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宁皎皎不同,对这位被宠坏了的表妹,不冷下脸来,是绝对不会反思自己的错处。

他眼神一冷下来,素日温和的神色一扫而空。

宁皎皎顿时就像被冻住了一样。

明明和往日没差别的眼睛,但此刻看着,却如一汪深潭,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把你对我的话省下来,去对无辜遭你牵连和算计的人说。”张孟野道。

一听到张孟野不客气的话,宁皎皎的眼眶中迅速漫起了一层泪水。

“我……”

“我……我并无此意,素娥她自作主张来求我,她……她毕竟伺候了我那么多年,念在旧情,我也不能弃她于不顾,我也未曾想算计那卢仲夏,他……”

宁皎皎还欲再说,张孟野却没再让她说下去。

“我只是你表哥,并非你至亲,你如何,于情于理,都不该由我管教,这些话,留待去向你娘解释。”张孟野神情淡然。

宁皎皎遍体一阵生寒。

“表哥!你不要不管我!”

眼见张孟野这话是要不再管她的事,张孟野的冷眉冷眼,宁皎皎顿时慌了起来。

张孟野拧眉,“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那我便一样样细数于你听。”

“素娥是一直跟在你身边伺候着的,也该由你教导着,对身边人管教无方,这是错一。”

“她做出此事,你却被她牵着鼻子走,无法明辨是非,这是错二。”

“卢仲夏是天子门生,二甲第一,你如何比得了他?何来的自信觉得此人不过一介庶吉士?仗势欺人,自以为是,这是错三。”

“卢仲夏倘若真收用了素娥,你可曾想过,叫人此举无非断人香火,使人家宅不宁?此为错四。”

“性子骄纵,如今尚不知悔改,此是错五。”

“我……”

张孟野每说一句,宁皎皎的脸色就红一层,脸上火辣辣的,羞愧的红中更含着惊慌的惨白,她又羞又慌地掉下泪来,呜呜地哭道,“表哥,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错了。”

张孟野果然没有再说,却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你自己好生想想,好自为之。”

说罢,两指微抵额角,疲惫地转身离去。

唯独宁皎皎留在原地,呜呜地咬着唇角,痛哭流涕。

她当真如表哥说得如此不堪吗?

她当真要同表哥说的那样去同卢仲夏道歉吗?

她要是就这么同他道歉,这……这叫她如何自处?

但……但表哥说得没错,她既然替素娥瞒下这事,还想法设法将素娥塞给他,无疑于乱人家宅,断人香火。

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月上中天,白中泛着惨蓝,一如她眼下的面色,褪去了血色,苍白得泛着惨蓝。

*

第二天,简娣起了个大早。

大概三点半的时候,她就被卢仲夏从梦中喊醒。

“简姑娘醒醒。”青年试探性地小声戳戳她。

简娣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现在几点了?”

“寅时二刻。”

简娣的大脑吃力地转动了起来。

那现在也就是三点多?

大庆朝官员一般要三点多起床,五点前赶到左掖门等着钟鼓一敲去上朝。

卢仲夏不用上朝,平常起得也晚一点,但在首辅家中,总归要表现得勤奋一些。

简娣努力睁着眼,像游魂一样起床穿好了衣服。

“卢小哥我好困。”

没睡饱觉的感觉糟透了,眼皮就像黏在了一块儿,怎么睁也睁不开。

因为如今的身体是由简娣占据主导权,卢仲夏倒没感受到什么困意,对此,卢小哥格外为难和不好意思地把黑锅往自己身上一背。

“简姑娘,抱歉,累得你睡不好觉。”

简娣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擦了擦眼角渗出的眼泪和某些分泌物。

“不关你的事,你别瞎道歉。”

卢仲夏犹豫了一会儿,语速又放慢了一些,像哄孩子一般地柔声道,“简姑娘且再忍忍,等到了翰林院,可以再眯一会儿,到时我替简姑娘看着便是。”

简娣脚步虚浮地洗漱完,刚好张孟野就吩咐了下人请简娣来一起和他用早膳。

早膳很清淡,两碗清粥两碟腌菜,并一碟雪花糕。

饭桌上,张大人一边伸着筷子往自个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一边主动提起了昨晚的事。

“素娥我已经吩咐下人罚了她,你不用担心。”

简娣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不少,麻溜地搁下筷子,神色郑重地对张大人说了声谢。

至于究竟是何惩罚,素娥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娣也没问,只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但勺子一入口,简娣脸色顿时就绿了。

只因为粥了撒了点糖。

她不爱菜里放糖,但阁老在前,只好挑了两三筷子腌菜,含蓄地小口小口舀着粥吃。

粥喝了没几口,张孟野这边又开了口。

“今天你和我一同坐轿子去翰林院吧。”张大人眉毛未动,神色十分淡定。

简娣瞥了他一眼,和卢仲夏交谈了两句,内心不由得浮现出那句“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坐上司的车去上班很容易让人引起误会啊。

简娣一脸为难地看着张孟野。

“阁老,这……”

“顺路罢了。”张孟野和煦地说,“翰林院不在大内,我在东长安街将你放下,也费不了一会儿工夫,不许再多问了,吃饭罢。”

简娣只能唯唯应诺,拣起筷子继续闷头吃饭。

结果夹了一筷子雪花糕,刚放入嘴里,简娣脸色一变,差点当着张孟野的面吐出来。

好甜。

巨甜。

甜得简娣整个脸一瞬间都有点扭曲。

她失策了。

白白净净的糯米里包裹着的芝麻馅,不知道倒了多少糖。

强忍着把嘴里的雪花糕吐出去的冲动,胡乱嚼了嚼咽下去,简娣还是觉得腻得她脑门一阵阵地犯晕,忙又舀了两勺腌菜,将嘴里的糖味儿压了下去。

面上不好当着张首辅的脸摔筷子,但碍不着简娣在脑子里冲卢仲夏悲愤地吐槽。

想到昨天王元志提起张首辅是常州府无锡县的,简娣流泪地说,“无锡人是魔鬼吗?!”

☆、第39章 你是gay(两更合一)

昨天兴许是顾忌到他们的口味, 来自无锡的张首辅没放什么糖,但今天这雪花糕甜得简娣压根没法入口。

可能是她言语中太过悲愤, 卢仲夏愣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原来简姑娘不爱吃甜。”

“谁会不喜欢吃甜!”

谁会不爱喝奶茶吃美味的小甜点。

“但张大人这口味也太可怕了!”

而朝堂上威慑十足的张孟野, 则夹了块雪花糕,泰若自如地送进了嘴里,甚至一入口, 就连脸上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一脸餍足!

看着张孟野吃雪花糕的模样, 一股甜腻味儿好像霎时就冲上了简娣的口腔,简娣默默地别过眼,低头一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的碗。

憋着气将放了糖的粥一口气喝完,简娣率先搁下了筷子。

“学生吃完了, 阁老请慢用。”

慢条斯理吃着雪花糕的张大人:“唔。”

好像因为吃着甜食,反应也慢了半拍。

张孟野倒没让简娣等他,只将口中的糕点吃完,舀了两勺子粥,便搁下了勺子,扯过帕子擦了擦手,吩咐人把桌上的东西撤下。

简娣和张孟野出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临出门前, 张首辅特地提醒了她一句, 小心脚下楼梯别摔着。

她一只脚才堪堪踏上门前的石阶, 黑夜中,却蓦地传来轻柔的两声猫叫。

简娣惊讶地抬起眼,借着灯笼的微光,瞧见夜色中,昨天在偏厅见到的那只橘猫,正步伐优雅地朝着她和张孟野的方向走来。

门房见了,顿时惊讶地说,“咦,二老爷今儿怎么不在屋里睡觉,跑这儿来了。”门房抬眼看向张孟野笑道,“这是终于不嫌弃老爷您了啊。”

张孟野神色一暖,瞧着面前摇晃着肥嘟嘟的身子,走得身姿曼妙的橘猫,唇角也不自觉地流泻出点点笑意。

爱吃甜食喜欢毛茸茸橘猫的张首辅张大人,微微蹲身,将手臂一张,十分轻柔地呼唤,“来。”

但橘猫却只淡淡地瞟了张大人一眼,胡子动了一动,鸟都没鸟张孟野,径直朝着——

径直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简娣一愣。

橘猫已走到她面前,抬起下巴,朝她喵喵叫了两声。

好……好可爱……

脸超圆,眼睛也超大,胡子一翘一翘的,四只爪子按在地上就像带了四只白手套。

一时间,简娣被这磨人的小妖精诱惑地丧失了神智,完全忘记了张大人现下尴尬的境地,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想要捋一把。

但橘猫却轻轻巧巧,一跃而起,直接跳入了简娣怀中。

简娣:“诶?!”

突如其来的宠幸使简娣整个人都懵了。

感受到手臂上柔顺的毛发和软软的肉肉的触感,简娣心神一荡,嘴角压根就绷不住,完全忘记了她现在这还是当着张孟野的面,扯着嘴不禁傻笑。

好可爱啊。

和橘猫四目相对的刹那,简娣控制不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在它背上捋了一把。

橘猫动了动耳朵,却没有躲。

简娣试探性地挠了挠它的小下巴,橘猫舒服地眯起了眼,发出了呼噜噜的响声。

天天天哪太可爱了呜。

偷张大人家的橘猫判几年?

“这只猫好眼熟。”卢仲夏低声道。

“这话你好像昨天就说过了。”简娣幸福地撸着猫问,“卢小哥,他这么亲你,你认识它吗?”

卢仲夏:“我好像在哪里曾见过它,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在何处。”

正当简娣幸福地挠着猫下巴的时候,张孟野突然淡淡出声。

“难怪。”

简娣虽然在撸猫,但还没有撸得失去理智,想到刚刚橘猫无视了张孟野,直接冲着她来的场面,简娣心虚地低咳了一声,在猫背上轻轻地挠了一把,恋恋不舍地将猫放下。

“张大人?”

橘猫伸着脑袋,弓着身子,绕着她的衣摆,亲昵地一圈接着一圈地蹭着简娣。

“这是王洪兴的家中所养的猫,它和你亲近,也是理所应当。”

“王伯父?”卢仲夏讶异。

简娣:“你认识?”

卢仲夏:“王大人在户部任湖广清吏司的郎中,是我爹好友,我之前也曾陪着爹去过王大人家中,王大人家中确实养了一只猫,同我分外亲近,但我已有一两年没曾见着了,一时也没认出它来。”

简娣再一次看向蹭着她小腿的橘猫,忍不住又将它抱了起来。

“好黏人。”简娣在心里,忍不住对卢仲夏笑道。

对于没认出自个猫朋友这一事,卢仲夏好像有些羞愧。

张孟野又道,“王郎中离去前,曾将它交给我照顾,它不知怎么,看起来不大喜欢我。”张首辅苦笑,“我看它同你亲近,你父亲又和王洪兴相交甚笃,倘若你愿意,也可将它抱回家中去。”

简娣摇摇头,转述卢仲夏的话,“家母有个怪病,碰不得猫,一碰到猫毛,便不由自主地全身发痒。”

再说,张大人面上神色虽是从容不迫,但刚刚看着橘猫的眼神明显还是喜欢的,听小厮叫这橘猫二老爷,也知道张首辅当铲屎官当得还是挺乐意的。她除非脑子缺根筋,才会真的把这橘猫抱回家。

拒绝了张大人的要求,张孟野没有再提,简娣也不好当着张首辅的面继续撸猫,只握了握橘猫的小白爪,同它告别。

提着灯笼走到青布幔软轿前,简娣扶着张大人先上了轿,自己跟着。

轿子不大,但足够坐下两个人。

张孟野告诉她轿子里食盒中有糕点,倘若早饭没吃饱,或是饿了,尽管取出来吃。

简娣想想张孟野的口味,嘴上客气地应了。

轿夫起了轿子,张孟野兴许是昨天忙着处理他表妹的事没睡好,也没搭理简娣,自顾自地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简娣坐在个小角落里,打起了点轿窗上的帘子。

起来的时候是三天多,忙活了一阵估摸着时间也有四点了,此时还没入夏,隔着夜色只能看到隐约的屋影和树影。

五更三点的晨钟已敲响了一回,街上已陆陆续续有了人气,火把和灯笼的红光从夜色中窜起,早起的生意人正忙着架上摊位,在微光中忙忙碌碌。

简娣正看着,冷不防地张孟野突然出了声。

“上回的卷子,你是如何写的?”

简娣被张首辅这突如其来地一下,吓得手一抖,也没管轿帘了,忙转过身,正对着张孟野。

轿窗上的帘子晃了晃,一如简娣此刻操蛋的心情。

上回的卷子,估计是指辽东的事。

简娣想了想,如实相告,“学生认为不该打这场仗。”

张孟野也不说话,只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过了好半天,才听见他开口,“你写得没错,但归根结底,这仗都打不起来。”

张孟野生着一双冷清的眼,纵使他待人温和,平易近人,但那双冷清的眼就像霜雪,看人的时候还是无端地叫人心里发凉。

简娣偏头想了想,张大人这是言外有意,话中有话,等着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