侍妾们站在两边,莲香却没见影子。

比儿看着面带不安的蕊儿,微笑道:“我看着这几日莲姨娘胃口不大好蕊儿姑娘去吩咐小厨房,熬银鱼补汤送过去罢

蕊儿听得比儿替莲香说好话儿,暗暗松了口气忙应道:“大小姐说得是,只是莲姨奶奶这几日进不了鱼汤,奴婢让人熬鸡子汤可好?”

比儿笑着点了头,“如今莲姨娘的贴身丫头还没挑好又有些不好,蕊儿姑娘多费些心。”蕊儿笑道:“大小姐放心几日我在她跟前侍候着。”说罢,便转身下堂而去。

桂姐儿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屋角默默无言的半叶,冷冷一笑,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不用费她半点功夫。

更鼓敲响三声是三更天。众人都已熟睡,只有巡夜的人沿着走习惯的巡夜路子走动着。

葫芦湖里轻轻的水波声传入了莲香院中留在左厢房里的蕊儿已是睡熟了。内室里黑漆漆的,只有敝开的窗户里照入一片月光。圆几上的鸡汤凝成了一片白油月色映成了惨白的颜色,和莲香的脸色一般。

圆几上崭新的砚笔墨动一分,在月光下闪着利刃一般白晃晃的微光。

莲香终是慢慢站了起来。

她推开门,半叶与籽定平夜的床位已经空了,连府老爷的亲信旧人调去侍候大小姐,新的丫头明儿随她去挑。

莲香的手轻抚过绫罗的被面,缀珠的床栏,螺甸的妆盒,金镶玉嵌的珠宝,缓步走到了外室。

正房里紫檀木的家私,月光下泛着死光。莲香走上去,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只觉像海静的小棺材一样又冷又硬。

院里的夜风吹拂着,将月亮与星星扫入了浓云之后。莲香沿着走习惯的没有暗哨的小路,慢慢走着。身上的葛纱衫儿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腰间长长的白罗绡随风飘动着。

她顺石径,走过了莲香院前的开满莲花的葫芦湖。

石径转弯外,便是董冠儿与秦萼的冠萼居,屋前醉芙蓉花圃里冷冷清清,花时仍未过去,赏花人却久未来了。

莲香的手抚过醉芙蓉花瓣,听得不远处随风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配花阁里还亮着灯,淮安苏戏的腔声甚是悦耳。不过,便是花阁前的不知名小花们都懒得去听了。

莲香从配花阁前走了过去,一座空空的小院在黑暗中沉默着,里面花儿已是落尽,连梗枝与枝影都没余下半点。

转过三重竹林,便是桂花院。早开的桂花在夜色着弥漫着浓浓的甜香,虽是没有了孩子夜以继日的啼哭声,男女交缠的欢爱仍是不绝。

然则,正北面巍峨高耸的正房将它黑漆漆、暗沉沉的影子压了过来,桂花院中的欢爱便也虚幻了。

不过是雪见了雪没了,花开了,花又谢了…

莲香在二门前驻足,望向内宅外那一片黑暗不可知的世界,想要将脚伸出去,裙下那三寸小小的金莲却迈不动步,她慢慢伸出手来,细细看着那纤长柔软,二十多年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十指,轻轻叹息着,缓缓转过了身去。

长长的白罗绡在风中飘荡着,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连大河在睡梦中突地听到一声重重的水响,全身一颤,顿时醒了过来。

连大河看着黑沉沉的天,看了看身边的侍妾四儿,坐在床上寻思了半会方醒过神来。

梦里听到的那声水响,分明是人堕水的声音,却又心是做梦。

四更鼓蓦然敲响。

连大河心里打了个突。他披衣下床。四儿迷糊道,“怎么了…”

急急的敲门声在院门上响起,“大河哥,大河哥,不好了…”

夜风从敝开的窗户刮入莲香房中,将空无一字的信纸吹得飞起,飘落到莲香院外的葫芦湖中,转眼不见了踪影。

蕊儿从葫芦湖中被捞了起来,已是咽了气,房梁上解下的莲香,下身还在淌血,连大河怔怔看着两人的尸身,重重跺了跺脚。

“大河哥…”连大船哭丧着脸,“怎么办…莲姨奶奶好像还怀着两个月的孩子…我们都不知道…她就这样上了吊…她怎么就这样想不开…还有蕊儿,她都跟了大当家十五六年了…”

连大河叹了口气,“你不用怕,这不关咱们的事。是大当家亲口吩咐半叶,让她请莲姨奶奶写信请夫人来淮安的…”他转头看向院内,摇了摇头,“莲姨奶奶若是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就算知道大当家对夫人的心思,不愿意写信哄夫人来淮安,也不会走这条路…”

连大船打了个哆嗦,慌张道:“大河哥,我…我再没和别人说过夫人的事…更不会和莲姨奶奶说…”

连大河看着蕊儿被葫芦湖水泡得青白的脸,还有她脚上系着的石头,“莲姨奶奶不知道,蕊儿却难说了。她可是跟了大当家十五六年,半叶一个丫头都能看出来的事,她会看不出来?”

“半叶是看着扇子猜出来的…蕊儿她是怎么知道的…”连大船左右看看,悄悄道,“那事儿我都不知道…”

连大河沉默半晌,“她…怕是只要看大当家的脸色就明白了…她不比桂姨奶奶蠢…她只是心性儿比桂姨奶奶好…难怪夫人喜欢她…”

连大船恍然,“难怪这些年来,她一直用心服侍莲姨奶奶,怕是早明白将来正室夫人…只是…”连大船怅然看着蕊儿左脚上,用五彩绦带系得紧紧的石头,“莲姨奶奶我明白,她和夫人那样的情份,若是知道内情了,无论如何是不会写信的。她本来就不得宠,再这样挡了大当家的好事,怕就没得好下场…蕊儿她又何必非寻死不可…”

“莲姨奶奶死了,她以后还有指望么…难不成现在再去投靠桂姨奶奶?”

“夫人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