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野既已起了个话头,简娣十分给面子地接了下去。

“学生不明,请首辅赐教。”

但张孟野却不说了。

“此事牵扯不到你们,也无需你们费神。”张孟野一振袍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才抬眼看简娣,“知道得太多,日后行事反倒束手束脚。”

简娣:“可倘若对此全然不知,或者一知半解,导致判断失误,岂非更是灾难。”

“其中自然要靠你自己分辨,谨慎行事总为好些。”

简娣郁闷地鼓起脸。

张孟野垂下眼睫,微微蹙眉,不再答话。

两人一番交谈,轿子已行至了东长安街。

简娣收拾收拾,钻出了轿子,临行前,向张孟野恭恭敬敬地道了谢。

张孟野微笑答道,“去罢。”

此时天色已经稍稍亮了,简娣循着希微的天光,从兵部工部门前路过,经过隔壁銮驾库,直接拐进了翰林院。

这两天,由于宋仁德他们的事闹到了皇上那儿,上面对学风抓得紧,翰林院的进士们就算注假的,也麻溜地滚了回来。

简娣一进翰林院,就发现人已经来了不少,照例和学士们行了礼,去了庶常馆。

一到庶常馆,就看见谢朗他们几个坐那儿胡侃。

状元郎谢朗和榜眼邓本清,虽授的是翰林院修撰与编修,但同科的进士们都在庶常馆上课,有时候没事,他们也爱窜到庶常馆来。

至于长得最为好看的探花杨贞,他脾气不好,为人孤僻,打考试前就不爱和人窝在一块儿,众人知道他的脾性,也都随他去了。虽然杨探花脾气不好,却也不是缺心眼,为人还不错,同僚有事往往会帮上一把,因而也没和人闹出什么矛盾来。

简娣一到,率先看见她的是谢朗。

他本稳稳地坐在位子上,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附和着其他进士们的话。

简娣一跨入门槛,谢状元郎就和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一转头,对上了简娣的视线。

瞧见简娣她也不惊讶,只笑着招呼道,“卢兄来了。”

简娣:“看见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卢仲夏倒也真诚:“谢兄为人处事玲珑圆通,胜过我等无数。”

和卢仲夏掰扯完,简娣上前和谢朗打招呼,“谢兄,早。”

谢朗笑着为她腾出个位子,笑道,“自昨晚在阁老家中一别后,你一人在阁老家中留宿,我们这走得匆忙,究竟发生何事也未有人同我们说,我心里挂念得紧,实在放心不下,刚刚还在想,卢兄究竟何时会到翰林院。”

此话一出,诸位同僚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简娣身上。

简娣心道,虽说你皮相长得好,但你这故意提起我在阁老家睡了一晚上,这也太心机绿茶了。

简娣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这话说岔了。”

谢朗问:“怎么说岔了?”

简娣淡定道:“太暧昧。”

谢朗微微一愣,复又笑道,“卢兄当真幽默。”

王元志看着简娣也跟着笑,目光在简娣身上流连了一圈,“卢兄,阁老家这身万年青纹锦的直裰,可是直接送予你了?”

他说话间语气古怪,简娣一扯嘴角:“阁老大方,我自个的衣服脏了,一晚上干不了,总不能光着来见你们不是。”

这话一说口,简娣才发觉貌似有点不对。

王元志他们是知道她衣服怎么脏的,但其他人不知道。

大庆朝好男风,男风盛行,尤其在士大夫群体中,简直就是当今流行时尚,虽说大家大部分都是直男,但不搞个基都不风雅,除了都察院的杠精们依旧死守异性恋的征地,因为据说江御史十分厌恶基佬。

简娣又不是腐女,她这话说得就像卢小哥被张孟野潜规则了一样。

简娣正想再打个补丁,企图挽回卢仲夏的清白,但此刻诸位同僚很给面子地附和着笑出声来,好像没留意到简娣话中的漏洞。

简娣松了口气,分出了心神打量着这些同僚。

人常说姑娘家爱勾心斗角,男人间波涛汹涌不也一样,人不都是这幅德行。

至于她为什么晚上直接在张孟野家中住下了。

简娣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不能说。

干脆就别解释了。

首辅家丑不可外扬。

简娣和卢仲夏合计了一下,当谢朗这个绿茶再给他拉仇恨的时候,随便找了个理由,只说是在首辅家中换衣服的时候耽搁了,出来的时候又走岔了道儿,一时错过了夜禁时间,只好在张大人家里凑合一晚上。

对于这个理由,谢朗对此不置一词。

倒是素日里温厚的榜眼邓本清替她解了围,领着其他同僚打趣奉承了她两句,只说他受首辅偏爱,若日后高升千万不要忘记他们这些同科,说完便不再多问旁的。

简娣看向邓本清,冲他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面前这个性子温厚的青年,微微颌首,笑了一笑。

简娣转头对卢仲夏道:“你能和张大人走得近,有人心里不平衡了。”

卢仲夏面露无奈:“我……”

他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了一句,“首辅只是心善。”

“卢兄,你昨儿在首辅家中留宿,首辅可同你说了前几日我们做的那份时议?”

这厢简娣和卢仲夏没说两句话,另一厢便有进士将注意力放到了上回的时议上,趁机问询。

这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对答案嘛,人之常情,简娣豪爽地将张孟野说的话如实相告。

对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如此。”

有眉梢微扬,面露喜色的,也有苦着脸,唉声叹气的。

谢朗稳稳地坐着,面上神色泰然。

“谢兄,不愧为今科的状元郎,想来心中定已有了把握。”

“毕竟谢兄是谢阁老之子,诗礼簪缨之家,又有阁老指点,自然有真才实学。”

简娣摸了摸鼻子。

对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总感觉在讲谢朗已未科男儿,她是个曲意逢迎,没才学的巳未废物。

面对他人奉承,己未男儿谢朗嘴角一弯,“客气了,不过是借了家父的光,对朝中局势略有了解。”

听到谢朗这话,其他几个进士面上顿露喜色,拱手道,“还请谢兄赐教。”

“谢某才疏学浅。”谢朗苦笑,“不敢妄议朝政。”

几个进士听闻谢朗的话,但碍于人家后台,虽有失落,却也没再强求。

谢朗与邓本清毕竟已经授予官职,自有正事要做,不能在庶常馆耽搁太久,见时候差不多,便双双起身告辞。

或许是因为起得太早,教习在教习文章的时候,简娣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不能睡。

她现下全凭一个信念在死死支撑。

眼下不是大学课堂,在关乎卢小哥前途的事上,不能散漫。

简娣睁着圆眼努力支撑的模样,使俞珉极为叹服。

“昨天你在首辅家中做什么了?怎么困成如此模样?”

简娣幽幽地扯谎,“我认床。”

“卢小哥,我要是睡着了,你记得叫我。”简娣苦笑。

卢仲夏弯唇一笑:“简姑娘放心,若简姑娘想睡不如睡一会儿,不碍事的。”

简娣转了转手中没吸墨的毛笔,摇摇头,“不行。”

虽说很多庶吉士散漫地和后世大学生一样,请假的请假,也不爱学习,大多忙着奔走权要,交通贿遣,她偷偷眯一会儿好像也不碍事。

但眼下,张孟野给卢仲夏拉稳了一波仇恨,现在,指不定就有人盯着呢。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困了,还是卢仲夏的身体完全没做夜猫子的天赋,以前熬完夜照样精神奕奕的简娣,看着看着教习,意识便不受控制地跟着远去。

偏偏俞珉见她的模样,心里觉得有趣,在一旁握着笔时不时往简娣脑门上戳一下。

“卢兄,醒醒,教习看你了。”

三番五次下来,惹得简娣瞪了他一眼。

青年士子生得样貌秀彻,此时显然倦极了,困得眼角发红,泪水濡湿的羽睫一掀,宛如姑娘般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俞珉握笔的手一顿,眼神一时变得格外古怪。

卢仲夏虽生得毓秀,但毕竟是个男人,四肢骨骼较女子都要宽大,作女儿娇态,瞧着让人心中实在有些尴尬。

怪像娈童的。

这个念头打他脑中一闪过,俞珉忙轻轻摇头,将这个失礼的想法甩出脑中。

毕竟自个同僚,如此想他实在不太尊重于人。

但不怪他多想啊。

眼下大家有事没事都去搞基了,前几天有个国子监博士和国子监的学生还大搞新潮的师生恋,结果让都察院的探gay小雷达捕捉到了,小小地弹劾了一本,杠了一下,两人双双扑街。

俞珉越想,心中越觉得诡异。

他怎么没发现之前卢仲夏行为处事有点像姑娘呢,大老爷们动不动就脸红,羞得像个花姑娘。

之前害羞还有几分性格含蓄的原因,没那么诡异,怎么就最近这段时间,看他害羞,总像是在看个姑娘红脸。

难不成当真好男风,还是说其实就像画本中说的,女扮男装考上了进士?

其实,别看翰林院的进士们平常个个人模狗样,一副国家栋梁的样子,其实本质都是群酸腐书生,八卦起来也不输姑娘们。

曾经,他们就谈论过格外同僚们,从人品性格家世开始扒,结果扒到卢仲夏的时候,一路跑偏。

一开始只是有一个人发出疑惑,你看卢仲夏长得和姑娘似的,动不动闹个大红脸。首辅三十多岁了,也没成家立业,连个妾室也没有,偏偏首辅又赏识卢仲夏。

不联想倒好一联想,众人思路也跟着跑偏。

是啊,昨天还在首辅家住上了。

俞珉是个做事喜欢究根究底的,打小他就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虽然心知纠结于同僚性取向,甚至纠结于同僚性别,是个很冒犯失礼的行为。奈何他脑洞太大,堵都堵不住,心里就跟猫爪子挠一样。

想来想去,他做了件自己也没想到的事,伸着手将简娣脖子一揽,贴在她耳侧幽幽地问了一句,“卢兄,一块儿如厕吗?”

简娣本来就犯困,冷不防耳边出现个男声。

“一块儿如厕吗?”

简娣呆了一秒,对上俞珉探究似的双眼,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流氓啊你!”

俞珉:“人有三急,在下一时有些憋得慌。卢兄,你要和我一块儿吗?”

一块儿什么?

一块儿比赛谁撒尿,谁尿得更远吗?!

简娣翻了个白眼,正想回他一句,但却被卢仲夏抢先了一步。

“简姑娘!”声音急切慌张。

“卢小哥?”

察觉出自己一时间语气加重了些,卢仲夏红着脸,硬着头皮说,“不可……”

“不可什么?”

“不可和……和俞兄一块儿……”

简娣:“但我确实也有点想上厕所。”

之前在张孟野家里喝了一碗粥,俞珉不提倒罢,他一提,简娣也觉得一阵尿意袭来。

翰林院的厕所又不是大公厕,是个独立的茅房,她就算和俞珉一块儿,也不可能和现代一样,大家并肩一起放水。

简娣转念一想,想到卢仲夏可能是为自己的名声考虑,不禁特地安慰了他两句。

“没事儿,我不在意的,更何况独立的茅厕,我俩又不挤一块儿去。比起他,你更应该多想想你吧。”

好歹她上厕所的时候,手捧着的是卢仲夏的兄弟,又不是俞珉的。

听到简娣这话,想到这几日来上厕所的窘境,卢仲夏脸上腾地又红了一度,结结巴巴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但不回应算是失礼,憋了半天,这个青年最终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简娣想了想,“卢小哥,我觉得你对我的看法不对,大家都是人,不过有个性别差,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都会打嗝放屁,撒[哔—],拉[哔—],大家没啥不同的。”

说着说着,简娣又嘟囔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俞珉gay gay的,我只见到过姑娘们手拉手上厕所,他要和你手拉手上厕所个什么劲儿。”

不知道自个在简娣眼里已经打上了“gay里gay气”的标签,觉得卢仲夏gay里gay气的俞珉不禁陷入了沉思。

看卢兄坦坦荡荡,也未曾扭捏,恐怕不是个姑娘,是个带把的,也不像那群人模狗样的官吏们养的小唱那样,比女人都要羞涩小意,很可能是个直的。

这么一想,一时半会倒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确实也真是早上水喝多了,想上厕所。眼下俞珉便干脆将自己这些心思放在脑后,叫上简娣,同讲课的学士知会了一声,携手一块儿去了厕所。

学士也没多说他俩,只吐槽了一句,为啥你俩啥时候有尿意想上厕所都能撞到一块儿。

但其他的庶吉士们却不这么想。

前几天,玩师生恋的那个国子监博士,就是因为和宠爱的小吏并出凤台门,被弹劾丢了官帽,一时间沦为士林笑柄,坊间儿童编唱的对象。

毕竟有此事在前,此刻,眼见卢仲夏和俞珉一块儿,兴高采烈地并出庶常馆去如厕。

在座的曾经扒过卢仲夏私生活的进士们,不由得纷纷陷入了沉思。

靠,他们是不是真说中了什么?

☆、第40章 君子流氓

好在简娣和卢仲夏不知道俞珉心中在脑补些什么, 也不知道那些坑爹同僚在想些什么。

坦然自若地和俞珉一块儿上完厕所回来,短暂的清醒后,简娣又回到了困如狗的状态。

好不容易将这一天熬过,从翰林院出来后,简娣一刻也没耽搁, 迈开步子, 直往卢府的方向走,她走得快,和卢仲夏同住一个方向的俞珉, 追在她身后,翘着唇角笑道, “你倒是等等我。”

简娣脚步一顿,翻了个白眼, “我困。”

俞珉加快了两步,走到她身侧,揣着袖子,眼皮一翻,“等两步罢了, 卢兄熬了一天, 也不缺这半会儿。”

简娣不等俞珉倒好,一等, 就碰巧遇上了谢朗也从翰林院出来。

谢朗不愧为谢阁老的幼子, 工作了一天, 依旧仪容齐整, 精神奕奕。

远远地看到他们,谢朗冲着他们颌首示意,手执一本书册,也走上前来。

“卢兄,俞兄,好巧。”

“巧。”

“同行?”谢朗莞尔。

简娣:“请。”

三人没什么可谈的,路上自然谈到了教习今日讲授的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