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震云骇然大惊,这才发现他在梦里一向实实在在的身体竟然变成了鬼魂一样透明虚空,他看着笔直离去的齐粟娘,发怔地呆在了原地。

直到她走出了上百步,他才隐约猜出了眼前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惊又喜地抢步追了上去——连比儿说那酒埋在水脉精华之地,贯通古今,喝了可以心想事成——他是透明虚空的,她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八成不是在做梦!

他也许是在睡梦中魂魄离身,顺着漕河水脉回到了她十岁的时候!

他追在她身后,也不管自己是在妄想还是在做另一个怪梦,只知道她刚从人贩子手里逃了出来,还没有遇上陈演的母亲,更没有遇上陈演,她十岁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他是她遇上的第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他伸手碰触她一次又一次,放软了声音说着:“你不用着急,你可以跟我回去…”

然而伸出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后,他本来的涨满了胸口的喜悦之情烟消云散,一颗心跌到了谷底。

就算他是真的遇上十岁的她,他又能对她干什么!?

就算他是真的想对她干什么,他也没有办法!

连震云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跌倒在泥地上,又爬起向前逃,小脸冻得又青又紫,自己却无能为力,越来越心疼,越来越暴怒,几乎恨不得奔回淮安去逼问连比儿,到底这些年他是不是亏待了她,这样给他使绊子,这样不让他好过!

早知道这样,何必让他遇上她!

一声鸡啼声从东方响起,朦胧中他看到了天际边有一座巍峨的城池,天光也照在路边的的水坑里,他猛然间停住,从水坑里看到自己模糊的脸。

竟是他十八九岁的样子。

那时的他高挺矫健,目光锐利,锋芒毕露,虽然有了城府,却还不真正懂得隐忍和等待——他当年在这个时候——他怔怔抬头,看着远处有些眼熟的城池,突然间跳了起来。

没错,那是高邮城!

他蓦然间飞了起来,追到因为快天亮而更加着急的齐粟娘身边,又急又快道:“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来接你,我十九岁的时候,有一年初春里替帮主办差,到高邮城里杀了两个叛帮想投靠常州帮的帮众,办完了事还在高邮城里游荡了一天,现在我就去找他,一定让他来接你——!”

连震云转身向高邮城里疾飞而去,天还没有亮,城里街巷还是一片漆黑,他直扑高邮漕帮的坛口。

他记得叛帮的两个人就是坛口里正副坛主,他为了杀他们,在坛口前埋伏了三天,两刀了帐,又杀了十来个他们的心腹,才向其余的帮众开示了帮主的手令,他在坛口里吃饱喝足后,让他们等着总坛里派来的新坛主,快天亮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然而坛口的血迹还没有被冲刷干净,正堂上却已经找不到他的人影,只留下一桌狼籍的席面。

“混帐!”

连震云一咬牙,转身就飞向高邮城的南城,不用寻找他远远就看到了南里几条暗巷里灯火通明,艳帜大张,喝酒唱曲和打情骂俏声此起彼伏,这个时节正是私窠子里最热闹的时候。

他没好气一路闯进倒数第四家叫喜相逢的私窠子,飞到了左院里的头等上房外,房里火盆烧得正旺,十九岁的他脱光了上衣,露出带着伤的健壮身子,正抱着喜相逢里的头牌清倌调笑喝酒。

眼看着他的头已经埋到了那清倌里的胸衣里,那清倌的呻吟声都快传到屋外头去了,连震云忍无可忍,直接穿门扑了进去,也顾不上他是攒足了钱装大爷,平生头一次来开荤破处,更不管他是不是听得见,冲着他吼道:“行了!马上走!快去城外接人!”

正奸情恋热的男女突然间停了下来,连震云看到那十九岁的他从清倌的胸前抬起头,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正剥她长裙的手也停了,疑惑自语着,“我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要到城外去找个人…”

“大爷…”清倌的娇嗔不依声响起,八爪鱼一样缠了上来,他转眼又把刚才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大笑着抱起了清倌,向床上走去,“但我怎么舍得你…”

连震云蓦然暴怒,一脚踢了过去,怒骂道:“她在外面吃苦受冻,你竟然还敢在这里喝花酒玩女人,活该她后来看不上你,活该你受那些罪——!”

然而连震云的脚刚踹到了他的背上,只觉得眼光红光一闪,轰然一声过去,清倌的嘻笑呻吟声就在耳边响起,他猛然抬头,突然发现自己实手实脚地压在清倌身上,鼻子里都是清倌身上的脂粉肉香,全身血液贲张,裤带已经解开,正是最要紧的时候!

连震云从床上跳了起来,挥动手脚,确认自己果然已经占住了十九岁的身体,大喜中匆忙收拾衣裤,从包袱里取出银子打发了纠缠不休的清倌,提着刀就冲出了房间!

“牵我的马来——!”

他在喜相逢前飞身上马,扬鞭出巷,听着城门楼上的开城鼓声,飞驰而出,向城外狂奔而去,天已经亮了,漕河边的泥地上小脚印清晰可辨,过了几里,干地上的脚印就不太好找了。

他策着马,一路顺着断断续续的脚印追了过去,终于在一个废弃了的小村庄外发现她确实走进去,而没有走出来的脚印。

他大喜中连忙翻身下马,牵着马快马走入村子,一眼扫过村子里十七八间半塌的屋子,几乎忍不住想叫她的名字,却忍了下来,装作是顺路过道,不一会儿就察觉到顺手第七间屋子里,似乎有人的视线扫了过来。

他当成不知道,停下来拴马,耳中果然听到了隔壁屋子里轻微紧张的呼吸声,他还来不及高兴,那呼吸声忽然一止,再也没有半点动静,顿时把他吓了一跳。

“有人吗——!”

他再也忍不住,一个飞扑,踢开破门板闯进了屋子,一眼看到她倒卧在里间地上,青紫的脸上满是泥水,一双脚沾满了黄泥,像是这小村庄里遗弃的死孩子。

他的一颗心猛然一缩,只怕她被蝎蛇之类的毒虫咬到,抢上去抱起她,叫道:“…怎么了,你…”

然而却马上察觉齐粟娘的身体在他怀中紧崩了起来,连震云一怔,仔细一看,她的眼皮也在微微发颤,眼珠在下面微微转动。

他放心之余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她故意装死。

他想了想,知道她害怕,不容易取信,但强行带走却是下下之策,不管现在的情形到底是真的,还是怪梦,他心里是盼着她能依靠他,跟着他走…

她只有十岁,他也只有十九岁。

里屋里到处是破烂的杂物,他只能把她放在半块长木板上,转身走到外屋,把踢烂了的门板拆了,在外屋里升起火来,包袱里还有一些干粮,他烤在了火边。

“你不用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那边冷,过来这边暖和吧。”

他看着里屋的小小身影,柔声说着,屋子里到底是乱草,他在火堆边布置了一个厚垫子,从包袱里取了自己的衣服铺在了上面。

齐粟娘还是没有动静,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了出去,到外面找到一个没有全破的灰瓦罐,装了半罐水,收拾了些柴火才走了回来。

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齐粟娘正站在里屋门边。

她打量着他腰间的刀,还有门外拴着的马,虽然只有十岁,那双眼睛比起后来的她少了一些稳重隐忍,多一些茫然忧虑,却完完全全是他熟悉的女子。

他呆怔了一瞬,深吸了一口气,转开眼。

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回去。

他放下柴火,把瓦罐架到了火上,搬了块石头在火边坐下,才抬头看向她,指着对面厚厚的卧垫,柔声道:“你不用怕,我也是乞丐出身,你来这边坐…”

她听到这句话,眼睛里终于闪了一闪,提着自己的小包袱,慢慢走了过来。

屋里沉默了下来,她不开口,连震云也一直没有说话,一直等到瓦罐里的水烧开了,才灌了一些到自己包袱里的皮水袋里,递给了她,等她就着热水吃完了两块热干粮,他撕开了一件单衣,在热水里泡湿绞干,热腾腾递过去给她擦脸,又让她脱了鞋甩了泥,给她擦脚。

“脚要是生了疮,就痛得钻心,还是小心些好。”

连震云在齐粟娘的吃惊中,每天这样替她想尽办法烧热水烤热食,一有机会就给她洗脸擦脸,晚上升火给她守夜,她已经不害怕被他牵着手,却不肯坐到他的马上。

她的眼睛不安地打量着他马鞍上和他刀鞘上沾着的血迹,他知道她有疑心,也不再多说,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青骠马,陪着她一路不停地走…

他只记得多年后陈家村的方向,慢慢想把她从那条路上引偏,不让她遇上陈演的母亲,更不会有机会让她遇上陈演,然而在走过了七八天后,碧蓝如洗的天空中仍然升起了两道青色的炊烟,一直没有说话的齐粟娘脸上终于露出了笑。

“我是漕帮里的人,虽然为了抢地盘杀过人,但不是坏人,也不会把你再卖了…”他牵马停在村外青翠如盖的大槐树下,低头看着她,“我会把你养大的,你跟我走吧…”

她低着头沉默着,一直没有出声。

村外的溪水哗哗地流淌着,安定而欢快,他叹了口气,看着平静的小村庄,还有村头草屋院子里,已经疑惑向他们看了过来的壮实妇人。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陈演的母亲,或者还是齐三的母亲,也许都不是,但十岁的她过于懂事了,他对她这样好,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这样不带刀,不沾血的普通人家。

她终于转过身,默默地离开。

“大婶…”

她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忍耐地站在树下,看着她向那妇人施礼,仰着头问了不少的话,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精神一振,带着喜悦和疑惑看着她跑出了村子,到了他的面前。

她仰着头,双眼和他对视着,轻声道:“不是强盗,也不是水贼?是…船上的水手?”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他笑了起来,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去问了漕帮是什么样的地方。

“不是强盗,也不是水贼,我十岁被帮主从街上捡回来,就做了漕帮的水手。”他微微犹豫,还是实话实说,“漕帮里的水手太多,有九大帮,杀人是因为…为了混饭吃,和别的帮抢地盘…”

她仍然凝视着他,带着困惑,他看得出她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她这样好,蹲下来,抬起带着粗茧的手,碰了碰她带着冻疮伤疤的小脸,她没有躲开,眼睛里仿佛只是在疑惑。

“…我以后还会再收养几个小乞丐,帮着我做事。”连震云措着词,看着她慢慢道:“你回去后帮我做饭、打理家里的杂事,我找人教你读书写字、学算学,等你长大了…”她眼中的困惑仍然没有消除,他抬眼看着她身后的村庄,柔声道:“女孩长大总要嫁人的,你想想,是在这样的小村子里容易找到你中意的人,还是到大城大镇上更容易遇上?”

她顿时一怔,不由自主就回头看了村子一眼。

村后的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位青衣妇人,静静地看着他们,连震云眼神一跳,这位妇人举止贤雅,不像是普通村妇,转而齐粟娘又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明白他的话说得并没有错,还是有自己的打算,迟疑地开口道:“你把我养到…养到几岁?到了城镇里,我以后会…会自己去做工,慢慢还你的钱…”

连震云心里一定,笑了出来。

他知道她不好骗,斟酌着说了实话:“我把你养大,也不用你还钱,但你将来嫁的人,得是漕帮或是别的场面上能帮我的人,我不点头你不能嫁…”顿了顿,看了她一眼,“要没有你喜欢,我又点头的人,你就一辈子跟着我…”

她像是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微微张开了嘴,眼睛里满是惊愕。连震云笑着直起了身子,把青骠马牵到了她的面前,想要弯腰把她抱上去。

然而她后退了一步,仰着头,像是在打量和她差了至少八九岁的他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又似乎认为到了城镇里也未必能遇上能和她一起生活的人,连震云限制她选择范围的条件并不算苛刻,迟疑地确认道:

“不嫁人,跟着你…干什么,我没有杀人抢地盘的本事…”

春风吹动了大槐树的枝叶,还没有长牢的嫩绿叶片随风而下,连震云大笑着,伸手抱起她,把她放在了高高的马背上,笑道:“我有这本事就行了。”

嫩叶落了她一头一脸,她眼中的惊愕之色更浓,涨红了脸想问他些什么,低头看看自己还没有长成的身体,实在也问不出口。

连震云看着她脸红窘迫的样子,伸手轻轻拍打她身上的落叶,虽然现在不会把她怎么样,却也没有耐心再老实牵着马,不管她怎么想,一个翻身上马,紧紧抱住了她。

她不安地在他怀里扭动了几下,他已经策马向北疾奔,溅起一路的浑黄泥水。

因为马上太颠簸,她只能安静下来,他圈在她腰间的手臂更加用力,逼得她终于轻声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震云,帮主给我取名叫震云,连震云。”他含笑低头,看着她,明知故问道:“你爹娘给你取的名字呢…”

她沉默了许久,连震云笑着安慰道:“漕帮里的水手,大半都是没有户籍的流浪汉,在官府有案底的也不少,不管是被爹娘卖了还是没有户籍,照样可以用真名,没人会管你的。”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马蹄飞溅的声音。

“齐理。我叫齐理。”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努力掩盖住了惊异的双眼,还有在他身后可以仰望的,带着些灰色的广阔蔚蓝天空,重复道:“我爹娘给我取的名字叫齐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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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番外 一 连大老爷的情人节(二)

连震云还没来得及从齐粟娘嘴里,打探明白两个不同的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青骠马已经载着归心似箭的他驶入了淮安城。

而他却在江苏漕帮的总坛大门楼前,被一道红光从十九岁的身体里撞飞了出去。

他在半空中连翻了七八个跟头,才稳住了身体,看着总坛大堂上隐约升腾的红光,暗暗懊悔自己的大意,漕帮总坛里都插着大香,日日夜夜供奉着关圣帝君。

“这回出门,开了荤长成了?”江苏帮主早就知道他带回来一个女孩,大笑着也不多问,把总坛附近一个三间房的小院给了十九岁的他,让他搬了过去。

连震云站在小院右厢房的格窗外,虽然知道齐粟娘听不见,也不由得安慰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讨好你,还带你回来,以为你会江湖幻术…你别怪他…是我的错…”齐粟娘站在房门前,仰头看着她房门上贴着的想要镇压她的三道关帝符咒,满脸的不明所以。

连震云也只能无奈苦笑。

小院门开的声音响起,齐粟娘顺着声音看了过去,那个本来对她关爱备至的少年提着刀走了进来,满脸的冷淡和警惕。

他扫了她一眼,似乎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图她什么要把她带回来,转身直接进了自己的左厢房。

他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在总坛请下来的铜钱符咒。

“你放心,只要是他自己亲手把你接了进来,亲口答应了把你养大,就算想不通,也不可能把你赶出去的…”

连震云既不能上身,也不能进出齐粟娘的房间,但他有的是耐心。

右厢房格窗外的香椿树亭亭如盖,他站在树下,一天接一天,看着齐粟娘爬树偷看隔壁院子里的漕娘怎么打井水,怎么生火、怎么做饭、怎么裁布缝衣、打底做鞋,让十九岁的他走漕回来,勉强在家里还能吃上两顿热饭,带回来的衣料也有人替他做衣,脸色不至于那么难看。

他站在窗前,一夜又一夜,看着她倒映在窗纸上的身影如春风中的嫩柳一样舒展,长大,她的前胸渐渐有了起伏,腰肢又软又细,翘起的臀部让她穿着粗布裙也婀娜多姿,裙下两条笔直的长腿在关门沐浴时,总是让他看得耐心全失。

然而她的眉眼还没有展开,仍然是粗粗糙糙时,跟着又立了功的桀骜青年搬到了一间更大的,有五个房间的院子里。

漕帮兄弟们提酒上门庆贺的时候,她听得到他们酒后的调笑,“小连,你是怕娶不到老婆还是怎么回事,急急忙忙找了个那么个粗丫头做童养媳?如意戏班里的头牌不是哭着喊着要跟你从良,你要真急着找个老婆,娶了她难道不比你家里这个丑丫头好上百倍?”

“胡说,我就是看她可怜才养着她,等她明年满十四岁了,替她找户人家做丫头,再也不管她了…”

她听得到,却没有出声,仍然默默地在厨房里炒菜热酒,窗外的连震云忍着怒,没有去想办法打消那桀骜青年要把人送走的念头,他知道,他二十来岁的时候终于明白读书识字的好处,要请淮安城里的老秀才来教自己读书了。

而他这几年默默陪着齐粟娘,也已经发现,就算没人教,她也是识字,懂算学的。

他虽然疑惑,却不在乎,院子里依旧种着香椿树,更大更茂盛,树影笼罩着齐粟娘住着的右厢房,他含笑看着齐粟娘向正房厅上探头探脑。

她知道老秀才每晚起更来,二更走,知道满了二十多才开始真正读书的青年每夜都皱着眉头,一笔一划努力地写着字,落下满地的废纸和满桌子的残墨。

就这样过了三四个月,连震云已经有些着急,她却仍然忍耐着,一直等到过了十四岁的生日,已经有牙婆上门来相看她,替她推荐出去做丫头的大户人家,她一个也不满意时,她才不经意地把几页模仿着写出来的字收到了正房桌上的废纸里,等着他发现。

“你倒是不笨,也勤快得很,写得比我好看…”

他看她的眼神马上多了几份意外和认同,每晚秀才来讲课时,都带着她一起听,一起学,发现老秀才已经不能教她时,马上从府学里请了学问更好的先生来。

“你以后不要做家务了,就替我算帐,写文书,教这些孩子,家事让他们去做…”

右厢房前贴了整整五年的三道关帝符咒被他撕了,两个人终于第一回坐在一起守着火炉过了大年夜后,他三不五时又捡回了两个男孩,两个女孩,给他们取名叫大河、大船、半叶,还有籽定。

连震云可以进出齐粟娘的房间了,但他还是习惯地站在窗外的香椿树下,看着她大清早地推开窗,打开镜盒,用木梳细细梳理着那一头浓黑的长发。

总是有香椿树的花叶飘落入窗,他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凝视着她第一回初潮后,越来越玉白细致的脸庞,顾盼生波的双眼,斜飞入发的长眉,挺直小巧的鼻子,还有他在窗前,轻轻探头,吻过一次又一次的鲜艳双唇。

快要入秋,香椿树上的叶子在秋日的清晨更香了,院门被推开,带着连大河走漕回来的桀骜青年走了进来,不经意看到了窗前正在梳头,已经半年不见的她,脚步突然一顿。

她听到门响声,转过了头去,亭亭站了起来,他眼神一闪,在门前站了一会,才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每年两次走漕都一样捎回来的几匹布料之处,新添了本来要送给如意班头牌相好的几盒苏杭胭脂,连震云看着她把胭脂悄悄塞给了请上门来的牙婆,拜托她再仔细挑选,找一户主人家厚道有规矩的地方,推荐她去做工。

“…我知道他这几年对你不好…”连震云慢慢走进她的房间,低头看着她在桌边画着那些她不学就知道,他也看不太懂的机关图,“但他以后会对你越来越用心的,你看在我等了你这些年的份上,别着急离开,他快要遭罪了,大河他们还太小,只有你能陪着他…”

连大河笑嘻嘻留到她房里的时新头钗和镶珠胸牌,大户人家小姐才用得起的闪缎帕子、北边来的成套玩偶泥人,一整匣子带西洋玻璃镜的香木梳妆用具,各种各样女孩儿会喜欢的玩艺她渐渐地都有了,但大半都她拆散,要不给了半叶和籽定,要不换成了散碎银子,一多半还是塞给了淮安府里几个有名的牙婆。

她终于在三四家一向对下人宽厚的淮安大户人家里选定了一家。

她收拾好不大的包袱,算清了这六年他供她吃穿住用的花费,打算告诉他反正是去做工赚钱还给他,不是去嫁人,也没有违反六年前的约定时,他被人抬了回来。

打断了两条腿。

家里的孩子虽然也有十来岁,却都慌了神,哭成了一团,齐粟娘惨白着唇,看着床上的他同样惨白的脸,安顿好家里的孩子,请了接骨的大夫,把熬药的红泥炉架在他的房门外。

她每天侍候他吃药、换药、擦身子、坐马桶,梳头换衣,看着从京城赶回来的帮主亲自来家里看了他,摸着他的头让他好好养伤;听着他冷凝着双眼,盯在床帐顶,对她说着二帮主嫉妒帮主看重他,他用两条还能接骨的腿换了一条要卸掉的胳膊,并不亏…

他终于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年。

依旧游荡着的连震云看着齐粟娘瘦削下去的脸,看着他半夜醒过来,慢慢握紧了伏在床沿沉睡的她的手,一直凝视着她。直到天明鸡啼,她惊醒过来时,他伸手把她抱入怀中,轻声道:“别生我的气,别去外面做工了,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她终于不用看护他,能在自己房里睡个安稳觉了,他把家里的存着的二三千两银钱、帐薄、小仓房的钥匙都给了她,装作不经间地问了她的生辰八字,每天吃了早饭出门,踩着晚饭的时辰回家。

她也没有再去打听做工的事,却仍然在深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连震云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在黑暗中仍然睁着的那双眼睛,轻声道:“他是个贱骨头,不要对他太好,他手上还有二十两黄金存在了钱庄里,没告诉你也没有给你拿着,如意班的头牌苏戏他包下了四五年了,也就受伤后这阵子没有去那里过夜,但包银都趁你上街买药时让连大河送过去了…”然而他慢慢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她,在她耳边道:“但再过一两年,他就要去清河县了,你成亲后跟着他去,只要把那副机关图给了他,从此以后他就会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外面包的女人,只要你哭闹几场,他烦起来就会丢开不管的…”

算命先生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配对送了过来,得了连大河给的足足十两赏银——女方有旺夫之命,婚后是大吉大利。

齐粟娘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房里的门拴得紧紧的,连震云一大早听着如意戏班里的小戏子悄悄和连大河说了几句话,皱着眉飞了起来,跟着那个已经拿定主意要娶亲的青年离开了家。

连震云看着他转了几条街,到城西苏戏的妆楼里找她干娘解了包身服侍的约,又转到城东的钱庄取出了二十两黄金。

连震云终于松了口气,跟着他坐在金铺里,他亲眼看着金匠打造了三两三钱重的插订头钗,一对二两四钱重的金耳环,两枚二两整的金指环,小心包好准备回家,却在路过澡堂时,按着苏淮人遇着大事要搓澡的习惯,进去脱光,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脖子上的铜钱符咒就丢在了澡池边,好像是嘲笑他自己的胡思乱想。

膨的一声,白光闪过,连震云从澡池里跳了起来,他已经等了六年了。

出版番外 一 连大老爷的情人节(三)

午后的香椿树被初夏的风吹抚着,浓密碧绿的树叶发出一阵沙沙的轻笑,孩子们都睡着了。他一直在窗前守侯着的女子,午睡起来后,瘦削的脸庞泛起些晕红。

夜里一直没有睡好让她的神色更加慵懒,轻罗长裙依在窗前,重新打开了妆镜,散开了浓密漆黑的长发。

他几乎都嗅到了她发间的暗香。

他知道她的房门从十二岁起就紧紧从里面拴上了,悄悄走到窗前,轻轻唤了一声,“齐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