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毅大怒,一把拔出腰间战刀,怒声喝道:“你血口喷人!”

贺萧等人见了齐齐奔上前来,红着眼睛挡在楚乔身前,怒道:“你敢上前一步?”

“都住嘴!”

燕洵缓缓站起身来,年轻的燕王一身笔挺的军装,身披一件乌黑大裘,缓步上前,他所过之处,众人无不退让,终于,他来到楚乔面前,离得那般近,微微颔首,望着少女光洁的额头和雪白的脸颊,沉声说道:“谁叫你来的?”

楚乔摇头道:“无人叫属下,是属下自己前来。”

“回府去,这里没你的事。”

“燕北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军中一员,更曾是西南镇府使的长官,理应对下属所犯的错误负起责任。”

燕洵缓缓皱起眉来,眼神也显出几丝不悦的凌厉,他低声说道:“阿楚,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楚乔低着头答道:“属下很明白。”

“你要和我作对?”

“殿下言重了,属下只是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罢了。”

四面八方聚满了人,第一军第二军的大部分将领和士兵全都在场,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人屏住呼吸望着站在场中的这一对男女,大雪纷扬,天地间一片萧索洁白。燕洵的目光阴沉如海,他深深的望着楚乔,有丝丝怒气和冷意从他的身上散发而出,许久许久,他突然回过头去,大步向大帐走去,一边走一边沉声说道:“楚参谋因病卸职,早已不是北朔城的主帅,西南镇府使所犯之罪与他人无关,行刑!”

“殿下!”楚乔大惊,猛的抬起头来,双眼圆瞪,失声叫道。

“大人,不必再为我等费心了,你回去吧!”文阳满嘴鲜血,却倔强的抬起头来大声叫道。

其他士兵也挺起胸膛,悲声说道:“大人!你回去吧!”

楚乔却丝毫不理会他们的叫声,而是上前几步,却被禁卫军拦在外面,她急切的说道:“殿下,西南镇府使虽然有罪,但是罪不至死,他们从真煌起就一路效忠于你,忠心耿耿,可鉴日月!”

燕洵背对着她,闻言缓缓回过身来,语气很轻,以只有附近的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不屑的说道:“阿楚,你平心而论,他们效忠的人,是我吗?”

霎时间,好似一只大棒猛的砸在头顶,楚乔整个人愣在当场,她愣愣的张开嘴,皱起眉来不可置信的看着燕洵,她想说什么,却感觉嗓子似乎被人堵住了,想说却说不出。风那般冷,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可是她却毫无感觉,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落入冰原之上,冷的麻木。

大雪弥漫,全场落针可闻,许久,只听砰的一声,楚乔双膝下跪,眼眶通红,病态的脸上一片潮红,语调低沉沙哑的沉声说道:“殿下,我愿以性命担保,西南镇府使的将士们是忠心效忠于你,若有一点反意,我楚乔甘愿死于乱箭之下,死无全尸。”

“哦?”燕洵轻声说道:“你愿意担保?”

“我愿意。”

“那么除了你,还有谁相信他们?”

楚乔顿时转头向四周看去,第一军的诸位将领全都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这不奇怪,他们毕竟都是燕洵的心腹。但是当楚乔看到第二军的脸上的时候,那些原本曾和西南镇府使并肩作战的将士们突然变得犹疑和怯懦了,他们低着头,躲闪着少女的目光,全然忘记了曾经是谁在绝境中挽救了他们的生命。第二军、当地民军、自卫团、各部落族长的家族军、甚至还有曹孟桐的贴身亲卫,这两万人曾经和西南镇府使一路并肩作战,他们跟随者楚乔的步伐杀死了赵齐,更击溃了赵飏的数次进攻,可是这一刻,他们却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站的远远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袍泽之情。

楚乔渐渐绝望了,冷风吹过她单薄的身体,偌大的雪地一片洁白,她望着燕洵,望着这个八年来始终和她站立在一处的男人,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我愿意相信他们,我拿我对殿下的忠诚起誓。”

说罢,她深深的磕头在地,光洁的额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向来挺拔的背脊弯曲下去,脖颈雪白,狂风吹起她身上的大裘,越发显得她单薄消瘦。

“大人!”

邢台上,有士兵哭出声来,并非是不怕死亡的,只是这一刻,有更沉重的情绪盘踞在士兵的心头,他们大声叫道:“大人!起来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甘愿受死!”

楚乔没有动,她仍旧跪在地上,头磕在地上,声音渐渐嘈杂,风雪越发大,人群纷杂,那么多的声音从四周传来,她却都听不见,犹自在等待着头顶的那个声音。

终于,一声低叹缓缓传来,那一瞬,她浑身颤抖,她甚至以为自己成功了,可是下一秒,冷冽的声音顿时响起,燕洵沉声说道:“行刑!”

“唰!”

一整排齐刷刷的声音顿时响起,随即,是有重物纷纷落地的闷响,刀太快太利,甚至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腔子里的血喷出老高,洒在洁白一片的雪地上,像是怒放的梅花。

静,太静,楚乔的血在那一瞬间就冷了下去,四肢百骸都灌进了风,呼呼的吹着,她的手抓在地上,是一团冰冷的雪,那么冷,就像她的心,已然失去了温度。周围的声音她完全听不到,只听听得到狂卷着的风,像是野兽一样在雪原上肆虐着。

“贺萧统领御下不严,其下士兵跟随他以下犯上,无视军法,拉下去每人杖责八十,随后交由第一军暂时收押。”

燕洵的声音在头顶平静的响起,全场无人说话,也无人反抗,将士们都听从吩咐的动作了起来,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大人,”贺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似乎跪在了地上,语气很平静,声音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悲伤,他静静的说道:“属下们给大人丢脸了,还请大人珍重自己。”

脚步声越走越远,人群渐渐散去了,风骤然大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楚乔的膝盖跪的麻了,手脚已经僵硬的不会动了,她却仍旧保持那个姿势跪在那里,雪一点一点落在她的身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白色雪驼绒军靴缓缓靠近,燕洵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肩,她却顿时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跳起身来,脚步踉跄,险些倒在地上。

禁卫们背对着他们,站的远远的,燕洵一身黑色长裘,站在她的面前,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那个搀扶她的姿势,手尴尬的伸着,遥遥的向着她。

“阿楚。”

燕洵轻声唤她,可是她却已经听不见了,她踉踉跄跄的回过身,找到她的马,然后翻身跳了上去。

这一天是那般冷,楚乔突然想起前几天,那时候自己还可笑的觉得燕北比卞唐还暖和一点,可是现在,她却陡然发现燕北竟是这样冷,冷的让人心脉巨寒,冷的让人血液凝固,冷的让人如坠冰渊。

这天晚上,楚乔病情加剧,还没走出军营,她就从马上坠了下来,被送回府中之后,绿柳急的失声痛哭,荆家的三个姐姐惊慌失措的守在她的床边,一遍一遍的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于迷蒙中睁开眼睛,想要同她们说别担心,我不会死,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可是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半夜醒来的时候,荆紫苏仍旧守在她的身边,见她醒了,一边笑着一边落下泪来,吃了药,已是二更。荆紫苏告诉她,燕洵早就回来了,却没有进来,一直站在她的门前,已经六七个时辰了。

“外面还下着大雪呢。”荆紫苏小声的说,用眼梢偷偷的打量着楚乔。像她这样的女人也许永远无法理解,在她看来,男人便是自己的整个天空,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能比夫君的命令更大呢?

楚乔躺在那里,很多事情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那些过往像是流水一般,跳动着冰冷的浪花,在这八年的坎坷和艰辛之中,一一汇成一条曲折的河流。她想她应该明白了,并无怨言和愤恨,余下的,只是冰冷和失望。

真煌城里,西北大地上,赤渡城头,北朔战场,西南镇府使的军官们用鲜血和年轻的生命书写了他们的忠诚,年轻俊朗的风汀,沉稳持重的慕容,足智多谋的乌丹俞,坚忍不拔的文阳,以尸体为滚石、以身体为盾牌的战士,他们都不是圣人,他们也曾犯过错误,他们的父辈更是曾经背叛过燕北,犯下滔天大罪,欠下累累血债,但是从真煌城起,从他们追随自己旗帜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已经把生命和未来都交付在自己的手上了,燕洵说得对,他们并不是效忠于他,他们效忠的,是她楚乔,而她,却没有能力庇护他们。

她肩负着这只孤军的期望,她承诺他们要为他们洗清耻辱,她曾在赤渡城头大喊,她说只要他们奋勇作战,将大夏拒之门外,他们就会成为燕北的英雄,他们的名字将被刻在燕北的军功谱上!于是,他们跟随着她的脚步,保护着厌恶他们唾弃他们的燕北大地,不屈的抗击了数十倍与他们的敌人。

然而如今,她的雕塑被列入燕北忠义堂,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而他们,却死在了自己最爱的人的手上。

她做了什么,她用那些年轻的生命,为自己换取了什么?

心口好似被巨石压住,喉头腥甜,战士们在她的背后倒下,她却连回头看一眼他们眼睛的勇气都没有,离去的时候仓皇回首,也只看到了一片污浊的鲜血。

“月儿?月儿?”荆紫苏紧张的掰开她的手,手心处已经鲜血淋漓,指甲深入血肉,那般用力。

“紫苏姐,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低沉的嗓音在屋子里响起,沙哑的不成样子,荆紫苏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退了出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静的能听到烛台上的灯火,烛影悠长,窗子上却看不到任何影子。

月上中空,外面风雪渐大,她知道,那个人仍旧在,如果她不出去,他一直都会在。他一直是这样固执的一个人,小的时候他跟着她学习刀法,那么繁杂的功夫,他却硬是在一个月内学会了,通宵的练,手脚都被磨得起了水泡,却从不停歇。直到现在,她还总是能回想起当初的那个院子,他站在柱子前,挪腾劈砍,眼神坚韧的像是一只受伤的老虎。

他的心里一直装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她曾经以为她全都了解,可是现在,她却渐渐迷惑了。

眼神渐渐冷寂了下来,却有坚韧的光芒在闪动着。她突然下了床,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她突然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径直扑进了那个坚硬的怀抱之中。

感受到她体温的那一刻,燕洵突然就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出来,或者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不气了,可是感觉到那双纤细的手臂紧紧的抱着他的腰,他才顿时反应过来,随即,他更用力的回抱住她。

“阿楚!”他低声的叹:“我伤你心了。”

楚乔伏在他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却并没有说话。燕洵低声说道:“我并非是猜忌你,也并非是嫉恨西南镇府使,他们如今不满两千人,编制严重不齐,取消番号是必然的。可惜他们太过桀骜不驯,竟然攻击第一军大营,我若是不作出处置,军威难立。”

楚乔悲声说道:“我明白,我全都懂,燕洵,是我让你难做的。”

燕洵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没关系,我只是怕你伤心,你肯出来见我,我就放心了。”

楚乔眼眶通红,抿着嘴说道:“西南镇府使屡次救我,对我有大恩,燕洵,我实在不忍心。”

燕洵微微皱眉,终于无奈说道:“好吧,我就放了贺萧他们,但是他们若是再有触犯军规,我不会再手下容情了。”

楚乔点了点头:“燕洵,多谢你。”

夜黑风高,月亮弯弯的一线,发出惨白的光,白雪茫茫,两人在月下相拥着,距离那么近,可是感觉却是那般的远。

燕洵回房之后,楚乔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刚一关上,她的面色就冷了下来。静静走了两步,扶着床柱坐了下来。

编制不满?取消番号?抢夺军旗?犯上作乱?

燕洵,你怎可这样欺我?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取消番号是何等的奇耻大辱?战争之中,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都要保护军旗,只要军旗还在,军队就不会散。招募人员补充编制又是怎样简单的一件事?第一军三十多万人马,文阳他们三十多个文官难道就能神勇无匹的冲进第一军中抢夺军旗然后逃出城外?西南镇府使的人要被处决,贺萧等人首先就应该被控制起来,怎能让他们进入刑场大闹特闹?

你莫不如说是嫉恨西南镇府使曾经背叛过燕北,也好过说这些话来蒙骗与我。

一行清泪缓缓落下,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屋子里一片银白,她静静的靠坐在床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却不知道究竟何处出了错误,这时,一块冰冷的玉牌突然从床上落在地上,她捡起一看,竟是保佑她长生的祈福玉牌,想来是荆紫苏刚刚忘在这的。想起之前风致和绿柳拿来的那尊长生牌位,她顿时心头冰冷,像是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管怎样,贺萧等人暂时安全了。

她苦笑了一声,想不到,她竟然也要用这种方法了。她的眼泪在黑暗中一行行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燕洵,燕洵,你是怎么了?

长夜漫漫,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的痛哭出声。

第145章 仇人见面

夜已经深了,野鸟从头顶上掠过,足爪上闪烁着腐肉的磷光,马蹄敲打在不知堆积了几千年几万年的冰层上,嗒嗒的响,像是敲在太阳穴上,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干燥寒冷的气息,天气越发冷了,北风像是发了疯的虎,整日的嚎叫,楚乔骑坐在马背上,向里面缩了缩脖颈,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远远的缀着前面的灯火,却并不靠前。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队伍终于停下来了,楚乔翻身跳了下来,感觉脸上的肌肉几乎被冻得僵硬麻木了,她伸出手来搓了搓,从马背上卸下行囊,拆开大大的包袱后,就开始拾柴生火。

与此同时,前面不远处黑压压的军队里,也升起了道道炊烟。

燕洵营帐的裘皮帘子一动,阿精满头雪花的走进来,眼见一个年轻的将领站在燕洵身边小声的汇报着什么,面色登时有些难看。

燕洵轻轻的瞟了他一眼,目光很是寡淡,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静静的听着那人的话,不时的点点头,阿精尴尬的站在门口,面皮微微有些红,过了许久,终于故意咳嗽了一声,大声说道:“殿下,属下有事禀报。”

燕洵似乎此刻才发觉他的存在,他抬起头,淡淡的看着他,然后波澜不惊的说:“去外面等着。”

阿精的脸突然变得更加红了,他生气的看着燕洵身边的那个人,只见那人弯着腰,一副十分恭敬谦逊的模样,见自己进来,连眼梢都没抬,顿时满心的火气。他瓮声瓮气的答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就走出大帐,靴子落在地上,砰砰的响。

外面冷的出奇,北风卷着大雪,浇了松油的火把在风中呼呼的响,阿精站在门口,左右的侍卫见了他也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行礼就当打过招呼了,阿精心下涌过一阵不舒服,如今的禁卫军,他已经一个都不认识了,他这个禁卫队长,也快成了摆设。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精被冻得不停的在原地跳来跳去,正搓着手来回溜达着,忽见帘子又是一动,年轻的军官一身深蓝色笔挺军装,面目英俊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咳……呸!”

阿精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在他的脚下使劲的吐了口痰,正好落在那名军官的鞋尖上。军官顿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来,却正好碰上阿精挑衅的眼神,军官面无表情,眼光幽黑,微微转了一转,然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转身就走入浓浓的黑暗之中。

“胆小鬼!窝囊废!”阿精大声骂道:“怪不得要当逃兵呢!”

夜里一片漆黑,转眼就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阿精哼哼了两声,转身就进了大帐。

燕洵正在灯下查看地图,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是沉声问道:“什么事?”

阿精收敛心神,连忙说道:“殿下,姑娘还在后面跟着呢,这么冷的天,没有帐篷过夜,那可……”

“什么?”燕洵好看的眉头缓缓皱起,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声音很低,语调拉得也很长,但却夹杂着几丝明显的怒意,缓缓说道:“你不是说她已经回去了吗?”

阿精挠着头,小声说道:“是啊,我是亲眼见姑娘掉转马头往北朔去了的,谁知晚上的时候她又跟了上来。”

“废物!”燕洵一把将地图摔在桌子上,怒声道:“一群男人,连个人都看不住。”

阿精委屈的垂着头,也不说话,心里却道:那可是您的心头肉,我们又不敢动手,又不敢动粗,更不敢绑起来遣送回去,她满口好好的答应说送一段就回去,谁知道会再跟上来啊。

燕洵转身拿起衣架上的大裘,披在身上就向外走来。阿精见了面色一喜,连忙凑上前来殷勤的说道:“殿下,我将马都给您备好了,咱们快点走吧,去晚了,姑娘可要挨冻了,属下就说嘛,殿下您怎么会不管姑娘呢?咱们燕北除了您,姑娘可就是二号人物了,姑娘跟着您在真煌同甘共苦,哪里是那些背信弃义的白眼狼能比的?属下就知道……”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发觉身后的人竟然没跟上来,他回过头去,只见燕洵站在大帐中央,筒灯里的火烛灼灼的照着他的脸,他的脸孔明明烁烁,依稀有浅灰色的光影在脸颊上晃动,像是隔着看不透的雾。

“殿……殿下?”

阿精试探的小声叫道,燕洵站在那,眼神静默,目光好似天穹上游弋的云,终于,他垂下了正在系大裘带子的手,声音平静的说道:“你带上二十名禁卫,去将她接来吧。”

“啊?”阿精愣愣的张着嘴,问:“殿下您不去了吗?”

燕洵也没说话,只是淡淡的转过身去,脱下大衣,缓缓的走到书案前,手指摩挲着那张巨大的燕北地图,久久的没有说话。

燕洵的背影隐没在重重灯火之中,光芒璀璨,亮的让人无法逼视。恍惚间阿精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花了眼,他看着燕洵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圣金宫,那个天光耀眼的早上,大夏的皇帝从重重宫阙中缓步而出,他跪伏在人群中央,偷偷的抬起了头,却差点被那金灿灿的龙袍晃花了眼睛。

“是,属下遵命。”

阿精答应了一声,却在临走前听到燕洵的声音低沉的传来:“以后未经通传,不得擅自进入大帐。”

年轻的燕北战士默默的点头,再无初时的活脱,一板一眼的答:“是,属下遵命。”

楚乔跟着阿精进了营地的时候燕洵已经睡下了,她看着燕洵已然熄了灯的大帐愣愣出神,风致一路小跑过来,有些局促的说道:“殿下走了一日的路,应该已经很累了。”

“恩,”楚乔点了点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静静说:“那我先回去了。”

回到营帐的时候,手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了,阿精带着人很热情的进来给她送热水,战士们虽然大多不认识她,但是却听过她的名字事迹,是以都围在外面探头探脑,直到被阿精呵斥了才离去。

过了一会,帘子一动,一个小脑袋从外面闪了进来,笑着说道:“楚大人!”

“平安?”楚乔微微惊讶,只见杜平安穿着一身小号的军服,几日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当日北朔战事了结之后她就病了,一直没顾得上他,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到了,连忙说道:“你怎么在这?”

“我当兵啦。”

“你?当兵?”楚乔一愣:“你才几岁?”

“大人,不要瞧不起人嘛,刚刚阿精将军发话了,以后平安就是姑娘的勤务兵了,你有什么杂活都可以交给我来办。”

勤务兵?这样也好,最起码不用上战场了。楚乔微微一笑,揉了下孩子的头发,说道:“去跟阿精说,就说我多谢他了。”

“将军今晚不守夜,是程大人守夜。”

楚乔眉梢微微一挑,阿精是燕洵的贴身禁卫,向来是最最忠诚的护卫,怎会不守夜呢?就问道:“程大人?哪个程大人?”

“我也不知道。”平安毕竟还小,孩子气的皱眉道:“我就知道那位大人姓程。”

“哦,”楚乔点了点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平安清脆的答应了一声,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蹦蹦跳跳的就出了门。楚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有几分难过,若是在现代,这么大的孩子还应该是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校遇事就躲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哭闹呢,可是在这里,他却过早的担负了照顾妹妹的责任,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

洗了把脸,之前还是滚烫的水这会已经有些冷了,她脱下靴子,有些费劲,嘶嘶的疼,脚已经被冻肿了,红紫红紫的,一烤到火就痒痒,她深吸一口气,吃了一口刚刚送来的干粮,然后靠在温暖的被子上,微微有些出神。

那日的事,终究还是在两人的心里存了芥蒂,尽管她表现的多么不露声色,燕洵又多么的努力的想要调整和挽回,但是有些东西就像是瓷器,既然摔裂了,那么无论做什么补救,都是无济于事的,充其量能够镶金嵌玉粉饰太平罢了。

为了她的病,燕洵将大军开拔整整推迟的两日,这两日整日整夜的守在病榻前,为她喂饭端水,甚至亲自熬药,殷勤的让周围的人心惊胆战。然而,当楚乔提出来要随军的时候,他还是果断的拒绝了,理由充分的让人几乎无法反驳,但是不管那些话听起来是多么的为她着想,是多么的合情合理,但是楚乔的脑海中还是不停的回荡着燕洵当日的那句话:“若是他们以后再触犯军法,我就不会再手下容情了。”

这是一句警告,但是又如何能肯定这不是一个信号呢?楚乔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愧疚,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竟然这样的充满戒备了?除了那一日,燕洵对她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好,好的让楚乔甚至以为当日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罢了。然而当大军开拔的那一天,她甲胄齐备的拦在城门前,单膝点地的跪在地上请求从军参战的时候,燕洵却生气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发火,并没有愤怒的大骂,而是久久的看着她,似乎透过她单薄的肩膀看到了很多东西,最后,他只是轻轻的反问一句:“阿楚,你在不放心什么?”然后,在她还没有回答之前,就骑马而过,连头都没回一下。

士兵们将她围起来,要她马上回府,她静静的看着燕洵离去的身影,突然觉得心里一片苍凉。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他的心思那样多,他问她,你在不放心什么?可是燕洵,那么你呢?你又在不放心什么?

她终究还是跟上来了,诚如他所说,她不放心,是的,她不放心他,她害怕他会杀光西南镇府使,在战场上,将一只部队悄无声息不露痕迹的消灭的方法实在是太多了,西南镇府使的官兵们豁出身家性命跟随自己,她不能让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也许是她小人之心了,但是燕洵,你既然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为什么不对我做出承诺呢?还是,你根本就不敢,而我所害怕的那些,都已经在你的计划之中了?

地上的炭火静静的燃着,这是上好的白炭,只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淡烟,楚乔定定的盯着,眼睛渐渐干涩酸痛。她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又在寒风中跋涉了一整日,疲累像是潮水一样的袭来,她穿着白色的单衣,缩在床榻上,吹熄了烛火,就静静的睡了过去。

外面的月亮明晃晃的,照着下面的雪地,一片白亮。帐篷里却是漆黑的,风呼呼的吹着,平地里没有一棵树,只能听见夜鹰的鸣叫声,凌厉的划过沉静的夜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下里黑漆漆的,脚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楚乔闭着眼睛,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好像触电一般,她猛地坐起身来,冷然喝道:“谁?”

黑暗中,一个欣长的身影坐在床脚下,男人一身软布衣,借着微微的光,隐约能看到他的眉眼轮廓,他坐在那里,手掌轻轻的握着她冻伤了的脚,一只碗放在床沿上,有浓烈的药香从里散发而出。

“醒了?”

燕洵静静的说,然后站起身来点燃了烛火,暖黄色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有宁静而清和的气息。他又坐回来,伸出修长的手指,蘸了药,然后细细的涂抹在她的冻疮上,指腹温和,像是温柔的风,轻轻的扫过她的指尖和脚背,燕洵也不抬头,眼睛像是一潭寒水,波澜不惊的说道:“你的脚需要每天都上药,在军中不比府里有丫鬟伺候着,这里事务繁杂,不要一忙起来就忘了照料自己的身体。”

那药凉丝丝的,涂在上面十分舒服,楚乔的脚掌小巧可爱,还露出上面一截雪白的小腿,燕洵一手为她上药,一手抓着她的脚踝,声音像是水,静静的拂过两人之间的尴尬和难言。

“恩,知道了。”楚乔点了点头,轻咬着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起在宫里的那几年,一到冬天她的脚就会冻伤,又红又肿,化脓流水,最厉害的时候甚至没法下地。最初的日子里,他们没有伤药,燕洵就用酒为她搓,看她疼的厉害了,还打趣的说要灌醉她,这样就感觉不到疼了。当时的燕洵眼睛弯弯的,好似有星子在他的眼中碎开了,亮晶晶的。即便是如今,每到夜晚她仍旧是能够梦到他当时的样子,那般清晰,清晰到连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她都快忘记了。

“好好休息吧。”上好了药,燕洵站起身来,端着碗说道:“我先走了。”

“燕洵……”

燕洵刚一转身,就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一只嫩白的小手握住了,那只手那么瘦,手指纤细的,白的好似透明一样,听着她的声音,他的心突然就软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楚乔的眼睛,静静的问:“什么事?”

“你在生我的气吗?”

燕洵看着她,声音很平静的反问:“我该生气吗?”

楚乔微微有些气喘,大帐里很闷,她抿了抿嘴唇,然后说道:“我不知道。”

气氛骤然就冷下来了,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流动着尴尬的味道,燕洵长身玉立,墨发漆黑,双眼如黑曜石,静静的望着她。楚乔脸颊苍白,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燕洵的眼睛,摇了摇他的袖口,轻声说:“你就让我跟着你吧,行吗?”

燕洵默立了很久,他看着楚乔的脸,也不说话,很多情绪从脑海中一一闪过,让他无法抓住最真实的自己。燕北政权崛起的太快了,如今就好比逆水行舟,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他皱着眉,默想着自己未来的计划和战略,一一过滤,一一筛选,终于,他开口说道:“阿楚,你知道燕北目前最大的隐患是什么吗?”

楚乔抬起头来,并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此刻是不需要她来回答的。果然,燕洵自问自答道:“军阀割据,各自为政,大同势力盘根错节,军部政令不稳,人人都有自己效忠的主帅,这些,就是燕北的致命伤。”

燕洵伸出手来,为楚乔将头发捋到耳后,说道:“这些,都是需要整顿和清洗的,尽管血腥,但是这是一个政权想要站稳脚跟的必经之路,没有对错之分,是形势在逼着我这样走,我不希望你卷入其中,你明白吗?”

楚乔点头:“我明白,燕洵,我不掌兵,我只是想在你身边。”

听了楚乔的话,燕洵明显微微有些一愣,他以为楚乔追上来,一定是要做西南镇府使的头领的,他一时有些摸不清她的意图,心里却缓缓升腾起一丝温暖的涟漪,点了点头,温言说道:“那就好。”

燕洵放下她的手,就要离开,披上蓝棉布的披风,身体微微有些瘦,楚乔看着他,心底突然生出几许酸楚,她咬着唇说道:“燕洵,你相信我吗?”

燕洵的脚步停了下来,只是却未曾回头,他的声音像是绵绵的海浪细沙,幽幽的响起。

“阿楚,我从未怀疑过你,我只是希望在动乱来临之前,保护着你远离是非,仅此而已。”

大帐的帘子微微晃动,人影一闪,就没了踪影,楚乔坐在床榻上,骤然失了困意。